第51章
焚空热浪烧灼的牢笼中,天地被一潮又一潮的热气扭曲,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只余下血红暮色般的狰狞火焰。
浓烟滚滚烧灼着喉咙,吞噬掉干涩灼烫的音调。子桑咳了几声,扫了眼牢笼外已成焦尸的子桑琽,眼底厌恶尽显。
焦臭又熏黑,像是一只干瘪瘪的死老鼠难看得要死,他就算是变成一具焦尸,也肯定比子桑琽这个老东西好看得多。
不过死了之后魂归天地,也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了。
不一会儿,他又有些无奈地想着,被烧死的确还是有些狼狈,好在赵玉屿瞧不见他死时的模样,不然日后自己在她梦里都是这种难看焦黑的模样出现,他便是死了也得被呕心得活过来。
许是浓烟侵蚀着神经,子桑一时间思绪紊乱,没头没尾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感受着生命一点一滴被灼干。
伴随着草垛干柴的噼啪的乍响,耳边热风
夹杂着融化的雪花肆意咆哮,在这一片剧烈的风声中,他影影绰绰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子桑”
“子桑大人”
一声又一声,夹杂着风雪逼人的喘息。
子桑微怔,以为自己临死前出现了幻听。
他睁开濛濛的双眼抬眸望去,就见扭曲模糊的火浪之外,灰白色的天空中隐隐一道黑点由远及近起伏而来。
黑白相间的鹤羽背上,露出一颗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脑袋。
她顶着风雪,还不算熟练的独自趴在鹤背上,额前的刘海被吹掀在风中肆意飞舞,露出光洁的额头。飞灰似的雪砸在她的头上、脸上、狐裘围脖上,将她的头发和眉毛凝成霜白,小巧的鹅蛋脸冻得生红,像是涂了层上好的浓胭脂。
风雪吹得她平日里圆杏般的双眼艰难眯起,却在对上他视线的那刻猛然睁大,迸发出动人心魄的欣喜。
小白落了地,赵玉屿挪动着被冻得僵硬的四肢从它背上滑下来,看着满地血红的尸体惊愕不已,却来不及恐惧细想,踩着尸体血泊间的空隙跑到祭坛前,褪下狐裘想要扑灭大火。
然而火势已起,她的努力不过杯水车薪。
子桑站起身,怔怔地望向祭坛外的少女:“你怎么来了?”
赵玉屿被烟呛得猛咳,边扑火边道:“我来接你啊!这群王八羔子没安好心,趁其他人还没发现,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然而火势太大,一人之力根本扑不灭火,她便索性丢了衣服去用力拉扯铁锁,想要将牢笼顶端的铁栏拉扯下救他出去。
猴大本也尖叫着想要扑火,却害怕得在一边抖着身子急跳脚,如今见赵玉屿去拉铁链,也抱着铁锁牙龇嘴裂铆足了劲拼命向外拉扯。
子桑看着她们挣扎的身影淡淡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纯铁所制的牢笼,你拉不动的。”
“能拉动!”赵玉屿脸憋得通红,双脚绷直踏雪,一边将铁链抗在肩上使劲朝前拉,一边费力道,“杠杆原理!支点、滑轮,阿基米德能翘起地球!”
她拼死拼活挣扎了半天,铁栏却没有丝毫被撼动的痕迹,赵玉屿突然皱眉低骂一声,“妈的!我一个人拉距离不够长啊!”
子桑望向她泄气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与平日的尖酸刻薄不同,他异常平静柔和,目光像是看着此生难见的风景一般缱绻又温柔:“玉儿,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你已经陪我到了最后,足够了。”
“够什么够!”
一直拉扯不动铁链本就急得像热锅淋油,又听到子桑这种丧气话,赵玉屿此时五味杂陈,猛地将铁链甩到地上,瞪向他怒道:“你说够就够了吗!你以为你是在对抗命运吗!你以为你这样很无畏很桀骜吗?不是的,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雪域高原上的剧烈喘息让赵玉屿胸口有些窒息的疼,她的唇色有些苍白,捂着胸口喘息接着道。
“我一直不明白当初在海上你明明可以轻而易举解决刺客,为什么却要借机脱身独自离开,间接害死了一船的人!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刺客,什么孤傲都是借口!你就是懦弱自卑而已,你不敢面对过往,不敢将童年撕扯开赤裸裸展露在众人面前,不敢让旁人知道万人之上的所谓神使原来只是一个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八年的弃婴!所以你选择独自面对,你想要用自戕来结束一切,对抗天道,去还清对子桑岐的愧疚和歉意!”
赵玉屿哽咽道,“可是子桑大人,死亡从来都不能解决一切。被遗弃不是你的错,该对那段过往感到羞愧的也不该是你,而是那些始作俑者。”
赵玉屿看着子桑鸓愕然的神色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一切?”
她悲凉地笑了笑:“因为有个人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子桑鸓一瞬也不瞬直愣愣地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他缓缓弯起嘴角,狭长的笑眼里溢出一股股凄凉哀婉。
“不,你错了。”
他的声音缥缈,目光空洞像是在回忆着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其实当初我看到了那场大火,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知道关在里面的人是谁,我明明可以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是我没有,而是选择眼睁睁看着子桑岐被大火烧死,知道为什么吗?”
他平静道,“因为我害怕。我不怕死,因为那时的我连死亡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害怕再次被关进不见天日的黑牢里。如果没有见到过阳光,或许我会心甘情愿被困死一辈子,一无所知的等待死亡。可是我见到了太阳,对于八岁的我来说,天空真的很美,美到让我害怕再次蜷缩着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生活。”
“我不甘心,我想要每日活在阳光下,我想要自由,想要去看雪、看海、看不同的风景,所以即使是子桑岐带我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也还是选择沉默的看着他代替我去死。那个时候我心里甚至是快意的、嫉妒的。我在想,同样的一张脸,他享受了那么久的自由也该够了,让让我又怎么样呢?”
子桑鸓裂着嘴笑,笑容有些牵强,却依旧竭力去撑开嘴角,掩盖住眼底抑制不住的悲伤:“子桑琽他们说得没错,即便我披上子桑岐的皮囊,可骨子里依旧是蜷曲在阴沟里的臭虫,我只是认清了这一点,所以选择用最体面的方式离开。”
他苦涩地展了展鲜红华美的衣袖,嘲弄着轻声道,“你看我,除了这一身衣服,我什么都没有。我的一切都是子桑岐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赵玉屿望向烈火中凄清而立的子桑鸓,透过他悲凉的双眼才明白。
他怨恨子桑琽,怨恨瑶山族人,但他更恨自己。
他的自轻自贱是痛苦是自嘲,是在识文断字明人识礼体悟德善之后的绝望和挣扎。
他对子桑岐愧疚,却绝望于这份愧疚的迟来,羞愤于自己当初的嫉妒和庆幸,挣扎于回忆的噩梦和现实残酷的拉扯之中,执拗地将自己活生生撕碎殆尽。所以他自暴自弃地陷入自己亲手织下的罗网,选择堕落下去,捆绑着硕大的回忆一直下坠、下坠,坠到深渊地底,重新成为那只躲在阴沟中窥视天空的臭虫。
脸上被风雪吹得干疼,却似有滚热滑落,赵玉屿猛然撸起袖子擦了把脸,忍着发酸的鼻子哽咽道:“可是子桑大人,你的哥哥之所以选择救你,不是为了代替你去死,而是希望你能代替他活下去啊。死亡很简单,活下去的勇气却难得珍贵。天道要你八岁而亡,子桑岐代替了你,就是为了改变命运,改变你们两个人都痛恨的预言。天道说神子二十而亡,我知道你们想反抗,可死了就是死了,十九岁的死亡和二十岁的死亡没有区别!既然你敢直面死亡,为什么不能有向死而生的勇气?!如果你死了才是让子桑岐的性命白费,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狠狠打天道的脸,告诉瑶山族人、告诉天道他们是错的!只要你活着,子桑岐就活着!”
赵玉屿深吸一口气,望向子桑目光坚定,似有星光熠熠夺目:“我知道这座铁牢困不住你,子桑鸓,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只有风雪的鬼地方!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还有小白猴大它们,我说过的,至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最后,但你的结局不该是现在。”
小白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引颈高唳,声声哀戚,焦急踱步的扑腾着翅膀想要将大火扑灭,却引得火焰愈发高烈嚣张。猴大抓耳挠腮地想要顺着铁链爬上牢笼顶部救他出来,忍着铁笼灼人的滚烫竭力将瘦长的手臂伸入笼中,却只能抓住一片虚无。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悠扬的笛声自天外缥缈而来,两人皆怔在原地,听着这熟悉的,除了子桑这世上未曾有人习得的曲调。
与此同时,彩旗摇晃,大地颤动,雪原似是有潮浪声从昏白交接的天际嗡嗡传来。
风雪中夹杂着野兽的咆哮声,天空中涌起雪雾,悬崖之下,一道道矫健的身姿顺着山道破雪飞扑而来冲上山巅,嘶吼着抖落掉身上因狂奔而落的厚雪。
赵玉屿的眼眸中映现出雪雾缭绕的冰原上赫然出现的几十只动物。
白
熊、雪豹、牦牛、藏獒、雪猪、羚羊,几乎所有在雪域能看到的动物都出现在了这里,它们敦厚的皮毛凌乱翻飞在风雪中,獠牙尽现,如有神引一般跃过赵玉屿,健硕的肌肉曲线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度,落在祭坛边秩序井然的或抓或叼或缠绕起铁链,在低低嘶吼中齐齐向后拉扯。
他们的吼声震心,同颤动的大地连在一起,在尖锐刺耳的磨砺声中铁链摇摇摆摆,沉重的铁栏吱吱嘎嘎的摩擦、挪晃,最终随着哗浪浪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巨响,铁链被拉扯开,牢笼的顶端破开一角,铁栏在众兽合力的巨大惯性下被铁链拉扯甩出,飞落山崖。
不一会儿,深不见底的悬崖下传来一声沉重碎裂的闷响。
赵玉屿欣喜若狂地喊道:“你看,我就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飞奔向小白,踩着羽翼爬上它的背脊,拍了拍它柔软的脖颈吹响口哨。小白高昂长唳,巨大的羽翼骤然鼓动飓风,卷起漫天的飞雪一跃而起飞入昏白的天空,而后扭身猛然俯冲而下,朝被烈火层层包围的祭坛扑去。
赵玉屿抱着小白的脖颈,拼命俯下身子,朝子桑伸出手。
“子桑大人,抓住我!”
子桑怔怔地望着濛濛飞雪中凌乱翩飞那一抹红色,恍惚间觉得像是坠落的太阳朝他飞来。
他懵懵懂懂觉得有些刺眼,抬起手想要遮住光亮,手腕却被猛然抓住。
顷刻间,他感到身体骤然一轻,仿若灵魂飘然而去,栽落在柔软的梦里。
“呼——”
赵玉屿整个人连同子桑仰头摔倒在小白柔软的翎羽里。方才生死一线之际,她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拼了命的将子桑拉扯上来。如今卸了劲,整个人犹如一滩烂泥摊倒不起。
方才一同跳上来的猴大叽叽喳喳的拉扯她的手臂,想要将她拽起,伸出爪子指向地面。
赵玉屿不知它在说什么,强撑起身子趴在鹤背边缘朝下望,骤然睁大了眼眸。
冰原之上,动物们已经顺着来时的山道缓缓而下,自天心向下望去,烈烈燃烧的祭坛像是一颗夺目的黄宝石镶嵌在皓衣之上。
祭坛中,八岁的子桑岐朝他们笑着挥了挥手,火光之中,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却不甚在意,而是重新执起玉笛,温柔平和的眼眸望向雪域高原上终年无尽的风雪。
欢愉悠扬的曲调充盈在风中,音律渐渐升高、升高,飘然穿过层层云雾,穿过黑牢中暗无天日的孤寂,穿过八岁那年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十一年的煎熬与绝望,将他们送向旷无边际的昭昭未来。
赵玉屿垂下眼眸,静静地望着祭坛中的那道身影,很久很久,直到随着笛声彻底消失不见。她张了张口,轻声道。
“再见。”
耳边传来久未出现的电子音。
【滴——恭喜宿主完成隐藏任务,获得稀有道具“神子的魂魄”,回心丹合成进度达2/3,合成回心丹可救助攻略对象,还请宿主再接再厉。】
第52章
听到系统的声音,赵玉屿愣住。
神明的魂魄,合成道具?
子桑岐的灵魂是拯救子桑鸓的道具?
她愕然想起当初获得的第一个合成道具“无尘枝”,是一个白玉色的婴儿状的灵芝,白玉色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红意,像是血脉。
而第二个合成道具,是子桑岐的灵魂
脑海中再次及时地传出系统的声音。
【没错哦,宿主果然很聪明。第一个合成道具是“体”、第二个合成道具是“魂”,每个世界的天道是操纵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天道不可违,想要拯救子桑鸓,就需要制造出一个新的神子伪装成子桑鸓骗过天道。】
听到这番解释,赵玉屿一怔,脑海中猛然惊觉:所以当初子桑岐能够回到八岁,也是你们的手笔?
【是的呢,不过系统并不能决定子桑岐的死亡哦,只是给他创造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论死的是谁,系统都会将他的灵魂暂时囚禁在冰原之中。为了将子桑岐的魂魄带回十一年前,系统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被天道发现,好危险的呢~】
这番话让赵玉屿原本紊乱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她不明白系统费尽心机筹划多年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选择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博一个机会,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世界充满爱~】
赵玉屿:滚!
她冷笑一声:别想糊弄我,你们要是真有这么无私好心,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王厨去死。
她隐隐感觉到,这一切的背后并没有那么简单。
系统所做的一切,看似是为了让她改变结局,挽救何附子和子桑的命运,可是按照常理来说,明明何附子才是女主,她的主线任务分明是改变男女主的结局,可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系统却只提及过一次主线任务,更多的是在一直诱导着她去攻略子桑。
比起子桑,男女主才更像是可有可无的npc。
系统想让她攻略子桑,但是从一开始却不将真相合盘告诉她,又在十一年前费尽心机的埋下伏笔,囚禁住子桑岐的灵魂等待着他们的来临。
这一切看起来,看起来更像是系统被天道桎梏住,所以只能借她的手去改变一切。
赵玉屿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却又隔着一层薄纱,只能笼统的划过表面,够碰不到核心。
【真相重要吗?】
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五个字,像是缥缈又捉摸不透的海市蜃楼,让赵玉屿心中发凉。
她听到系统继续说道。
【您的心愿是改变原本的故事,让神子子桑和女主何附子拥有完美结局,系统和您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才会在万千人海中选择了您作为宿主。宿主请放心,只要完成了任务,这个世界的结局就是美满的,您也可以回家了。作为回报,系统还会给您一大笔丰厚的酬金,足够您和您的家人在现代社会一辈子衣食无忧。】
回报?
赵玉屿嗤笑道:你这是开始利诱了吗?
不同于平日里的欢脱,如今的电子音冷静而理智,回归到了一串冰冷代码的本质:【只是合作而已,到目前为止宿主您的表现都非常优秀,所以系统才会为您增加额外的奖励,这一切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坏处,只要您顺利完成任务,对于子桑和何附子来说都会是大团圆的美满结局,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赵玉屿沉默了。
系统说得没错,她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改变原本的遗憾,让大家都拥有幸福的结局吗。
她不由再次垂眸望向早已看不见的风雪之巅,还有那道烈火中已经化为虚无的身影。
可是……这一切又当真是子桑想要的吗?
见一时也问不出什么,赵玉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其他,转而问道:那第三个合成道具是什么?
【第三个合成道具属于一级稀有道具,开启任务需要完成前置条件——攻略对象的好感度达百分之百。鉴于当前前置任务尚未完成,目前还不能告知宿主哦,还请宿主再接再厉~】
比子桑岐的灵魂还要稀有?
赵玉屿不得解,却也无可奈何。
系统神神秘秘总是在隐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对系统没有什么期待和信任可言,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往前走。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好过原地踏步。
赵玉屿望向昏昏睡去的子桑鸓,至少,至少她能改变些什么,对吧?
关掉了系统后,赵玉屿裹紧狐围裘小心翼翼挪到子桑的身边,轻唤道:“子桑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啊?你你想回帝都吗?”
如果子桑一开始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到瑶山,那他就没有回到帝都的打算。可现如今他活了下来,赵玉屿也猜不透现在的他会去哪里,想要做什么。
她一个小侍女左右不了子桑的决定,但是主线任务还没有完成,如果子桑没有回到帝都,那么不久后宋承嵘就会顺理成章的继任皇位,到时候奉仙宫的血洗避不可免,何附子和小侯爷的命运也是未知数。
还有王厨和整船人的性命,这笔帐她必须要跟宋承嵘算清楚。
子桑没有回答,赵玉屿以为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突变中不可自拔,犹豫片刻,轻轻推了推他
的胳膊,却发现他一动不动。
赵玉屿觉得有些不对劲,拨正他的脸仔细一瞧,愕然发现子桑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唇色乌紫,俨然是中毒之相。
“子桑大人,子桑大人!”
子桑的身体冷似冰魄,空中太冷氧气又少,对他现如今的情况而言等于雪上加霜,赵玉屿连忙抱住他的身子给他取暖,吹了声口哨唤小白降落。
周遭一片茫茫雪地,他们尚未曾离开雪域。
赵玉屿背着子桑艰难顺着小白翅膀滑下,昏死过去的子桑于她而言太重,她脚刚踩地就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在积雪中打了几个滚。
好在雪厚没有受伤,她连忙爬起身子去察看子桑的伤势。
子桑的身上和脸上沾满了雪花,本就冰凉的身体更是冷得刺骨,像是一块常年积雪覆盖的寒冰。
背是背不起来了,赵玉屿只好招呼小白一起,拖着他的胳膊和腿寻找能躲避风雪的地方。
天色渐晚,昏白云层中朦朦胧胧的日头一步一步落下山头,暧昧的余晖将山头原本就雪白的一块蚀去,留下一小块融融霞光。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冷霜般的温度让赵玉屿手脚疼得发麻,只能机械地拽着子桑的胳膊朝前走,直到昏蓝的夜晚降临之际,前去探路的猴大双手并脚飞奔回来,拽着赵玉屿的衣摆指了指前方。
赵玉屿双眼微亮,睫毛轻颤间抖落一层霜雪,有了方向就有了动力,原本麻木的手脚也重新有了动力,铆足了劲一鼓作气将子桑拖入山洞之中,整个人靠在粗糙的山壁旁直喘气。
洞外,夜幕彻底降临。风声呼啸而过,雪白的山地反射着冷蓝的月光,浸入心底的凉。
好在小白蜷缩在洞口处,巨大的身子阻隔了寒风的侵袭。
这个山洞不算大,一眼望得到底,角落里有烧了一半的枯枝和动物骸骨,许是原本上山猎人避寒的地方。
赵玉屿将枯枝堆在一块,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吹尝试点燃。
好在枯枝没有受潮,缓缓燃烧起星红的火光。
见点上了火,赵玉屿搓了搓手,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子桑身上。
系统忍不住再次出现。
【宿主您好,根据系统监测,攻略对象存在中毒迹象,如不及时救治可能死亡。】
赵玉屿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却不见焦急,也没有丝毫的动作。
【警告,如若攻略对象死亡,宿主任务将失败,宿主将会被囚禁无方之地。】
赵玉屿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不紧不慢的“哦”了一声。
过了片刻,见赵玉屿居然当真没有丝毫着急的模样,甚至打起了哈欠想要睡觉,系统忍不住提醒。
【攻略对象所中之毒乃是瑶山特制的寒髓毒,万物相生相克,只有找到雪域高原中特有的玉魄花才能解毒。】
它都已经主动提示到这个份上了,赵玉屿却摇了摇头,抱着胳膊哈气道:“太冷了,我不去。”
【……】
系统以为她在开玩笑,语气有些严肃再次提醒道:【宿主请注意,攻略对象各项生命体征正在下降,如果攻略对象死亡,这个世界将会崩塌,任务失败,宿主将会被囚禁无方之地。】
赵玉屿淡淡道:“失败了那就重启呗。反正你们不是可以再找其他的宿主进行攻略吗?”
【……】
系统沉默良久,赵玉屿调侃道:“怎么,不行吗?”
她朝后靠了靠,舒服地靠在小白的身体上,望着一旁昏死过去的子桑缓缓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既然已经绑定了我,那么就无法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作出干扰。可是你们不仅能将子桑岐的灵魂送回到十几年前,还能监测子桑鸓的身体体征,以及子桑鸓对我的好感度,说明你之前所说的不过是在框我的。”
见系统不语,赵玉屿从怀中取出还魂丹,昏黄的火光摇摇照耀在她的脸上,光与影勾勒出她五官的轮廓,将她的目光映衬得有些朦胧而奇异。
她望着手指间黑色的药丸,声音平静:“我不会去找解药的,我这里就有一颗现成的解药。你之前说系统修复了BUG,这颗解药只能救我一个人,那么现在我想知道,它能不能救子桑鸓?”
第53章
如果能救,说明之前系统说的话都是骗局。
脑海中传来系统无奈又冰冷的电子音:【宿主一定要跟系统作对吗?】
赵玉屿耸了耸肩:“怎么能是作对呢?我只是不想那么累,有现成的解药不用还要冰天雪地满山的跑去找解药。如果这颗丹药救不了子桑,那大家就一起挂掉好了,我不过是去小黑屋里待着,这个结局我承受得住。”
她笑了笑,果断将丹药塞入子桑口中。
子桑喉结微动,咽下了丹药。
赵玉屿静静观察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子桑似乎有些难受,他的眉头紧皱,眼珠滚动,呼吸起伏渐大,浑身渗出一层层的热汗,将眼皮润出一层细密的光泽。
瞧着他渐渐淡去的乌紫唇色,赵玉屿松了口气,眼神微黯。
果然,系统之前说的都是骗她的。
所谓的修复BUG,不过是为了防止她将奖励物品随意交给寻常人使用,一切奖励的使用背后都是系统在操控权限。
在系统的程序设计中,凡是命运权重低的普通人是没有享受奖励物品的资格和权力。
一切不过是向利益最大化看齐而已,同宋承嵘没有区别。
赵玉屿失望至极:“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宿主你很聪明,但有时候聪明的人要承受的会更多。】
“那也比被你耍得团团转要好。”
系统提醒:【宿主,但我们的目标始终是一致的。】
赵玉屿目光冷淡却并不拒绝:“我知道,既然我们各取所需,依旧是合作关系。你给我提供我需要的东西,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助何附子和子桑,但是不要再给我设置任何可笑的限制。既然你们要选择宿主来到这个世界完成任务,说明作为宿主一定有你们做不了而我却能做到的事情。认清自己的位置,至少在这个世界,是你辅助我,而不是操控我。如果做不到,那就把我换了。”
系统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赵玉屿的话,最终他应允道:【系统已收到宿主的权限申请,鉴于宿主之前优异的表现,系统判定您任务成功的几率极高,为您开通特殊权限,系统会辅助您完成任务,合作愉快。】
“还有,如果我没有召唤你,请不要再随意出现。”
【好的,宿主晚安。】
系统许是感受到了赵玉屿的烦闷,应允后便干脆利落的消失不见。
确认系统离开之后,赵玉屿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卸下方才的冷漠和戒备,双手抱着膝盖心中酸楚而遗憾。
如果她能早点发现系统的不对劲,而不是一味的相信系统,当初说不定就能救下王厨。
说到底,在此之前她依旧把这里的一切当成一场游戏。
游戏里总是有辅助,所以她自信得将系统当成了自己的外挂,认为系统一定是站在她这边无条件的支持自己,正是这份过度的自信让她陷入了迷失,造成了遗憾的结局。
但现在,至少在未弄清楚系统的目的究竟是什
么之前,她不能再一味的相信系统了。
“咳……咳咳……”
子桑发出几声急喘,赵玉屿听到声音以为他醒了,连忙望向他轻问道:“子桑大人,你感觉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吗?”
然而子桑并没有醒来,他依旧双眼紧闭,眉头蹙起,口中却喃喃自语,似乎是陷入了半梦半醒的梦魇之中。
赵玉屿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头凑近他的双唇,耳畔传来急促又焦虑的呼吸声。
“快逃……哥哥……火……快逃……”
他断断续续地轻唤着,额头的冷汗逐渐密密麻麻凝聚成珠,顺着粘湿的发丝滑落,却无法从无端梦魇中挣扎而出,像是被架在油锅上翻来覆去,身心一遍又一遍地被烈火炙烤,直到灵魂干枯焦裂。
赵玉屿攥紧衣袖为他擦去冷汗,像是刮着未熟的酱果,鼻尖酸涩,心头胀痛,想起黑牢中即便谈及过往的不堪和悲戚却依旧笑容温润的子桑岐,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擦了擦眼角滚热的泪珠,只能一遍遍说道:“子桑大人,这不是你的错。”
子桑呼吸微滞,他似乎在无尽挣扎中听到了赵玉屿的话,濛濛地半睁双眼,却目光涣散,空洞洞望着虚无之处,眼角滑落一滴热泪,喉咙滑动间迷茫地不知在向何人哀戚哽咽。
“如果不是我的错……那又是谁的错呢……”
是啊,那又是谁的错呢?
赵玉屿不知如何回答他,或许作出预言的瑶山先祖是错的,为了一个预言选择放弃亲子的瑶山族长是错的,对一个婴儿侧目而观的瑶山族人是错的,为了求生抛弃哥哥的子桑鸓是错的,为了弟弟情愿选择自戕却不敢同天道正面相抗的子桑岐也是错的。
或许从一开始,一切就都是错的。
可这世上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从未做过后悔之事,谁又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永远是无私无畏的。
赵玉屿不能苟同瑶山族人的做法,却理解他们荒谬的起源。信仰可以是救世之道,也可以是一把杀人的利器。对于忠诚的信徒来说,信仰是可以为之放弃一切,乃至于牺牲自己和至亲之人的毒药。
被一个荒诞的预言摆布一生、失去自我的瑶山族人同样可悲可怜。
但不论如何,斯人已去,活下来的人不能回头,人生的路只能一直往前走。
赵玉屿紧紧握住子桑清瘦嶙峋的手,用掌心的温度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
黑暗、潮湿、带着凝结鲜血的咸腥味。
子桑又回到了那片暗无天日的黑牢之中。
他蜷缩着身体在寒冷的冬夜里瑟瑟发抖,脑海中回想着的却是白日里见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黑暗之外的世界。
那里的天空是湛蓝色的,即便黑沉了却依旧有微亮的星星和皎洁柔白的月光,那里的雪是冰凉而洁白的,太阳刺眼夺目的,食物和水却是温热的。
似乎有尖锐的嗖响传来,他知道,那是大团大团的烟花,会在黑暗的天空上绽放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五彩斑斓的花。
世界原来是彩色的。
可是……可是那些都不属于他。
他只能蜷缩在这个漆黑的角落里,孤独的等待死亡。
不,如果没有见过太阳,他或许可以一辈子浑浑噩噩呆在这里,可是现在,可是现在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吃好吃的东西喝热的水,他要穿干净的柔软的衣服,他要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和天空,飞鸟和白云。
他要的……他要的多吗?
子桑茫然无措地抱紧膝盖,可心中的欲望却像藤蔓般疯长,将他紧紧缠绕住无法呼吸。
欲望一旦产生便会蚀骨销魂,最终与灵魂镶嵌交融,再不能分开。
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再次传来,子桑看着炽热白烈的火光轰轰掀起地平线,再次于万籁俱静中向他涌来。
他知道,在火球的尽头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是他永远逃脱不了的梦魇,是他要用一生偿还的罪孽。
子桑垂下头,将脸死死埋在胳膊里,颤抖着身子等待同火光融为一体。
过了良久,撕心裂肺的灼热炙痛并未传来,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故意玩弄着他,让他多了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子桑鸓。”
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温柔得像是飘云絮柳,春风拂花。
子桑身子一颤,愕然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缓缓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眼前笑容灿若桃花的少女。
她弯下腰,将手中的糖人塞到他口中。
甜的,很甜很甜,像是心尖裹上了一层蜜糖般的甜。
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少女咧嘴一笑,骄傲道:“甜吧~”
子桑怯生生地不敢说话,少女却不由分说牵起他满是肮脏污泥的手,用一种温柔又自信的语调灿烂笑道:“我知道你以前很辛苦,没关系,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直到最后。”
而后,于漫天白炽中,她轻轻地,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子桑眼皮微动,缓缓睁开双眼。
就见头顶上方三张凑得极近,齐齐注视着他的奇形怪状的脸。
子桑:“……”
见他醒了,小白灰绿色的长喙已经啄到他脸上,柔软修长的脖子亲昵地甩来甩去,蹭着他的脑袋。
猴大高举起双臂摇来摇去,洞穴里上蹿下跳得怪叫。
赵玉屿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体温恢复了正常,顿时欣喜道:“子桑大人,你好些了吗?”
子桑推开小白圆润的脑袋,撑起身子靠在岩壁上,脸色还有些苍白,看着身上滑落的狐裘嗓子有些干哑。
“这是哪?”
赵玉屿回道:“咱们还在瑶山呢,不过这地方偏僻,那些瑶山族人应该找不到。你昨日中了毒,我担心你的身体就临时找了个洞穴休息,好在我机灵,当初离开奉仙宫时担心会遇到意外,提前准备了些解毒丹药啊金疮药什么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她这话说得倒也查不出错来,毕竟金疮药什么的她的确有备上一些,本来是因为想着若是遇到刺杀或许能用到。
至于那些瑶山族人,赵玉屿倒不担心他们会追上来。
当初在逃走时,她就洒下了之前的任务奖励【星云雾】,让瑶山族人产生幻象,以为子桑已经死在了祭坛。
如今的子桑,不论在大雍,还是在瑶山族人的眼中都是已死之人。
至少他短暂的自由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她依旧困惑:“对了子桑大人,你怎么会中毒呢?”
第54章
赵玉屿很是奇怪,子桑鸓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子桑伸了个懒腰,疏懒道:“昨日沐浴时。”
担心他反抗,畏惧他的能力,所以在浴桶中提前给他下了毒药,通过沐浴时的热水浸入全身血脉,虽然这种方法下的毒发作缓慢,但一旦运转内力毒药便会在血脉中加速流动,最终攻心而亡。
他在沐浴时便嗅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但他并不在意。本就抱着必死决心而来,也懒得揭穿他们拙劣的伎俩。
不过子桑的内力深厚,短时间内压制住那些毒药不成问题,然而毒性反噬攻心,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居然活了下来。
赵玉屿恍然想起昨日子桑沐浴时的热水,的确又一股从未闻过的奇香,她原本以为是瑶山特有的香料味,没想到居然是下了毒。
她不禁啧舌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这些瑶山族人以仙人后裔自居,居然还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法。”
子桑扯了扯嘴角,仙人后裔?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他不再去想那些厌恶的面容,转而朝赵玉屿问道:“你昨日说你见到了……子桑岐?”
赵玉屿并不隐瞒,点头回答:“我原本在房间里等你,是子桑岐主动找到了我,引我去了黑牢将一切真相尽数告知。子桑岐说,其实他
本活过一世,在那一世他活得很辛苦,一直被天道所束缚不得善终,也因为无心之举害你葬身火海而愧疚终身。
所以当他的魂魄重回八岁那年时,他选择代替你的命运坦然赴死,或许这是改变你们被天道束缚的唯一方法。不论结局如何,子桑岐希望至少你这一生不要像他一样留有遗憾。”
子桑听着她的娓娓道来面色如常不见变化,只眼尾一点红润泄露了心绪。
“原来如此。”他缓缓道。
原来子桑岐的坦然赴死,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赵玉屿见他没有丝毫的惊讶怀疑,反倒让她有些奇怪:“子桑大人,你都不怀疑是我编出了鬼神之说骗你的吗?”
毕竟转世重生,魂魄不散这种事情听着就听玄乎的啊。
躺了一夜身子骨都有些僵硬,子桑站起身松动松动筋骨懒懒道:“有什么可怀疑的,混沌分阴阳,阴阳化五行,五行生万物,万物天地中【1】,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于他人而言,我本就是鬼神,又何必疑虑奇观异类之说。”
此话有理。
赵玉屿点点头,感慨子桑的接受程度还蛮高,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的神棍。
洞外风雪已晴,子桑走出山洞,抬头望着朗朗晴空良久。碧蓝天空中白云悠悠飘过,露出初升的朝阳。沉沉黑夜的重压并未抹杀太阳的光芒,风雪过后日头也未见残酷暴烈,温润得让人眯起了眼,覆去了连绵雪山的孤寂寒冷。
“走吧。”子桑道。
赵玉屿不知他意向何处:“去哪里啊?”
“哪里都行。”
子桑在轻风暖阳中慢回眼眸望向她,疏懒笑道:“不是你说去哪里都行吗?”
他的眼中死寂尽散,不见荒凉,唯晨光浮显,映照出一个小小的她,赵玉屿灿然一笑,点头应下。
“嗯!”
两人最终决定回大雍,但并未乘小白离开,而是选择了海路。一来从瑶山前往中原路途遥远,沿线经过诸多国家,小白体型庞大,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子桑不想那么快回大雍,他想看看沿途风景,去尝试不同的事物。
赵玉屿对他的想法双手赞同!
子桑自小缺少的就是与人交往。最初被关在地牢八年,人都关傻了,而后又因为瑶山突变将自己封闭在惨痛的回忆中无法自拔,自此不愿与人交心,所以才会养成那般刁钻骄纵的性子。
如果能让他多接触接触民风淳朴的百姓们,多逛逛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那对他的心身都有好处。
旅游,是散心修养的最好方法!
赵玉屿想着,大雍那边一时半伙倒也不急,宋承嵘以为子桑已死,必定志得意满,宋承嵘一直想要成为名流万世,如今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不必铤而走险篡位夺权,所以只要德仁帝在位,他便不敢妄动,奉仙宫众人暂时是安全的。
两人乘着小白飞越林茂到了海边,子桑盘腿坐在鹤背上,挑起赵玉屿腰间的玉骨笛,指尖灵活翻飞间灵动的笛声向大海深处悠悠飘洒,不一会儿,海天一线之际传来阵阵似婴儿啼叫般的幽幽深鸣。
赵玉屿低头望去,一道深蓝色的庞大身影像是一汪移动的幽幽深潭,潜藏在海面下鬼魅般飘飞而来,在即将靠近他们时,深潭破开荡荡水波,宛若拔地而起的孤岛伴着长鸣在碧蓝的海面上露出蓝灰色的背脊。
这是一只巍巍巨轮般的蓝鲸。
它翘起巨大的尾鳍在水中拍打,水花欢快飞溅,落了赵玉屿一身。
子桑率先跳下仙鹤,稳稳地落在蓝鲸宽阔的平背上,回身朝赵玉屿伸出手。
赵玉屿也大着胆子往下跳,然而跳落的一瞬间,小白忽然猛挥翅膀陡然拔高,赵玉屿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惊呼一声朝下重重跌去,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她心中哀嚎倒霉,下一刻却感到整个人被一双结实有力的胳膊紧紧拴住腰肢,扑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子桑脚下一滑,两人双双歪倒在地。
见自己将子桑压在身下,赵玉屿连忙爬起身关切道:“子桑大人,你没事吧?”
方才子桑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自己结结实实垫在她身下也不知道受没受伤。
子桑抚着额头,轻嗯一声闷声闷气道:“头有些晕。”
“头晕,哪里啊?”赵玉屿探着脑袋上下左右查看了个遍,连忙道,“许是磕到脑袋了,我给你揉揉啊。”
子桑顺势枕在她大腿上,舒舒服服躺下,闭上眼睛感受着头顶轻柔的按抚。海风拂面而过的咸腥味被少女身上的体香掩去,脑海中不由回忆起方才温香软玉入满怀时异样的心悸。
子桑唇角略弯,指尖勾着赵玉屿胸前垂下的发丝,像是想引起她注意般一勾一勾地微微拉扯,放在鼻尖轻嗅。
“玉儿。”
“嗯?”
赵玉屿低头望向他轻问道:“怎么了,还疼吗?”
子桑低低应了一声,赵玉屿顿时满怀歉意:“那我再给你揉揉。”
过了一会儿,子桑又轻唤一声:“玉儿。”
赵玉屿:“?”
她眨了眨眼用目光探寻,子桑却没有回答,唇角弯起的弧度却愈加得大,又唤了一声“玉儿”。
赵玉屿:“”
合着这小祖宗叫着玩呢。
赵玉屿见他难得心情好,便也随了他去。
子桑漫声地叫着,赵玉屿便附和地应着,只是那一声又一声,疏懒轻飘的音调愈加缱绻缠绵,像是一个又一个细密绵延的吻,轻轻点在她的额头、脸颊、鼻尖、双唇,让赵玉屿目光飘忽间逐渐红了脸。
她咬了咬齿贝,着实忍不住开口问道:“子桑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这样叫得如猫儿一般挠心抓耳,着实让人受不住啊。
子桑把玩着她的头发,语气轻飘:“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吗?”
赵玉屿随意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子桑听到这话反倒歪了歪头望向她:“我要你做那些干什么。”
杀人放火这些事情,他来做就好了。奸淫掳掠,他才懒得做。
赵玉屿点头:“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啊?”
子桑眼帘轻垂,片刻后抬起道:“我倒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你得还我一样东西。”
“还你东西?”
赵玉屿听到这话更是纳闷,她又不欠子桑什么。
“什么东唔”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子桑忽然一手撑在地上坐起身子,仰头堵上了她未曾说出的话。
略显苍白的薄唇贴在她的唇上,冰凉、细腻而柔软,掺杂着清晨海风的微凉,像是初春融化的雪,一瞬间侵袭她的五感,周遭皆淡,唯余下唇齿间的交融。
猝不及防的亲昵让赵玉屿愕然怔在原地,忍不住屏住呼吸,身子还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僵硬不动,面颊却滚烫如霞云。
她感到子桑有些拙劣地伸出舌尖舔了下她的双唇,扑扇般的睫毛轻扫过她的脸颊,像是粉雾扑面,微微的瘙痒,一直痒到心底。
蓝鲸鸣叫着喷出巨大的雾柱,泼泼洒洒飘到他们身上,将周遭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雾隔绝了一切,仿佛世界唯余他们两人。
子桑已经从她的唇上褪去,原本苍白的双唇因为方才亲昵的揉擦而渐渐从唇底洇出丝丝缕缕的红意,像是染了一层上好的胭脂,在玉白面容的衬托下透着丝鬼魅般的引诱。
他看着赵玉屿发怔的神色,缓缓扬起唇角,伸手抚在赵玉屿的心脏上,感受着她紊乱的心跳,点漆黑眸亮如繁星,轻声道:“当初在海底,是我救了你,用你教我的方法。”
赵玉屿此时脑袋发懵,听着他的话半晌才能重新开始思考。
她教子桑的方法?
宕机的脑海中飘忽冒出明媚的船窗边,她捧着小海鸟时得意洋洋说过的话。
“心脏复苏就是人快死的时候一种救命的手段,按着心脏反复压啊压,若是溺水了,还得人工呼吸,得要嘴对嘴渡气呢。”
她的面颊一瞬间滴血似的发红,的确是她教的。
第55章
赵玉屿一时无言,不是,她明明是往救人的方向教,怎么感觉突然就变味了呢。
她抿了抿唇,唇瓣相贴时似乎还能感觉到方才异样的酥
麻,忍不住呼吸微滞,面色通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赵玉屿掌心浮了一层虚汗,忍不住放在衣袖里搓了搓,轻咳一声张口,刚想告诉子桑人工呼吸跟接吻是两个概念,不能混为一谈,一抬眸,就看到子桑平静又无辜的漆黑眼眸,仿佛未曾沾染丝毫的情欲,真如他方才所说那般是一个吻换一个吻,平等交换而已。
赵玉屿:“”明明被占便宜的是她,但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才是想法肮脏的那个人。
他刚才不仅亲了自己,还舔了她啊!最后还略有余味的又轻啄了一下,简直涩情至极!!!
可是现在做出这种无辜又天真的表情是几个意思,感觉她才是引诱纯洁少年堕落的怪姐姐一样!
赵玉屿几番欲言又止,表情逐渐扭曲,挣扎半晌最终捂着脸叹了口气。
算了,就当是个误会吧,好像解释起来更容易掰扯不清。
子桑眼中闪过一丝微黯的笑意,他方才望着赵玉屿的唇,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当初海边的那一吻,心中微悸,便生出了想要再尝试一次的念头。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便顺着她的话吻了上去。
唇齿相贴的那一刻,果然,同当初一模一样的柔软和心动。
只是少了份关心则乱的急切担忧,多了丝婉转柔情的撩拨暧昧。
一吻结束,子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赵玉屿的唇畔,望着赵玉屿绯红的脸,想来她也是喜欢的,不然不会同他一样抿唇回味。
赵玉屿:“?”
她那是在回味吗?她那是那是好吧是有一点回味。
毕竟那可是她的初吻啊喂!
赵玉屿一时思绪紊乱,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膝盖里当鸵鸟。
无辜的小祖宗还不放过她,俯身凑到她面前好奇问道:“玉儿,你怎么了?”
赵玉屿埋着脸不愿意出来,闷闷道:“没,没什么你让我静静。”
子桑见她忽然心情不佳,有些纳闷,但既然赵玉屿说了,他便不再打扰她。
可赵玉屿缩着脑袋许久,子桑在旁边等了半晌都没见她抬起头,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
赵玉屿一扭身子,依旧缩着脑袋,子桑再戳,她又一扭身子躲开,仍旧闷闷不乐的模样。
看来是真的不开心。
子桑虽然不解她为何忽然郁闷,但自觉肯定不是因为方才的吻,毕竟两人都很回味,可见是欢喜愉悦的事情。
想起自己以前心情烦闷时的消遣,他思索片刻,修长的手指勾起玉笛。
赵玉屿缩着脑袋缓了许久,才从方才的懵圈和悸动中抽身而出,深呼一口气刚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忽而听到随着四下海浪翻滚声悠悠飘入耳中的悠扬笛音,与此同时,似有鱼贯扑水的声响和高昂鸟鸣隐隐传来,赵玉屿微怔,抬起头望去。
入眼,宽阔无垠的碧蓝海面上徐徐波涛泛起,无数海鸟自海天一线处青蓝水波的晨曦中飞来,扑腾着灰白的羽翼在天空成串盘旋飞转,像是撕碎的信纸从窗口洋洋洒洒地飘落,呼啦啦一下被风卷起,凌乱又整齐的飘荡在半空中。
悠扬的曲调起伏间,海鸟们瘦长的身姿随乐而舞,在交织的乐网中随着一波又一波海浪涤荡、轻旋,变幻成不同形状。
赵玉屿瞪大眼睛惊呼一声,看着半空中无数海鸟组成的图案。
那是她之前给子桑画过的一只小猫咪,眯眼伸着懒腰,慵懒而狡黠,下一刻,海鸟骤然打散,又转瞬组成其他的图案。
熊猫、玉兔、狐狸、猎犬皆是她送给子桑的手办图案。
而后,一只巨大的猴头在半空中浮现,猴大顿时蹦得蹿天高,又惊又喜,叽里呱啦尖声怪叫,指着半空中的自己在鲸背上来回蹦跶不止。
赵玉屿瞧着漫天的卡通小动物忍不住展颜大笑,将猴大抱在怀里看着天空的神祇。
子桑见她开怀,双眼略弯,手中玉笛曲调陡然一转,忽而道道婴儿啼鸣破开海面萦绕耳畔。
无数海豚一跃而起,在浩荡无垠的海面上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尾鳍飞溅起的水花像是在海面炸开的簇簇烟花,绽放于晴空之下。
十几头鲸鱼排成回圈,将它们团团包围住,尖唤着喷出细密的雾柱,随着海鸟的飞翔轻旋时而连成一片,时而高低错落,宛若音符喷泉为这场盛乐助兴。
一曲既罢,笛声缓停,海鸟鱼群却并未散去,依旧围绕着他们尽兴的翻腾飞舞,鱼跃天空,鸟滑碧波,在这一刻,天与海交相辉映,不分彼此。
一只鸟的羽毛翩翩落下,赵玉屿伸出手想要接住那片羽毛,却无意召来一只飞鸟。那鸟儿温顺地落在她掌心,歪着脖子蹭了蹭她的手。
赵玉屿欢喜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忍不住朝子桑喊道:“子桑大人,你快看!”
她朝后望去,就见子桑坐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只手垂着玉笛,另一条胳膊压在膝盖上,手掌抵住下巴,正歪着脑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发怔。
他的目光深沉而宁远,仿佛这样望了她良久。
赵玉屿被他的眼神瞧得呼吸一滞,好不容易缓和的心脏再次揪起,她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脸,以为自己脸上沾染了脏东西,结结巴巴道:“你,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子桑发怔的目光收回,眨了眨眼有些迷茫地望向她,显然没听到她方才的话,却并未收回凝望她的目光。
赵玉屿眼眸微乱,只当方才什么都没说。
气氛似乎再次尴尬起来,她咬了咬下唇,抽出腰间的玉笛。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找事情做。
赵玉屿摸了摸头发挠挠脸,一分钟八百个假动作,旋即深吸一口气吹奏玉笛。
好在她平日里勤加练习,如今笛声虽依然算不上娴熟,但也堪堪可以入耳,不至于惊天地泣鬼神折磨一票鱼鸟。
悠悠笛声再起,比起方才子桑的灵动多变,少了份娴熟,多了份悠扬恬静,像是醇厚的一汪江水。
鱼鸟似乎也慢了下来,围绕着他们翩翩而动。
笛声洗神静心,舒心缓意,赵玉屿闭上眼睛,沉浸在起伏悠扬的曲调中,暂且遗忘了方才的尴尬,感受着和风轻抚。
阳光毫不吝啬的肆意铺洒在她身上,将她毛绒绒微卷的长发边缘勾勒出金色的边线,朦朦胧胧透着橘光,宛若红霞云层中透出的太阳。
长风吹过,她随着曲调的起伏略微昂着头,长发滑落肩头,随着滑落的弧度描摹出一道金色的痕迹,子桑恍惚间想要伸手抓住她的长发,但发梢却在指缝间滑落。
忽而,赵玉屿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海边朦朦胧胧的画面,模糊的眼前一片红衣飘过,柔软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唇齿间却是冷冽清雪的味道。
赵玉屿气息不稳,手一抖,音调陡然劈了叉,像是猫抓墙皮,刺啦划破了天,一瞬间惊得群鸟哗啦啦扑腾起,光速飞散,鱼群从半空摔落在水面,顿时消失在海面下扭身游走。
蓝鲸虽体型庞大动作滞缓,却也被惊得浑身抽搐,庞大的身躯猛然翻腾,将背上两人顷刻间甩了下去,赵玉屿尖叫着落入水中,子桑方才正在发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也身子一歪被无情地甩下了水。
子桑:“……”发生了什么。
好在他们离岸边已经不远,蓝鲸翻腾间卷起的巨大潮浪将他们冲向海岸。
子桑眼疾手快一手搂着赵玉屿的腰,一手扯着猴大的腿,拖家带口游到岸边。
见两人扑腾到了沙滩上,蓝鲸高鸣一声,顿时头也不回地逃窜回大海深处,也不知道是怕子桑生气,还是害怕赵玉屿的魔音穿耳。
赵玉屿:“……”看着见鬼一样逃离的蓝鲸,她抽了抽嘴角,自觉对不住它们的耳朵,又瞧了瞧坐在一旁浑身湿透的子桑,他正按着猴大圆鼓鼓的肚子。
猴大此时双眼紧闭很是安详,肥厚的嘴唇里喷出小半米高的喷泉。
赵玉屿顿时歉意又尴尬一笑,捂着胃也“哇”得吐出好几口水。
两个人水鬼一样湿漉漉上了岸,再加一只刚活过来的水猴子。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身上难受得很,只得拖着阴湿的脚步水嗒嗒的穿过沙滩,找到几家渔户的偏僻渔村。
一户人家前坐着一个正在织补渔网的渔家女,瞧见两人先是一惊,旋即撒丫子跑回
家大喊:“娘!水猴子成精了!水猴子成精了!”
“……”
不一会儿,屋里跑出来一个干皮皱脸黑瘦黑瘦的妇女,瞧见两人,顿时嗐了一声,手指一推女娃的脑袋:“吓死你娘了,什么水猴子,这不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吗!”
那女娃“啊”了一声,听到这话小心翼翼走上前瞧着赵玉屿两人上下左右细细端看好一阵,旋即指着毛都粘湿在身上光屁股的猴大喊道:“娘,他们肯定是水猴子,你看这不还有个没成精的吗!”
子桑本被她一直瞅着心中就有些不耐,见她居然将自己的长相同猴大相提并论,顿时冷眉一竖,赵玉屿见他目光不善,知晓这丫极其自恋的家伙心中必定是极度不爽,顿时上前打哈哈,朝那妇人唤道。
“这位姐姐,我们兄妹俩本是出海的船商,结果不幸遇到暴风雨,船只沉了,家仆尽散,只余下咱们两人和这猴头侥幸逃上了岸,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没想到竟然遇到姐姐这般面善的好人,还请姐姐怜悯,赐我们两件衣服穿吧。”
第56章
这妇人见她嘴竟这般甜,摆了摆手笑得合不拢嘴:“什么姐姐的,我都是俩孩子的母亲了!”
她又瞧赵玉屿两人皆是粉雕玉琢的漂亮长相,跟画像上的金童玉女一般,衣服也不似寻常人家的粗布衣料,当下也信了她的话,连忙道:“可怜见的,快进屋换上衣服暖和暖和吧。”
妇人又朝那女娃唤道,“对了二丫,快去烧点热水来,让哥哥姐姐擦擦身子,不然会着凉的。”
赵玉屿顿时笑眼弯弯,拉着子桑的手朝屋里走:“哎,谢谢姐姐~”
子桑瞧着她牵起自己的手,唇畔略扬,然而好心情旋即在进屋的那刻荡然无存。
这茅草屋子不大,四四方方一眼便能瞧到底,只有一个掉了半扇柜门的旧柜子,柜子上面摆着一箩筐小鱼干,架着一面圆镜。屋中央一张桌子旁围了几个崴脚矮凳子,墙上挂了几张破渔网,上面勾着些晒干的咸鱼和各种杂物工具,还有几串漂亮的小贝壳,墙角两张床拼在一块儿,满屋子的鱼腥味。
子桑闻到这味便觉得冲鼻,眉头紧蹙,掩住鼻子屏气便想往外退,赵玉屿见他要走连忙拽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低声劝道:“子桑大人,人家借咱们衣服穿,你若是嫌弃地退出去不是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吗,再忍忍哈。”
子桑本不情愿,他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未曾忍耐过什么,尤其是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着实熏得他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得要死,但瞧着赵玉屿略带哀求的神色,他挣扎片刻,还是停下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呆在她身后,只是面色便没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