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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帮我报仇◎

迎接姚三娘的队伍,午时过后才到。

姚三娘歇了一夜,精神已有好转,只是心中别扭,独自待在房间,半天都没跟人说过一句话。

李九月前去劝了几句,也没得到丝毫回应。

她回到院子,坐下后不禁叹息几声。

平心而论,姚三娘的性情她是颇为欣赏的,但姚三娘被亲生父亲所累,与她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二娘子,接三娘的人到了。”姜晴一路小跑过来,鬓角渗出细汗。

谢明灼坐在廊下乘凉,手里还捧着新鲜出炉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依旧与官府有关,说是刑部破获了一件大案,逃亡五年的连环凶犯终于落网。

这事儿谢明灼清楚,她来安陆,也没有跟皇宫断了联系。

爸妈和哥哥经常给她写信,叫锦衣卫秘密送来。

这个案子能够告破,是因为一幅画,而这幅画正是出自老爹之手。

他无意间得知了这个案子,便心血来潮,依照案卷上目击证人的描述画出了杀人犯的肖像,比以往刑部画师所画不知精准了多少倍。

倒是也巧,杀人犯潜逃多年,渐渐放松了警惕,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京城,叫刑部捕快抓了个正着。

这事太过戏剧性,但却让百无聊赖的谢长锋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新目标。

老婆孩子都忙于事业,只有他天天当个吉祥物皇帝,心里不挫败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他找到了人生方向。

谢明灼自然支持他。

报纸的娱乐版块还报道了京城的斗瓷大会,各地名瓷汇聚京城,历经初选、复选和决赛,便能定下此次斗瓷大会的瓷王。

报道时斗瓷大会才开始,也不知瓷王最终会花落谁家。

老爹对瓷器颇有几分喜爱,谢明灼决定安陆事了后,绕道前往江西景德镇,给他挑几件瓷器作为礼物。

正好离万寿节也不远了……

姜晴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明灼回过神,起身道:“咱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回安陆。”

还没等出发,主院突然传来“三小姐吐血昏迷”的消息。

姚三娘猜到会有人来接她,也猜到来接她的人最有可能是谢雩。

世子高高在上,哪里会纡尊降贵做这等跑腿之事?

看到谢雩的时候,她并不吃惊。

谢雩径直进了屋子,往椅子上一坐,吩咐仆从去倒凉茶,又对其余人说:“我要与三小姐说些体己话,都去门外候着。”

院中仆从都是应山县知县安排的,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对此自然不会多想。

门关上,谢雩斜睨一眼姚三娘,面露讥诮:“真是狼狈啊。”

“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姚三娘不甘示弱。

“我?”谢雩“哈”了一声,“我比你逍遥自在,至少不用被五花大绑,送到老鳏夫床上。”

姚三娘神色不变:“你不必激我。打发那些人出去,总不是为了损我几句。有话快说。”

“你这机灵劲儿若放在父王身上,父王何至于强迫你嫁出去?”谢雩啧啧道,“依我看,谢霂确实不及你,挑拨离间都那么拙劣。”

“挑拨离间?”

谢雩冷笑:“他之前故意叫人传消息给我,说你结识了新朋友,无非是想叫我找你朋友的茬,让你不痛快。我又不蠢,干什么跟你过不去?难道父王还能将世子之位传给你不成?”

两人之间确实不和,但还没到互相动手的地步。

姚三娘瞧不上谢雩,谢雩也没把姚三娘当成威胁,只是见面贬损几句,谢霂还真以为他们水火不容了。

姚三娘捧着茶盏,垂眸望着杯中之水,缓声道:“你是来说他坏话的?”

“谢霓,你就没有想问我的?”谢雩目不转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比如你娘。”

姚三娘指腹抵着杯沿,抬眼道:“等我回去,自会知晓。”

“看在你如此可怜的份上,不妨告诉你,”谢雩微微前倾身体,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谢霂故意将你离府的消息通知你娘,也故意解了让你昏睡的迷药。”

“我娘……到底如何了?”姚三娘眼眶周围已泛起红血丝。

谢雩双手托腮,朝她一笑:“死了。”

姚三娘没有反应。

“准确来说,是被护院推搡撞阶而死。父王叫人草草收拾埋了,护院也不过被罚了几十鞭子。”

姚三娘还是没有动静。

“真是可怜,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死了还没人摔盆立坟。”

姚三娘一口鲜血喷出,溅了他满脸。

没等他回神发作,姚三娘软倒在地。

谢明灼几人赶到时,姚三娘已经被挪上床榻,面如金纸。

谢雩则去清理脸上血迹,不在此间。

仆从们跪了一地。

谢明灼问:“可请了大夫?”

“已、已经去请了。”仆从瑟缩答道,语气里满是惊恐。

伺候贵人已是不易,而今贵人吐血昏迷,虽与她们无关,可谁知道贵人们会不会迁怒她们。

“孟姑娘,”林泛站在门外,“林某学过一些岐黄之术,只是皮毛,但愿一试。”

“请。”谢明灼侧身让开。

林泛行至榻前,向仆从借了干净的巾帕,覆在姚三娘腕间,伸手搭脉。

须臾,他收手起身。

“三娘子本就郁结于心,而后急怒大恸,肝气郁结化火,肝火上犯损伤胃络,兼昨日囚于暗室,一日未曾进食,脾虚气弱,劳倦过度,这才迫血上行而致吐血。”

李九月忙问:“该如何?”

“需泻肝清胃,凉血止血,林某可写下药方……”

“等等。”谢雩负手而来,抬头乜了一眼林泛,“你一个衙门差役,倒是做起杏林的行当了,也不怕治错了病,掉了脑袋。”

林泛行礼:“见过二公子。”

“你们就是三娘新交的朋友?”谢雩又扭头看向谢明灼几人,“三娘先前顽皮,扮成镖师行走江湖,与你们相交倒还说得过去,可现在她贵为王府千金,你们……”

“谢雩,”姚三娘忽地睁开眼,气弱开口,“闭嘴。”

谢雩:“……”

“林泛,劳烦你去写方子熬药,”姚三娘强撑气力道,“二娘,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见她说话都如此吃力,谢雩便也懒得跟她斗嘴,同其余人一起出了院子。

随从前来询问:“二公子,何时启程?”

“三小姐病倒了,今日无法启程,”谢雩交待,“派人回去禀明父王,叫他老人家莫要担心。”

随从领命而去。

屋内,谢明灼在榻边坐下。

姚三娘猛地捉住她的手,攥得死紧,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没入鬓边。

“二娘,帮我。”

谢明灼未及回应,她抓得更紧,指甲几欲刺破谢明灼的皮肤,目光凶狠而坚决。

“帮我!”

“好。”谢明灼颔首,“我帮你。”

姚三娘得到答复,心神一松,再次晕了过去。

得知姚三娘病倒,队伍需要停留几日,沈石顿时就后悔了。

林泛这小子潇洒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操心。几天回不去,得耽搁多少案子。

可他已经在王爷面前做了保证,总不能shsx食言而肥,自己先跑回安陆。

他闷闷不乐地跑到后厨,寻到煎药的林泛,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惊觉炉火灼人,便又挪远了些。

“几日能痊愈?”

林泛:“两日。”

“我竟不知你还懂岐黄之术。”

“只是皮毛。”

沈石揶揄:“想也只是皮毛,你来安陆时才十岁,这些年就没见你捧过医书,不会是拿十年前背的几个方子唬人的吧?”

“沈推官明察秋毫。”林泛也不恼,顺着他的话说。

“要是我,我可不敢叫你这个半吊子写方子煎药。”沈石别有所指。

林泛笑而不语。

姚三娘并非真的信任他的医术,而是不敢叫旁人为自己诊治。

经历了这么多,她现在应该谁都不信。

叫他煎药,不过是阻拦谢雩替她找大夫的托词。

沈石也没真的要他回应,凑近低声道:“有件事得提醒你。”

“沈兄请讲。”

“你前日刚被免职,昨日便凑巧救了王府千金,就连汤知府都怀疑是你故意为之,王府那边定然会心存芥蒂,一些好事者也会非议于你。”

林泛笑道:“这是好事。”

“好事?”沈石讶异,“你脑shsx子被门夹了?”

“沈兄,有些事情我眼下不便与你明说。”林泛面带歉意,“等事了结,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好,我不多问。”沈石无奈举手,作投降状,“但你得说清楚,锦衣卫设卡是怎么回事?”

但凡和锦衣卫扯上关系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他不希望林泛无故受到牵连。

林泛:“只是巧合。”

“我姑且信你。”

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

林泛端着汤药叩响房门,房门从内打开,谢明灼伸手来接。

“孟姑娘,药碗烫手,放凉些再喂不迟。”

谢明灼闻言颔首道:“多谢提醒。”

“二娘子,让我喂三娘子吧。”

冯采玉等人自然不会留公主殿下一人在此,她们一直候在门外,眼见谢明灼要亲自伺候姚三娘喝药,下意识上前劝阻。

“无妨。”谢明灼接了托盘关上门。

药碗刚放到床头,姚三娘醒过来。

她瞥了一眼汤药,并没有喝药的打算,只木木盯着头顶床帐,说:“二娘,你方才是不是答应我了?”

“是。”

“你想要什么?”

“取决于你想做什么。”

姚三娘转动眼珠瞧她:“我要给我娘报仇。”

“嗯。”

“我要谢霂死。”

“好。”

“我还要让他们求而不得,事与愿违。”

“可以。”

姚三娘忽地哭出来,头埋进被子里,压抑着声音,只偶尔流出几声呜咽。

哭了片刻声音渐止,而后闷声道:“你还没说你要什么。”

谢明灼:“兵戈不兴,四海升平。”

姚三娘顿住,掀开被子,转首望向谢明灼:“还没问过,为何初次见面,你就识得我的身份。”

“我见过梁王的肖像,你与他生得很像。”

“你……”姚三娘欲言又止,眼中略带惊疑。

亲王画像又不是大白菜随处可见,也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去画亲王,况且梁王离京数十年,记得他相貌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明灼面不改色:“只是东家与锦衣卫有些交情。”

锦衣卫神秘得很,有亲王肖像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叫姚三娘一声“堂姑”,怕是姚三娘会连夜逃回王府。

“罢了。”姚三娘失望闭眼,“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

谢明灼:“你先养精蓄锐,其余事明日再说。”

这病一养就养了三日。

不仅沈石,连谢雩都待得不耐烦了。

“三娘,你病已大好,何时返程?”

姚三娘休养三日,脸上恢复少许血色,只是穿了一身缟素,人更显清瘦憔悴。

她买了些金箔纸,特意请教过纸扎匠,亲自折起了殡葬用的金元宝。

“你倒是沉得住气。”她看了谢雩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谢雩拧眉:“你是在反讽?”

“你来接我,并非因为不得不听父王的话,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兄妹之情,”姚三娘将折好的金元宝小心放入篮中,“憋了三天,还不打算开口?”

谢雩一愣,旋即击掌赞道:“挫折果然使人成长,谢霓,你变得不一样了。”

姚氏横死,谢霓获救,他得知消息,就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虽看不上谢霓,但不得不承认,谢霓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要不然父王也不会多次念叨“可惜三娘是个女儿身”,谢霂也不会因为这句话对谢霓心生恨意。

“废话少说。”

“真是不经夸,”谢雩摇摇头,“我想要什么,你心知肚明,你想要什么,我同样猜得到。何必将话说得那么明白?”

姚三娘冷笑:“我只跟明白人合作。”

“行吧。”谢雩无奈摆手,“我直说了,世子之位我势在必得,而你现在也想要谢霂的命,咱们不妨联手,你助我夺得汪家矿场的掌控权,我助你除掉谢霂。”

“父王和谢霂没那么好糊弄。”

“你说得对,但人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不是?谢霂故意引姚姨娘见你,为的就是亲眼看到你们母女痛苦的模样。姚姨娘之死是意外,但到底与他有关,可父王知晓后却只是轻轻放过。至于谢霂,他就是个疯子,对付疯子最好的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此话直戳姚三娘肺管子,她低眸沉默半晌,才平静回答:“比他更疯?”

“不,是让他疯得更加彻底。”

“就凭你?”

谢雩卖了个关子:“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将汪鑫的弱点告诉你,但能不能让他上你的船,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姚三娘承诺道。

谢雩露出满意的笑容:“好说。”

“明日辰时出发。不送。”

谢雩离开后,姚三娘朝向次间的屏风:“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谢明灼绕过屏风,行至明间桌旁,坐下道,“他是想在谢霂的子嗣上做文章。”

姚三娘嗤笑:“难不成还想下药让他不举?谢霂对吃食向来小心谨慎,不会让他轻易得逞的。”

谢明灼颔首以示赞同。

谢霂此人确实足够谨慎,从他将怀孕的妇人藏在“碧山陵寝”附近便可看出。

但怀孕妇人被发现之后,他放弃得甚是干脆,这一点让谢明灼存疑。

常言道狡兔三窟,谢霂真的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先不论谢霂还藏着什么秘密,谢雩如此自信能让谢霂发疯,难道是掌握了相关情报?

在子嗣上做文章……

两人对视一眼,霍然起身。

姚三娘攥紧拳头:“那些被救的怀孕妇人?”

藏在碧山的怀孕妇人,众人默认都是谢霂用来生儿子的,谢雩想在谢霂的子嗣上做文章,难道是要对那些怀有身孕的妇人下手?

谢霂看起来的确不在乎她们,可倘若有一人怀的是男孩,而恰巧母子都出了意外,谢霂得知后不可能不懊恼悔恨。

莫非这就是谢雩让谢霂彻底疯狂的办法?

谢明灼还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妇人诞下子嗣之前,谁能知晓孩子的性别?谢雩胜券在握,足以表明他的筹码不止眼前所见。

但不论如何,此事都得重视。

她着人请来林泛。

作为解救王府千金的筏子,林泛极有自知之明,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吸引其余人的注意,为孟二娘六人的隐秘提供一层保障。

而今姚三娘与孟二娘达成合作,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他只需听令便可。

“孟姑娘,三娘子。”林泛拱手见了礼。

谢明灼示意他坐下,问:“林郎君,之前解救的妇人,官府是如何安顿的?”

“送她们归家。”

“那腹中的胎儿?”

“全凭她们意愿,”林泛正色道,“毕竟涉及东郊世子的子嗣,官府也不敢随意处置,其中即将临盆的妇人,也无法强行落胎。”

“即将临盆具体是多久?”

林泛不解她为何询问这么仔细,却还是认真答道:“据大夫说,有位妇人发动就在三五日内,其余大致半月或月余。”

“你可还记得那位妇人身份?”

“记得。”

谢明灼当即道:“林郎君,烦请你立刻回一趟安陆,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全。倘若还有余力,请多注意其余妇人的安危。”

她先前急于救下姚三娘,竟忘了这些妇人可能因“失节”一事陷入性命危机。

“是。”林泛半句废话也无,转身就走。

“等等,”谢明灼叫住他,“天热路远,带上干粮和茶水。”

林泛心头不由一跳,转首回道:“好,多谢孟姑娘提醒。”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姚三娘才轻叹一声:“也不知林泛救出那些妇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公义上来讲,解救被拐妇人自然是桩善事,可对那些妇人而言,从她们被救出的那一刻起,她们的身上就永远背负着“失节”的骂名。

“是好事。”谢明灼断然道。

姚三娘:“可她们今后……”

“那是糟粕风气的问题,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好事自然不会变成坏事。”

“二娘,我有时觉得你练达,有时却又觉得你天真,”姚三娘无奈摇首,“解决这个问题比登天还难。”

谢明灼暗道她是个预言家。

直到后世,人类都已经冲上太空了,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谢明灼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能力彻底改变这种风气,但可以教化引导,也可以尽可能为遭此灾祸的女子提供生存的保障。

这些事只能等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解决梁王之乱。

翌日,姚三娘登上马车,在谢雩和沈石的护送下,启程返回安陆。

辰时出发,午时前抵达安陆东郊。

梁王心中再不悦,也得做足表面功夫,领着世子,亲自站在府门外迎接。

他穿着亲王常服,通身贵气逼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条条纹路,依旧难掩其气度风采。

姚三娘下了马车,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满眼噙泪,悲痛欲绝道:“父王,女儿不孝,贪玩偷跑出门,叫贼寇掳了去,让父王担心了!”

她投入梁王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勒得梁王喘不过气,话没说出口就咽了回去。

“二哥已同我说了,娘亲见我一夜未归,心急如焚出门寻我,不慎滑倒触阶,已经……已经……”

她呜呜哭着继续说:“娘亲,女儿对不起您,女儿罪该万死,父王,请让女儿为娘亲守孝三年,告慰她在天之灵。”

三句话,为三件事定了性。

向外人解释了王府千金意外被掳的缘由;对梁王假装不知娘亲的真正死因;守丧三年,三年期间不可婚嫁。

姚三娘就是王府千金,安陆认识姚三娘的人不少,她若在守孝期间突然失去踪迹和音讯,定会引人怀疑。

即便梁王可以用“女儿思母心切卧病在床”的借口糊弄外人,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使用这等手段。

她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姚三娘一片孝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王如何能不答应?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和蔼道:“三娘孝心,为父已经知晓了。为父这就答应你,让你给你娘守孝三年。”

“多谢父王。”姚三娘抬起头,眼眶微红道,“女儿不慎为贼寇所掳,幸得林班头窥破贼寇诡计,救了女儿一命。”

梁王望向人群:“林班头何在?”

林泛昨天连夜赶回安陆,又于午时前同谢明灼等人汇合,一同前来东郊。

“草民林泛,叩见王爷。”

他利落出列,就要跪下拜见,却被一双手扶起。

“早闻县衙有个林神捕,今日得见,果真器宇轩昂,你救了三娘,本王要嘉奖你。”梁王捋须做思考状,“你如此才华,区区衙役倒是委屈了你,不如来王府做个亲卫。”

王爷亲卫,其地位可比县衙班头高得多,林泛武艺高强,也不算埋没了。

谢明灼等人:“……”

回来路上,她们想过梁王会如何对待林泛。

要么是赏赐金银财宝,要么是重新做回班头,或者是两者兼有,但未料梁王使出这等招数。

既给足了脸面,又兼顾了前程,还能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林泛身在王府,过得到底如何,还不是梁王自己说了算。

不知内情的旁人只会歆羡,日后就算林泛出了意外,他们也不会多想。

梁王只需要惋惜几句,为他料理后事便可。

这个阳谋林泛还没办法拒绝。

应了,就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应,未免落下不知好歹、不敬亲王的口实。

姚三娘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父王哪里是老糊涂?端看他愿不愿意用心罢了。她和娘亲在他眼里,还没有几个王府护院有利用价值。

“多谢王爷抬爱,林泛惭愧。”林泛不卑不亢道,“救下三小姐是草民分内之事,草民也是得shsx益于多年的办案经验,这才识破贼寇诡计。草民身份低微,功夫平平,万不敢欺瞒亵渎王爷。缉捕盗贼凶犯,解救更多受害之人,乃草民平生所愿,望王爷成全。”

直白点讲,就是我以前当衙役有经验,才能救下三小姐,我以后还想继续当衙役,这样才能解救更多受害者。

你一个王爷,总不能只顾自己的女儿,不管其他人的安危吧?

沈石适时附和:“林泛的办案能力在安陆有口皆碑,下官早有惜才之心,一直邀请他来府衙办差,只可惜这小子倔,直言先前的知县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愿轻易离开县衙。”

连“伯乐”都搬出来,梁王实在不好强人所难,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做本王的亲卫比当衙役更重要”的话。

“既然你志向如此,本王便成全你。只是你救了三娘,本王合该嘉奖于你。”梁王目光示意管家。

管家立刻捧出托盘,揭开红绸,底下是两排银锭,一排五个,一个银锭五十两,合计五百两。

对寻常人家而言,五百两是一笔巨款,可对梁王府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赏赐一个小小的衙役,足矣。

这样的赏赐,林泛便不得不接了。

又寒暄几句,梁王以府中新丧为由,打发众人离开东郊。

姚三娘入府前,回头看了一眼队伍。

谢明灼六人隐在随行人员中,有林泛在前引人注目,她们并不起眼。

藩王不能与官府过从甚密,梁王没有明说要林泛回县衙复职,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泛做回班头是必然的。

他是王府千金的救命恩人,樊知县再不情愿,也不能不给梁王面子。

回县城路上,李九月笑着打趣:“林班头,恭喜啊。”

“李掌柜见笑了。”林泛将装银匣子塞进马腹旁的网兜,骑马跟在车厢一侧。

沈石已带着府衙的官差先行一步,此时前后并无外人,他便回禀昨夜赶回安陆之后的见闻。

“孟姑娘,昨日我回到安陆,遍寻孙莲无果,只打听到其夫家休了她,娘家也不愿认她,她就此失去踪迹。此事是我做得不够周全。”

谢明灼同样内疚,但强行压下,掀开车帘道:“并非你不够周全,而是流言能杀人。其余妇人如何了?”

“月份小的皆落了胎,有些被休弃,有些被家人带着离开了安陆。月份大的自杀了三个,剩余的要么被逼沉了塘,要么强行打了胎,不顾生死,送去庵里绞了头发。”

林泛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愧疚和自责几欲将他淹没。

他一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他没有一意孤行去救那些妇人,她们说不定就不会死。

“她们还是会死,”谢明灼看穿了他的念头,冷静道,“她们会一直被囚禁,直到失去价值,失去价值便意味着死亡。”

“我知道,”林泛望向她,“我只是在想,多活几日也是好的。”

他的眼里既有对无辜妇人的惋惜,也有对现状无能为力的苦涩,但更多的是对东郊草菅人命的愤怒。

“林泛,”谢明灼郑重道,“缉凶救人是你的职责,救人之后如何妥善安排她们,并非你的责任,而是亲人、家族,甚至是朝廷应该做的,你不必太过自责。”

林泛心中一暖:“多谢孟姑娘开解。”

“眼下得先找到孙莲。”

“嗯,我已托人四处打探,等回到县城,兴许会有结果。”

然而七人还没回到县城,就在城外得知孙莲已死的噩耗。

有人在城外一处废弃的茅草屋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死状实在太过惨烈,但凡看到的人,心里都打鼓发怵。

茅草屋位于城东,正好是谢明灼几人回城的必经之地。

路过茅草屋时,见人群异动,她们自然要打听清楚。

“我去看看。”林泛自告奋勇。

他跳下马,挤进人群,便看到一张脏污的草席,草席下是一具女尸,女尸的旁边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也已经没了气息。

浓烈的血腥味在屋子里弥漫。

“真是作孽哦。”

“是不是生孩子大出血死了?”

“肯定是,孩子估计也在娘胎里憋死了。”

“这孙氏实在可怜。”

“是可怜,”有人压低声音道,“那还是个男孩呢,要能顺利生下来,她以后说不定就是郡王世子的亲娘。看来是没这个命。”

梁王的爵位是降等袭承的,他死后,世子便成了郡王,郡王的儿子就是郡王世子。

周围人的议论尽数传入林泛耳中,仿佛一击重锤狠狠砸中他的心脏,他的大脑空白片刻,嗡嗡响个不停,直到罗七等不及来叫他,他才陡然回过神。

“你脸色很难看。”罗七实诚道。

林泛一言不发,转过身,大步回到马车旁边,手指攥得太紧,关节处已经泛白。

“孟姑娘,你叫我回安陆寻孙莲,是不是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将孙莲母子之死告知众人后,便压抑着满腔怒意问道。

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三人,听到孙莲的惨状后,都不由面色发白。

“是谢雩的话提醒了我。”谢明灼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比其余人要显平静。

在某些权贵眼中,平民不过是蝼蚁,随时都能成为他们权力争斗的牺牲品。不仅仅是她们,就连三娘的母亲姚氏,也死得那般潦草,仿佛只是一件无用的废品,没了就没了,不曾在他们心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孙莲之死或许会被归于意外,但谢雩的那些话,到底暴露了他的意图。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

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可能是世子谢霂这辈子唯一的儿子,倘若谢霂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懊悔发疯?

如此一来,谢雩的计划就实现了。

林泛不是蠢人,相反他极为机敏。

听到“郡王世子的亲娘”的一刹那,他就洞悉了这件事背后的龌龊与罪恶。

办案多年,他第一次差点没控制住情绪。

不管这其中有没有谢雩的手笔,孙莲和那些妇人的死,都跟梁王府逃不了干系。

“孟姑娘,我该早点找到她的。”林泛再次陷入自责,眼中隐隐流露几分迷茫,“我怎么就没想得更周全些呢?”

谢明灼冷静道:“杀死她的是东郊,不是你。你若真想为她们讨回公道,就让罪魁祸首以死谢罪。”

“你说得对,杀人者的确应该付出代价。”林泛翻身上马,“孟姑娘,我即刻去报官,先行一步。”

青年纵马疾驰,直奔城门。

“林班头倒的确是个心善之人。”李九月回到车厢,不经意看到谢明灼掌心的血迹,慌忙凑近她身边,顾不得尊卑之分,捉住她的手,心疼道,“殿下,你再生气也不能伤了自己shsx啊。”

谢明灼抽回手掌,淡淡道:“没事。”

“这还没事?都掐出好几个血印子了。”

李九月的话落入其余四人耳中,冯采玉和姜晴立即取了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巾,进了车厢后就要为她包扎。

“小伤而已,远不及那些无辜惨死之人。”谢明灼到底没能压住愧疚,竟是不愿上药。

冯采玉一听便落了泪:“殿下方才劝得了林郎君,何苦还要责难自己?”

“害人的是东郊,不是殿下,殿下千万莫要再责怪自己。”姜晴也劝道,“您方才叫林郎君替她们讨回公道,您若心里不舒坦,大可找东郊出出气,总好过伤了自己的手。”

李九月没继续跟着劝,直接捉回她的手,帮忙上药。

谢明灼这次没再反抗,她闭眼沉默,片刻后倏然睁开。

“杨大。”

“卑职在。”

“去信河南,问问宗震和陆敛,汪家的矿场怎么还没拿下。”

谢雩要和姚三娘谋求合作,无非是为了汪家的矿场,他想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既然他这么想夺权,那她不介意为其量身定制一场入之即碎的美梦。

【作者有话说】

又是大肥章!叉腰!

第42章

◎世子弑父◎

回到状元巷,谢明灼闭门休整了两日。

两日来,关于东郊的各种消息,在安陆县城传得沸沸扬扬。

孙莲母子的惨死引发热议,所有人都知道她诞下一个男婴,而这个男婴很有可能就是世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惋惜者有,幸灾乐祸者也有。

在这个案子的轰动下,姚三娘乃王府千金的事倒是没那么吸引人了,除了与她相熟的街坊谈论几句,并无多少人在意。

谢明灼临窗而坐,徐徐擦拭袖珍手铳。母后和大哥送她之后,除了试过几次手感,这把手铳就再没开过火。

院门开了又关。

杨云开打探消息回来,正要去主屋禀报,却被李九月拦住。

“殿下这两日睡得都不安稳,你迟些再去,让殿下多休息会儿。”

杨云开正要应下,却听屋内主人道:“进来吧。”

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他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对杀意颇为敏锐。

公主这两日面上平静,但内里已经动了杀心。

杨云开见识过太多残忍血腥,对孙莲等人的悲惨并无多少触动。

他能理解公主的盛怒,但不想看到公主憋坏自己。

他推门而入,见了礼。

“殿下,东郊传来消息,谢霂得知孙莲母子身亡的消息后,砸了整间屋子,眼下闭门不出,似是消沉至极。shsx”

“是吗?”谢明灼在他进来前就收起了手铳,“记不记得三娘得知其母死后,是何情状?”

“大恸吐血。”

谢明灼现在的脑子无比清醒,她几乎在瞬间捕shsx捉到了蹊跷。

“谢霂对孙莲母子,固然不及三娘对其母的感情深厚,但儿子是他一辈子的执念,他如今的表现,与其说是消沉,不如说是在演给别人看。”

杨云开立刻会意:“难道孙莲与他无关?”

“不仅仅是孙莲,葫芦峰的那些妇人,都与他无关。”谢明灼双手搭上窗台,用力握紧,“他骗了所有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让对手放松警惕,”谢明灼倏然转身,目光沉而冷冽,“汪鑫想要三娘,大通车马行上次就在他那儿碰了壁,眼下三娘不会再去,这次运货的任务便成了烫手山芋,他恰好有借口推脱。”

杨云开目露钦佩:“殿下所言丝毫不差,此次运货任务交由谢雩负责。”

“那就叫陆敛帮他一把。”

就在昨日,陆敛密信传来,他和宗震里应外合,已经秘密控制了汪鑫,以后汪家矿场就是他们说了算。

谢霂顺势将烫手山芋扔给谢雩,定然抱着谢雩无法办成的心态。

不知谢雩成功“说服”汪鑫后,谢霂会作何感想。

“殿下,在应山抓住的送亲队伍,都已招供。是梁王亲自下令,将谢霓送往河南。”

少有人能扛得过锦衣卫的刑讯,这些人招供在意料之中。

这些人也只是王府的护院,未曾参与过碧山兵马之事,不管再怎么讯问,他们都一无所知。

而梁王用什么方式嫁女,锦衣卫也管不着。即便抓住他们,也拿不到梁王造反的证据。

东郊梁王府。

母亲虽已下葬,姚三娘还是坚持守灵七日。

她在自己院中布置了灵堂,打算在姚氏牌位前跪上七天七夜。

谢雩大喇喇走进院子,被火盆里的纸灰呛了一下,不禁捂住鼻子道:“三娘,你烧得已经够多了,姚姨娘在底下都用不完。”

姚三娘盯了他一眼,那眼神直叫他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

姚三娘再次低头烧纸钱。

“我是来告诉你,父王已经将商队交给我督管,过几日,我要亲自去一趟河南。”

“哦。”

“你答应我的事,没忘吧?”

姚三娘幽幽道:“你答应我的,也没做到。”

“这不是正在做吗?”谢雩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孙莲母子死了,他大受打击,如今闭门不出。”

姚三娘陡然抬头:“孙莲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谢雩否认,“她的死是意外,许是谢霂命中无子吧。”

“恶心。”

谢雩:“……”

他被落了面子,没好气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压制汪鑫,这下该告诉我了吧?”

“我若真有法子,早就威胁于他,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你别想骗我,”谢雩根本不信,“我可是知道,汪鑫此前想要蹬鼻子上脸,叫你解决了,父王还夸了你。”

姚三娘讽笑:“有些法子只能用一次,多了就不管用了。”

“你不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既是我的退路,我为何要告诉你?”

“谢霓!”谢雩深吸一口气,“别闹脾气了,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失势,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姚三娘:“那你告诉我,你所谓的让谢霂彻底发疯的办法,当真只是孙莲母子的死?”

“要不然呢?谢霂还有别的弱点吗?”

“我姑且信你,”姚三娘示意他附耳,放低声音道,“汪鑫有个秘密瞒着父王,除了那几座铁矿,他还私藏了一座小型银矿。”

谢雩遽然瞪大眼睛,声音几欲颤抖:“银矿?当真?”

“若非如此,他何必心虚听我的话,还非要娶我?”姚三娘自嘲,“只有娶了我,才能彻底掌控我,这个秘密方能保得住。”

这话合情合理,谢雩信了。

他就说嘛,父王的女儿这么多,三娘又不是长得最好看的,性情还不温柔,汪鑫何必非她不要?

原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

“他威胁父王把你嫁过去,就不怕你一怒之下向父王告密?”

姚三娘垂眸:“他拥有银矿,在父王面前多了一份筹码,父王暂时不会对他如何,而我……”

“三娘,你也不容易。”谢雩故作同情拍拍她的肩,“你继续祭拜你娘,我先走了。”

脚步声渐远,姚三娘倏地吐出两个字:“畜生。”

谢雩走出后院,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心道指不定谁在骂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穿过连廊,至拐角处,远远看见谢霂的身影,便躲在隐蔽处,目送谢霂进了父王的书房。

他低低嗤笑一声,转身返回自己的院子。

刚穿过游廊,一个小萝卜头突然撞过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仰起小脑袋一脸茫然。

谢雩面色微沉。

“二公子恕罪,”一位仆妇打扮的女人急步而来,当即跪下请罪,“小宝不是故意的,请二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雩居高临下,目光凝在小男孩脸上,皮笑肉不笑问:“小宝这银项圈是新打的?”

“是。”女人低垂脑袋。

“样式不错。”谢雩收回目光,“都起来吧,下次注意些。”

“民妇晓得了。”女人拉起小宝快步离开。

谢雩掸了掸被撞到的衣摆,神情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谢霂当真以为,仅凭葫芦峰那些妇人就能骗过他?

真是可笑。

梁王书房。

比起当日在王府外的慈眉善目,今日的梁王眉眼处多了几分阴沉。

送亲队伍路遇锦衣卫,又被林泛识破,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太过巧合。

原定的计划被打乱,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父王,林泛只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和锦衣卫素无交集,应与他无关。”

梁王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阖道:“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那日锦衣卫出现得巧,林泛出现得巧,还有几人同样出现得巧。”谢霂摇着扇子道,“三娘的朋友,许是没那么简单。”

从打探来的消息看,那六人前往应山县避风头,并于五里亭向林泛表示感激,林泛热心肠护送她们前往应山,的确说得过去,但——

“父王,眼下到了关键时候,可不能心存侥幸。”

“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办。”梁王目光沉而锐利,“大郎,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莫要失了分寸。”

谢霂告退,走出院子后,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才前往自己住处。

没走几步,却叫路边伸出来的树枝戳了脸。

shsx他狠狠折断树枝,并将树枝再次对折,每折一次,脸上便扭曲一分。

安陆县衙。

林泛复职,最高兴的莫属张志德。

他得空跑来三班衙,给了林泛一拳:“枉我这几天提心吊胆,你小子能耐啊,一回来就整出个大动静。”

林泛只是摇摇头,没说话。

“快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救了王府千金的?”张志德挤挤他的胳臂,“晚上我请你下馆子。”

林泛道:“今晚要巡街,就不去了,改日得空,我请你来家里吃。”

“怎么又巡街,”张志德小声嘀咕,“孟姑娘又不会跑,不晓得紧张个什么劲。”

林泛:“……”

能调得动锦衣卫的姑娘,哪里还能看得上他?

他虽复职,可樊知县明显冷落于他,烦要案皆号令黄丁等人,给他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杂事。

林泛倒是不介意,但手底下的弟兄跟着他难免受委屈。他们大多有家室,要养家糊口,靠着衙役那点微薄的薪酬根本不够。

之前还能跟着他破案赚点奖金,如今却连偷盗的案子都接触不到,虽面上不显,心里恐怕犯嘀咕。

散衙后,他带着任大力匆匆用了饭,开始巡街走巷。

“头儿,你可真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劲,换成是我,估计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林泛笑笑:“只要细心些,你也可以。”

其实是因为先假设马车有问题,再进行倒推,才能瞬间瞧出不对。

而假设马车有问题的,是孟姑娘。

“嘿嘿,我还是算了吧。”任大力有自知之明。

林泛换了个话题:“大力,明日我有事,你若得空,帮我在君再来订一桌酒菜,等晚上请兄弟们过去松快松快。”

“没问题。”

“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你去梧桐巷,我去状元巷,再到鲤鱼巷会合,这样能早些回去休息。”

任大力丝毫没多想:“得嘞。”

夜空如墨染就,云层遮住月光,巷子里漆黑一片。

林泛行至状元巷深处,于一座宅院前站定,尚未敲响门扉,门便从内打开。

他踏步而入。

街坊邻居早已熄灯入睡,整个过程并未惊动旁人。

一入正屋,八仙桌上点了一盏灯,年轻女子坐在桌旁剪着烛芯,乌发半披于背,衣着宽松随性。

林泛拱手:“孟姑娘。”

“坐,”谢明灼放下烛剪,“林班头很准时。”

冯采玉拾过烛剪,放置妥当后又回到她身后侍立。

林泛依言坐下,目光落向桌面,直奔主题:“樊昭这两日与世子的人似有来往,只是世子的人警觉,我的暗探不敢跟得太近。”

“你之前打压癞头,癞头对你生恨,如今又与樊必清生了龃龉,黑白两道都不待见你,”谢明灼亲自倒了一盏茶递来,“你有什么打算?”

“孟姑娘有何高见……你手心怎么了?”林泛余光瞥见谢明灼掌心细密的伤痕shsx,不由愣住。

依照伤口的愈合情况,这伤应是两日前留下的,两日前他们正从应山回来。

孟姑娘一直以冷静沉着示人,他那日得她开解,还以为她许是锦衣卫,见惯了生死,所以能够淡然面对孙莲等人的惨烈之状。

未料她也只是在强撑罢了。

一股细密的酸涩倏然涌上心头,林泛不由抬眼,轻声问道:“姑娘劝我不必自责,又为何伤了自己?”

谢明灼:“……”

她是真心觉得这不足为道,连轻微伤都算不上。

“林班头,当日从碧山缉拿的嫌犯,口供是如何说的?”她收回手,转移了话题。

林泛愣了一下,只好答道:“他们皆交由府衙监管,林某并未参与审讯,具体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咬死了那些妇人都是他们自己拐上山的,与东郊无关。”

“那些人现在在何处?”

“府衙监牢里。”

“可否给我们行个方便?”

林泛不解:“孟姑娘的意思是?”

“老杨。”谢明灼唤道。

杨云开当即上前,拱手道:“杨某略通刑讯之术,烦请林班头牵个线,予我入府衙监牢问上一问。”

“为何?”林泛没有立刻答应,“沈推官的审讯手段不比探案差。”

“并非不信任沈推官,只是想证实那些人的口供是真的。”谢明灼直言,“我怀疑,碧山那些妇人,只是谢霂故意用来迷惑外人的,她们本就与谢霂无关。”

那些无辜的妇人,既是他防备对手的挡箭牌,又是他慰劳碧山守卫的工具。

林泛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骗了,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他因孙莲之死萎靡不振,他便趁我们松懈之时,有所图谋?”

“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所以我想让老杨前去确认,那些妇人从未与谢霂发生关系。”

“孙莲等人被救后,大多哭得凄惨,少数双目无神,反应迟滞,一番询问无果,只好放她们归家,若是当时问清楚便好了。”林泛再次懊悔惋惜。

而现在,连问都没机会问了。

谢明灼:“林班头可否行这个方便?”

“此事我需问过沈推官,”林泛回答,“最迟明晚给你答复。”

“静候佳音。”

思及任大力脚力不慢,林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遂起身道:“林某还要去巡街,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下顿了顿,后返回桌旁,端起方才谢明灼亲自倒的茶,仰首一饮而尽。

“多谢款待。孟姑娘还请珍重自身,万勿伤己。”

说完也没走,而是站在原地,似是等着谢明灼的回答。

谢明灼无奈失笑:“好。”

林泛这才转身离开。

有林泛牵线,沈石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杨云开得以顺利进入监牢,用了非常手段,证实这些葫芦峰的守卫所言非虚。

那些妇人果然与谢霂无关。

谢明灼回忆抵达安陆后的种种,将所有事情细致梳理一遍,召集众人围桌而坐。

“诸位,我们或许要面临来安陆后的最大危机了。”

姜晴:“殿下,我保护您!”

“殿下但请吩咐。”李九月几人同样表忠心。

谢明灼分析道:“先前急于救三娘,我行事不够周全,调动了应山县锦衣卫。如今想想,恐怕已经打草惊蛇,以梁王和谢霂的城府,不可能不怀疑这样的巧合。”

况且救了谢霓,扰乱了梁王的计划,梁王怎能不恨?

“殿下打算怎么做?”杨云开问。

“如果你是梁王,你会如何做?”

杨云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没错,”谢明灼颔首,“最好的结果就是将怀疑对象一网打尽,并且悄无声息,死无对证。”

冯采玉问:“殿下是想将计就计,去那虎穴走上一遭?”

梁王身份尊贵,知府都不敢轻易涉足东郊,自然不怕人查。

悄无声息取几条人命简直易如反掌,只要到时候做足了伪装,便可洗脱嫌疑。

谢明灼笑着打趣:“阿玉出来一趟,越发有谋士之风了。”

冯采玉顿时红了脸:“殿下谬赞。”

果然不出所料,在谢霓七日守灵结束后,东郊郑重发来请柬,梁王为表感激,诚邀她们前往王府赴宴。

赴宴人员除了她们,还有林泛。

虽然明面上是林泛救的人,但梁王一查便知林泛与锦衣卫并无干系,反而谢霓结识的新朋友更值得怀疑。

她们是谢霓的朋友,到应山县后一直照顾谢霓,受到邀请也在情理之中。

状元巷的街坊们得知消息,直说她们撞了大运,竟与王府千金交了朋友,以后恐怕就要飞黄腾达了。

无人不恭喜,无人不歆羡。

六人同林泛在县城东门外汇合。

“说是救你,到头来却是拖你下水了。”谢明灼半认真半调侃,“还请林班头见谅。”

林泛洒脱笑道:“孟姑娘言重了,若非你救我,我恐怕早就死在某个犄角旮旯,再也见不到这碧空万里。”

他的仇家太多,一朝失势,那些仇家就会如鬣狗蜂拥而上,都不用东郊亲自出手。

谢明灼抬首:“今日倒的确是个好天气。”

“鸿门宴,孟姑娘可有应对之法?”

“并无,届时只能见机行事。”谢明灼道,“但想必你我尚有利用价值,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哈哈,”林泛朗笑一声,“孟姑娘看得通透,林某佩服。”

二人目光相触,又不约而同移开。

巳时三shsx刻,七人抵达东郊王府。

先前从应山县返回,他们只遥遥看了几眼王府侧门,今日在王府管家的引领下,几人跨过侧门高高的门槛,真真切切地踏入梁王的地盘。

王府庭院宽敞宏大,景观布局极为精巧,一花一草、一楼一阁都散发着雍容华贵。

管家将他们引至宴客厅,吩咐仆从摆上茶点,温和有礼道:“诸位贵客在此稍待,用些茶水点心,世子和三小姐片刻便来。”

梁王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出面招待,便让世子代劳,也算给足了面子。

七人皆客气回礼。

管家吩咐仆从小心伺候贵客,自己借口有事处理离开宴客厅。

谢明灼七人未动茶点,不着痕迹观察宴客厅内外布局。

这座屋子建在池塘中央,只一条水上长廊连接岸边,正值夏季,宴客厅周围荷叶连连,粉白的芙蕖亭亭玉立,清香怡人。

是处待客的佳地。

为了能让客人欣赏荷塘美景,宴客厅四面开窗,窗外尽是池塘景色,岸边栽种的都是枝繁叶茂的树木,遮住了投向远处的视线。

也就是说,他们坐在这间屋子里,根本看不到王府其余地方,更遑论观察到王府的守卫情况。

提前制定逃跑路线已然行不通。

李九月心中微沉,梁王父子实在太过谨慎,堵死了她们所有的出路。

她倒是不怕死,就是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

想到这里,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忧色。

“九娘,此茶香味沁人心脾,你能不能瞧出是什么茶?”谢明灼开口询问,亦是在提醒。

李九月恍然回神,歉然笑了笑,收敛神情,低首观察片刻,斟酌道:“应是恩施玉露。”

恩施隶属湖广行省施州卫,位于湖广西南,其地遍布土司,朝廷为了镇压各方土司,便在施州设立了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

谢明灼对茶叶涉猎不深,的确没瞧出来,但对恩施这个地名并不陌生。

“原来是恩施所产茶叶,名字不错,味道也好,只是此地动荡频繁,散毛土司、镇南土司等时常叛乱,茶叶运送出来实属不易。”

李九月颔首:“故而价贵。”

“孟姑娘也会关注土司?”林泛放下茶盏,似是随口闲聊。

谢明灼:“只是听说过一些。”

“土司叛乱我也有所耳闻,真是苦了当地百姓。”

李九月叹道:“既已归顺,何必还要叛乱?”

“土司各族与中原风俗迥异,朝廷派遣流官坐镇教化,只是成效不显。”谢明灼在文华殿读过相关记载。

林泛:“孟姑娘以为,这成效不显,可是流官之过?”

谢明灼眉心微动:“林班头何出此言?”

话音刚落,未及林泛回答,厅外连廊传来声音,有人行至廊上蹦跳嬉闹,还伴随着“小宝别闹”的劝阻声。

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突然闯入宴客厅,生得寻常,但衣着讲究,脖子上还挂着精致的银项圈。

他一点也不怯生,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七人。

“小宝,这里有贵客,不可打扰。”一个仆妇打扮的女人急步而至,伸手就要去拉男童。

男童泥鳅般避开她的手,一溜烟躲到李九月身后。

“孩子淘气,客人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开。”仆妇歉意笑笑,快步走来,弯腰去捉男童。

这一弯腰,脑后发髻上的头饰便落入谢明灼眼中。

谢明灼对首饰并无研究,但巧的是,她发上那支金蝉玉叶簪,倒像是出自宫中簪娘之手。

这支簪子,她在自己的梳妆盒里见过,据采玉说,此簪乃先帝时所造,一共雕琢六支,一支送给先皇后,其余皆赐给宗室。

梁王府上有这支簪子不奇怪,奇怪的是它戴在一位仆妇头上。

谢明灼担心自己看错,遂用眼神询问冯采玉,冯采玉肯定点头。

这就有很意思了。

她朝男孩招招手,笑着问:“你叫小宝?”

“对,我叫小宝,你叫什么?”小宝呲溜又穿过厅中空地,跑到谢明灼面前,仰起脑袋问。

谢明灼并不因为他年纪小就敷衍了事,认真说道:“我叫孟卓。你几岁了?”

“五岁零十个月,还有两个月就六岁了,你几岁了?”小宝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看出来教养得很好。

谢明灼将茶点端给他,卖了个关子:“不妨猜猜看?”

“唔……”小宝歪头思索,双手忍不住伸向盘子,还没抓到糕点,就被赶来的仆妇抱起,两条小短腿在空中直蹬。

仆妇弱质纤纤,禁锢不得,脸上泛起了红晕,额上也渗出汗液。

“小宝别闹了,快跟娘回去。”

“我不回去,”小宝使劲推她,任性道,“我就要在这玩!”

“胡闹!”门口遽然一声呵斥,“谁让你带他来的?!还不快出去!”

谢霂大步踏入宴客厅,头戴金冠,着一身沉香色蟒纱衣,眉目端正,隐见少许憔悴和不耐。

许是因孙莲一尸两命萎靡消沉,却又不得不奉父命在此待客。

他在厅中站定,恰好挡住母子二人,冷淡道:“府中仆妇孩童无状,惊扰了诸位,惭愧。”

“世子言重,小宝聪慧可爱,哪里来的惊扰一说?”林泛起身回礼。

谢明灼六人均起身见礼。

仆妇抱着小宝转身,踏出门槛时似乎回头望了一眼谢霂。

谢明灼只余光匆匆掠过,看得并不真切。

是时谢霓走进宴客厅,一身素白,吸引了众人注意。

“三娘,你清减了许多。”谢明灼心中替姚氏惋惜,对谢霓又添了几分不忍。

谢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世子,我有许多话要与二娘她们讲,想请二娘她们去我院中一叙。”

“三娘,既是宴请,自然不能怠慢,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梁王府?”谢霂皱起眉头,一撩衣袍坐上主位,“诸位请坐。”

这个“诸位”仅指谢明灼、李九月和林泛三人。

杨大四人名义上是仆从,只能站在身后侍奉等候。

谢霓挨着谢明灼坐下,不顾谢霂的不满,低头与她说着小话。

声音不大,但离得近,谢霂听得一清二楚。

都是女儿家的闺房之话,没什么意思。

他吩咐仆从端上酒菜,虽表现得兴致缺缺,但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错。

“今日邀请诸位前来,是感谢诸位救了三娘,父王本欲亲自招待各位,只是身体偶感不适,遂叫我代劳,诸位莫要见怪。”他举起酒杯。

林泛起身回敬:“世子真是折煞我等,能受邀做客王府,我等荣幸之至。”

他仰首一饮而尽。

“林班头好酒量,”谢霂亲自给他添了一盏,似是高兴了些,“这可是父王珍藏的好酒,有些年头了,林班头觉得味道如何?”

林泛:“我不懂酒,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味道不同凡响。”

“哈哈哈哈,既然觉得不错,那就多饮一些。”

酒过半巡,林泛的脸已然爬上红晕。

谢明灼和李九月都是女客,谢霂敬的酒全都下了他的肚子,见他情状,应是快要醉了。

谢霓忽地起身,一言不发携谢明灼出门。

“三娘,你要带孟姑娘去哪?”谢霂也饮了酒,语气懒洋洋的。

谢霓头也没回道:“姑娘家更衣也要同你禀明?”

这里的“更衣”是如厕的文雅说法,饭桌旁提及茅厕难免不合时宜。

谢霂只好挥挥手,随她们去了。

为了方便客人更衣,岸边修造了一处茅房,来回约莫半炷香时间。

谢霓故意走得慢,挽着谢明灼的胳臂,低声道:“宴请你们不是我的主意,可我没法阻止,想提前通知你们也做不到。”

“我知道。”谢明灼淡定回道。

“二娘,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要不我找个借口送你们离开?”

“没用的。”谢明灼转而道,“方才带着孩子的仆妇,是贵府什么人?”

“你说陶氏?她是王妃身边的人,王妃去年去世,她就留在世子院中了。”

“她一直在王妃身边伺候?”

“那倒不是,”谢霓想了想,“好像是四年前王妃出行遇险,她救了王妃一命,王妃感激她,又可怜她孤儿寡母,便带回了王府。你怎问起她来了?”

谢明灼笑了笑:“我见她发上簪子精贵,不似寻常仆妇能戴得起的,心中好奇。”

“那是王妃临终前赏给她的,说是担心自己死后陶氏受人欺负冷落,见簪如见人,旁人见她戴着这个簪子,自然敬上几分。”

簪子是梁王妃的旧物,谢霓未见识过宫廷之物,并不清楚它的来源,故而从未多想。

“王妃真是知恩图报。”谢明灼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

谢霓撇撇嘴,没说话。

她虽不认同谢明灼,但还不至于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王妃去世后,世子待她如何?”

谢霓:“我常年跑商,知道的不多,但听过几句,说谢霂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才对她们母子稍稍照顾一些,实则颇为冷淡。方才你也看见了。”

茅房近在咫尺,周围无人。

谢明灼看向她的眼睛,不紧不慢道:“三娘,林泛救你是巧合,当真就是巧合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霓脑子嗡然一声,近乎失语,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一手“灯下黑”,谢霂玩得实在精彩。

“不对,”谢霓理智回笼,惊疑不定道,“我虽与她不熟,可也多次见过她,一点也没瞧出不对,你又为何会想到这些?”

谢明灼张口欲答,耳朵忽地一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三娘子,您的朋友可更衣妥当?厨房又上了新菜,世子叫奴婢来问问,免得回去迟了,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更衣只是个托词,但做戏做足,谢明灼闪身进了茅厕,片刻后出来,在婢女的监视下,同谢霓一起回了宴客厅。

刚入屋内,便发现少了一人。

“孟姑娘可是在寻林班头?”谢霂审视她几眼,饶有兴致地打趣,“听说先前有人替你二人做媒,仔细一瞧,确实是郎才女貌,可惜了。”

谢霓挡在谢明灼身前,反问:“可惜什么?”

“三娘,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谢霂似是慢慢脱去了昔日的伪装,傲慢又不屑道,“你之前被掳,虽未真正失了清白,可名声有损,以后谁还敢娶你?林泛虽身份卑微,但他救了你,岂非天作之合?”

“不可能,”谢霓没被他骗到,“你在挑拨离间。”

“方才父王特意叫人请他去书房叙话,孟姑娘的同伴可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三娘,你想想,若不是为了你的事,父王为何要亲自见一个小小的班头?”

谢明灼望向李九月,后者一脸噎到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离间计未免太拙劣了,难道谢霂当真打算用一个男人挑拨三娘和公主殿下的关系?

谢明灼直觉,谢霂的真正目的远不止于此。

他一定藏着更深的意图。

“世子爷!”管家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不好了世子爷,王爷、王爷……”

谢霂腾地起身:“父王怎么了?”

“王爷遇刺,已经归天了!”

宴客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最机灵的仆役都没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实在是太突然了。

谢霂怔愣几息,不由怒喝:“谁干的?!”

“是林泛!”管家老泪纵横,“方才王爷叫他去书房叙话,不知怎的里头起了争执,然后,然后林泛仓皇逃出,身上还沾了血,护院没拦住他,叫他跑了!”

谢霂面容扭曲:“一定是他为了心上人不愿娶三娘,才跟父王起了冲突!来人,立刻报去知府,叫他们通缉林泛!我要他为父王偿命!”

谢明灼恍然大悟,由衷鼓掌赞道:“好一出诬良为盗的戏码。”

“尔等皆是刺客同伙,来人,将他们绑起来,送去官府!”

谢明灼低笑一声:“三娘,谢雩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谢霓也想通其中关窍,整个人都仿佛被震碎了,指着谢霂声嘶力竭,“你弑父!你居然弑父!”

“嘘。”谢霂竖起食指,“三娘,你思母心切,人都痴愚了,怎么帮着凶犯诬陷亲哥哥?父王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宁的。”

府中护院呼啦啦全都冲进宴客厅。

宴客厅四面环水,只一条长廊连接岸边,长廊上已经挤满了护院。

她们根本无法突出重围。

杨云开眼中已现杀意,本打算誓死也要带着公主冲出王府,却见公主微微摇头。

这是按兵不动的意思。

护院用结实的绳索,将谢霓在内的七人绑得严严实实,就算用匕首,也得好一会儿工夫才能割断。

她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

谢霂往后一靠,双眼轻轻眯起,欣赏眼前的场景,说:“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身份,锦衣卫也好,杂货铺老板也罢,都不重要,反正明年的今日就是尔等忌日。”

“恐怕梁王自己也想不到,他会如此滑稽地离开人世。”谢明灼说道,“你嫁祸给林泛,迫使他逃离王府,成了通缉要犯,又打算将我们送去官府,想必是为了让shsx自己完美隐身。”

谢霂的计划皆已实现,正是兴奋激动之时,难得有人能够领会他如此完美的计策,自然愿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林泛仇家众多,樊必清不会轻易放过他,被他打压过的行帮也不会放过他,他无处可躲。而我们,只要在送官的路上,遇上剪径的毛贼,叫那些毛贼杀了,便能死无对证。”

“精彩,”谢霂点点头,“孟姑娘不去写戏文着实可惜。”

谢霓怒不可遏:“谢霂,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的好妹妹,你已经痴傻了,以后就待在府中休养,等养好了,我再给你寻个好夫家。”

他说的夫家自然是指汪鑫,他还要掌控汪家矿场。

“你别忘了,谢雩不会让你轻易得逞。”

“他?”谢霂摊手,“他昨日就出发去了河南,能不能回来,端看他的运气喽。”

“你——”

“世子爷!”长廊对面忽然出现骚动,仆妇装扮的女人满身狼狈跑过来,“小宝突然不见了,我找遍了王府,还是没找到,世子爷……”

谢霂脸上的表情陡然一滞,大脑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片刻后才喘着粗气吼道:“找!都给我去找!”

管家连忙点了半数护院去找人。

“谢雩说的彻底疯狂,原来是指这个。”谢霓喃喃一句,遽然仰头大笑,“谢霂啊谢霂,你还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到底是谢雩棋高一着。

本以为整个王府里,她是最可笑的一个,未料到头来,不仅父王死得可笑,就连自以为算无遗策的谢霂,都被一个看不起的人耍得团团转。

“世子爷!”另有心腹闯入宴客厅,声音颤抖道,“在二公子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上有两件东西。

一张字条,一只银项圈。

字条上写道:有劳兄长宴客,小弟带侄儿出去见见世面,勿念。

谢霂盯了半晌,狠狠撕碎字条,胸口起伏不定,而后大叫一声:“快去追——”

属下瑟瑟发抖:“……往、往哪追?”

“蠢货!”谢霂一脚踹过去,“去河——”

“谢霂,容我提醒一句,”谢霓冷笑一声,“谢雩若是发现你派人追过去,你的宝贝儿子恐怕讨不了好。”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谢霂立刻冷静下来,吩咐道:“别,别去追,还有之前吩咐的那些,也全都叫回来,快去啊!”

之前吩咐的,无非是在谢雩前往河南的路上埋伏,制造谢雩遭遇山匪意外被杀的假象。

如此一来,整个梁王府就彻彻底底掌控在他手中。

可现在,一切都被谢雩给毁了!

谢霂恨极,一时半会儿却又对谢雩无能为力,只能将怒意发泄到眼前之人身上。

这些人都该死。

“我改主意了,”他扭曲着脸说,“原本我只打算杀了你们,给你们留具全尸作为补偿,但现在,我要你们尸首分离,受尽痛苦而死。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谢雩,是他惹怒了我。”

他挥挥手,手下立刻将六人带出去。

“二娘!九娘!”谢霓拼命挣扎。

谢霂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掌收紧:“你也想陪她们?放心,等你没了价值,就下去跟她们团聚。”

未时初,两辆马车从王府返回县城。

驾车的是两名王府护院。

谢明灼被塞进车厢,同她一起的还有李九月和姜晴。

进入王府时,她们浑身上下、车厢内外都被搜过,眼下没有任何可以断开绳索的工具。

连嘴也被堵紧了。

等上了大路,时机成熟,那两个驾车的护院就会虐杀她们,再伪装成贼寇抢劫杀人的现场。

谢霂怀疑他们是锦衣卫,故意制造这出意外,是为了避免他们死在王府,王府被锦衣卫盯上纠缠。死在送官的路上,即便是锦衣卫,也没有理由进入王府搜查。

李九月和姜晴急不可耐,不断挣扎手脚,皮肤磨出了血也不在乎。

她们死不足惜,公主殿下千万不能有事!

就在二人心急如焚时,谢明灼手臂稍稍一绷,身上绳索尽数断裂。

她在两人惊愕不已的眼神中,扯下嘴里的布团,并竖起了食指。

【作者有话说】

好肥的一章!惊呆了!

PS:高亮提醒,勺勺金手指是“天生神力”哦(* ̄︶ ̄)

第43章

◎容身之地◎

官道前后无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谢明灼悄悄解开姜晴和李九月的绳子,示意姜晴等待后车配合,再去解决车厢外驾车的护院。

她们在前,杨云开三人在后。

前车出现问题,后车必会立刻警觉,她在等杨云开的行动。

能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果然有两把刷子,迅速解开绳索后,又替冯采玉和罗七松了绑,悄无声息探出车厢,利落扭断护院脖颈,将尸体轻轻拖入车厢,自己驾车提速。

谢明灼耳聪,听到后边动静,遂对姜晴使了个眼色。

有姜晴在,她无需亲自动手。

在杨云开赶上之前,姜晴就已经了结护院性命,并探出脑袋,提醒后车。

后车三人顿时松了口气。

他们没多想,只当是姜晴武艺高强,用了特殊手段解绑。

两车相距不过数丈,正要汇合之际,谢明灼耳朵忽地一动。

不对!

她果断扯回姜晴,惊险避开凌空而来的羽箭。

官道两旁还有埋伏!

谢霂果然谨慎,为防意外,竟在路边藏了杀手,这是不取他们性命不罢休了。

杀手共六人,均藏身不远处的草丛里。

入王府赴宴不能携带武器,故袖珍手铳谢明灼没有带在身上。

知晓是鸿门宴,为免在她们离家后,有人闯进屋子搜查,她们的重要家当皆妥善放置在隐秘处,包括手铳。

对方手握弓箭,可以远程攻击,而她们赤手空拳,连个近身武器都没有。

“小心!”姜晴用力推开李九月。

一支箭斜擦后者鬓角没入车壁。

谢明灼听音辨位,轻易避开箭支,伸手拽下羽箭,折断木制箭杆,只留一只箭头。

箭头乃精铁打造,略有些重量,兼之锋利,倒也适合当暗器使。

谢明灼辨清六人方位,果断击出箭头,便听一声惨叫,箭头刺入一人咽喉,那人当即毙命。

余下杀手:???

他们震惊之下,出手迟滞一瞬。

杨云开趁机跳下马车,快速逼近弓箭手,罗七紧随其后。

姜晴紧紧护在谢明灼身旁。

官道两旁野草蔓蔓,虽只有半人高,却也能藏匿身形。

杀手莫名死了一个,其余不敢再轻举妄动,全都躲进野草深处,捕捉杨云开和罗七的行踪,再进行射杀。

穿过草地难免发出动静,即便是杨云开也没办法避免。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他刚闪身躲过,下一支箭便又袭来。

罗七拳脚功夫不俗,擅长近身作战,面对一支又一支的冷箭,实在防不胜防,一时不慎左肩被流箭射中。

他心一横,用力折断箭杆,正要继续逼近杀手,便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罗七接刀!”

一柄细长的苗刀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面前,他伸手一捞,长刀入掌,反射出森然冷冽的光。

有刀在手,又有何惧?

声音暴露主人位置,因扔刀,这人身形也露出半截,杀手立刻张弓搭箭。

谢明灼早有准备,已从车壁箭矢取材,得到两颗箭镞,再次击向搭箭杀手。

她身负神力,箭镞击去的速度极快,不过眨眼间,箭镞已至咽喉。

杀手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刺破咽喉,失去了声息。

一旁的李九月看她的眼神极为复杂,震惊有之,钦佩也有之。

“孟姑娘好准头,谢了。”林泛方才扔刀,不得已暴露身形,倘若杀手当真射出这一箭,他就算能避开要害,也得受些罪。

谢明灼没问他为何在此,也没问他刀从何来,只道:“多谢苗刀。”

“孟姑娘,”林泛小心避开箭矢,轻盈钻入马车,“愿不愿再合作一次?”

他手中还握有两根削尖的木棍,应是逃出王府后,临时用刀削成的,正好可以用来当近战武器。

“来。”谢明灼果断捏紧箭镞。

林泛突然探出身体,握住其中一根木棍,大喊一声:“杨大接棍!”

杀手为射箭也不得不暴露踪迹,这一暴露,谢明灼的箭镞便破空而去。

他已有防备,险险避开,再次隐没身形。

可罗七和杨云开已然逼近。

一人执刀,一人握棍,同两名杀手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是高手,对上只擅射术、不精武艺的杀手,不过顷刻便取了对方性命。

余下两名吓破了胆,还想逃命,却被赶来的林泛用棍拦住,再由杨云开和罗七分别砍杀捅死。

三人回到马车旁,林泛shsx道:“谢霂定然会勾结府衙通缉我们,城中住所不安全,我倒是有个去处,官府一时半刻难以寻到,孟姑娘可愿信我?”

“有劳林班头带路,”谢明灼毫不犹豫,“罗七中了箭,要尽快医治。”

“跟我来。”

六人弃了车马,紧随其后。

李九月和冯采玉是唯二没有自保能力的,从王府被绑到杀手埋伏,两人心跳就没缓过,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纵然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她们也没降低速度,咬紧牙关一路跟随,直到进入林泛的秘密住处。

但也没工夫歇下来梳理情绪。

“我在此间留了些治伤的药,”林泛一点也不耽误,扶着罗七在屋内躺下,“你们若信得过我,我替他拔箭。”

谢明灼颔首:“林班头言重了,有劳。”

“李掌柜,可否先去厨房烧几盆热水?”林泛问着话,不忘从橱柜里取出药材。

李九月忙道:“我这就去。”

“我来煎药。”冯采玉上前接过药材。

罗七的伤虽不致命,但他与人打斗时牵动了伤口,血流得不少,除了外敷伤药,还得内服汤药调理。

好在林泛准备充足。

他点了蜡烛,取出一把匕首,先撕开罗七肩上的衣服,露出没入血肉的箭支。

等热水送到,匕首用滚烫的水淋过,擦拭干净,再在烛火上适当烘烤。

“稍后取箭会有些痛,为免罗兄挣扎拉扯伤口,还请杨兄帮我按住他。”林泛坐到床边,握着匕首,“取箭会见血,孟姑娘、李掌柜不妨先去外头等。”

谢明灼摇头:“我留下帮忙。”

罗七的力气也不小,单凭杨云开一人,不一定能压住,她在这还能搭把手。

“二娘子,让我来吧。”姜晴惭愧极了,说是贴身护卫,方才却一点用都没有,还得公主自救。

公主有自保能力固然好,可她才是护卫,这些都是护卫应该做的事。眼下这等力气活,总不能再由公主代劳。

谢明灼没有坚持,带着李九月退出房间。

出来后,她才有心思打量这座二进宅子。

他们现在身处南郊,宅子建在一座小镇的西南角,偏僻冷清。

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碰到。

宅子与寻常宅子没有太大区别,家具一应俱全,院子里甚至还建了一座石磨。

整体布局干净整洁,仿佛有人经常打扫。

“二娘子,接下来该怎么办?”李九月面色很是憔悴,既担心眼下的处境,又忧心罗七的伤。

谢明灼温声安抚:“等箭拔了,大家一同商量。”

“好。”

没过多久,屋门打开,林泛迈步而出,手里拿着托盘,托盘里是一只染血的箭镞。

“血已止住,暂无大碍,可能会发热,等喂了汤药,应该会好一些。”

谢明灼起身,拱手道:“多谢林班头。”

“我去瞧瞧。”李九月急步进了屋子。

院中便只剩下两人。

“孟姑娘,你我合作数次,患难数次,无需如此客气,”林泛行至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蹲着净手说道,“莫怪我私自从王府逃出才是。”

“谢霂嫁祸你刺杀亲王,你若不跑,岂非任人宰割?”

“多谢体谅,”林泛忽地起身,双手抬高,不好意思问道,“可否麻烦孟姑娘替我挽一下袖子?”

谢明灼行至他身前,伸手帮他卷袖口。

他的手掌还残留几分血腥气,手指放松半握着,能清楚看到掌心的茧子和纹路。

手掌和指尖的水汇聚至指缝,于指骨下方积成水滴,欲坠不坠。

两人离得有些近,已然超出合作者之间的正常距离。

谢明灼低头专心卷袖。

袖子太窄,过程中指尖难免碰到手臂,她神色平静,对方的手却渐渐僵硬。

“我虽成功逃离王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林泛不得不开口转移注意力,“王府守卫森严,我逃得太过容易。”

谢明灼示意他换另一只手。

“所以你猜测,谢霂有更深的意图。”

林泛笑了一下,低首望她垂下的眼睫,说:“沈推官与我交情匪浅,我若死得不明不白,他势必会不管不顾,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有我‘畏罪潜逃’,沈石才有所顾忌。”

“到时汤嵩张贴通缉令,你无处可躲,死于仇家之手,沈石也查不到谢霂身上。”

“同理,谢霂也不会在府里杀了你们,而是将你们送去官府。”

袖子挽毕,谢明灼退后一步,接着说:“故而你逃跑时,从王府护院那里‘借’了一柄苗刀,临时削了两根木棍充当武器,隐在路边等我们。”

林泛眼中笑意越发浓郁。

“孟姑娘临危不乱,准头也极高,林某佩服。”

一路潜行回来,为了及时治疗罗七,他根本没工夫打理,眼下发丝凌乱,颊边还留有树枝划过的红痕,形容略显狼狈。

但这份狼狈,似乎让他的面容更为清晰立体,谢明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泛此人,的确称得上相貌出众。

她问:“此地安全?”

“暂时安全,”林泛似是忘了继续净手,“当年跟着师父、师兄弟租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走,我便用旁人的名义私下买了这座宅子,谁也没告诉。此处僻静,街坊多为行商,常年不在家,见不到人。”

见不到人,消息自然就难以传播。

“若你迟迟不现身,可会牵连到你的师父和师兄弟?”

“不会,在我决定去碧山之前,就已经劝他们离开安陆去往外地,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居何处。”

“那便好。你继续净手,我去看看罗七。”谢明灼转身。

“等等,”情急之下,林泛捉住她的手腕,在她回首之际,又懊恼松开,“我、我只是想说,你心地仁慈,不像是锦衣卫。”

谢明灼:“……”

不知锦衣卫指挥使闻言作何感想。

恰逢杨云开出来,见二人在井边相对而立,也没多想,只道:“二娘子,我去取来家当。”

家当藏在城外,无需进城,凭他的机敏和身手,应不会出什么意外。

趁谢霂、官府没彻底反应过来,早取早安心。

“路上小心。”

谢明灼目送他离开,才回答林泛:“我是不是锦衣卫,很重要?”

“不、不重要。”林泛莫名有些心慌,拙劣地转移话题,“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暮色四合,在王府宴席上本就没怎么进食,又经历了对敌、潜逃,现下腹中确已饥饿。

“你做饭?”

“只会一些家常菜,你们将就着吃,”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吃什么?”

谢明灼:“都可,我不挑食。”

“好。”

林泛准备周全,在厨房存放了一些米面油盐,耐储存的调料他会隔一段时间换一批。

院子后面开了几块地,种了些时令蔬菜,对付几天不成问题。

他便先去了屋后菜园。

谢明灼看望罗七,刚进屋子就见到罗七和李九月的手交握在一起。

她脚步轻,李九月没听到,罗七受了伤耳力有损,也没察觉。

这才叫她撞见。

李九月当即扔开罗七的手,腾地站起来。

谢明灼一派淡然,若无其事近前,问:“感觉如何?”

“挺、挺好的,劳二娘子挂心。”罗七差点都忘了怎么说话。

“嗯,辛苦九娘照顾老罗,我去看看药煎到哪儿了。”

谢明灼又转道去了厨房。

厨房外的空地上支了炉子,本来冯采玉一个人守着药,后来姜晴过来陪她,两人便凑在一块。

冯采玉没经历过这些,手脚到现在都是冰凉的,她紧紧抱着姜晴的胳臂,试图从她那儿汲取安全感。

“阿晴,我要不要也学点拳脚防身?”

姜晴举双手赞成:“可以啊,有空我教你!”

“好,我一定认真学,以后绝对不再拖后腿。”冯采玉下定决心,旋即跟她姐俩好地搂在一块。

谢明灼顿足,再次转身离开。

一座二进宅子,竟无她容身之处。

林泛做完了饭,正好杨云开携家当归来。

除了罗七这个伤员,以及照顾伤员吃饭喝药的李九月,其余五人皆围坐桌旁。

菜色不多,只六道,但份量充足,够七人食用。

如林泛所言,都是寻常的家常菜,但味道意外地惊艳,大家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饭毕,众人商议接下来的打算。

林泛说:“明天早上,我们的通缉令就会贴满县城内外,这里暂时安全,但也非久留之地。”

“谁能想到他会弑父?”李九月照顾完罗七,也出来参与商议,“简直就是个疯子。”

刺杀亲王这个罪名一旦落实,神仙也救不了林泛。

他倒是不见忧色,甚至还有心情整一桌子好菜。

于谢明灼而言,此行任务似乎已经接近尾声,现在就返回京城也无不可。

擒贼先擒王,没等她们亲自出手,梁王这个最大的威胁,就如此滑稽地死在亲儿子手里。

造反头头没了,造反还能成势吗?

她不能保证,因为谢霂是个疯子,他能做出弑父的事情来,也有可能不计后果起兵造反。

赴宴之前,谢明灼本打算“操控”谢雩与他内讧,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梁王已死,谢雩就算掌握了矿场回来,也无力与继承兵马的世子颉颃。

况且要等谢雩回来,时间上来不及。

谢雩已然无用,河南矿场将成为他的落网之地。

与此同时,必须要彻底解决谢霂,但解决谢霂的前提是,先清除梁王私自豢养的兵马。

“在安陆,最有可能私藏兵马的地方,除了梁王府,便只有碧山陵寝。”谢明灼不紧不慢道,“可我们目前对碧山一无所知。”

“二娘子是想进去打探?”杨云开回道,“可碧山守卫森严,深入不易。”

“等梁王出殡。”

梁王生前扬言看上了碧山的风水宝地,死后总不能葬在别的地方吧?

谢霂也不可能不葬父,他巴不得梁王尽快下葬,免得沈石非shsx要验尸,发现其中端倪。

“没错,我们可以混进送葬队伍,进了碧山后再寻机查探。”林泛表示赞同,但话锋一转,“可碧山里危机重重。”

“我略通猎术,碰到野兽还能打个牙祭。”杨云开谦虚说道。

林泛摇摇头,事到如今,他便不再隐瞒。

“并非是野兽危险,碧山陵寝不过是个借口,里面真正隐藏的是手持火铳的府兵。”

谢明灼心中微讶,她原以为梁王私铸火铳造反之事,除了谢霓等人,安陆县根本无人知晓。

林泛又是如何得知的?

几人目光均落在林泛脸上,一时无人开口。

林泛敏锐察觉到他们的异样,迟疑问:“难道你们不是为梁王私造火铳、私铸铁胎银而来?”

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足以表明梁王要造反。

谢明灼面不改色:“我们的确是为此事而来,不过,你是如何知晓碧山藏有兵马的?”

“我亲眼见过。”林泛将之前告诉沈石的事再次说了一遍。

李九月惊讶:“十年前你才十岁,这也太凶险了。”

十岁的孩子流落野外,撞见山上的府兵,一个不慎就会被杀人灭口。

林泛:“十年前危险,如今只会更加危险。”

谁也不知道碧山的兵力分布,倘若撞上府兵,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不一样,”谢明灼分析道,“梁王已死,山上很有可能‘军心不稳’,个别‘将领’若想动些歪心思,咱们便大有可为。”

自己举兵造反不太可能,但他们要面临挑选“明主”的难题。

世子继承梁王的一切乃正统,然世子无子,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霂瞒得太紧,想必碧山那些府兵并不知晓小宝的存在。

就算风声传入碧山,可小宝如今在谢雩手中,等谢雩去河南掌控了矿场,以后梁王府指不定谁说了算。

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叫人印象深刻。

林泛立刻会意:“孟姑娘高见,只是……”

“只是什么?”

“若无信物,恐怕难以取信他们。”

难以取信倒还罢了,就怕一个照面便被对方喂了弹子。

“信物之事,我来想办法。”谢明灼望向众人,“七人一起,不管是藏身民宅还是送葬进山,目标都容易暴露。罗七受伤需要休养,九娘和阿玉留下,我、老杨、阿晴和林班头上山。”

杨云开几人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

“二娘子,不妨我同林班头先去打个头阵,”杨云开劝道,“等记下路线和山林走势,再探不迟。”

李九月也连忙附和:“老杨说得没错,山林险陡,二娘子何必亲自涉险?”

冯采玉和姜晴狠狠点头。

桌上的蜡烛安静燃烧,火苗不断跳跃,忽高忽低。

谢明灼没说话,几人的心也不上不下。

“孟姑娘身手不凡,探查碧山并非不可,”林泛笑着说道,“不过,出殡队伍从东郊王府到西郊碧山,约莫六十里路,队伍行进缓慢,许是要耗费一天时间,你与姜姑娘一路跟随,恐怕偶有不便。”

人有三急,两个姑娘家如何解决是个问题。

出殡队伍虽有女眷,可女眷自然有人帮忙伺候,帘布一围,无人看见。

谢明灼方才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如此说来,她和姜晴若一起去的确会拖了后腿。

“林班头想得周全,我和阿晴留下,不过计划有变,你同老杨这次只需记住进山路线,若能探查到兵马所在最好不过,若探查不到也不必冒着风险,等你们回来,再行商议。”

众人皆无意见。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混入出殡队伍。”李九月有些担心,“出殡当天谢霂肯定在,若是被他认出,后果不堪设想。”

林泛:“亲王的出殡队伍,少说也有千人,队伍中少不了演奏丧乐、抬棺、运送纸人纸马的匠人,这些人都是从城中或乡下雇佣的,少有人会真正在意他们。林某不才,恰好有些门路。”

事情就此敲定。

停灵还有七日,这七日他们可以安心休整,混入出殡队伍的事就交给林泛。

李九月道:“亲王遇刺,官府为抓刺客,必定全县戒严搜捕,这里虽安全,但万一呢?我们固然可以化妆伪装,可若官府查得严,问及地契……”

地契上不仅有户主姓名,还有户主的相貌、年岁等,她们几个与林泛毫无相似之处。

“李掌柜放心,我在公门多年,对户房的事务也不陌生,一张以假乱真的地契并不难。”

谢明灼几人:“……”

“先说好,这是便宜行事,日后可不能拿这个治我的罪。”林泛开了句玩笑。

谢明灼不禁笑回:“好说。”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不少啦!托腮~

第44章

◎异想天开◎

一道惊雷骤然劈开夜空。

谢明灼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下彻底清醒。她躺在床上,就着外头激烈的雨点击打窗棂之声,闭目养神。

一直到寅时末左右,雨势渐弱,她才重新生出睡意。

怎料隔壁厢房传来动静,即便足够轻微小心,也逃不过谢明灼的耳朵。

从方位来看,出门的是林泛。

宅子是林泛的,但他将主屋让给了谢明灼、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四个姑娘家,自己歇在东厢,杨云开同罗七住在西厢。

他没走院门,直接从院墙翻了出去。

谢明灼虽有些好奇,但无意打探旁人的生活习性,很快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雨虽停了,但昨夜的雨下得够大,院中积出不少水洼。

林泛正用木板和废弃的瓦片,在院中搭建临时小路,以免泥水弄脏鞋子和衣摆。

听到动静立刻回身,笑道:“稍等,马上就好。”

旋即在主屋门前放下最后几片残瓦,一条从后院门口到主屋的路便已铺成。

“我就寻到这些,路不平,你小心些。”他示范着走过一遍,立在后院门口继续道,“下了雨,咱们昨天的痕迹都被掩盖,官府找到这儿就更不容易了。”

“嗯。”

谢明灼踏上临时铺就的小路,行至院门时鞋边裙摆半点脏污也无。

“路铺得很稳,多谢。”

林泛眉眼微弯,笑着问:“去吃早食?”

“好。”

两人来到前院正厅,除罗七外,其余人坐在廊下,面前陈列三只木盆。

见到谢明灼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二娘子起来啦,我去厨房端早食。”冯采玉一改昨日憔悴,只过了一夜,就恢复了之前的神采。

姜晴:“我也去。”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谢明灼望向三只木盆。

一盆里装着莲藕,李九月正给它们搓泥。

中间那盆里游着三条黑鱼,一个个生龙活虎,尾巴调皮一拍,溅起阵阵水花。

最后是泥鳅,杨云开正用他擅长刑讯的手,剖开泥鳅的肚子,手法相当娴熟利落。

李九月瞅了一眼她身后,由衷赞道:“是林班头一大早拎回来的,说是今天给咱们加餐。”

所以他卯时没到就冒雨出门,是为了寻找食材,还顺便带了点“铺路材料”回来?

谢明灼不由回身。

从昨日开始,她就多次道谢,今日若再这般客套,反显苍白,不够真诚。

“用饭了。”姜晴在屋中喊了一句。

谢明灼便没再纠结,点头示意后迈进屋子。

比起七人的“岁月静好”,府衙和县衙一大早就焦头烂额。

梁王死了?刺客是林泛?林泛还有同伙?同伙是王府千金的朋友?

这事情会不会太过离shsx奇了?!

汤嵩可不管离不离奇,他只知道亲王在自己的辖地被刺杀,对他的仕途影响相当大。

他半天眉头都没松过,整理了手下禀报的消息,得出结论——

梁王招婿不成反被刺死,林泛为爱不从怒而杀人。

通缉!必须通缉!

正要叫人起草缉捕文书,沈石就在外头嚷着非要见他。他一点也不想见沈石,这块臭石头想说什么他光是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

可这厮难缠,要不见他,以后天天没个消停。

他心里不耐烦,面上丝毫不显,吩咐左右:“叫沈推官进来。”

沈石得了允准,立刻迈进二堂,直奔主题:“府台大人,此案尚存疑点,世子以亲王身份尊贵为由拒绝验尸,林泛没有理由刺杀梁王,遗留在官道上的两辆马车和八具尸体,这些都尚未查清,不可匆忙下定论啊。”

“沈石,”汤嵩端坐案后,面生威色,“倘若不是他们合谋所杀,又能是谁?你莫要耽误本官缉拿凶犯。”

“可……”

“本官再说一次,梁王被人刺杀,若不能尽快捉拿凶手,你我头上的乌纱帽就不保了!”汤嵩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吩咐左右,“来人,将缉捕文书下发到各个州县,全力搜捕凶犯!”

沈石:“……”

他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二堂,至无人处,摸出怀中的信封。

这是林泛赴宴前交给他的,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遗嘱,一封是梁王府这些年的恶行,以及梁王企图造反的佐证。

除却妇人失踪案,这些年他经办的案子里,有不少都指向东郊,只是苦于不能搜查梁王府,不能抓捕东郊之人问话,这些案子便不了了之。

侵占田宅、欺男霸女等等,都是权贵常用的牟利手段,这样的案子他已司空见惯,但拿到这封信时,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林泛真的刺杀梁王了吗?

不可能。

沈石坚信林泛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个案子一定没这么简单。

真想把那小子揪出来问个清楚,但也只能想想。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官道附近大多痕迹都被冲刷,他很难根据现场追踪寻迹。

况且,汤嵩明显不愿让他参与此案。

沈石在衙署忧急一天,听到衙门全员及王府半数护院出动都没能找到人后,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子挺会藏的嘛。

散衙后,他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便见院中无故多了三颗拳头大小的石块。

哪个泼皮往他家扔石头……等等!

他忽然福至心灵,鼻翼翕动,眼睛微微睁大。

酉时初,林泛弓着腰进了屋子,撕开脸上的白色胡须和脑袋上黑白参半的假发套,在井边洗去颜料勾勒出来的皱纹,这才走进主屋。

“下午你出门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李九月端菜上桌,“你们杂耍班子怎么还有这些?”

林泛:“偶尔也会唱唱戏。”

“原来如此。”

“我用馒头在城外雇了个小乞丐,让他给沈石传信,今晚我需出去一趟。”林泛坐下道,“放心,不会暴露这里。”

谢明灼问:“沈石会信?”

“没有看到梁王尸体,没有勘查案发现场,他不会轻易下定论,”林泛谢过冯采玉帮他倒的茶水,继续道,“我先前不知朝廷派你们来查梁王,入碧山后就告诉他碧山中藏有府兵与火铳,他定会对此案存疑。”

“你如此信任他,为何不去府衙当差?”谢明灼有些好奇。

林泛半真半假道:“县衙更自在些。”

或许是有这个原因,但绝非主要原因。

谢明灼无意继续探寻旁人秘密,道出自己的目的:“我想见见沈石。”

亥时末,城郊土地庙。

沈石缩着肩膀,蹲在庙外角落,眼睛死死盯着周围动静。

他是冒着极大风险来的。

府衙的推官私下面见通缉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不仅乌纱帽不保,项上脑袋也堪忧。

要不是案子疑点重重,以及对林泛的信任,他不会半夜应邀来此。

两年前shsx,他抓捕一个杀人团伙,在土地庙受到阻击,千钧一发之际,若非林泛路过,用三颗石头击倒凶犯,世上早就没有沈石这个人了。

他欠林泛一条命。

救命之恩固然不能成为徇私的理由,可谁让世子不愿让他验尸,也拒绝府衙勘查现场呢?

而且两辆马车上皆有绑人用的绳索,八具尸体中有两人是王府护院,还有六人无人认领。

从他们手上的老茧看,像是常年用弓的弓手,现场遗留的弓箭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弓箭的制式,并非朝廷许可的猎户所用弓箭,而是军中式样。

联系林泛与他说过的造反一事,他有理由怀疑梁王之死另有蹊跷。

沈石脑中捋着案子,身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吓得一个激灵,蹦跳而起,反身见到是林泛,不由骂骂咧咧:“走路没声音就算了,你好歹提个醒儿啊!”

林泛轻咳一声,屈指揉了揉鼻尖。

“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沈石抱臂冷哼,“胆子不小啊,连皇亲都敢杀了。”

林泛反问:“你私下见我,就不怕官位不保?”

“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你去府衙告状。”

林泛侧开身体,让出身后之人。

“沈推官,幸会。”谢明灼上前一步,面带揶揄。

沈石:“……”

“好你个林班头,来见我还带着人,你是真不怕我丢了脑袋。”他指着林泛佯装生气,而后看向谢明灼立马笑脸相迎,“还请孟姑娘看在我和林泛交情不浅的份上,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林泛无奈:“沈兄性命或许无虞,但日后若受贬谪,可不要怪我。”

“……”

沈石虽不明白,但今晚过来不是斗嘴的,遂摆摆手道:“贬就贬吧,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三人进了土地庙,席地而坐。

月光轻柔洒在庙前的阶上,借着这光,能隐约辨清庙中陈设的轮廓。

林泛道出当日情景:“我入梁王书房时,梁王坐在案后已无声息,我便知道这是个陷阱,遂逃离王府。”

“梁王死因看清楚了吗?”

“匕首刺入左胸,应是一击毙命,未见书房挣扎打斗痕迹。”林泛只匆匆瞥了几眼,再多便也不清楚。

沈石听完整个过程,想了想,说:“倘若你猜测为真,梁王乃世子所杀,那世子杀他的动机是什么?”

“权力和猜忌,”谢明灼开口,“我们成了替罪羊,他便可顺利成为郡王,再筹谋造反,若成,他便是启朝的新皇帝。”

“太异想天开了吧?”沈石简直不敢相信,区区几个山头的兵马,恐怕连河南都打不过去,更遑论叩开京城大门。

谢明灼没说话,按照原书的剧情,这个时候梁王已经快要成事了。

谢霂如此膨胀,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果河南暴动,河南卫所自顾不暇,根本挡不住手持火铳的碧山兵马;倘若敬国公依旧掌控京营,他们冲入京城不是没有可能。

即便眼下河南安稳,即便敬国公已死,谢霂也不惧。

河南还有汪鑫,还有大通车马行的马咏飞,而这条利益链上,还绑着河南巡抚和布政司、按察司的高官。

京营废弛多年,就算如今交由陆平操练,短短三个月,又能提高多少战力?

他算不得异想天开,但他没料到,自己藏起来的秘密会被谢雩窥破,并用来威胁于他,他更加没有想到,京城谢氏会提前洞悉梁王府的阴谋。

“沈推官,我有一事委托于你。”谢明灼从袖中取出一物,“此为朝廷密旨,还请你亲自前往武昌府,交到高铨高巡抚手中。”

巡抚有提督军务之权,必要时候可以调动本省各州县卫所兵马。

事到如今,想要不费兵卒已然不可能,不过她还是想尽量将损害降到最低。

“朝廷密旨?”沈石这才反应过来,惊得起身,退后几步,“你到底是何人?”

谢明灼没有明确回答,只道:“我等奉命前来调查火铳与铁胎银的来源。”

“这么说,梁王意图造反的事,朝廷早就知晓?”

谢明灼默认了。

“看来我是真的要遭贬谪了。”沈石捂着胸口惨兮兮叫唤,还不忘偷瞄谢明灼脸色。

据他判断,能奉命前来调查梁王,谢明灼的身份除了锦衣卫再无其他。

本朝虽女子不能科举为官,但有些特殊衙署为了便于行事,会招募女子入衙,锦衣卫里也有女子,可大多是没有品级的杂役。

如孟二娘这般,瞧着不像杂役,倒似锦衣卫里的上官。

可他从未听说锦衣卫里有什么女千户、女佥事。

不管她是何身份,今夜叫他瞧见自己徇私,再传至京师,他这个推官恐怕是做到头了。

谢明灼看出他的心思,承诺道:“只要你将此密旨交给高铨,便算作戴罪立功。”

沈石道:“我一个小小的推官,如何能见到高巡抚?”

谢明灼又取出一锦囊,说:“此为信物,高铨看了便会见你。”

“沈某能否知晓锦囊中是为何物?”

谢明灼便叫他定心:“去年万寿节,高巡抚为陛下献上一贺礼。”

明白了。

“沈某定不负所托。”

沈石小心翼翼接过,密旨和信物都妥帖放入怀中。

看来安陆要变天了。

事情办完,谢明灼和林泛要返回住处,沈石则就地一躺,说:“城门都锁了,我就借土地公公的宝地歇上一晚。”

三人就此分别。

翌日一早,沈石赶回县城,回家换上官袍,至衙署应卯后,再次找上汤嵩。

他好意劝道:“府台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还需再查,请您收回缉捕文书。”

汤嵩:“……”

“沈石,我知道你查案子厉害,可这个案子涉及亲王,抓捕林泛等人,是最好的结果。我已上报布政使司,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瞧你面容憔悴,许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本官允准你回家歇上几日。”

沈石:汤知府啊,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他假意不服,负气离开府衙。

知府叫他歇上几天,他就真敢不来应卯,请了病假,一连数日,府衙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汤嵩冷不丁发现这事儿,还真有些不习惯,唤来差役问:“沈推官身体可痊愈了?”

差役皆摇头不知。

沈石孤家寡人一个,平日少与人往来,在府衙也没个交心的朋友。

“去瞧瞧。”

片刻后,差役回禀:“沈推官不在家中,据街坊说,他外出散心了。”

“散心?”汤嵩不信,冷哼一声,“我看他是偷偷去查案了!”

“大人,要不要去寻沈推官?”

汤嵩摆手:“不必。”

他愿意撞南墙就让他撞,好言相劝不听,非要去蹚这趟浑水,到时候染了一身脏污,最好别连累了府衙。

七月初八,梁王出殡。

民间传说,七月为鬼月,为避鬼煞,忌此月殡葬。

但梁王乃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不惧鬼神,停棺七日后,便被送往西郊碧山陵墓。

千余人的出殡队伍,声势极为浩大。

林泛和杨云开伪装成运送纸扎的脚夫,隐藏在漫长的队伍中,随行前往碧山。

南郊小镇上,也终于迎来搜捕凶犯的衙差。

第45章

◎乞丐姑娘◎

七月流火,太阳不复之前灼热,但正值午时,黄丁等人还是晒得大汗淋漓。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嫌犯,连茅厕都不放过。

这段时间,黄丁的心路历程可谓是一波三折。县衙里,林泛总是压他一头,他怀恨在心,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翻身。

新知县的到任让他看到希望。

只可惜,林泛那厮委实嚣张,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连带着自己也得继续避其锋芒。

直到他得罪了东郊。

可还没怎么高兴,那厮不知哪来的运气,救了王府千金,得了梁王看重,又回到县衙。

黄丁愁苦不已,想到这辈子都越不过林泛,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然而,就在七天前,东郊遣人到府衙报案,说林泛刺杀了梁王!

这等罪名,若他还有九族,九族都得被灭。

府衙发布了缉捕文书,县衙的差役皆被调动搜捕林泛和其同伙。

黄丁一改往日敷衍作风,带着手下地毯式搜索,誓要将林泛挖出来,亲手送进公堂,再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七日过去,搜捕无果,公门上下陷入焦灼。

梁王都快入土了,他们还没找到人,心中实在是惭愧难安。

衙门甚至发了悬赏,号召各个行帮也参与搜查,但凡提供线索,皆有赏金。

黄丁自恃公差身份,不想被行帮无赖比下去,带着手下没日没夜地找人。

今日来到这个距城四十里开外的南郊小镇。

小镇行商居多,人气不旺,许多住户不在家中,也有家中只剩下老弱妇孺。

为了搜捕嫌犯,他们横冲直撞,不管不顾,遇到没人的,就暴力劈开门锁进去搜找一通,碰上老弱妇孺,也不顾对方方便与否,在屋子里乱翻一气。

百姓敢怒不敢言。

衙差一路搜至西南角,这里更为偏僻,几乎看不到人影。

“头儿,咱真能找到人不?”手下衙差不免有些泄气。

黄丁瞪他一眼:“废什么话,当然能找到,他又不会飞。”

说完大步往巷子里走去。

养了七日,罗七的伤痊愈大半,已能起床行走,外表看上去与常人无疑。

林泛离开之前,留了好几桶河鲜,他蹲在院中处理鱼虾,忽然听见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

官府查到此处在意料之中,他们早就有所准备。县衙有人见过他们,为免暴露,每日晨起之后,几人都会伪装妥当。

他收拾妥当院子,起身进屋禀报。

黄丁手下用力敲打门板,脸上写满不耐烦,嘴里大喊大叫:“县衙搜查嫌犯,快开门!”

敲过三下,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头发半白的老太婆半低着头,弓着腰,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问:“差爷有什么吩咐?”

“滚开,”衙差没好气地推开她,“别挡道。”

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半天没能爬起来。

衙差视而不见,兀自走进院子,一拨人在院子里翻翻找找,另一拨闯进屋子。

翻箱倒柜,东西摔了一地。

黄丁见堂屋没什么好找的,遂带人去了后院,吩咐两个手下去搜厢房,自己则来到主屋。

“咳咳。”内屋传来几声咳嗽。

他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床榻上躺着一人,被子裹着看不甚清,又咳了几声,才缓缓转首问:“老婆子……”

黄丁不由大叫一声,慌不择路撞到墙上,脑子嗡然作响,想骂娘却骂不出来,捂着口鼻冲出屋子。

“头儿,都搜……”

“快走快走!”黄丁连忙招呼手下,“里头有个痨病鬼!”

手下懵了一瞬,皆惊慌失措逃出院子。

等几人跑远,被推倒的老婆子才缓缓起身,关上院门,来到后院主屋,笑着说:“真把他们骗过去了。”

那日见林泛伪装老人,李九月便想到这招,找他借了不少化妆工具,将自己化成老太婆,罗七则扮成卧病在床的肺痨患者。

时人对痨病避之唯恐不及,就算吓不到官差,也能叫他们不敢长时间搜找。

官差来时,谢明灼和姜晴,带着冯采玉潜出后门,两人耳力不凡,能轻易避开他们的搜捕。

待官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三人从后门回到院子。

搜查过的地方,官差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这次躲过,她们可以安稳几日。

小镇西南角的住户不多,她们住的地方已经足够偏僻,再往里走,也不过几间破败的宅子,还有一座已经废弃的酱料坊。

那儿一直无人居住,只昨天夜里来了两个小乞丐,躲在酱料坊里。

应该不打紧。

谢明灼回了屋子继续看书,其余人各司其职,只是心中还有些隐忧,不知杨云开和林泛入碧山是否顺利。

不多时,院外再次传来凌乱的脚步shsx声,是官差返回,但似乎多了两人。

同脚步声一起传来的,还有挣扎哭喊声。

“放开我阿姐!”

黄丁手里擒着一人,衣衫褴褛,头发脏乱,俨然一副乞丐的模样,可仔细去瞧,眉眼格外清秀,竟是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

另有一十岁左右的男孩,被人揪住后领拎起来,四肢拼命在空中伸蹬,眼中满是惊怒。

“小叫花子别不识好歹,老子这是带你们去过好日子。”黄丁掐了一把年轻姑娘的下巴,眼神极为黏腻。

其余衙差也笑得猥琐。

只有一个面露不忍,劝道:“头儿,凶犯还没抓到,倘若县尊大人怪罪下来……”

“废什么话,”黄丁瞪他一眼,“你以为老子是要自己享用?”

衙差:“……”

“出来前,樊公子可是特意交待了,若是见到貌美的小娘子,得带回去叫他尝尝鲜。”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他都玩腻了,不如借着入户搜查的机会,物色几个漂亮小娘子,带回去叫他尽尽兴。

虽然腿伤未愈,但也不是不能玩。

黄丁本觉得难办,寻常人家的确不敢跟官府硬碰硬,但眼下梁王刚死,这种事不能做得太过,若闹大了被世子知晓,他们没抓到林泛还物色姑娘,指不定怎么降罪。

不过乞丐嘛,连求告的家人都没有,往县衙后院里一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是任由樊公子消遣。

衙差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乞丐姑娘,继续劝道:“这些叫花子说不定身上染了什么病,住得离痨病鬼这么近,带回去若是伤了樊公子怎么办?”

这话说得在理。

黄丁不由松开乞丐姑娘,退后几步,唯恐她真的被传染了痨病。

“头儿,等抓到凶犯,立了功,樊公子要什么美人没有?”衙差见他意动,立刻递了台阶,“一个叫花子,皮包骨的,能有多好看?”

黄丁一挥手:“行了,知道你家里有个妹妹,不忍心。”

没等他示意手下放开男孩,男孩忽然狠狠张口,咬住手下腕部,深可见血,后者疼得嗷叫一声,一把扔开男孩。

男孩后背砰地撞到墙壁,听着都疼,他却没哼一声,赶紧站稳了,抓着姐姐的手就要跑。

“小杂种!”手下大怒,拔腿追上去。

这次没拎衣领,直接掐住男孩脖颈提起,男孩双脚离地,脸憋得紫红。

乞丐姑娘心急如焚,冲上去欲救出弟弟,却被其余衙差用铁尺拦住。

铁尺是公门衙役随身携带的武器,但不是所有衙役都能配备。

安陆县算不得繁华,县衙库房不充盈,买不起这么多铁尺,先前黄丁等人也就在府衙衙差腰上看到过。

这次为了搜捕刺杀梁王的凶犯,他们才得以配备。

黄丁蔑笑,用铁尺的一端戳了戳乞丐姑娘的脸,再挪动到肩颈,继续往下……

原是用来铲奸除恶的武器,如今却被他用来猥亵姑娘。

后者避无可避,见到阿弟快要被掐死,也顾不得疼痛,直冲铁尺而去。

“头儿,要不算了吧?”方才不忍心的衙差再次劝道。

黄丁担心乞丐姑娘染病,已歇了带她回去的心思,但这小孩咬了人,不能轻易放过。

一个小叫花子,死就死了。

事情就发生在院外,谢明灼不可能当没听见,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死在自己面前,她做不到。

“去吧。”

李九月一直在等shsx她指令,见她同意了,才立刻端来一盆脏水,打开院门,径直倒出去。

“哗啦”一声,那水差点浇到掐小孩的衙差身上。

受惊之下,他猛地松了手。

男孩跌落在地,浑身沾满了院外的泥水,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乞丐姑娘跑过去,紧紧抱住弟弟。

“死老太婆干什么!”衙差回过神,狠狠瞪向李九月。

李九月粗哑着声音:“耳背,没听见外头有人,差爷恕罪。”

“真他娘的晦气,这泼的什么脏水。”

李九月卑微道:“给老头子擦洗身子的水,不脏的。”

黄丁等人:“……”

“他娘的,痨病鬼的洗澡水!”那衙差怒不可遏,扬起铁尺就要打过来,却突觉身上一麻,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整个人仿佛被定格在原地,看得其余人一头雾水。

“你等什么呢?”黄丁不耐烦道。

“头儿救命啊,我、我动不了了。”

李九月也很惊讶,但反应极快,幽幽道:“不会是撞鬼了吧?”

“太白天的哪有鬼!”

“酱料坊死过人,”她嗬嗬发出瘆人的笑声,“差爷刚去那儿,指不定冲撞了冤死鬼。”

乾坤朗朗,几人却脚底生寒,寒意如冰冷的鬼手顺势而上,他们不约而同吓出一身冷汗。

“走,快走!”黄丁胆子小,平生最怕鬼怪,连忙招呼手下。

就算不是鬼怪,也有可能染上了痨病。

衙役们不敢继续逗留,拖着不能动的同僚,一起奔出巷子。

巷子陡然沉寂下来,李九月看了一眼姐弟二人,一句话没说,转身回到院子,关上门。

她们现在是泥菩萨,方才捣乱救人一命已经是在冒着风险,眼下不宜再有过多牵扯。

怎料翌日一早起来,屋后菜园的菜被人偷了!

昨晚是姜晴和罗七轮流守夜的,分别是上半夜和下半夜,倘若有人偷偷摘菜,以两人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

但李九月询问时,两人都没有丝毫印象。

细想之下,只觉毛骨悚然。

姜晴和罗七对视一眼,满眼惭愧懊恼,正要跪下请罪时,却听谢明灼轻缓道:“我听见了,昨夜寅时左右,是那两个乞丐。”

寅时正是人熟睡之际,便于偷偷摸摸,可谢明灼眠浅,加上耳力不俗,容易被惊醒。

罗七不解:“我并未入眠,为何没听见?”

“你昏睡了。”谢明灼在他震惊的眼神中解释道,“你伤初愈,本就需要睡眠补足元气,况且对方用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

“迷药。”

罗七直摇头:“我一直待在屋子里,怎会中迷药?”

“昨日有人欲用铁尺攻击九娘,莫名不能动弹,可还记得?”谢明灼见几人点头,继续道,“我猜测是中了麻药,那小孩咬伤之后,麻药顺着伤口进入体内。”

几人:比见鬼合理多了。

“可罗哥又是怎么中的迷药?”姜晴望向罗七,“他昨天根本没有见过那两个乞丐。”

“药应是下在菜园,附着于菜叶,昨晚是老罗洗的菜,虽然药粉被水洗净,但你摘菜时应该吸入了一些,剂量浅,可你先前受了伤,到后半夜坚持不住,陷入昏睡。”

罗七挠头:“奇怪,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怪不得我昨晚睡得有些沉。”姜晴眉毛紧蹙,“我去把他们抓来。”

她昨晚守夜后,生啃了一根黄瓜才去睡觉。

众人没有意见。

前夜这两个小乞丐过来时,守夜的是姜晴,她听到动静便悄悄叫醒众人,打探到只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后,大家便没太在意。

昨日一整天,两个小乞丐也没靠近过菜园,所以这药只能是前夜过来时就下的。

恰好昨日早晨没去摘菜,为了应付官差,中午也来不及做饭,晚上才中了招。

这心思不妨不行。

没多久,姜晴就一手一个拎进来,扔到院子里。

两人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着,披头散发歪倒在地,扣着脑袋闭着眼,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谢明灼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本书,打量二人片刻,慢条斯理道:“回答问题就让你们吃饱,不开口就绑石头扔河里。”

那姑娘还是没动静,男孩倒是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瞅了几眼她们,再看默不作声的姐姐,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谢明灼:“九娘,阿玉,你们去做早食,阿晴去找石头,老罗回屋休息。”

几人应声而去。

晨光渐渐被乌云遮挡,层层叠叠的黑云仿佛一座座高耸的山峦坐落于天际。

夹杂着水汽的风,带着一丝丝秋意,吹进了这座南郊小镇,也悄然闯入院中。

谢明灼低头,安静翻看手中的书。

这本《寓园杂谈》她读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体会。

笔者乃一位隐士,去世已有数十年,虽未入过仕,生前交游者却多为故旧耆老,书中记载了不少当地官员的政绩轶事。

作为一个“官场新人”,谢明灼受益匪浅。

书中有些观点,与她本身的价值观相悖,但相悖的观点也能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时代。

知己知彼,才能根据实情去其糟粕。

她耐得住性子,地上的乞丐姑娘也耐得住性子,只有十岁的男孩按捺不住。

他再次睁开眼睛,小心翼翼蠕动到姐姐身边,伸出脑袋撞了撞后者的胳臂。

乞丐姑娘无奈睁眼。

男孩眨动眼睛,乞丐姑娘轻轻摇首,男孩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挪开脑袋,继续歪在地上。

饭食的香味渐渐从厨房蔓延到院子。

男孩耸了耸鼻尖,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脸上满是渴望。

没一会儿,早食做好,姜晴也搬着石头回来。

谢明灼起身说:“阿晴,院中凉爽,桌椅搬出来,就在院中用饭。”

“好嘞。”姜晴应声而去,很快搬出桌椅,摆在院子正中间,离两人不远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