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文华理政◎
秋雨成幕,覆盖整座京城,淅沥声不绝于耳。
林泛再次敲响岑宅院门。
“是林公子啊,”管家客气侧身,“快请进,老爷上衙去了,酉时才回,你要不先……”
林泛并未进院,礼貌道:“心领了,岑兄不在,我便不进去了。有劳给岑兄带句话,就说林某拜托他的事,已有结果。”
“好,好,我晓得了。林公子慢走。”
林泛颔首,转身撑起伞,正要离开巷子,迎面几人走近,是两个兵马司小卒。
他们搀扶一人,那人面色苍白,脑袋用布巾包裹,血色已渗出布巾表层。
“岑兄?”林泛快步上前,“这是怎么回事?”
他谢过两个小卒,同发现情况的管家,一齐将人扶到正院卧房。
岑悝仰躺在床上,对脑袋的伤没怎么在意,反而说:“林老弟,你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那日我在大牢碰见一个叫‘孟卓’的女锦衣卫,只是……”
“岑兄,有劳你挂心,我今日来,就是同你说一声,人已找到。”林泛英眉皱起,“倒是你,之前遭遇一场意外,今日怎么又受了伤?”
岑悝叹了一声:“是我倒霉,走在路上被掉落的花盆砸了。”
他只是个六品小官,坐不起马车,每日都步行上衙。
“没撑伞?”
“早上出门还没下,我就没带,到半路落雨,我寻沿街的商铺屋檐避雨,不小心被花盆砸到脑袋,幸得巡街的小卒瞧见,将我送去医馆包扎,又送我回家。”
林泛嗅出一丝不同寻常,“上次因何出的意外?”
“只是出城办差,碰到一群恶霸横行乡里,仗义执言了几句,当时未穿官服,他们连我也一起殴打,我虽学过一些拳脚,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受了些伤。”
林泛:“岑兄为民请命,遇难成祥。”
“不必夸我,若非报社的孟记者路过,与他的同伴一起救了我,我恐怕没那么容易逃脱。”
“孟硕?”
岑悝惊讶:“你认识?”
“有过两面之缘。”林泛唇角微扬。
孟姑娘的兄长,也是位路见不平、凛然正气的郎君。
“你刚来京城,就能与孟记者相识,方才你又说姓孟的姑娘找到了,莫非她与孟记者……”岑悝脑筋转得极快。
林泛颔首承认,但未多言,目光落向他额头的伤,斟酌道:“两次虽都是意外,岑兄平日还是要当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身为刑部官员,岑悝并不迟钝,“只是我已查过,并无不妥之处。”
乾清宫。
谢明烁踏入膳厅,见到等待他的家人,一屁股坐到宽椅上,可怜兮兮道:“求安慰。”
“又咋了?”孟绮摸他脑袋。
“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谢明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日我上街,总觉得背后有几只眼睛盯着我,但转过头又看不出异常,有点心慌。”
谢长锋:“有侍卫暗中保护,怕什么?”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谢明烜一针见血。
记者得罪人是常事,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没得罪谁……啊!”谢明烁灵光一闪,“那日我被人追了几条胡同,这才撞见了小林。”
谢明灼意有所指:“追你的是东城兵马司的小卒,或许今日盯着你的也是兵马司的人,他们日常巡街,盯着人看不会显得突兀,所以你瞧不出异常。”
“小妹,还得是你。”谢明烁茅塞顿开。
“金蛋的秘密挖出来了?”
“没,”谢明烁一脸苦恼,“金蛋已经卖了,买它的是个小商人,估计只是想借此疏通京城的关系。”
此等行贿手段挑不出毛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姓杜的没干超出法纪的事,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谢明灼:“金蛋卖了多少钱?”
“二百两。”
“小商人做的什么生意?”
“就卖些杂货。”
连谢明烜都觉出不对:“卖杂货一下子能拿出二百两?”
“那商人有些祖业,虽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谢明灼:“他户籍在何处?”
“是从徽州府来,”谢明烁心领神会,“是不是哪里不对?”
谢明灼摇摇头,她只是突然想到一人,可这种直觉上的怀疑太过莫名奇妙,没有实证,她不能说出口以免带歪四人。
“二哥,你再去查一下杜家的底,着重在他的人脉网。”
“包在我身上。”
暮秋之雨连绵不绝,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污浊。
谢明灼撩起微湿的裙摆,抖了抖,进入文华殿。正式参政后,她就在文华殿学堂的隔壁,开辟了一间屋子,用来处理公务。
之前是借用乾清宫,但老爹嫌弃这些大臣总是借机面圣,占据自己的私人空间,谢明灼便将办公地点改成了文华殿。
吏部三个官员已候在里面。
谢明灼坐上主位,待三人行了礼,才开口赐座。
“启禀公主,臣等已起草完成官吏行为规范,您请过目。”
说话的是左侍郎方绩,之前查阅的流官任免记录,也是他送来的。
冯采玉上前接过奏稿,呈交给谢明灼。
“咳咳。”昌蔚以袖遮面,闷咳两声。
“采玉,给三位大人上茶。”谢明灼吩咐一句,低头翻阅起草的奏本。
冯采玉去殿外吩咐了宫仆,又返回殿内侍立。
屋中只余下纸页翻动的声音,还有昌首辅偶尔的咳声。
“老师可看了大夫?”谢明灼抬头。
昌蔚:“谢殿下关心,已看过大夫。”
“多日过去未见缓解,稍后我让太医给您诊个脉。”
“不用劳烦太医,只是年纪大,着了凉而已。”昌蔚抗拒的姿态像极了医院里一些固执的长辈。
谢明灼正色道:“老师位居首辅,是五府六部的主心骨,责任重大。对自己身体不负责,就是对天下黎民不负责,您可不能拒绝。”
“……”
“公主如此体恤臣子,是臣等天大的福分。”右侍郎滕世通不轻不重地拍了个马屁。
他样貌寻常,单眼皮小眼睛,留着两撇胡须,浑身上下都写着“油滑”二字。
和老神在在的昌蔚、行事稳健的方绩相比,根本不是同一个画风,也不知他们的日常办公是否和谐。
谢明灼瞥他一眼,没应这句话,等昌蔚不得不点头答应后,才道:“奏稿写得过于佶屈聱牙,拿回去重写,力求简洁明了,通俗易懂。”
三人:“……”
“有什么问题?”
方绩率先道:“若过于通俗,恐有损威严,以致成效不显。”
“你是想说,出自你手的公文,若写得太直白,各级官员会笑话于你?”
方绩诚恳道:“笑话微臣倒是其次,规范虽为吏部起草,最终却是由圣上定夺。”
这是在拿父皇作筏子。
谢明灼笑问:“方侍郎,你身为吏部侍郎,难道不清楚官与吏谁多谁少?”
“微臣自然清楚,只是底层吏役识文断字者寥寥,行为规范的用语是晦涩还是通俗,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不识字可以念可以听,难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满嘴‘之乎者也’?”
“……”
滕世通极有眼色道:“用语通俗些,更容易叫那些吏役听懂,学起来也不费事,公主实乃高见。”
“滕侍郎,”谢明灼正眼瞧他,“你倒是说说,应该怎么改。”
滕世通恭恭敬敬道:“微臣愚笨,若说得不好,还请公主恕罪。”
“嗯。”
“微臣以为,简洁明了的关键在于提炼精髓,通俗易懂的关键在于扎根基层。直接用‘严禁’、‘不准’这类词语便可,比起用大量典故警醒官吏,更加振聋发聩。”
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念出来那些差役都听不懂。
谢明灼不禁告诫自己,以后不能以貌取人。
这人虽油滑,却意外是个实干派。
“你说得很好。”谢明灼不会吝啬夸奖,也不会忘了端水,“方侍郎的担忧也有道理,但为了能够更快推广,朝廷必须有所舍弃。”
方绩:“是。”
“回去再拟一稿。”
“臣等告退。”
谢明灼:“老师留下,已叫人请了太医。”
文华殿外,左右侍郎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话,直到临近吏部衙署,方绩才驻足。
“滕侍郎,恭喜。”
滕世通笑道:“方侍郎,同喜啊。”
“滕侍郎可听说过一个故事?前朝一人擅长媚上,颇得皇帝器重,从一个穷书生扶摇直上,竟成了宰相,只可惜,宰相位子还没坐热,便被抄家灭门。”
滕世通惊讶:“竟有这等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方侍郎还有话要说?”
方绩:“滕侍郎,这天下到底是圣上的天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方绩袍袖一甩,不再与他搭话,兀自迈步往前。公主终究是公主,再强势也只能是公主。
文华殿内,太医院院判应召前来,为昌蔚诊脉。
给昌首辅看诊,他需谨慎再谨慎,望闻问切每一步都细致入微。
谢明灼一直耐心等待,直到院判眉心微微蹙起。
“如何?”
“这……”院判一时语塞,为难望向昌蔚。
昌蔚面色如常,笑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只是遵循这一规律罢了。”
“什么病?”谢明灼声音冷静,心里却乱作一团麻。
她认识昌蔚也不过数月,以师生身份相处的时间更短,但昌蔚此人,绝对算得上国之重臣。
他一旦倒下,朝廷局势恐怕会经历一次大洗牌。
况且她回京之后,明显感觉到昌蔚对她态度的转变,从以前的告诫到现在沉默的支持。
她心里已经将他当成真正的恩师。
“阁老的咳疾的确是风寒引起,但……”院判内心无比惋惜道,“真正的病症在胃,噎嗝积聚,有癥瘕之症,只能服药缓解,无法根治,若休养得当,最多三年。”
谢明灼看过很多杂记,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早期胃部恶性肿瘤,也无法切除治疗。
第72章
◎建天工院◎
谢明灼封锁了消息。
她明白昌蔚一直隐瞒病情,也是为了避免朝廷动荡。
一家五口围坐桌旁,气氛有些凝重。
谢长锋长叹一声:“老昌的棋下得特别好,几个阁臣里,我最爱同他手谈。”
“确实可惜。”
孟绮和昌蔚的交集不多,但对他的为人处世也有耳闻,这样的国之栋梁,只余三年寿命,怎能不叫人扼腕?
“得研究一下现代医学,”谢明烜点出本质,“要不然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
五人都没涉猎过医学,让他们从无到有建立体系,实在强人所难。
谢明烁:“我还是坚信人民大众的智慧,给他们一个方向,人才会自己钻研。”
众人一致同意,看向一直没发表观点的谢明灼。
“勺勺,你怎么想?”
谢明灼已经缓过神,并接受昌蔚时日无多的事实。
说实话,她如今能够顺利参政议政,除了爹娘兄长的全力支持,也少不了老昌无声的拥护。
若没有他在前面挡着,天下文人士子的唾沫都能把她淹了。
他没有明确表示过支持,但内阁首辅不发话,其余人也不会悍不畏死,同时得罪皇帝和首辅。
“我在想,三年时间,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谢明烁更敏锐,很快领会她的意思,思忖道:“军队和舆论喉舌,重中之重。”
“要不制定一个三年计划?”孟绮提议。
谢长锋:“我同意。需要干什么,我全力配合。”
五人取来纸笔,一边讨论一边记录,直到亥时,吴山青在殿外提醒夜深,他们才暂停会议。
翌日,细雨绵绵。
谢明灼上完朝会,停了今日的听学,乘坐马车前往黄华坊。
路上从报童手中买了最新一期的报纸,还在有名的老字号铺子,挑了一些特色小吃。
刚看完报纸,马车猛地一个急刹。
待车停稳,冯采玉掀帘而入,担心道:“二娘子,方才可有撞到?”
“无碍,外面什么情况?”
姜晴的声音传来:“有个人摔倒在地,差点撞到马。”
碰瓷?
谢明灼暗自失笑,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可没人吃饱了撑的来碰瓷。
她掀开侧帘,透过缝隙看到马车左前方趴着一人,那人倒在泥泞水洼处,油纸伞脱手滚到胡同一旁的墙壁。
他稍稍抬起上半身,半眯着眼,左手不断在前面水坑里摸索,浑身上下已被泥水和雨水打湿。
“阿晴,替他找一下眼镜。”
自从报纸上出现“眼镜”一词,叆叇便渐渐被弃用,京城的叆叇铺也改换了名字,大抵是觉得“眼镜”更通俗易懂。
姜晴应了一声,弯腰从水坑里取出一只眼镜,还好心擦拭干净,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连忙接过戴上,终于看清眼前。
他从地上爬起,理了理斓衫,躬身行礼:“多谢姑娘。在下不慎摔倒,惊扰了姑娘马车,还请姑娘见谅。”
姜晴并不在意:“无事。”
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平地都能摔倒,实在不值得过多关注。
她跳坐上来,继续专心驾车。
天公作美,至黄华坊孟宅前,云销雨霁,碧空如洗。
宅门大方敞开,正等着贵客临门。
姜晴刚吁停马车,林泛就出现在宅门前,笑吟吟走到车厢前,先对她和冯采玉各自礼貌颔首,才专注看向前帘,伸手去揽。
“孟姑娘。”
谢明灼拿着卷起的报纸,躬身走出车厢,与他目光相接,面含笑意。
她今日穿着天青色道袍,宽松随性,头发也简单束成发髻,戴松木祥云簪。
今日不用在皇宫案牍劳形,难得空闲,那就彻彻底底松快一次。
“做了什么这么香,院子外都能闻见。”她搭着林泛的手,悠闲下了车。
林泛笑道:“都是你爱吃的。”
“辛苦了。”谢明灼没有松开他的手,直接牵着他迈进院子。
林泛低头望向紧紧相扣的手,脸上腾地升起一股热意,整个人都仿佛泡在蜜罐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是做菜而已,不辛苦。”
他已提前准备妥当,恰好天空放晴,便搬出一张摇椅置院中,茶几置右侧,茶壶、点心和果盘一一陈列。
“孟姑娘,你休息一下,我先去厨房。”
摇椅上铺着软褥,谢明灼躺上去,手里还攥着报纸,懒洋洋问:“还有多久?”
“再过一炷香。”林泛笑回。
躺椅前后摇摆,谢明灼闭上双目,阳光照在她眼皮,有些微刺目。
林泛正欲去寻遮阳之物,却见她摊开报纸,往脸上一盖,恰好挡住。
“我小憩片刻,你去吧。”
公主休息需要安静,冯采玉示意姜晴守在此处,自己则跟随林泛去了厨房。
“阿玉姑娘可是有话与我说?”林泛站在料理台旁,用小刷子刷着张牙舞爪的螃蟹。
“我姓冯。”
“哦,冯姑娘。”
冯采玉:“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shsx “没有。”林泛垂首继续刷蟹,“冯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二娘子从昨日起,心情便有些沉闷,今日难得赋闲,她若不提及,你便不要主动提起公事。”
林泛停了动作:“何事惹她不悦?”
“一些公务而已。”冯采玉含糊揭过,忧心之意显而易见,“许是过了今日,二娘子再难抽出空闲。”
林泛蹙起眉头:“就算她再出类拔萃,朝廷也不能如此压榨。”
冯采玉:“……”
这个是公主自己“压榨”自己,连皇爷都管不了。
“林公子,许是在你这里,二娘子才有机会放松一二。”
冯采玉虽不知公主心中所想,但她有眼睛,能看出来公主在皇宫里没有丝毫懈怠。
和皇爷、皇后及两位王爷在一起时,或许能随意些,但在面对大臣时,不敢出现一丁点错漏。
长此以往,公主再厉害,也是会累的。
“我明白了。”林泛眼里流露些许心疼,低声喃喃,“这何尝不是我的荣幸。”
谢明灼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可怜打工人”,她昨天伏案深夜,在床上辗转思量,又起早参与朝会,身体固然撑得住,心里却泛起了困倦。
治理朝政比她想象的难多了。
她虽热衷搞事业,但不是机器人,有疲倦期在所难免。
皇宫里人多眼杂,她也不想在父母哥哥面前表现出来,这儿无疑是放松的最佳选择。
有美食抚慰心灵,有美男赏心悦目,岂不快哉?
她躺在摇椅上,随着慢悠悠的晃动,当真陷入了酣眠,脸上报纸被风吹走都没发现。
姜晴小心捡起报纸,用瓷盘压住,坐在小马扎上,继续守在公主身边。
临近午时,林泛用香胰子仔细净了手,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餐食摆入膳厅,才来到院子,看见熟睡的谢明灼。
秋日灿金的阳光,温柔轻抚她鬓角,额际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眉间眼尾轻轻摩挲,许是觉得痒,她的眉尖渐蹙。
林泛下意识伸手去拨,尚在半途,谢明灼就睁开了眼睛。
他收回手,笑道:“用膳了。”
谢明灼耸耸鼻尖:“好香。”
睡了一觉后神清气爽,胃口也大增,她站起身,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迈步往膳厅。
转身时宽大的袍袖拂过摇晃的躺椅,轻盈飘逸,袖面的蝴蝶展翅欲飞。
午膳共六菜一汤一螃蟹。
林泛只准备了三套蟹八件,在场唯一不需亲自动手剥蟹的只有谢明灼。
她只负责吃,吃的还是螃蟹最精华的部分。
林泛的手极巧,蟹八件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剥得又快又好。
姜晴和冯采玉本还想跟他争一争,最后实在争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吃他喂的蟹黄。
一顿饭下来,四人都吃得很满足。
谢明灼一扫之前倦怠,搞事业的心重新燃起。
她回到院子,躺上摇椅,问:“你与宋千奇如何了?”
“昨日下午同他见了一面,他以为我在孟家做长工,为我感到惋惜,想送些银钱给我,我拒绝后,他又邀请我随他一起回贵州。”
林泛搬了小马扎,贴着摇椅坐下,声音不紧不慢,清朗悦耳。
冯采玉和姜晴极有眼色,悄声离开院子,守在院门外。
“你怎么想?”谢明灼翻身侧卧,目光落向他鼻尖,那日的红痕已然消散。
林泛:“贺寿结束,我想以孟泛的身份,同他一起去贵州。”
“想好了?”
这个计划是之前就商议过的,但谢明灼还是再问了一遍。
十年未见,昔日的少年情谊有无变质尚不确定,贵州山高路远,她身居京城鞭长莫及。
这一去,林泛可谓是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想好了,”林泛坚定道,“身为林家子,我已经逃避了十年,你愿意给我林家翻案的机会,我也不能坐享其成。”
“好。”
谢明灼对另一半的要求很高,听话懂事是基础,不粘人有分寸才是关键。
她伸出手,掌心贴上青年的侧脸,又捏了捏,笑道:“接下来几日我会很忙,没时间来见你。”
“是为万寿节?”林泛大着胆子,倾身趴伏在摇椅扶手上,一只手覆住颊边微凉的手背。
“嗯。”
“我今日去集市,看见官府贴了布告,万寿节当天,圣上会在承天门检阅兵马,长安街及周围五里内坊市皆清道防守,你那日是守在皇宫,还是在长安街巡防?”
谢明灼瞧出他的小心思,故意打趣:“检阅时,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不管我守在何处,你都看不到我。”
“我知道了。”林泛垂下眼睫,似有几分失落。
谢明灼:“在承天门。”
“什么?”林泛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惊觉孟姑娘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能站在皇帝身旁,已非器重二字可言,而是宠信。
这样的人,怎会看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小班头?
林泛心尖酸涩,又觉出几分紧迫。世上出色的男子何其多,他不过是最幸运的那个。
“给你带了份报纸,看看。”谢明灼从盘底抽出报纸。
林泛忙收拾情绪,接过细观。
他对话本不感兴趣,故看完其余板块,才浏览《天书之科举青云路》的最新一章。
这一看,不禁讶然。
他抬起头,眼中震惊尚未散去,问:“幻境中描述的那些,当真能够实现?”
与此同时,城南崇北坊一处民宅,也有人问出这句话。
晋商吕霏手捧报纸,心潮澎湃,shsx恨不得立刻冲到作者面前问个清楚。
可惜无人知晓这个话本的作者是谁,只能看到报纸上的笔名——时空。
管事英娘摇头不信:“应该只是时先生的想象。”
“时先生当真想法诡奇。”吕霏也冷静下来。
捐粮九万石后,她得到三个科举名额,与宗族交换了一些便利,短时间内,族中之人也对她更为恭敬。
但她只送出两个名额,余下一个,她直觉应该留给自己,并给女儿灵娘请了城里最有名的夫子。
捐粮之事上报后,她就成了《京城旬报》的忠实读者,每一期都仔细阅读许多遍,最喜欢的也是这篇话本。
今日伍川岳路遇大儒,经大儒点拨,受益匪浅,才华有所增长,便解锁了天书下一页。
怎料此页解锁后,竟变成一个幻境,伍川岳的心神被吸入幻境,见识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国度。
那里的人游历天下不需要骑马乘车,他们可以乘坐一种名叫“蒸汽火车”的交通工具。
那里的矿场也不用人力和畜力,他们使用机器打造矿井,抽取地下水。
那里的纺织工也可以用一种改良的纺织机,一天就可以织出五天的布。
他大为震惊,忙问老乡,原来这些都是源自一种名叫“蒸汽机”的器物。
可“蒸汽机”到底是什么?
他问出了所有读者的心声。
吕霏对报纸极为信服,之前的玻璃如今已盛行京城,并不断向其余州县扩散。
倘若这次的“蒸汽机”也非虚言呢?
她思虑片刻,立刻起身:“英娘,备车去报社。”
就算见不到时先生,她也想去报社问一问,不问什么都没有,问了说不定能得到答案。
吕家承包了几座煤矿,如果真能用“蒸汽机”代替人力畜力,提高产出效率,吕家定能更上一层楼。
她急步踏出院门,恰好对门邻居也打开门,是同样来京城行商的周邃,上次捐粮也捐了九万石。
周家是苏州府最大的布商,拥有织机数千架,能能提高五倍产量的“蒸汽机”,对周家而言同样是个天大的机会。
“吕老板,幸会。”周邃先行一礼。
吕霏回了一礼,“周少东,幸会。”
二人客套一句,各自乘车出胡同,等出了胡同,马车又拐往同样的方向。
也许只是巧合,二人各自心想。
可不管走到哪条胡同,那辆车都如影随形,直到在报社所在的胡同口停驻。
不是他们不愿进胡同,而是胡同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根本进不去。
两人住得远,来迟了。
人群中能看到几个眼熟的老板,估计都是为“蒸汽机”而来。
能带来巨额利润的机器,谁不想要?
不管报纸上所言是不是时先生的想象,他们也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等了半天,报社也没有消息。
吕霏和一众同行失望而归。
只要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是个巨大的商机。不管是造出神奇的“蒸汽机”,还是应用蒸汽机做工,都能够赚取源源不断的利润。
这篇连载话本,在商界掀起一场剧烈的浪潮,并迅速广为人知。
就连第二日的朝会上,户部尚书袁观德都按捺不住,提起这件事。
他之前的表现没给皇帝留下好印象,一直想要补救,这次也算是剑走偏锋,将士子鄙夷的话本内容拿到朝堂上讨论。
当即有官员反驳:“不过是笔者的妄想,袁尚书怎还当真了?”
袁观德面不改色:“若真能实现,便是利国利民的善事。”
民间百姓赚到更多钱,国库一定能更加充盈。
朝臣分为两派,一方认为不过是幻想,而且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
另一方认为可以尝试,从古至今的耕地工具、纺织工具都得到改进发展,说不定这次又是一场变革。
朝会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沸腾起来,笏板与唾沫齐飞。
谢长锋老神在在,既没阻止也没参与。
眼前这局面,都在他和勺勺的意料之中,甚至其中还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直到朝臣的嗓子都干哑了,朝堂才渐渐安静下来。热血冷却,他们才发现皇帝一直沉默,喜怒不辨,忙跪地请罪。
谢长锋没叫他们起身,问工部尚书赵同舒:“赵卿,你执掌工部,对机械之事应比在场的都要精通,你认为报纸所言,是否有可行性?”
赵同舒:“……”
他是科举当的官,又不是做匠人当的官,对这些东西哪里精通了?
“回陛下,微臣以为,凡事皆可尝试,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就交由你工部研究如何?”谢长锋问。
赵同舒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但他只能说:“回陛下,话本里只提及‘蒸汽机’,却半点未提其构造,微臣愚笨,无法凭空想象,从无到有。不如找出那位时先生,向他请教。”
“赵尚书所言极是,找出时先生才是关键。”
不管正方反方,都对赵同舒所言表示赞同。
谢长锋:“找到之后该如何?”
“自然是请教。”众臣不解。
谢明灼轻笑:“父皇的意思是,派谁去请教?”
“可从工部调拨一批工匠,依着时先生的设想,造出蒸汽机。”赵同舒小心回答,“这些工匠都是制物的好手,若能造出此等神器,便是我大启之福,若不能,便证明此物只是时先生幻想,当不得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两方都不得罪。
众臣无一反对。
“荣安,你怎么看?”时机成熟,谢长锋抛出引子。
“回父皇,儿臣以为,这位时先生颇有奇才,蒸汽机恐怕并非他最后的奇思妙想,若以后伍川岳再入幻境,得天书传授,难道还得再在朝会辩论一次?”
谢长锋:“你说得很有道理。”
众臣:“公主所言极是。”
“既如此,何不一劳永逸?”谢明灼的语气不容置疑,“效仿军器监,新设一院监,专门研究此类器物。取妙思于《天书》,又同工部有关联,不如就叫‘天工院’,招揽天下奇才,共襄盛举。”
“好!”谢长锋抚掌大笑,不给群臣发言的机会,直接敲定此事,“荣安,你看由谁来担任天工院第一任院正合适?”
“天工院暂时隶属工部,便由赵尚书兼任院副,至于院正,交给母后与大哥如何?”
齐王开智后热衷研究器物,皇后也莫名放弃权力,痴迷什么造化学,此事已非秘密。
皇帝和公主对此事如此看重,想必也是因为皇后和齐王看到报纸,想要大展身手吧。
众臣自以为看透了父女俩的小心思,心中不以为意,面上齐齐附和。
唯有赵同舒说:“正职素来只设一人,皇后和齐王如何同为院正?”
谢长锋早知他有此一问,毫不含糊道:“皇后为院正,负责天工院一切事务,齐王为荣誉院正,不必理会庶务。明白了?”
“微臣明白了。”
“天工院选址建造一事,你与皇后一同商议。”
“微臣遵旨。”
转眼至九月初六,万寿节举国同庆。
京城千家万户张灯结彩,歌颂皇帝陛下的恩德,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四品以上京官、外邦使臣、西南土司代表,齐齐入宫觐见。
皇帝生辰大典在奉天殿举办,众臣换上大典才穿的华丽朝服,早早抵达奉天殿,等待皇帝驾临。
京官站一列,使臣和土司代表站一列,双方泾渭分明。
宋千奇第一次进皇宫,被宫殿群的宏伟壮观深深震撼。
同皇宫相比,他们土司首领的府邸,只剩下“遮风挡雨”这一个优点。
他前头正好站着高丽李四王子,见他一直好奇张望,低声轻蔑:“乡巴佬。”
“你是在说自己?”宋千奇鼓掌,“真羡慕你有自知之明。”
李四狠狠剜他一眼,扭回头闭口不言。
水东宋氏的小儿罢了,不过仗着启廷的威风,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不欲与乡巴佬一般见识。
怎料没过一会儿,一些窃窃私语声从大殿旁侧传入他耳中,像是屏风后的内侍在评头论足。
“听说了吗?高丽国的李四王子,假扮京城人找贵州土司的茬,被人揭穿时可狼狈了。”
“真的?哪个是李四?”
“中间那个,穿蓝衣裳,宽脸扁额。”
“看到了,那就是李四啊?长得一般。”
“相由心生,心坏长不出好脸。”
李四怒火中烧,正要绕过屏风去看谁这么没规矩,便发现前后使臣都看向自己,眼中俱是审视和兴味。
自那日之后,他就常受人冷眼,心中的憋屈和烦闷无处发泄,打死几个没眼色的奴仆,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入宫后看到如此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嫉妒在内心不断翻涌,同这段时日的怨恨一齐冲破理智。
他盯着眼前的北狄使臣,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这话是他恶语体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句,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收敛,且用的还是高丽语,不怕对方听懂。
但语言不通,动作神情骗不了人。
北狄使臣一把揪住他衣襟,用生硬的启朝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屏风后又传来声音:“我听懂了哎,李四竟骂人蠢货,还要挖了他眼珠子。”
北狄使臣:???
草原勇士从不认怂,该死的高丽马拉,非要在他面前挑衅。
“砰——”
一拳砸下去,奉天殿霎那间针落可闻。
第73章
◎一声铳响◎
乾清宫。
一家五口盛装打扮,正欲乘坐轿辇前往奉天殿,忽闻宫人来禀。
北狄使臣和高丽李四王子打起来了!
谢明灼惊讶一瞬,旋即看向二哥谢明烁,果然一脸毫不意外,仿佛这个局面正在他掌控之中。
“北狄哪个使臣?”她问。
北狄是中原王朝对草原游牧势力的统称,实际上现在的北狄分为三个势力,漠西佤拉,中部答达,东部乌凉哈。
其中漠西和中部势力不相上下,曾轮流统一过北方草原势力,乌凉哈实力最弱,目前依附于大启。
“答达的三王子巴丹。”
谢明灼挥退宫人,问谢明烁:“你干的?”
“是我干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敢故意毁坏我大启形象,我也让他在众目睽睽下失去颜面。”谢明烁昂起脑袋,振振有词道。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上当?”
“不知道啊,反正只是让人说几句悄悄话,又不会少块肉。”谢明烁耸肩,“谁让他这么不禁逗。”
四人:“……”
这个李四的脑回路当真异于常人,之前大街上那一出也就他能想得出来,现在又在大殿之上和人发生争执,一点也沉不住气。
能够被选出来出使上国,应该没有那么蠢吧?
谢明灼直觉这人跳得过于高了。
奉天殿内,斗殴愈演愈烈。原只是巴丹单方面殴打李四,后来李四的随从见状阻拦,巴丹的随从也不甘示弱,双方开启了激烈的较量。
其余使臣抱着手臂看热闹,大启的官员作为东道主不能失礼,连忙叫来宫廷侍卫拉架。
可巴丹和李四都不是讲理的,脾气上来了,谁管拉架的是谁,连着一起揍。
宫廷侍卫不想白挨打啊,又不能打回去,只好围着他们做做样子,偶尔阻止他们毁损殿内器具就行。
奉天殿内热闹非凡。
“皇上驾到——”
内侍一声高呼,奉天殿内倏然安静,互殴的双方也停下动作,识趣地回归原位。
殿内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众臣垂首低眸,只能用余光看到明黄的袍角沉稳迈过,皇后、两位王爷和公主依次跟随。
帝后同席,王爷和公主位于左下,其后便是大启的朝臣。
待帝后入座,众人齐齐跪地叩首,声音响彻整座大殿,并于梁柱上方回荡。
宋千奇俯跪于金砖墁地,心潮在盛大的呼声中不断起伏。
怪不得谁都向往中原王朝,如此恢弘的一幕,也只有在大启的皇宫里才能见到。
皇帝声音威严厚重,从高高的御座降临,带着几分欣悦和漫不经心。
“今日是朕生辰,朕与诸卿同乐,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眼睛却还是只往下看。
个别外臣内心并不尊重大启皇帝,没那么讲究,抬眼看向御座,未及吴山青呵斥,他便出列开口。
“启国皇帝陛下,答达巴丹奉父汗之命,特来贺寿,祝您万寿无疆,像草原的雄鹰一样强壮康健。”
启臣心中嘀咕:凭什么要像草原的雄鹰?我大启的雄鹰哪里差了?
谢长锋温和道:“多谢图努汗王的美意,朕也衷心希望图努汗王像草原的狼王一样勇武矫健。”
众人:“……”
陛下这反击简直了。
谁不知道乌凉哈信奉狼王图腾?乌凉哈的实力在北漠垫底,希望图努像狼王,这不是祝福,是诅咒!
巴丹面色一黑,当然,他的脸本来就黑,看不出变化,只能从他翕动的鼻翼瞧出他的不爽。
启臣无不憋笑。
宋千奇对漠北不熟,只敏锐感到气氛诡异,但他不知因何诡异,好奇之下,不禁微微抬首,目光恰好落向斜对面,蓦地瞪大眼睛。
那不是……那不是替他解围的姑娘吗?!
虽然她今日身着盛装,也薄施粉黛,容貌更加俊丽非凡,威仪也更甚,可他相信自己的目力,她就是那日出言提点的马车姑娘。
她竟是大启荣安公主。
等等,阿舟说他跟着“孟姑娘”做事,已知“孟姑娘”是公主,那阿舟不就是跟着公主做事吗?
难道他隐姓埋名,潜伏在公主身边,是为了找机会为林家翻案?
这几日他听说了不少“三议公主”的事,这位公主如今深受皇帝宠信,在朝会上说一不二,或许真有能力为林家翻案呢?
那阿舟势必不会同他回贵州了。
宋千奇脑中千回百转,也不忘移开目光,转回巴丹身上。
巴丹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皇帝陛下,父汗为表诚意,亲自猎了一头老虎,作为祝贺您生辰的礼物。”
“图努汗王有心了。”谢长锋感谢之后还不忘夸赞,“能够独猎老虎,确实勇武不凡。”
巴丹:“礼物就候在宫外,皇帝陛下,可否让人抬进来?”
这点小要求没必要拒绝,谢长锋颔首,立刻有宫人前去通知。
众人兴致缺缺,老虎而已,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而且一只死老虎从漠北运过来,恐怕早就臭了吧。
接下来其余使臣陆续贺寿送礼,轮到李四王子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出列,那张脸青青紫紫,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谢长锋故作惊讶:“怎么伤成这样?朕让人去叫御医。”
“多谢皇帝陛下,只是一些皮肉伤,臣无碍。”李四的官话说得相当标准,没有一点口音,“臣恭祝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高丽进献珍禽十头,皆是品质上乘的海青鹰子。
就在他也要展示十头珍禽时,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从宫门处传来,砸得人心脏狂跳、两股战战。
百兽之王不是吹出来的。
随着兽笼越近,众人眼中的惊愕也越来越多,巴丹脸上露出少许得意。
哼,父汗的威猛,不是尔等凡俗能想象出来的。
这头猛虎可是父汗活猎下来的。
到启国后,他们给老虎灌了迷药,用黑布罩住整个笼子,不留一丝缝隙。
就算有人猜出里面装着猛兽,也猜不到是一头活着的老虎。
连日的迷药也没能削减百兽之王的威猛,它站在笼子里,身躯壮硕如山,浑身毛发四绽,一双冰冷的竖瞳睥睨在场所有人。
未曾进食的它,已然饥肠辘辘,嘴角微微张开,发出低吼。
众人:“……”
巴丹绝对是在故意吓唬他们!
不管是启朝的官员,还是其余使臣,都努力装作一副淡定的模样,唯恐露了怯叫旁人笑话。
“吼——”
老虎因饥饿失去理智,突然用庞大的身躯撞击兽笼。
兽笼乃精铁所制,想要撞开没那么容易。
可即便隔着一层兽笼,老虎的血盆大口也足以叫人心惊肉跳。
有些胆小的已经站不住脚。
答达使团一众作壁上观,任由老虎耍威风,并欣赏旁人惊慌失措的面容。
巴丹仰首望向高座。
启国的皇帝陛下能沉得住气,皇后和公主恐怕吓得花容失色了吧……
嗯?为什么她们没有任何反应?!
谢明灼敏锐察觉到他不敢置信的眼神,心中冷笑一声,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要借猛虎的威势看启国的笑话。
不管他们之中谁被吓到,都能拿来做文章,用启朝皇室的软弱与草原汗王的勇猛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乃阳谋,皇帝还不能治他的罪。
若不能及时灭掉巴丹的威风,启朝在今日将会颜面无存。
谢明灼缓缓起身,唤了一声:“巴丹王子。”
惊异在眼中一闪而逝,巴丹行礼回道:“荣安公主,请指教。”
听到声音,老虎直直望向谢明灼,琥珀色的竖瞳里布满了残忍与饥渴。
谢明灼气定神闲,笑问:“你方才说此大虫进献给父皇,也就是说,它现在是父皇的宠物了?”
“进献”一词挑动了巴丹的神经,他闷声道:“当然,它现在属于皇帝陛下。”
谢明灼转向谢长锋:“父皇,儿臣很喜欢这只大虫,可否送给儿臣玩玩?”
“好,朕将它送给你。”谢长锋相当配合,“荣安,你想怎么玩?”
谢明灼一步一步走下御阶,于兽笼数尺之外站定。
“公主殿下当心哪!”
众臣目露担忧,这种时候不管是不是对公主参政不满,也不愿看到公主受伤。
巴丹挑眉:“公主好胆魄,莫非是想驯服它?可父汗亲自出手,都没能——”
“砰!”
一声迅疾如电的铳响,打断巴丹的话音,也彻底终结百兽之王的性命。
弹丸击中老虎左眼,再穿透它的颅骨,鲜血喷溅而出,将兽笼染成血红之色。
谢明灼收起精巧的手铳,放回宽大袖中,转身微微一笑。
“巴丹王子,你方才说什么?”
巴丹:“……”
“在我看来,不听话的野兽,唯有死亡才能让它彻底‘臣服’。”
巴丹:“……”
他和他身后的使团,依旧震惊在她一击杀死猛虎的画面中。
不仅仅是他们,另一侧的启臣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们知道公主强势,但不知道她还能如此凶悍!
奉天殿陷入诡异的沉寂。
“荣安受惊了,快来坐下喝杯茶压压惊。”孟绮率先出声,笑着朝她招手。
谢明灼身上的肃杀之气瞬间收敛,乖巧应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当真喝了一口茶“压惊”。
众人:“……”
该压惊的是他们才对吧!
谢长锋也慈爱笑道:“手铳虽好用,却也容易伤手,稍后叫太医给你看看。”
外邦使团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手铳不好用,你大启军队倒是别配备火器啊!
谢明烜一脸认真:“确实不好用,是时候改良了。”
“唉,倒是可惜了图努汗王的一番美意,”谢明烁故作惋惜,“巴丹王子,请你一定转告你父汗,就说心意领了,叫他切莫伤心难过。”
巴丹:“……”
即便启臣向着皇帝一家,也不免觉得此话过于诛心。
宋千奇目瞪口呆,“三议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第74章
◎检阅兵马◎
大启建国百年,同北漠草原的冲突从未停歇过,但主要冲突对象一直轮换。
如今答达部落兵强马壮,隐隐有统一草原、驱兵南下的势头,故每年万寿节,答达部落的使臣最喜欢折腾。
他们在一点一点试探大启皇帝的底线。
今年送皇帝一只猛虎,言辞之间不乏自夸和拉踩,直接就在脸上写着,我草原汗王比你中原皇帝要勇猛厉害得多。
往年同样如此。
可他又没有明说,大启的官员也不好当面驳斥,心里头一直憋屈得很。
今日荣安公主当殿射杀猛虎,真是大快人心!
看巴丹等人吃瘪的神情,众人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很快有侍卫抬出死虎,宫人清理血迹。
其余使团也变得格外乖巧,送上祝福和寿礼,其余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待送礼结束,谢长锋大手一挥:“诸位入席。摆膳。”
寿宴少不了觥筹交错,大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给皇帝敬酒,菜品都没动几口。
寿宴的菜品是光禄寺和尚膳监合办的,还非常有心地为不同地域的使者准备了当地的特色美食。
只是巴丹王子并没有领会这份心意。
他死死戳着盘中羊肉,目光一直在对面坐席间游移,每次掠过谢明灼时都下意识停顿几息。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原本还想看启人的笑话,谁能料到这位传闻中嚣张跋扈的荣安公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嚣张”,还有她手中的火铳,是启朝最新制造的火器?
他们的族民在北漠修剪羊毛,启朝的工匠却日夜研究火器,长此以往,父汗的伟业还能实现吗?
如果他们也能制造火器……
身旁李四突然用手击胸,像是被食物噎得厉害。巴丹斜睨他餐盘,里面已经所剩无几。
蠢货。
他轻蔑收回眼神,见殿内已无人再向皇帝敬酒,遂再次端起酒盏起身,耳朵上的玛瑙装饰随之晃动。
“皇帝陛下,临行前父汗特意叮嘱我,贵国人才济济,若是有机会,想让我草原的勇士讨教一二。”
启臣一脸无奈:又来了又来了,每年都来一次无不无聊?
谢明烁凑近谢明灼,悄悄道:“穿越小说的惯常套路,写外邦使臣朝贡,必写比试环节,然后主角打脸。”
“是吗?”
谢明灼轻笑,作为天.朝上国,他们应该坐在评委席,而不是选手席。
但这种情形下,不接受挑战,会被说成认怂,有损大国颜面,接受挑战,又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巴丹王子。”清冷的声音从御阶降临。
巴丹心里一个激灵,荣安公主又要干什么?方才射杀猛虎,难不成还能当殿杀了他?
“父皇常与我说,草原勇士的马术出类拔萃,高丽武士的箭术超群绝伦,只是不知两者相比,是草原勇士的骑射棋高一着,还是高丽武士的骑射更胜一筹。”
巴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垂首埋头的李四也闻言抬头,青紫肿胀的面容不堪入目。
“今日乃父皇寿宴,诸位勇士若能满足父皇的一点小心愿,父皇必有重赏。”
所有的话语都建立在“我为主你为臣”的基础上,草原勇士没有资格和大启将士比试,要比就和高丽一起,比试若精彩,皇帝陛下看高兴了,还能随手赏赐一些财物。
答达使团:“……”
高丽使团:“……”
太侮辱人了。
巴丹不甘心,干巴巴说道:“我等只是想领教贵国英才的高招。”
“实在可惜,我本还想着帮巴丹王子讨个好彩头,若赢了,叫父皇赏赐你一支改良手铳。”谢明灼张口就来。
巴丹:“……”
虽然知道她是故意说这番话,但心里还是涌起淡淡的失落怎么回事?
不可否认,他是真的看上她那把手铳了。
“不过巴丹王子也不必失望,想领教我大启将士的本领,稍后有的是机会。”谢明灼环视殿内众人,“今日父皇生辰,我大启的将士,为父皇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贺礼,诸位可愿一同前往?”
启国公主又在挖什么坑?
巴丹浓眉紧拧,只能随大流回道:“我等荣幸之至。”
此时此刻,整座京城都陷入庄严肃穆的氛围,承天门外,长安街两侧,披坚执锐的军士整齐排列,专注值守。
方阵队伍停驻在玉河北桥,只等一声令下,前往承天门外接受检阅。
周围坊市的百姓皆闭门不出,但临街人家还是难忍好奇心,悄悄支起窗户,引颈向外观看。
“阿爹,他们在干什么呀?”一户人家的小孩揪着父亲的衣摆问。
父亲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别叫那些军爷听见。他们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千万不要打扰他们。”
“知道了。”小孩站在板凳上,踮起脚趴在窗沿,清澈的大眼睛倒映着桥下威风凛凛的将士。
他什么也不懂,但莫名有种别样的情绪在心里滋生,心口酸酸涨涨的,好像要哭了。
可他明明不想哭啊。
一枚信号弹遽然冲上云霄,响彻京城。
检阅开始。
谢明灼一家五口,携一众臣子已经登上承天门城楼。
秋日泛金的阳光,笼罩着这座古朴庄重的城池,登高眺望,蓬勃繁荣的坊市星罗棋布,坊墙上一排排旗帜迎风飞扬。
巴丹心中燃起强烈的渴望——入主中原,掌控富饶无比的广袤河山。
骤然一声巨响,震碎了他不自量力的野心。
耳鸣导致的尖啸声尚未消散,脚下的城墙又开始隐隐震动,气势磅礴的声波穿透坚实厚重的土地,冲上巍峨宏伟的城楼,从他的脚底直击天灵盖。
一声炮响,仿佛出击的信号,随之而来的炮火之威,从四面八方轰鸣而来。
“阿爹,放鞭炮了吗?”小孩捂着一双耳朵,兴高采烈大声喊道。
父亲怕他捂得不严实,用自己的大手覆盖上去,待炮声过去,才面带自豪道:“这不是鞭炮,是京城九门传来的炮声。”
“为什么要放炮?”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万寿节,皇帝的生辰。”
“你再数数,方才响了几声。”
“每一个城门都是六声。”
九门六响,代表九月初六这一天,九门炮火齐鸣,是送给皇帝陛下最高规格的生辰礼。
可对狼子野心的各国使团而言,这是启朝对他们赤.裸.裸的威胁与震慑。
启朝官员皆面带微笑,心中豪气万丈。旁观这些一脸菜色的使臣,只觉无比痛快酣畅。
据说这个点子是公主殿下提出来的,不愧是他们大启的公主,这一手明谋玩得人心悦诚服。
鸣炮只是一个开始。
当讲若画一的方阵出现在承天门下时,战鼓激昂,号角长鸣,步军队伍甲胄着身,手中苗刀森然凛冽,万丈光芒下如神兵降临。
他们高呼“万岁”,其声穿云裂石,震得人耳膜轰鸣,心潮澎湃。
巴丹用他不俗的目力保证,这绝对是一支精锐之师!
京营总督换成了陆平,兵力果然远胜之前。陆平这些年虽未曾镇守边关,可他的威名在北漠草原依旧不减当年。
他仿佛吞了一颗酸杏,整张脸都要皱起来,启国的精兵强将层出不穷,火器也遥遥领先,想要南下更是困难重重。
若贸然动作,许是要在启朝手上吃大亏,到时候佤拉和乌凉哈势必会趁火打劫。
南下之事,还得徐徐图之。
步军气吞山河之势,已经让在场的使臣心乱如麻,接下来的马军和神机军,更是将他们的觊觎之心彻底摁死在承天门上。
有人喃喃:“这是怎么做到的?”
两位将军身着盔甲,手持长枪,并行骑在前方,身后五十匹战马载着五十位军士,步伐竟出奇一致,连步距都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队伍沉默无声,却又散发出无无比强大的掌控力,马蹄铁敲击青石板的声音隐约传来,几乎震耳欲聋。
巴丹有些恍然,如此高超的驭马之术,饶是他也甘拜下风。
启国的人才怎么这么多?!
神机军更不用说,他们身上穿的盔甲都是特制的,便于操控火器,每人手里都抱着崭新的火铳,那样式与以前已大不相同。
思及射杀老虎的那支精巧手铳,巴丹心里又涌出几股酸水。
这样的人才,若是能为王庭效力,答达必能一统草原!
几支方阵陆续经过承天门外大街,时间很短,但带给使臣们的震撼,却延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返回会同馆,他们的脑海里依旧浮现出启国将士的凛凛威风,短时间内再也无法生出不臣之心。
万寿节圆满结束。
谢家五口齐聚乾清宫,于起居室的软榻躺成一排。
自家庭会议成了惯例,他们就在起居室里置了五张软榻以供休息,开会也不是非要坐在桌子旁浑身绷紧。
软榻旁陈列茶点果盘。
宫人全部退下,在殿外侍立。
“哈哈,看到他们发青的脸色没?”谢长锋按捺不住激动和骄傲,“想入主中原,得看看咱们手里的火器答不答应!”
今日展示的火铳,已经是兵仗局之前改良出来的旧版,新版火铳更方便快捷,但它还是个秘密。
若非启朝的钢铁质量不过关,兵仗局能造出更接近现代的枪支。
钢铁是发展工业极为关键的一环,母子二人已经在恶补钢铁冶炼技术,试图突破现有的技术壁垒。
“行了,也只能暂时吓唬吓唬他们,”孟绮剥了只桔子,每人分了两瓣,“还是得富国强兵,这样才无人敢欺。”
“老婆说得对。”
谢明烁兴奋道:“明天我就去采访长安街居民,印到报纸上,发往全国各地,叫全天下都知晓我大启之军威。”
“勺勺怎么一直不说话?”谢长锋问。
几人转首,看到谢明灼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以为她要休息,遂放低了声音。
谢明灼:“不用管我,你们说你们的。”
“铁柱,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往往会在胜利后放松警惕,而这种放松会让敌人趁虚而入。”
他们沉浸在震慑对手的喜悦中,差点忘了对手是狼不是羊。
谢明灼忽然睁开眼,“巴丹的野心写在脸上,那李四呢?”
“李四怎么了?”谢明烁诧异,“他不就一傻缺。”
谢明灼缓缓起身:“披着羊皮的狼还少吗?”
四人心中皆是一凛,方才的热血一下子被浇凉,背脊也爬上后怕的寒意。
现实中脑残炮灰不是没有,但作为出使上国的使者,李四未免过于愚蠢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
谢明灼思路清晰道:“那日他在街上与宋千奇发生争执,回去后闭门不见,无一人有所怀疑。那么,如果他伪装身份离开会同馆,应该也无人在意。”
会同馆接待宾客太多,馆内官吏忙得脚不沾地,确实很难会注意到。
“勺勺,你怎么会想到这些?”谢明烜不解,“李四兴许真的只是仇视启国,才毁坏启人形象。”
“这个手段影响太小,就算无人识破,一个败类而已,谁能引申到整个启国?”谢明灼慢条斯理道,“但让我直觉不对并非这件事,而是奉天殿内,我开枪打死老虎后,李四数次忍不住看向我的袖子。”
被巴丹揍了一顿后,李四寿宴全程沉默低首,像是不愿旁人看到他青紫肿胀的脸。
孟绮灵光一闪:“他一直降低存在感,却频频看你的袖子,莫非是对手铳感兴趣?”
“有个问题,”谢长锋说,“如果他连街上冲突都是故意为之,想要显示自己的‘愚蠢’,若当时没人能拆穿他,怎么办?”
“方法很多,同宋千奇互殴以致报官,或者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高丽话,想暴露总会有机会的。”
谢明烜了然:“这样他就有借口闭门不出。”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谢长锋问。
“大哥,军器监有无新版火铳的图纸?”
谢明烜摇动食指,“没有,不仅新版,就连旧版的都没有。但不能保证,咱们穿来之前的火铳图纸,是否留存于某些人手中。”
“那就做两手准备,找人盯着他,另准备一份错误图纸,要做到不着痕迹。”
“明白。”
万寿节结束,各地使臣皆要返程,想要继续游逛或做买卖的,可以申请获准后留下。
深夜会同馆。
李四顶着一张青紫交加的脸,向馆内的小吏喊饿,正好值守的小吏是个暴脾气,不惯着他的矫情,没应他半夜开火的请求。
两人就此争吵起来,动静大得其余使团都能听到,纷纷予以嗤笑。
他们当做热闹看,结果没人料到,李四竟在小吏的推搡下跌倒在地,撞到了脑袋,一下子不省人事。
会同馆当即如一锅沸水,乱了起来。
第75章
◎马甲掉了◎
临近离京,宋千奇舍不得茶楼的说书,非要拉着林泛一起去,说要听个够本。
为了能跟旧友闲聊,他还提前包下二楼的雅间,等茶楼门一开,就带着林泛噔噔噔进了屋子。
雅间的位置还不错,能看清说书先生的讲桌。
“快看,谷先生来了!”宋千奇屁股直接离座,整个人几欲趴到栏杆上。
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穿着靛青长袍,头束网巾,一副寻常文士打扮,大街上随处可见。
唯一有记忆点的,就是架在他鼻梁上的叆叇,如今称之为“眼镜”。
“阿泛,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宋千奇已经改了口,叫了他的新名字。
林泛:“说书不稀奇。”
“这个不一样!”宋千奇夸张地张开双臂,“谷先生说得可精彩了,可谓是京城说书界的魁首,要不然你以为这家茶馆为何如此热闹?”
“哦?”林泛生出几分兴趣。
他听过的说书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这个行业里良莠不齐,出类拔萃的固然存在,但他还没见过能受到如此追捧的。
宋千奇外表大大咧咧,实则心细谨慎,“狂热”与他从不沾边。
难道是十年未见,他性情大改?
只听一声清脆击响,抚尺撞在桌面,吸引众人注意。
谷先生用扇子推推眼镜,声音浑厚有力,却又自带一种亲和抚慰之感,抑扬顿挫的语气也恰到好处,短短一句话,立刻俘获听众心神。
他说的是本新书,书中情节本就跌宕精彩,再加上谷先生炉火纯青的“声音表演”,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林泛本对听书不感兴趣,竟也渐渐被吸引,谷先生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将人带进那个精彩纷呈的书中世界。
方才出场的女侠倒是与孟姑娘有些像……
他倏然惊醒。
恢复理智后,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脊骨,后背骤然生出冷汗。
林泛假装继续痴迷,不动声色观察一楼大堂的听众,几乎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茶盏。
茶馆为了所谓的“身临其境”,客满之后关闭大门,拉上窗帘,并不计成本地点燃蜡烛。
他当过几年班头,什么奇怪的案子都碰到过,直觉这间茶馆不对劲。
谷先生讲到精彩处,抚尺重重一击,众人心脏骤然提起,跟着他的话音上下起伏。
林泛即便已经清醒,也感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他的神志。
他若此时起身离开,势必会打草惊蛇。
宋千奇呆呆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手中捧着茶盏都忘了。
林泛悄悄伸手过去,推翻茶盏,里面尚且温热的茶水全都泼在他的袍服上,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必须得想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
说书台上,谷先生再次用扇尖上推眼镜,厚重镜片后的眼睛,漩涡般吸纳所有人的意志。
突然一声惊天痛呼,打断了谷先生的话音,也让听众恍然回神。
宋千奇捂着流血的掌心,哎呦哎呦地叫唤。
他这段时日是茶楼的大客户,茶楼掌柜待他很是热情,闻声迅速来到雅间,见他左手掌心不断流血,不由惊问:“宋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宋千奇纳闷瞅着掌心裂成两瓣的茶盏,“许是听到激动处,手上一用力,捏碎了茶盏,割破了皮肉,都是因为谷先生讲得太好了。”
林泛关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就带你去医馆包扎。”
“啊?可我还想听谷先生说书。”
“包扎完再回来不迟。”林泛也表露出依依不舍,“掌柜的,这雅间还能留着吧?”
掌柜毫无所觉,忙回:“留着,肯定留着,身体重要,宋公子还是先去包扎为好。”
“别磨蹭了,快去快回。”
林泛一开始打算弄伤自己,但转念一想,他是新客,突兀伤了手可能会引起怀疑,只能委屈一下宋千奇。
他注意了分寸,只划破表皮,未伤及筋肉,没两天就能痊愈。
顺利离开茶楼,宋千奇频频回头,直到拐过街角脑袋才回正。
林泛带他前往这条街最有名的医馆,适时问:“你那些随从呢?”
“茶楼的位子紧缺,没法带人,我就没让他们跟着了。”宋千奇叹了一声,“就破个小口子,不碍事,用不着去医shsx馆,咱们回去吧。”
“不行。”
“……”
宋千奇不情不愿,被他拉到济安堂,死死摁在大夫面前。
大夫打眼一瞧,山羊胡一抖,没好气道:“回去养养就行了,真要不放心,去拿瓶药膏抹一抹。”
“我就说不用……”反抗的宋千奇再次被压下。
林泛淡淡瞥他一眼,制止他几欲脱口的拒绝,看向大夫:“他脑子最近不大清楚,您再帮忙瞧瞧。”
宋千奇:“……”
“我看他容光焕发的,没什么问题,”老大夫见过大风大浪,淡定道,“你这后生没事就拿药走人,别耽误后头的病患。”
林泛便知大夫瞧不出来,遂拿了药膏离开,前往黄华坊的宅院。
“你带我去哪?”宋千奇闷闷不乐道,“这不是去茶楼的路。”
林泛随口扯了个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他拦下一个小乞丐,给了他十文钱,交待他去茶楼告知茶楼外的门子,宋公子的随从有要事来寻,宋公子的雅间不必再留。
话送到之后,再到黄华坊燕子胡同口取剩下的十文钱。
小乞丐不敢阳奉阴违,不干活白拿钱,只要雇主双方通气,就能轻易知道他话有没有带到。
若因此惹怒脾气不好的大爷,被打死都没人管。
他接过十文钱,撒开脚丫子跑向茶楼。
宋千奇愣愣看了半晌,才道:“什么重要的事……嘶,你不会真不和我去贵州了吧?”
“什么?”林泛觉得他脑子真的出毛病了。
“你还瞒着我!”宋千奇也不想着回茶楼了,一心埋怨林泛不讲义气,“你跟着公主做事都不告诉我,亏我还担心你过得不好,问你要不要同我回贵州。”
“……”
林泛驻足皱眉:“你脑子真出问题了?”
“你才出问题了!”
“那你提什么公主?”
“你口中的孟姑娘,不就是荣安公主吗?”宋千奇理直气壮道,“我昨日在奉天殿都见到她了。”
“……”
提到荣安公主,宋千奇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公主昨日当殿射杀猛虎的事,今日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肯定也知道。她可真厉害。”
林泛早起去买菜,确实听了几耳朵,当时心中也生出几分佩服,过后就淡了。
可现在宋千奇告诉他,孟姑娘就是射杀猛虎的荣安公主!
除此之外,“三议公主”是她,“与探花郎二三事”中的公主也是她!
探花郎……生得比他如何?
“嘿!”宋千奇拍他肩膀,“怎么突然就傻了?”
林泛恍然回神,他其实怀疑过孟姑娘的身份,入京已有一些时日,他从客栈、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已经了解过锦衣卫衙署。
他们根本就没听说过女锦衣卫。
如果真有女子正式任职,并身居高位,消息灵通的市井不可能没有传言。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孟姑娘的家世极为显赫,即便假装成锦衣卫,也不算坏了规矩。
更何况,锦衣卫指挥使姓杨。
能让“老杨”如此服从听命的,唯有皇室中人。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推测,并未得到证实,孟姑娘不主动提及,他便不问。
而今从宋千奇口中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他只略微惊讶,随后便觉得果然如此,那些之前未曾放在心上的传闻,在脑子里瞬间变得深刻。
与有荣焉,却又涌起淡淡的酸苦。
探花郎被掳掠至公主府,并非旁人编造,这是真实发生的。
林泛直觉他认识的孟姑娘,不会做出这种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但……心里总归有些发堵。
“孟泛,跟你说话呢!”
林泛一把推向他肩膀,“去我家,与我细说万寿节当日之事。”
宋千奇:“……”
脑袋出问题的是你吧!
*
今日朝会,谢明灼特意在朝堂提议,重赏此次参与阅兵的一众将士。
陆平作为京营总督,全程负责操练事宜,此次检阅能够圆满完成,少不了他的安排和调度,最应该受到嘉奖。
可他本就是正一品都督,又是京营总督,还是侯爵,已经升无可升,总不能一个检阅就抬一个爵位吧。
谢明灼想到了“散官”之名。
散官分为文散官和武散官,无实际职务,与职事官相对,通常用于皇帝加授臣子,同样有俸禄可拿。
陆平身上的散官目前只有从一品,为光禄大夫,已经是从一品中的最高等级。
于是谢长锋听从她的建议,加授陆平为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
其余将士也依功劳大小各自封赏。
武将团体犹如过年。
其中还有一位特殊的封赏对象,就是陆平举荐的训马高手柳缨。
她的功劳同样不小,但已经是一品诰命夫人,如何嘉赏也是难事。
谢明灼爱惜人才,却也不能强行给人安排职务,故秘密召见柳缨,同她交谈后知晓她有心为朝廷效力,便有了主意。
朝廷置北直隶、辽东、平凉和甘肃四座苑马寺,专门掌管战马养育。
北直隶苑马寺就在京城。
根据往年马匹繁育数据统计,北直隶苑马寺并没有完成朝廷的期待。
战马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今日之马政,多见废弛懈怠,战马远比不上草原的神骏。
互市交易而来的马匹,也大多是北漠部落挑剩下的。
马政必须重视,改革也非一时,谢明灼纵然有心,也无力改变现状,只能慢慢积累。
北直隶苑马寺共设六监二十四苑,谢明灼先提议,任命柳缨为正六品苑马寺寺丞,此职无定员,增设或删减,皆不影响寺内官员任免情况。
但此提议遭到众臣强烈反对。
公主上朝他们已经默认,她是皇帝的女儿,只要皇帝愿意,他们也没办法。
但让柳缨在朝做官,还一下子给了个正六品,辛辛苦苦参加科举的他们无法接受。
谢明灼眉心一皱。
众臣思及昨日她一击射杀猛虎的悍勇,心头不由一抖,唯恐公主突然掏出一把手铳,朝着他们突突开火。
他们接连给昌蔚递眼神,昌蔚沉默片刻,而后开口道:“公主殿下,此事并无先例可循,还请您再慎重考虑。”
他心里支持谢明灼,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让身后这些大臣宽宽心,免得叛逆起来血溅大殿。
“先例先例,没有敢为人先,哪有旧例可循?”谢明灼目光沉沉,从他们身上掠过,“难道诸位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众臣:“……”
这是有无勇气的问题吗?这是女子当官、扰乱朝纲的问题啊!
众人接连抗议。
“那你们说,该如何嘉奖柳缨?”谢明灼不耐烦问道。
昌蔚知道她在装,但他不会去提醒身后那群人。
一品诰命夫人已经到顶,难道还要封她为超品夫人?太过了。
有人突然想到:“既无法封赏威宁侯夫人,不妨赏赐她的儿子,微臣记得威宁侯次子在上林苑监当值,可以提拔其子为正九品录事。”
“说得很好,”谢明灼笑道,“日后你若立了功,我会提请父皇封赏你的女儿。”
“这怎可相提并论?”
谢明灼没继续跟他废话,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苑马寺也有录事一职,未入流,柳缨足以胜任。”
很多官署为了办公方便,都会开放一些不入流的职务给女性,所以她提出这一点无可指摘。
可柳缨并非那些寻常仆妇,她本身身份尊贵,能力卓越,又有公主力保,升官是迟早的事。
众臣对她的打算心知肚明,但此时此刻已无力阻止,只得认命。
之后又有人提出河南、安陆官员空缺一事,谢明灼用“明日再议”打发了。
午时过后,谢明烁前来文华殿,问过冯采玉,得知小妹正批阅奏本,才敲门而入。
“荣安,我查到杜秉的底了。”
“杜……秉?”谢明灼抬头茫然,“这是谁?”
她每天都很充实,无数信息在她脑中归纳分类,实在没有多余的地儿,去装一个毫不重要的人。
谢明烁挤到她旁边,眉飞色舞道:“就是那个卖金蛋的杜家,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卖高价金蛋吗?”
“想要钱。”
“但是想要钱有很多办法,藏着掖着不比闹得尽人皆知要安全?”
谢明灼一针见血:“他需要这笔钱过明路。”
“不愧是我妹妹,”谢明烁夸人不忘自夸,“他儿子要娶妻了,娶的还是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的外甥女,一个小卒的儿子,娶六品主事的外甥女算是高攀,聘礼总不能叫亲家看扁。”
“可他一个小卒,平时虽能捞些油水,却也不足以筹备聘礼,故只能另辟蹊径。”谢明灼指腹在奏疏纸页上摩挲,“一个徽州府杂货商人,一个四川清吏司主事,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太巧了?”
“巧什么?”谢明烁茫然。
谢明灼解释:“我同你们提过,之前在浔阳驿,得知四川新任提举虐待驿卒,回来后询问过你们,是何人举荐的他。”
“哦,我想起来了,他曾在徽州任职。”谢明烁恍然,但又不解,“可徽州的商人多了去了,一个金蛋的买卖,跟他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谢明灼确实也没法捋清其中的逻辑,这只是一种直觉。
她还是更偏向自己的直觉,便道:“再帮我查查那位户部主事。”
“行,包在我身上。”
殿外冯采玉禀报:“公主,晋王殿下,高巡抚和陆御史已在殿外等候。”
高铨是湖广巡抚,自清剿碧山余孽后,他一直在给梁王案收尾。
碧山兵马因内斗死伤大半,还剩一小部分投降,这群人总不能一股脑儿都押解入京,故高铨负责处理这些人,直到万寿节前才入京。
陆敛同样如此,汪家矿场和大通车马行参与谋反事发后,矿场的矿工、车马行的车夫等役工都要逐一排查。
二人不想在万寿节前惹皇帝不悦,遂等到节日过后,才入宫述职。
可谁能料到,他们连乾清宫的门都没进,就被吴掌印告知,圣上身体不适,但凡政务皆去文华殿向荣安公主呈禀。
二人:“……”
他们本不相识,但硬生生因为这件事,生出几分“同道中人”的感慨,在来文华殿的路上,两人聊了几句,皆觉相见恨晚,就此成为忘年交。
此时,二人候在文华殿外,谈及回京后听到的传闻。
传闻中心就是荣安公主。
“公主殿下那三议提得真好,”高铨抚须赞道,“我反复琢磨了许久,实乃造福百姓的良策妙举。”
陆敛瞬间领会他的用意,此处为文华殿,殿外值守的都是公主的人,适当夸一夸公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高巡抚所言极是,公主不仅于治国之道上颇有见地,就连慑人的猛虎都能当殿射杀,真是智勇无双。”
两人对视一眼,均微笑颔首。
确认了,都不是过于刚直之人,过刚则易折,这种人在官场上可以交往,但不能深交。
恰到好处的圆滑,能让事情处理得更顺利,也不容出岔子。
“二位大人,殿下召见。”冯采玉前来告知。
二人客气拱手:“有劳冯女史。”
殿内,谢明烁索性无事,便也打算见见两人,主要是对陆敛好奇。
陆家的人他都见过,除了陆敛。
两人先后入了殿。
高铨年近五十,鬓发半白,眼尾皱纹密布,留着短须,气质还算不俗。
他身后之人,二十多岁,生得一表人才,穿着七品御史官袍,身形高挑颀长。
谢明烁暗自在心里评判,个子不矮,但没有林泛高,长得还行,但确实不及林泛,唯有家世和官职可比。
但林家出事前,林应节乃从二品左布政使,官位不低了,若他能继续为朝廷效力,如今说不定都已入阁。
家世便先不提。
至于官职,班头自然无法与监察御史相提并论,但还是那句话,林家若未出事,以林泛的聪明,也未必会比陆敛差。
最最重要的一点,林泛比陆敛小好几岁。
唉,这么一比较,发现铁柱的眼光确实毒辣。
谢明灼根本不知道他拿林泛跟旁人比较,坐在桌案后,目光落向两人,温和之余也显几分威严。
“二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坐下吧。”
“谢公主殿下。”
高铨和陆敛分别坐下时,眼神又交流一息,均看出对方所想。
公主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准确而言,是比想象中的更加叫人心惊。
坊市传闻,诚不欺我!
正要向公主述职,忽听殿外冯采玉来禀。
“殿下,宫外有急报。”
第76章
◎吏治清明◎
为方便联系,谢明灼给林泛留了递信的方式,宫外指的就是黄华坊。
林泛素来有分寸,若非紧急情况,不会轻易给她传信。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但高铨和陆敛还等着述职。
略一思量,她便吩咐:“阿玉,去备一辆宽敞的马车,高巡抚,陆御史,咱们路上说。”
二人:“……”
公主还真是别出心裁。
谢明烁正好也准备去查户部主事,同谢明灼挥挥手,转身离开。
与公主共乘马车,高铨、陆敛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恨不得坐到帘子外面。
“不必拘礼,”谢明灼温和笑道,“便由高巡抚先来。”
高铨已打了腹稿,恭敬呈上手中奏本,口齿流畅道:“微臣在碧山俘虏反贼千人,只是经过排查,这千人几乎都是被拐骗入山的,只有少数是犯了事的蟊贼,进山躲避搜捕。”
“嗯,你打算怎么处置近千人?”
他们参与谋反毋庸置疑,可一非自愿,二未正式谋反,全部杀死太shsx过残酷,但若不重惩,难免更多人生出异心。
“经查实,他们多为河南籍,微臣以为,不如让他们去修理河南境内的黄河河道,也算是为家乡的父老积一份福,以此恕罪。”
别小瞧了修理河道,作为繁重徭役的一个项目,它的可怕不弱于流放充军,每年死伤人数惊心触目。
但这又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朝廷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不修理河道,若河水泛滥,死伤的灾民会更多。
河工之苦,非常人能够体会。
谢明灼同意了他的建议。
接下来,陆敛就这几个月在河南的调查所得,悉数呈报于谢明灼。
谢明灼认真听罢,对他工作的细致程度很是认可,几乎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是个人才。
“陆御史,你可愿外放历练?”
去河南当监察御史,只是陆敛的临时职务,谢明灼对他的期待不止如此。
陆敛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连忙诚恳道:“多谢公主给微臣历练的机会,微臣都听朝廷安排。”
“好。”
马车至一无人巷口,高铨和陆敛被放下,恭敬目送马车走远。
“陆老弟,咱们说不定可以同路回去了。”高铨别有深意。
梁王案后,河南和安陆的官员空缺名额,朝中大臣心里门儿清。
公主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想让陆敛填补一个空缺。
他之前去河南当监察御史,应该不会再让他去河南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