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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落日熔金, 引擎的轰鸣声混在破空风声里,跨江大桥上有辆飞驰的机车一路驶向那只露半轮的红日。

揽住机车主人腰的手突然撤走一只,沉熠慢吞吞地动着,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可惜手一离开傅眠的腰,对方立马绷紧了身体,连带着车速都降下来。

风声变小,引擎声就更明显,急躁地轰隆着,像一头狮子在来回踱步不安的嚎叫。

沉熠想叹气,但口罩捂着,头盔带着,又觉得闷,只好忍住,用那只撤走的手轻轻拍傅眠的背,等对方周身那股躁劲平缓才停下去拿手机。

护目镜反射出屏幕散发的白光,他握住机身,大拇指扒拉翻阅着消息。

徐云浩吴志文各问了两条怎么没来上学。

陈雨欣问了一次,并作为学委每天都给他发当天布置的作业。

傅眠…沉熠划拉屏幕的手指稍顿,接着退出微信看了看同样红点爆满的短信箱和未接电话。

微信发了869条,短信发了204条, 电话打了451个。

他面色平静,大致浏览了一下满屏的信息。

从“你什么时候来上课?还在生气?”

到“沉熠我们好好谈谈, 回我消息!”

再到“沉熠,我错了,合同我签,杜静媛我也见,工作室的事我不该瞒你。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你别不回我消息。回我,求你。”

口吻从生硬别扭到癫狂急躁,最后文字中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护目镜下有人垂眼,他摁灭手机屏幕塞进口袋里。

看着对方明显僵硬的背,沉熠还是没忍住叹口气,慢慢把手放回傅眠腰上继续揽着,感受着对方的身体从更加僵直到逐渐放松。

江桥下,已经降至地平线以下的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撒至湖中,水面晃动波光粼粼,却只能听见鹜鸟的啼叫。

一路无话。

*

车停到后校门处。

沉熠把头盔摘下来,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本想对傅眠说自己要进去拿书,余光却见这人下颚线微绷,唇角放平,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又觉得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半天最终闭上嘴巴就往前走。

走了还没两步,胳膊被人拽住,他回头,傅眠那张脸映到眼前,唇线还是抿得很紧,眼眸漆黑。

不远处保安室的白炽灯透出来些,冷质微光在他身上却显出火山灰烬的燥感,他说,

“我们谈谈。”

沉熠一愣还没说话,就见这人拿出手机,解屏的手有点哆嗦,输了好几次才打开屏保,接着点开微信,把手机戳到沉熠下巴底下,幽幽白光照亮黑色口罩。

“?”沉熠一头雾水的瞟了眼手机屏幕,又看了眼眉眼躁动的傅眠,“干什么?”

声音隔着一层口罩布料传出来闷闷的。

傅眠松开牙任由血味在口腔蔓延,他额头青筋鼓动,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杜静媛微信,我加她。”

他语速非常快,头想低下去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沉熠,这让他维持着一个有些怪的姿势,

“大厦合同我也签,工作室的所有事我都告诉你,你想参与我明天就把股份转你,你想知道什么你就问,我全说。”

垂在衣摆的另一只手不知不觉握拳,指甲陷进掌心,皮肉变得青白。

傅眠盯着沉熠,盯着他脖间那根时隐时现的银链,语速慢下来,语调低下来,带着妥协,带着认输,

“我错了,沉熠,我跟你道歉。”

他双唇翕动几次,喉咙哑住一样发不出声,

“别别再像这样。”不回消息,不理我,和我冷战。

月亮已经显出尖角,轻薄月光自高空流泻,落在沈熠身上照亮那颗金沙点缀的黑曜石,它紧紧服帖在冷玉一样的皮肤上,就像皓月映衬繁星。

傅眠死死盯着,狂乱的心跳却莫名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认命感他闭上眼喉结滚动,颓劲显在眉眼,他想,猫咪也可以,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那他就当只猫咪。

沉熠有些无奈看着他想说话,但看人脸上露出好似翅膀被折断的挫败感,他又说不出来,顿了顿,抬手把傅眠的手机拿过来摁灭。

傅眠睁开眼看他,就见这人双臂张开,头一歪,朝他勾勾手,说,

“抱抱。”

有人脸部肌肉抽动,面部管理失控只能挤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他努力把眼眶中热潮压下去,双臂猛地环住沉熠的腰,脸埋在他颈窝处。

血液奔涌,头脑胀痛,他死命咬着牙控制肌肉的抽搐,擂鼓的心跳声中有个声音说,你认栽吧傅眠,猫咪就好,谁让你喜欢上他了。

沉熠稳稳接住他,表情却有些尴尬。他本来想斜抱住傅眠,就是那种兄弟之间最常见的抱法,却没想到傅眠直接扑过来去环他的腰。

有点奇怪,他只见过小情侣们这么抱。

但感受到怀里人身体的颤动,他就把那点尴尬抛到脑后了。

他抬起胳膊,伸手安抚地捏了捏傅眠的后颈,然后有样学样环住对方的腰。

感受着脖间炽热的呼吸,沉熠垂眸,月光混着昏黄的路灯泼在沥青路面上,像是黑巧蛋糕的表层被抹了一层柠檬糖霜,这个甜蜜的想法让他眉眼变得柔和。

“棉籽,”声音也柔软,他说,“我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的,这两天生病脑袋昏沉,所以一直没看手机。”

“但我在家也想了很多,明白有很多事是我做错了。”声音沉稳清晰,他神色认真。

“你不是我的玩具,你不是我想炫耀的物品,”

怀里人的肢体又开始僵硬,沉熠再次抬手去捏他后颈,

“我很抱歉那天没有和你商量就带你去见我父母,我也很抱歉强塞给你你不想要的”他纠结了一下,觉得不能把杜静媛和大厦放一块称为东西。

“还有之前的我们相处的很多次,我都太想当然了,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没有去考虑你的感受,让你产生玩具这样不美好的想法是我的错…”

“总之我很抱歉,棉籽,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也不该这样不尊重你。”他揉了揉傅眠的发顶,动作牵连之间露出一点口罩掩盖的冷白皮肤,

“原谅我好吗?”

不知月光与他谁更温柔。

是谁暂时性耳鸣,虫鸣车响全部消失,只能听见鼓胀的血管和猛烈的心跳,哦不,他还能听见一个声音,他听见有人说,

傅眠,不需要认栽,不需要当猫咪,喜欢上沉熠,这是一种朝圣。

而你,心甘情愿。

*

玄关处传来响动,正端着水上楼的徐雅云一顿,从栏杆处往下望。

沉熠站在玄关处低头看手机,鞋子被他用脚踢掉。

换鞋还玩手机徐雅云皱起眉,注意到儿子两手空空:

“你不是说去拿书吗书呢?”

幽幽女声从楼上传来把沉熠吓了一跳,他抬头发现徐雅云下意识心虚的把手机揣进兜里,含糊:

“唔,忘了今天是周五,周五没晚自习,学校早闭校了。”

那还回来这么晚徐雅云没说话,觉得他闷了几天出去玩就玩吧,又扫了沉熠一眼准备上楼,刚抬脚就发现不对。

“你”她眯起眼盯着沉熠脖子,“脖子怎么回事?”

沉熠下意识的摸了摸她说的地方,摸到一块柔软的纺布。

“没什么,有点痒被我挠流血了。”他眼神乱飘一看就没说实话,胡扯两句后怕徐雅云再盘问他,慌忙开口,

“不说了,我上楼睡了。”说着他窜烟似的跑上楼。

徐雅云端着杯水看他三步跨作两步上楼梯,又看他跟阵风一样从自己身边飞到楼上。

蹬蹬蹬的脚踏台阶声还没消散,就听见房间门关上的碰撞声。

“ ”她一头雾水看了看已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心说这孩子怎么一阵一阵的,前两天没生病时就颓丧得跟什么似的,今天病还没好却又活力四射了。

徐雅云摇摇头,不再追究也抬脚上楼,只觉青春期的小孩心思忒难捉摸。

房间里,沉熠合上门后猛松一口气,还没意识到自己心虚的不正常就听到徐雅云上楼的脚步声,登时心放回实处。

他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想去洗漱,可脖子一动就感受到疼。

啧了一声抬脚走进浴室,对着镜子微微抬起脖子——

白皙皮肤上赫然出现一块创可贴。

修长手指搭上去,修剪良好的指甲在无纺布上轻轻剐蹭带来酥麻的痛痒。

嗡——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

沉熠用另一只手拿出来,低头漫不经心地查看信息。

对方的头像很奇怪,纯黑图片正中是个金黄的小点。

棉籽:记得抹碘酒。

沉熠哼笑一声,瞟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回他:

你是小狗吗?还是口欲期没过?

网络的另一端,傅眠抱着手机把这句话读了好几遍,舌头忍不住去舔上牙,仿佛还能感受到沉熠侧颈的温度。

舌肉碰到牙尖传来痛感,他热胀的头脑稍降温,又看了遍信息,搞不准对方有没有生气,犹豫了会儿抿嘴发了一个表情包过去。

棉籽:狗狗捧心.jpg

棉籽:记得抹碘酒。

“干什么啊,卖萌可耻啊”沉熠嘟囔着把手机放下,手倒是听话的攀在创可贴的边缘去揭。

带着粘性的无纺布慢慢离开皮肉,撕扯的感官让沉熠龇牙咧嘴,他把创可贴扔进垃圾桶,抬眼对着镜子去看那块皮肤。

靠近侧颈处,有一小块因疼痛而微红的皮肤,白中透着粉,而在这皮肤正中则是一处明显的牙印,可以看出牙齿的主人咬的非常深,牙印深陷在皮肤里,有丝丝缕缕殷红的血渗出来。

沉熠抬手,用柔软的指腹去抚摸那处印记,凹凸的纹理触感清晰,抚着被牙齿压下去的深坑就像是在摩挲傅眠的牙,血被手指晕开,微弱的刺痛刺激着他的神经。

接着他去拿碘酒,抬眼照着镜子抹到伤口,

“嘶——”沉熠深吸了一口气,皮肉在灼烧,镜子上伤口迅速变红。

他眉心跳了跳,低头却又看见手机屏幕上那只捧心可怜巴巴看他的小狗,举着棉签的手一顿,虎牙抵住下唇,低声,

“嘴不利牙倒挺尖。”

嗡——

傅眠洗完澡出来,水汽扑的他眉眼如星,又显出少年男主的意气风发来,他打开手机就见沉熠给他回了一条莫名其妙的消息,

沉熠:小狗。

“所有你是说你们吵架了,龙傲天不仅主动找你,还先认错道歉? !”回忆到这儿《商业至尊》忍不住尖着嗓子打断他,显然是不相信沉熠的话。

它一双白色的翅膀激动地使劲扑扇,被带动的风扑得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睁不开眼。

沉熠皱眉啧了一声,伸手一把将黑皮书抓进手里:

“你那么惊讶干什么?你刚来的时候不就见过?高考结束的时候。”

“还有,”他像逗弄小动物一样把书打开又合上,不太愉快地纠正它,

“能不能别龙傲天龙傲天的叫他啊?人家有名字,叫傅眠。”

黑皮书挣扎着从他手里挤出来,晃晃悠悠地飞到沉熠眼睛高度的位置,商业至尊几个金字闪闪发光,像双灵动的眼睛正与他平视。

“龙傲天就是龙傲天,”它小声嘟囔两句,不太服气地反驳沉熠,“再说了那能一样吗?你当时是什么状态?这时候又是什么状态?”

“那一样吗?”

*

与过往很多年的七月一样,阳光与蝉鸣带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准时在江城报到,大地敷上一层热浪,远远望去景观被沸腾的热气扭曲模糊。

而在沈宅二楼的某个房间里,明亮光线被厚重的帘布遮挡,连带着蝉鸣也被隔绝在紧闭的窗户外。

中央空调还在工作,温度显然有些低,冷气缓缓从天花板渗下来,室内昏暗又阴冷。

“哕——”有人抱着马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呕吐声打破此室寂静。

沉熠跪在浴室里,脸色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扣住马桶侧缘,青色血管在白皙手背凸显。

地板冰凉坚硬,长时间跪地的膝盖向大脑发出痛感预警,他强忍恶心挣扎着爬起,踉跄到洗手池处漱口,沁凉的自来水在口腔回荡使他神志清醒几分。

簌簌水声中沉熠抬起头,明亮的镜子正对着他。

这扇反射率高达92%的平面镜清晰映照着面前的一切,他可以看到他苍白的脸,被打湿的额发以及那滴悬在眼睫欲坠不坠的水滴。

更可以看见在他身后空悬的一本黑书。

沉熠盯着那反射的书影,眼球逐渐漫出细小血丝,胃部翻涌不停。

他没忍住再次干哕起来,腰部的布料被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随着他前倾的动作面料同腰身一起弯折,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这次弯腰中破碎。

水龙头还在出水直接浇湿了他的头发,水流分成无数细小的分流顺着发梢流下去,良久,他再次抬头,盯着镜子上那长翅膀的怪物,眼神执拗:

“所以按照你说的,这个世界只是”沉熠深吸口气,压下那股反胃感,“只是一本书,而棉傅眠是这本书的主角?”

“是啊是啊!”《商业至尊》一听沉熠开始信它说的话高兴得扑扇了两次翅膀,“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早就该信了。”

“我身上写的就是世界的真相,而你的好哥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它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沉熠却冷笑一声,他双手撑在洗漱台上,神情不屑又讥讽。

世界真相?按照你说的内容,这整个世界是本种马爽文小说,这就是世界真相吗?这一想法让他恶心,眉眼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听见那声嗤笑,这本黑色封皮的书精急了,以为沈熠还不相信,它忙说:

“你笑什么?我说的哪一点不对?你和龙傲天不是朋友吗?龙傲天在高中没有建立起一家名叫晨睿的公司吗?还有”

朋友有人表情一滞,唇角嘲讽的弧度被扯平,他看着镜子,目光与镜子中的眸相触重合。

黑棕色的瞳仁好似涌动漩涡,光线被卷进去一闪而过,就这样笔直的看着,眸光明灭使他想起风声,灯影,引擎轰鸣以及那句“永远是哥们”。

一股凉意从心头直冲面门,沉熠撑着洗漱台的双手开始打颤,大理石台光滑冰凉,他垂眸看着这石面纹理,繁杂瑰丽,延伸弯曲的走势好似天然形成。

实则被模具规训固定,预设好未来的一切。

石料入手沁润,强撑的意志却被它美丽的纹路摧毁。

他又开始呕吐,胃酸涌进鼻腔酸呛蔓延,整个胃反过来连带着一种歇斯底里一起往外涌

“假的假的”

鼻尖还沾着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却闭上眼,脸色灰败,低声喃喃:

“假的都是假的”全是假的!什么一辈子的朋友,永远的哥们,全他.妈是假的!

浴室内光线晦暗,水流砸在白瓷流进管道里,呼啦啦的流水声如同兽的哀嚎。

有人开始怀疑一切,最初毫无根由的帮助,快速发展的友情,到最后甚至轻易许下永远这样的字眼。

他是会那么轻易许下承诺的人吗?

到底是他还是一支笔?

沉熠肩膀低压,脑袋整个塞到水池里,白柱般的水流冲刷着一切,

眼泪,鼻涕,污秽,他脸上的一切被冲刷走,恍若世界崩塌,全部沦陷。

《商业至尊》却猛地飞起来,翅膀扑棱着上上下下就像急的蹦跶一样:

“假的?我哪里说的是假的?”它以为沈熠说自己的话是假的,

“这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黑皮书没注意对方忽然绷紧的颈背,还在嚷嚷,

“你们是书里人,当然书上写什么就是什么啊!”

“哪里是假的了?”

它话音未落,有人就猛地回头,头发还在滴水,眼里却燃着火:

“哪里都是假的!”

沉熠下颚线绷紧,水从鬓角处沿下滑,短袖轻薄的布料被浸湿,湿哒哒贴在身上好不狼狈,他说:

“你书上写我叫沉熠,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沉熠吗?”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声里还带着颤,低却清晰,“不求我熠熠生辉,只求我像鸟一样明亮的飞翔。”

“你不知道,写书的人也不知道。”沉熠抹了把脸,水渍被擦干,那张自在张扬的脸又露出来,干净明朗恍若世界重建。

“你书上写我会弹钢琴,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我只是会弹吗?”

“因为我说手指肿起来不好看,所以我爸从来不要求我弹得多好,只说让我当成缓解人生无趣的玩具。”

“你不知道,写书的人也不知道。”他走到悬在半空的黑皮书面前站定,抬起眼皮与那金色的标题直直对视。

“我和傅眠也是,”他说,“你书上写我们是朋友,可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是。”

眼神深深,一字一顿,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因为我们的感情不是被一支笔定义的。”

F:晚上来要我家吃饭吗?奶奶做了家乡菜,很好吃的。

在屏幕上敲敲打打,两句话说了十分钟,傅眠终于按下发送键。

他吐出一口气,擦了擦手心的汗,有些紧张地等待对方回复。

像是想到什么,他忍不住去看桌子上的小方盒,伸手拿过来,黑色丝绒在手中蹭出微热,傅眠把玩两秒把它打开。

单枚耳钉。

黑曜石制成,很小,但镂空的花纹繁艳,有钻石的光芒从中一闪而过。

他把它捻在手里,仔细去看璀璨的光,舌尖抵在尖牙边缘两个字滚在唇边吐不出来。

壁挂空调默默释放凉气,室内气温凉爽适宜,他的肺腑却像呛入火星,呼吸莫名发烫。

良久,方盒又被合上握在手里,傅眠往后仰倒躺在床上,喉结滚动,单臂搭在眼睛上遮住表情,胸膛起伏显出燥感。

墙上老旧的西洋钟滴答滴答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改变姿势侧躺,似有掩饰地把手机捞过来去看消息,沉熠那简笔卡通的头像没有红点,没有回复。

他头略扬高眉眼下压,顿了下又点开两人的对话框,入眼是两人合照的背景图。

照片中沉熠穿了一身白色羽绒服,裹得像个熊,一只胳膊揽着只穿了单薄风衣的自己,伸出手来比耶,笑得肆意张扬,眼睛亮得惊人。

是去年冬天的事,吴志文生日大家聚餐,一切都很好,就是没想到沉熠酒量惊人,只是暖胃喝了一杯就晕乎。吃饭还不明显,出来一碰到冷空气就开始耍酒疯,非说自己是人力车夫要背着傅眠送他回家。

不给他背也不闹,就是一个劲儿的喊棉籽,声音微哑含糊着,让人心软。

傅眠永远拗不过他,最后顶着羞耻和街上人探寻的目光在沈熠背上趴了半天,当然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不是一般人能长时间承受的,所以两个人在天桥楼梯摔得很惨。

磕得鼻青脸肿,有人却傻笑着非要留影纪念。

天桥狂奔,摔倒受伤,痛得眼泪流出来笑却止不住。

傅眠眼神放柔眼角又弯上去,刚才那点急躁不安被这张合照压下去,他指尖蹭了蹭屏幕上沉熠的眼睛退出聊天框。

还没把手机关上状态栏就又跳出班群艾特,点开企鹅里的班群,里面群魔乱舞信息一个接一个的往上蹦着。

傅眠费了点劲才找到那条@全员的消息,班长发的,说是高考完了大家出来聚一聚。

他默默记下日期再往下滑,都是些高考结束后的灌水闲话,八卦的八卦,吃瓜的吃瓜,期间还夹杂着谁和谁在一起了的99祝福。

翻了一会儿发现没有重要信息,傅眠打算退出去,手刚放到退出键就一顿——

学委欣欣欣:呜呜呜呜好难过,发现我之前一直喝的那家牛奶竟然要倒闭了

下面一个女生跳出来回她:啊?欣欣是你那时给我喝过的那个草莓牛奶吗?

学委欣欣欣:是呀天要塌了(走来走去),牛奶你不要走啊(试图做法)呜呜呜呜呜呜(做法失败,嚎啕大哭)

草莓牛奶傅眠垂下眼不知道想些什么,犹豫片刻他点开陈雨欣的小窗戳她。

F:学委,你有那个牛奶工厂的联系方式吗?

方盒内,耳钉在昏暗中一闪一闪,在那方寸之地勾勒的花纹妖冶美丽。

沿着镂空仔细观赏就觉那图案像是荆棘藤蔓缠绕宝剑,可再定睛去看会发现那是两个重叠的字母。

S与Y。

沉熠的话听得《商业至尊》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说的话和自己有什么区别,它拍拍翅膀犹犹豫豫开口:

“对呀,你说的和我说的一样嘛,你叫沉熠,你会弹钢琴,你和龙傲天是好朋友”

“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嘛,原因有没有不重要,”

“重要的是书上写的都对呀,我可不是假的!”

黑皮书说着盘旋一圈,显然很不满沉熠说它内容是假的事。

沉熠眸光一滞,刚刚那股劲又下去,自嘲地笑笑,声里带着消沉:

“说得对,原因不重要,书上都写了。”

他僵硬缓慢地站直,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就这样顶着一身湿衣服神情木然的走出去。

“唉唉唉!”黑皮书在他背后喊,“那你是信了没信啊?”

有人放在门把上的手一顿,指尖触及的金属冰凉感一路传到心头,冻得他嘴唇颤动,翕合几次吐不出来一个字。

沉熠睫羽下沉,眼睛微阖,门锁咔哒打开,卧室内阴影淌进浴室,

他抬脚从冰冷的光亮迈进昏暗中,

“信了。”低伏艰涩,像是从声带中硬生生挤出来。

《商业至尊》看着他,水珠从侧颈滑落到领口,背影透着一股萧瑟凄苦。

它用一边的翅膀挠挠书脊,弄不明白沉熠怎么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不对呀,”它紧跟着沉熠飞出去,“如果你信了我怎么还打不开?”

《商业至尊》今天上午才从混沌中诞生,虽然有了神志,书却无法翻阅。

书页如同上了超强力胶水一样,牢牢地和书皮贴在一起打不开。

虽然这个黑皮书精可以发出声音,能说出自己身上的内容,但不全,高考后会发生什么它也不知道,换句话来说——

它只知道过去,不知道未来。

但它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只要沉熠相信这个世界的真相,它就可以打开。

现在沈熠说信了,可书精用力张开自己的书页,挣了又挣,只觉牢固得焊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程序故障了。”少年头也没回,语气中的冷嘲快要溢出来。

“那怎么办呀?”黑皮书没听出不对,一扑翅膀飞到沉熠身前挡住他去路发问。

“我怎么知道。”他神色恹恹,一手握住书精想把它扒拉到旁边,敷衍着。

“你不想知道以后会发生吗?”

《商业至尊》好奇了,显然它书里的内容影响了它。

它觉得沉熠应该急切地想获取关于未来的剧情,然后凭借未卜先知的能力在某个领域大杀四方,最终美人在怀,叱咤职场。

可沉熠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与它的设想毫不相同。

沉熠眼里结了一层薄冰,语气冷淡嫌恶:

“按照你说的那样,我宁愿不知道。还有,”他握紧了黑皮书,力度深重,“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他扫了一眼书架,今天早上这本书就出现那里。

而且不是凭空出现的,沉熠扯了扯嘴角看它黑色的封皮,自己书架里少了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还是转化过来的。

“我”怎么知道,黑皮书好没气地正想把这句话还回去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少爷,”有声音从厚重门板外传来,“您今天不是说要出去吗?”

黑皮书赶紧噤声,它还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到或看到它,但它又不傻,知道被人发现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儿,它忍不住用并不存在的眼睛悄悄去瞟沉熠,却发现这人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颓败,血色全无。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书精现在还读不懂的表情,似笑似哭。

隔着一道门,他嗓音沙哑,带着破茧后的疼痛和前所未有的清醒:

“赵叔,别再叫我少爷了”双腿开始发软,沉熠无力地半倚在门板上,嘴唇微动,无声呢喃。

别再这样叫他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不是因为别人听见多尴尬,而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听到这个称呼。

浴室门没关严,白炽灯的光芒斜洒进卧室,每一粒尘埃都在光线下纤毫毕现。

沉熠从未如此清醒的意识到,他和赵叔,和傅眠,和所有人都平等的站在一条线上,一个世界里,一根笔下。

所有人的头上都悬有相同的笔尖,命运早已注定。

众生平等,皆为尘埃。

容貌,家世,金钱,地位那些他承认或不承认,他意识到或没意识到的,他所傲慢于他人的一切,如今都变成了令人发笑的笑料。

他沉默的站着,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像。

黑皮书奇怪的看着他,翅膀扇动空中微小灰尘淌在昏暗室内,暗潮汹涌。

但门外又传来声音,朦胧中书精只隐隐约约听见“看表”,“时间”,“来不及”的字眼。

却突然见低垂头颅的人猛地一颤,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向书桌。

呲的一声抽屉被沉熠拉出来,急切地摸索片刻拿出一件东西,握在手心里,握得很紧,像是救命稻草。

随后他回绝门外人的催请,转身从浴室里拿出吹风机。

电吹风? 《商业至尊》迷惑地看着沉熠,被这人奇怪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沉熠浑身湿透坐在书桌前,室内温度凉爽,但湿衣在冷气下就变得有些冰凉,贴在身上并不舒服。

他却没管,吹风机插上电去吹手里的东西,轰鸣风声中黑皮书看清那是什么——

一块黑色的,似乎被放置很久的智能手表。

*

16:37

F:今晚有事不来了吗?

17:46

F:你看群里消息了吗?过两天班里聚会你去不去?

18:15

F:沉熠回话。

18:30

F :沉熠你之前说过什么,别不回我消息。

夜色渐黑,傅眠坐在小院里,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荧光映出略紧绷的下颔线,握着手机的手渐渐泛白,掌心被勒出红印。

他深吸口气,夏天滚烫的空气带着一点尘土味燎烧进入肺部,灼痛感加重眉眼间的急躁。

方盒被握在右手里,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无端显出烦闷,磕嗒磕嗒的开合声宛如一头暴躁雄狮来回踱步的响动。

嗡——手机传来震感,微小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好似干燥沙漠里的一滴甘霖。

简笔卡通的头像动了动,白色气泡跳出来——

抱歉傅眠,我现在有很紧急的事,其他的过两天再说吧。

沉熠放下手机,嘴唇被吹风机干燥的风吹得泛起干皮,唇瓣发白,他却顿了顿又拿起吹风机。

“不是,你还吹呀?”立在旁边看了一下午的《商业至尊》蹦起来,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傻,

“这个一看就是坏了嘛,吹它怎么会吹好,你都吹了三个小时了能好早就好了。”

三个小时有人手腕轻晃,好像承受不住这长时间的高举随着吹风机一起被置到桌面上,

三个小时,那是多少个十五分钟?

“你早干嘛去了?”黑皮书嘟囔着,这一下午沉熠压根不搭理它,把它憋坏了。

它看这略显陈旧的手表,沉熠刚拿出来的时候上面甚至还有浮灰,显然搁置的时间很长了:

“刚坏了就该修啊,现在修不是早就晚了。”

说着它蹦达到沉熠正前方,看着少年人面无表情的脸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为”沉熠闭了闭眼睫羽颤动,吐字艰难,声音哑的像喉管被锈刀一片一片刮下来,“我最开始就没想着修,我不在乎它是不是坏了,坏了再买一个就好了。”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修这块手表,答应赵叔去用吹风机不过是一种敷衍,一种出于他自认礼貌的答应。

他无力地往后仰去,木质靠椅发出咯吱响动,盯着头顶洁白无尘的墙壁,沉熠忽然想起张千帆的母亲,那个曾经向他哭诉下跪的女性。

一样的无所谓,一样的敷衍。

沉熠你扪心自问,少年脸色苍白至透明,好似无力承受事实轻阖眼睑,你答应他母亲的请求是因为真的同情可怜她吗?

还是还是你觉得这太不体面了,这样的计较太无趣了。

是心疼她的遭遇吗?还是你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场景,网开一面的逗趣呢?

冷气围绕周身带来前所未有的冷冽清醒,静默中答案已然揭晓。

沉熠他猛然笑起来,身体疯狂颤抖,胃部痉挛疼痛,反胃感再次袭来。

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他坐下去,少年慢慢滑落在地板上,一只手捂住腹部,一只手搭在脸上挡住表情。

温热的液体沿侧脸下滑,悬至下颚时已冰凉刺骨,像一颗纯粹的琉璃珠。

他想,沉熠你太傲慢了。

啪嗒,珠子砸在地板上,碎的四分五裂。

第23章

KTV包厢内灯光缭绕,唱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对唱一首耳熟能详的小情歌。

“啧啧啧,”杜净远表情佩服,看着台上两人能拉丝的眼神, “班长牛啊,这追了一年多还是把文科段的女神追到手了。”

“哎,徐云浩,”他捣捣旁边坐着打游戏的男生,“你们段段花被追走什么感觉啊?”

胳膊被碰到,指尖在屏幕划错,看着游戏画面弹出一个大大的“ OVER”,徐云浩啧声收了手机:

“我能有什么感觉?他追的又不是我。”

不过他隐晦地瞟了眼发呆的傅眠,听说沉雨以前追过老大啊。

徐云浩还有点印象,几个月前沉熠的生日会上这姑娘好像就邀请傅眠跳过舞。

就是不知道老大跟她说了什么,舞没跳成就算了,最后还红着眼睛走了。

想到这儿,他毫不奇怪地耸耸肩,眠哥来诚研这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丢了芳心,桃花运简直旺到离谱。

虽然没一个能成功的。

沉熠就吐槽过,说傅眠以前一定在天上做花园园丁浇花的,才会这辈子这么多女孩来为他还泪。

这句话莫名戳中徐云浩笑点,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罕见地嘴唇上扬。

杜净远一脸莫名其妙:“我们班长追的不是你你就这么高兴?恐同即深柜啊!”

“ 你能不能正经点?”徐云浩无语, “只是想起来一个笑话罢了。”说着他扭头随口问傅眠

“对了眠哥, 沉熠最近干嘛呢?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 今天高中聚会也不来?”

傅眠正垂眼出神,彩光落在他脸上透过睫羽在眼睑下方拉出一小片阴影,有种沉郁萦绕。

黑沉的瞳眸映出电子屏幕的荧光,他低头指尖摩挲着聊天背景上沉熠的酒窝,稍一瞥就看见对方发的最后一句话,

“傅眠”白底黑字,手机自带的正楷字体清楚地绘出他的名字,看着这两个字他有些心神不宁,沉熠很少这样直呼其名,尽管对方什么都没有表露,可他心里还是升腾起一股微妙的不安。

接着就听到徐云浩喊他,傅眠一惊回神,揉揉眉心,准备开口结果反应过来,皱起眉:

“什么意思?沉熠这两天也没联系你们?”

杜净远几个人面面相觑:

“没啊,沉熠高考完之后就没怎么联系过我们啊,本来以为他和眠哥你待在一块玩呢…”

“他只说最近很忙。”傅眠微蹙起眉,又想起那条短信。

“会不会是准备出国的东西啊,”杜净远挠挠头,“八月份就要走了。”

“不是说这个月通知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搞定了吗?”徐云浩又拿出手机,欢快的音乐响起,显然没把这当回事,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动感灯光变换闪耀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人眸光深切正欲开口,就听见走过来的男孩说——

“诶?你们不知道?”吴志文弯腰拿起瓶汽水,

“我哥在瑞士碰到沉熠了啊,他好像去玩跳伞了。”

“跳伞?”

傅眠握紧手机,周遭音乐声震耳欲聋,话淹没在喧嚣里,

“可他恐高。”

固定翼飞机引擎发出轰鸣声,沉熠坐在机舱里,舷窗外是无垢的蓝,比海清澈,比宝石光洁。

他沉默坐着,双手放于膝上,脸上戴着护目镜遮住神情,只能看见锋利削薄的唇。

身处瑞士,因特拉肯,万米高空。

意识却闪回于几天前的江城,沉宅,一楼大厅——

“妈,”他下楼,脸色苍白,衣服滴着水好像跌进浴缸里一样,浑身湿的彻底。

沉熠走进大厅,向徐雅云伸出手,一块表躺在掌心,

“能不能找个人帮我修好它?”

徐雅云正在摆弄一束鲜花,旁边沉褚时不时出声指导。

两人听见声音皆转过头,就见沉熠失魂落魄地站在厅口。

徐雅云打量儿子两眼,忽视他明显不对的状态,接过那块表仔细看了看,

“这不是你去年说进水的那块?”

“你还记得啊…”沉熠接过父亲递过的热水,温热从杯壁传递到手心,他垂眸,低语喃喃,

“我都不记得了。”

徐雅云皱眉瞧他,和沈褚对视一眼,斟酌着说:

“我找个人给你问问,不过时间太久了,不一定能挽救回来…”

她话还没说完,沉熠打断她,手指握着杯子显得很僵硬,

“不,不是挽救,”啜了口水,暖流从喉管一路滑至心脏,带起丝丝缕缕灼烧的痛,

“是重塑。”

舱门被打开,强劲狂野的风吹得沉熠头发凌乱,略一垂眸就能看见浮于脚下的白云。

非常厚重的云层,遮挡一切视线,看不清陆地上的所有,白色笼盖四野,目光与思维无法延展。

他起身顶风走到舱口,旁边高鼻子的外国人冲他做加油的手势,喊了句鼓劲的话。

沉熠垂眼,嘴唇微动不知说了什么被淹没在鹤唳风声中,深吸口气他纵身一跃——

“妈,”他犹豫张张嘴,还是问起另一个人,

“你知道张千帆的…妈妈现在怎么样吗?”

在那场他以为掐死蚂蚁的捉弄中,是否有人因为自己的傲慢而受到不该波及的伤害?

沉熠有很多想问,但不敢开口,仿若他一开口就要面对那过去傲慢又可笑的自己。

他看着母亲,想等一个答案,一个把自己彻底击碎的答案。

徐雅云却眉头一皱,语气惊讶:

“你不知道苏成蝶怎样了?”

沉熠说不出话。

看着儿子,徐雅云叹口气,双手抱在胸前,蹙眉:

“沉熠看来你并不清楚去年我为什么打你。”

她接过沉褚手里的毛巾,拽着衣领让儿子低下头,动作粗暴的擦干水渍。

“你打他了?”一直没有说的沉褚忍不住开口,一脸震惊。

“去年的事了…”徐雅云语气似有心虚,动作也轻下来。

去年沉褚在家时间很少,往返于各个国家进行巡演,家里的事大多并不清楚。

“不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问题,而是阿云我们当时怎么商量的?”沉褚揉揉眉心,家里没一个听他的,

“孩子做错事先沟通,动手是最后的选项。”

“你打就算了,你只打不说原因,你当自己是菩提老祖,小熠是孙悟空吗?”

徐雅云最后擦了一把儿子头发,把毛巾挂在他脖子上,表情多少有些色厉内茬:

“那怎么了…我们家一直这么教育的…当年生意出错老爷子只打不教,那我不是也熬过来了…”

或是怕沉褚再念叨,她连忙转移话题,她看着沉熠,孩子已经比自己高了,如果想和儿子对视徐雅云需要抬头:

“小熠,”女人沉吟,

“我当时打你,是因为你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去帮苏成蝶,去解决这个问题,而你却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

失重感袭来,在一万四千米的高空,风声近乎尖啸,它拍打着护目镜与心跳同频,一瞬间沉熠几乎忍不住要蜷缩,内脏抽搐的痛苦,面罩下他的声音弱不可闻——

“可是妈…”他望着母亲,指尖颤抖,“如果…如果我一开始去做这件事就没想过去帮她,我只是…”

我只是觉得有趣。

就像见到一只会作揖的小狗,所谓的帮她不过是倨傲下新奇的“善意”。

夜色浓重,柔和明亮的灯光洒下来,茶几上未完成的一捧插花散着清新的香气,一派温馨景象。

有人却难过得难以呼吸,十九岁,他重新认识自己。

或许傅眠说的对,他只是把所有当成游戏,当成玩具。

倨傲到丑陋。

现在报应来了,沉熠。

手中玻璃杯竟被他猛地握碎,玻璃扎在手里鲜血淋漓。殷红液体随着玻璃碎落在地板上,徐雅云吓了一跳,沉褚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

温馨的画面被打破,客厅里乱糟糟的,徐雅云慌忙拿起手机叫医生,佣人被喊过来找医药箱。

三三两两,面色焦急,却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身旁悬空的书本,好似它不存在。

他闭上眼,在阵阵疑惑与询问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一支笔的玩具,沉熠,当你游戏一切的时候你是否想到过这一天?

在那一瞬的失重感过后,无尽空虚迷茫涌来,极速下坠中一双墨棕色的眼睛睁开,少年目光落在厚实云层,纯白铺天盖地,望不到陆地。

万米高空,他处于云之上,在最接近宇宙的地方望下去,光线被这巨大的白色穹盖遮挡,群云好似屏障阻挡一切。

里面,外面,真实被挡在世界之外。

“小熠,”沉褚温和的声音打断他的臆想,手心被人坤开。

“妈妈并没有问你为什么帮张母,”少年被按坐在沙发上,男人半蹲下来与他对视,

“她问的是你怎么这样帮她。”

“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小熠,君子做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他低头,用镊子夹着棉花去清理血迹:

“如果你帮她时有着那些你认为对的感情,那很好。但如果没有,”镊子碰到玻璃渣,血肉刺痛,

“那也没关系。只要做出来的事是好的就可以了。”

沉褚起身把位置让给匆忙赶过来的医生,他抬手揉了揉儿子看似柔软实则硬直的头发:

“人有可能好心办坏事,也有可能坏心办好事。如果要把做这件事最初的感情作为评判标准,那这世界上冤假错案也太多了。”

“况且,”他顿了顿,神色柔和,“你答应帮助苏成蝶的时候真的没有一点你认为对的想法吗?”

“我”沉熠唇瓣翕合,脸上因疼痛血色尽褪,声音低哑,“我有想到妈妈”

站在旁边的徐雅云一愣。

“想到妈妈什么?”沉褚问他,如同多少日夜之前的沉熠的青春期。

“我想虽然我不会这么蠢,但我想积点善果也没错,至少不要让妈妈跪着求人”

他没有见过那样柔弱破碎的女性,流泪,伤痕,痛苦,那是他在徐雅云身上不曾见过的东西。

但在那一刻,他虽觉得新奇也觉得这种气质永远不要出现在母亲身上好。

而对于母爱,他愿意让步。

“小熠,”徐雅云走过来,单手抚了抚儿子冰凉苍白的脸,独属于母亲的那股温暖在脸侧散开,

“妈妈不是教过你吗?”

“做事不论开始如何,只管结果好坏。去年那件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无论怎么想都可以。因为最后的结果是你帮助了她。”

“而我生气的是你帮助她的方式不对,既然要做,不管抱着何种心思去做,做就要做到最好。”

“不要像这样,浪费了时间与精力最终自己还会再次受到伤害。”

她把手撤开,在他身侧坐下:

“至于那些你认为错的出发点,不重要,小熠。”徐雅云声音温柔,她几乎从来没有像这样和沈熠说过话,

“你今年十九岁,我们养育了你十九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很清楚。”

“或许有些傲慢,或许有些自我,优渥的家境,周围人的追捧,你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我们清楚会有些不可避免的错误,但是——”她拍拍他的肩膀,像在拍幼时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你同样在爱中长大,我认为我们把你教的很好,虽然缺点很多,但你不扭曲。”

“因为你不扭曲,所以哪怕那些出发点里有不好的想法,那也没什么,因为你所设想的结局一定是正向的。”

“就像苏成蝶,也许在你的出发点里你并不纯粹,但你还是帮了她,你还是希望她好的。”

“哪怕你处理的不够好,”沉褚同样把手放在沈熠肩上,接话,

“我们也会为你改写一个好的结局。”

“要去看看苏成蝶吗?她去年就在集团上班了,张氏破产后她还拿到了小女儿的抚养权。”

嘭!

降落伞被打开,橘红色的伞面被风迅速盈满,坠落的速度减弱,迷茫感消褪,少年穿着明黄色的外套,在空中像鸟一样明亮的飞翔。

沉熠张开双臂,风刮过他的指尖,狂风猎猎仿若刀片滑过皮肤,痛但畅快,他张嘴将那句被风淹没的话再次喊出来——

“至于手表,我会找人去修的。”徐雅云晃了晃手心里的方块,“但是不是重塑。”

“修好也好,修坏也罢。我会给你一块表,你需要做的就是接受。”

“你也是,”她与沈熠对视,那双能看破一切商业陷阱同样能看破人心,“不需怀疑自己,质疑自己,”

“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不想弹钢琴就不弹,不想涉及商业生意就不去,我们可以接受这样的你,你为什么不能?”

轰!

他穿过云层,就像穿过穹顶,就像打破禁锢,这想象中坚硬的屏障实际上虚无又柔软,纯白消散,水汽扑得他满身满脸,他却笑起来。

云层之下,是清澈的湖泊,巍峨的山脉以及顶端那一抹白的惊人的雪。

张开的双臂就像在拥抱,拥抱千米之下的陆地,拥抱这虚假又真实的世界。

沉熠将这重复了三遍的话再次吼出来,劲风吹得衣服摩擦作响,声音却穿透出来,激情且鲜活:

“命运…去你的命运!”

他左手手腕处露出一款电子表,看不出新旧,但略微抬手电子屏幕就显出时间来,精准且真实的时间。

橘红色的跳伞带着他慢慢下落,在碧蓝天空中像是流星逶迤烂漫的尾焰,而明黄色衣服的少年就是自宇宙坠入的一颗星。

咔哒,非常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沉熠回头,那本始终离他五米远的书尖哀嚎着在空中自由翻滚,闭合的书页猛地翻开,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打开了沉熠恍惚,又笑起来,整个人自天空坠落,那样自由,那样快乐。

打开《商业至尊》的条件始终都不是相信“世界真相”,

是接纳,是哪怕身处虚假世界,也能接纳真实的自己。

世界虚假,血肉真实。

第24章

徐雅云年轻的时候是商场有名的拼命三郎, 真忙起来她能七十二小时连轴转,大年夜飞在异国他乡是常有的事。

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不然她凭什么赢过亲哥成为徐氏集团新一代的掌舵人?

但有了沉熠之后就不一样了,她和沈褚约定过, 不论再忙两个人都要留下足够的时间来陪伴儿子, 不说快乐, 至少要让他健康的成长。

于是从约定那天起,她的周六就雷打不动的空下来,无论多么重要的生意,周六从来不行。

哪怕现在沈熠已经长大,她的周六也还是空着,俨然成了一种习惯。

比如今天。

夏日午后蝉鸣得厉害, 窗帘被拉开,客厅内光线通透。她站在吧台处调配拿铁,准备端到影音室, 打算窝在沙发上消磨时光。

徐雅云是电影的发烧友,当年和沈褚就是在法国的一个电影咖啡厅遇见的。

可惜还没等她调好饮品去享受这份悠闲, 就听到门口的电子门铃滴滴响起来。

她放下咖啡液,抬手看了眼腕表。

奇怪,她皱眉,沉褚随乐团去了国外,沉熠是今天临近傍晚的飞机,这个点谁会来?

这样想着她还是抬脚朝玄关走去。

没有看电子监控徐雅云径直打开门,气流席卷着热浪涌进来,她抬头,一愣:

“你是小熠的那个小同桌?”

傅眠站在门口,额头还沾着薄汗,他逆着光,只是穿了简单的短袖加牛仔裤就衬得他身量修长,周身气质不凡。

见到徐雅云他紧了紧手里发烫的手机,露出有些拘谨但得体的笑容:

“阿姨,请问沉熠在家吗?”

声线有些紧绷,大抵是第一次和徐雅云见面的印象太深刻。

“不太巧,小熠去瑞士玩了,今天下午才回来。”女人扶着门把手,瞧了两眼明显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的男生,想起那次生日会上自己和丈夫的对话。

沉吟片刻,她暗自叹口气只觉电影是看不成了:

“要进来坐坐吗?阿姨想和你聊聊,我泡了拿铁。”

她朝傅眠发出邀请。

“你这不是纯诈骗吗?”

飞机头等舱内,沉熠略懒散地翻阅着《商业至尊》。

他粗粗翻了几页,发现书中的高中时期和自己经历的并不是很一样。

起码傅眠没有和隔壁班的“火辣女老师”有任何关系,也没和“纯情小白兔学委”一起翻墙逃过课。

飞机遇上气流偶有颠簸,他看的头晕,翻得很慢。手指在书页慢慢摩挲,蹭的书精直发痒:

“别摸我了,”它艰难得扭了扭,像一条僵直的咸鱼,

“我怎么诈骗了?没打开之前我说的不对吗?不对你为什么说信了?”

沉熠抬手向空姐要了一杯苏打水,冰凉的温度稍稍驱散晕眩感,他划拉了下书脊痒得黑皮书轻微抖动,好没气:

“你还好意思说?”

“你当时说得全是什么工作室,生意上的事,这叫事业线,事业线你说得确实没错。”

“可是你看看,”他嫌弃地扒拉了一下书页,

“你这感情线是什么玩意啊?”

“这就叫诈骗。”

蹭!黑皮书气得猛地立起来,磕哒磕哒地在小桌板上发出响动,炸毛道:

“你说什么呢?我可是忠实的事件记录者。”

“就就就…就算现在对不上,以后也会对上的!”

它拍拍翅膀飞到沉熠头顶,周围人却视若无睹,它嘟囔:

“历史是有延时性的,时间线错乱多正常…”

沉熠哼笑一声,懒得搭理书精的强词夺理,抬起胳膊将它薅下来摊开:

“那就等等看喽。”一样或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所做皆出于本心就好。

说着他悠悠又翻过一页,随意扫了眼内容。

和前面一样的白纸黑字,少年漫不经心的表情却突然顿住,眸光微凝——

*

傅眠捧着杯子押了口,拿铁香浓,牛乳和咖啡液混合,在味蕾上碰撞散发出绵甜醇厚的口感,咖啡的涩和牛奶的腥被掩盖住,只能品到香味。

他眨眨眼,睫毛跟着颤动,食指不自觉地在杯沿画圈,神情有些紧张,不明白沉熠母亲要和他谈什么。

徐雅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也端了杯拿铁,打量两眼对面低头喝水的男生:

“阿姨自己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不合口可以换茶水。”

“没有,”傅眠连忙摆摆手,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礼貌有涵养,“好喝的,阿姨。”

对面的女人微微一笑,弯腰将杯子放在茶几上,瓷杯碰撞大理石发出的脆响,

“好喝就好。”

然后,她看着傅眠,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你是喜欢小熠吗?”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

沉熠走出机场的时候太阳刚落山。

坐在车里他透过车窗去看,天空如同被撕裂,岩浆从裂缝中冒出来沸腾了天幕,大片大片的红被抹在这方画布,浓墨重彩到惊心动魄。

车窗玻璃被降下,滚烫热浪涌进来迅速中和了车内的冷气。

微红的霞光投到沉熠下颚,线条紧绷,上半张脸隐在阴暗处里,一闪而过的霓虹灯影映在他眼眸。

《商业至尊》悬在他肩膀处,侧侧身瞟了眼男生,用翅膀挠挠书脊,声音小心翼翼的:

“你怎么啦?”

这人自从在飞机上看完自己就不吭声,看样子也不像是生气就是不说话。

沉熠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盯得它直发毛。

黑皮书心说瞪什么瞪,脾气这么坏龙傲天是怎么和你成为朋友的,你应该是被打脸的大反派!

想着它自己飞快略了一遍书中的内容想看看这死孩子的结局,从打开到现在它自己还没看过。

书页无风自动,上面的字微微亮起荧光,《商业至尊》翻了几页,发出一声惊诧:

“嗯?”

又翻了几页:

“啊?!”

接着不信邪似的一口气翻到底:

“唔”

合上自己,书精在空中扑扇半天翅膀,又瞅了瞅不吭声的沉熠,最后略带同情地憋出一句:

“节哀啊。”

沉熠脖子好像生了锈,咔擦咔嚓地扭过来,他扯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一把抓住黑皮书:

“我一个月后就要被车撞死了,你对我说节哀”

对哦,节哀是对亲人说的黑皮书想了想,试探着问:

“那那那我祝你爸爸节哀?”

沉熠手指用力捏的它嗷嗷叫:

“节哀是用祝的吗?我死了你那么高兴?”

“不是!不是!”《商业至尊》叫的好大声,痛得它快哭出不存在的泪,

“我是指你妈妈,呜呜呜我让你爸爸看开点怎啊啊啊别捏了,我又哪里说错了呜呜呜呜”

“首先,”沉熠头上青筋都爆出来,虎牙死死的抵住下唇,

“我妈活得好好的,你冲我爸说节哀什么意思?”

“还有,你那书上写的什么狗屁玩意?我被辆破车撞出去五十米远就算了,什么叫傅眠发现这位夫人生的好生貌美,黑纱下她哭的梨花带雨让人”他说不下去了,激动得血气上涌,脸上通红一片。

砖头一样厚的书都快被他折弯,黑皮书尖叫着哭得好崩溃:

“我怎么知道?呜呜呜书上就是这样写得嘛,又不是我写的,啊啊啊别捏了别捏了,我快瘫痪了”

“就这么写的?”沉熠冷笑,手上却慢慢减弱力度,书精趁机挣了出去窝在一角抽泣。

还没等它喘过来气,它就听见那如同魔鬼的男声冷冷道:

“既然是书上这么写的,那我把你弄死不就好了?”

*

“那希望傅同学能记住今天我们谈过的”徐雅云把傅眠送到别墅区门口,站在喷泉前和他对话。

傅眠张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被远处驶来的汽车照灯晃了眼,他刚用手遮住白光就听见徐雅云的声音:

“嗯?刚好碰上了。”说罢她转头问傅眠:

“小熠回来了,要和他说话吗?”

沉熠下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幅场景,不知道母亲和傅眠说了什么,男孩点点头冲她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

沉熠:……

他瞥了一眼恨不得飞走却只能待在他五米距离内的黑皮书,心里恨得牙痒痒。

他走过去朝徐雅云喊了一声:

“妈。”

“小熠,”徐雅云冲他招招手,“你同桌今天专门来找你的,可惜当时你还没回来。”

傅眠直勾勾地盯着他,斜日西沉,绯光渡在他脸上向一旁投下侧影。

“现在人家要走了你回来了,那这样吧,”徐雅云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

“你去送送他,刚好说说话。”

第25章

夏日的傍晚漫长又明净,太阳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抹红低垂天空,有两个并肩行走的人影被拉的长又远。

“手怎么了?”良久,傅眠先开口,垂眼看着沉熠自然贴在裤边的左手。

手背红了一片,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在红痕上更加明显。

沉熠瞟了眼怕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忍不住想往傅眠身边凑的黑皮书:

“没什么,机场拿行李的时候没拿好,被砸了一下。”迎面的夕光照进他沉静的眼眸,墨棕色的瞳眸染上绯红,像是色泽浓郁的琥珀。

傅眠闻言皱眉:

“砸了一下?肿了没?让我看看。”说着他去拽那只左手。

沉熠在原地站定任由对方去看,左手手背被人用拇指轻轻按压,肿起来的皮肤传来微麻的疼痛连带着他沉郁的心脏也被蛰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正蹙眉检查伤痕的傅眠,对方神情认真,握着他的手掌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去,和之前多少次一样。

和之前一样沉熠胸膛猛然起伏,闭了闭眼他努力压下那股烦躁。

搞什么?他心说,那本漏洞百出的破书就让你把以前的相处都忘了吗?傅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

蛰痛渐渐消匿,他抬了抬左手冲傅眠做了个收放的手势:

“好了吧?真没事。”

眉眼间透出一点懒散,嘴角略微上扬就有酒窝,歪头的神情看不出异样。

“回去还是要抹药的,不然明天会肿的更高。”傅眠收回手, 眉毛拢得老高,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砸伤的是他。

“家里有药吗?”他还是忍不住问。

“哎呀你就别操心了, ”沉熠揽住他, 胳膊搭在对方肩上,“真没多大点事,你再晚看一会儿它就好了。”

“还没你上回咬我的深呢。”

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没注意被他说的话弄得神色不自然的男生。

手搭在傅眠肩上,稍一抬手把黑皮书扫下去,在书精敢怒不敢言的哼唧声中沉熠问:

“你今天找我干嘛呢?还跑我家来了,遇上我妈了吧?”

说话时眼神浮动,说到底还是有一点在意。

傅眠脸上那点不自在还没下去,听见这话就变成一种更深的无奈:

“还说呢,听说你跑去跳伞了?不是恐高吗?”张张嘴想骂他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可话滚到嘴边舍不得出口,卡了半天只吐出一句,

“不要命了?”

仔细听声里藏着不安的燥意,他垂眼看着对方红肿的手背,只觉这段日子沉熠好奇怪,像一阵风让人捉摸不住。

沉熠一愣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他肩膀沉下去一点,习惯性地捏捏傅眠的后颈,像是安抚小动物:

“没事啦,不过是去做个实验。”他瞟了眼又偷偷飞在傅眠肩头的书精,幽幽道,

“一个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的实验。”

就像欲燃的灰烬被水扑灭,那股燎烫少年肺腑的火星被对方一个动作按下去,成为绵长又黏稠的潮湿。

他其实并没有听懂沉熠的话,只是闷闷的:

“你自己有数就好,要注意安全。”后颈烫的厉害。

然后他想起今天和徐雅云的对话,忍不住对沈熠说:

“阿姨人挺好的,她很…”傅眠习惯性地想说温柔,但还没开口就想起高三走廊的那个晚上,顿了顿,

“她很漂亮。”

没注意沉熠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一僵,也没注意沉熠嘴角放平,傅眠自顾自的说:

“真的,第一次在学校见她的时候还以为是你姐姐之类的…”

假的,他当时就只记住徐雅云上来把沉熠抡得嗷嗷叫。

“上次你生日阿姨打扮的也很漂亮,那个…那个鱼尾裙很衬她…”

假的,他当时心虚到不敢抬头,压根不知道徐雅云穿的什么衣服。

“今天也是,沉熠”傅眠认真的说,“她很漂亮,也很开明,更很…”爱你。

最后两个字他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打断。

余晖就要全部消散,穹顶已接近昏沉,唯余远方最接近地面的天空边缘被晕染出血色。

沉熠停住脚步,转过身正对傅眠,太阳xue处一抽一抽的疼,脸色沉下去眼里燃着火。

傅眠与他对视,终于发现他今天哪里不对。

少年身上那股悬在明媚之上的浮华消失了,有东西沉淀下去,裸露出更加迷人的本质。

可能不太恰当,但沉熠…好像落到地面上了。

然后,他就听见一道极力压抑怒火的男声:

“傅眠,我们打一架。”

沉熠在门口磨蹭半天才开门进去,客厅内静悄悄的,徐雅云不见踪影。

他松了口气,趁没人注意,蹭蹭蹭跑上楼进了房间。

刚关上门就听见徐雅云从楼上往下喊:

“阿姨有事先走了,饭在保温箱里,自己去拿。”期间夹杂着电影人物的说话声,大抵是影音室的门开着。

沉熠隔着门应了一声就向床边走,稍一泄力一头栽倒在床上。

“嘶…”脸刚碰上柔软的被面,他就痛得倒吸凉气。

艰难的翻了个身,沉熠平躺着掀起眼皮望着天花板。

嘴角火辣辣的痛,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唇角和下巴肿的有多高。

他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烦躁的抓抓头发,略一斜眼就看见窝窝囊囊飞在一边的黑皮书,几乎是不可控制地又想起原书的内容——

【徐雅云哭得不自己,扶着棺木几乎站不住,傅眠走过去抓住她黑衣下白玉一样细腻的小臂,沉声道:

“阿姨,节哀。”

女人扭头看着他,巴掌大的小脸布满了泪水,尤其是那双秋瞳,美丽又脆弱。

傅眠蓦地想起一句诗,当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徐雅云开口,声音如同银铃清脆: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熠他…他…”说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梨花带雨,□□轻颤。

傅眠怜惜地将这个小女人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肩头:

“放心吧阿姨,我这个当哥们的以后替沉熠照顾您。”】

……

沉熠气都叹不出来了,如果说书上写傅眠只觉心中有一股邪火,那他觉得自己现在心中有无数股邪火,简直都火山喷发了。

烦得躺不住,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顶着下巴的疼痛问黑皮书:

“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碰上你。”

《商业至尊》委屈地跟在他身后也飞来飞去,有时候翅膀扑扇的慢了,距离沉熠超过五米就会被立刻反弹回来:

“呜呜呜呜我也想知道,我怎么就非得跟着你了,不仅捏我身子还想撕了我,你个碎书犯!”

它叫唤着,翅膀扑腾扑腾扇,小股气流涌得沉熠睁不开眼。

“行了别嚎了,”沉熠把它捞过来,手背红痕清晰可见,皮肤似乎肿得更高了,

“那我不是也让你砸了一下。”

《商业至尊》冷哼一声还想抱怨,可见男生眉眼间掩都掩不住的烦躁又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

“怎么办呀?你一个月后就要死了…”

虽然这个小坏蛋脾气怪又坏,但《商业至尊》还是挺喜欢他的。

瑞士的万米高空,那么鲜活,那么灵动,生命蓬勃的力量从沉熠身上迸发。

那一刻书精有一点明白为什么他说“感情不是一支笔定义的”。

也许苍白的文字真的不能写出这样磅礴的美丽。

如果这样的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好可惜,它会难过的。

更别说现在它和沈熠的联系那么紧密,万一他死了自己也消失了怎么办?

就算没有,那它也只能在沈熠身边五米之内活动。

怎么办,当时候它也要埋在棺材里吗?

这不是成陪葬了嘛。

“死了不可怕,”沉熠拿着它无意识地翻来翻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怕的是你这破书这样作践我父母。”

一提起来这个他就忍不住去想那画面,一想血连同怒气就往脑袋上涌,他闭眼深呼吸,结果因为没看到而一脚碰倒了行李箱。

听到声响沉熠睁开眼,看清后一愣,不知道想起什么,他松开黑皮书盘腿坐在地板上把行李箱打开。

书精飞在旁边看他在行李箱里扒拉一通,最后找出一个礼盒。

身上该疼的地方还是痛,可郁火被室内冷气吹下去,少年紧绷的侧脸稍放松,心跳平缓下来。

他打开,黑色丝绒布上躺着一块机械表,通体闪烁着金属冰冷的质感,指针一分一秒片刻不停地走着。

严谨,冰冷,精准,是一块非常经典的商务男表。

但仔细去看,在浓黑背景的表盘上的左下角刻着一颗非常小的星星,柔和这锋利的光泽,平添几分俏皮。

沉熠垂眸去看,星星映在他瞳孔,契合的好似本就生长在这里。

这是他带给傅眠的伴手礼。

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傅眠,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图案,但既然喜欢,其他就不是问题。

沉熠拿出那块表,金属的沁凉感进他的手心,可唇角伤口还散着火烧的痛。

两股相反的温度在他体内争夺主导权,心脏被矛盾充塞。

就如同他如今的处境,真实与真实,生命与亲情被押注在这之上,只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嗡——

消息震动声暂停了这场战争。

沉熠摸出手机,屏幕发出柔和的冷光,一条信息弹出来,宛如竖起认输的白色旗帜,沁凉迅速压制令人恼火的滚烫,在沸腾夏日给人带来一丝安宁——

棉籽:记得抹药,手上,脸上。

沉熠看着,不知为什么从生硬的文字里读出别扭的妥协和示弱。

明明都是他的错…

他垂下眼,睫羽颤了颤,沉默片刻后站起来,打开门出去:

“妈,我出去一趟。”

黑皮书迷迷糊糊地慌忙跟出去。

室内明亮寂静,只留下一个空空的丝绒礼盒。

第26章

盯着聊天框上那简笔卡通的头像看了许久,直到手心溢出汗沾染在略发烫的手机背面,傅眠才摁灭屏幕。

房间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散出白色的光晕, 灯光轻薄落在他红肿的指骨。

傅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稍一动手就有细小的痛感从指间传来。

他视线落在自己泛红的手上,感受这微弱却存在感极强的痛意,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嘴角的那抹殷红和燃着火的眼神。

那双眼睛,难过,愤怒。

沉熠你在难过什么呢?你在愤怒什么呢?

身上痛感绵长, 但他只想知道星星为何不发光。

傅眠烦躁啧声,感觉自己简直昏了头。

像是无处撒气, 手机被他掷在桌面上,力度不小,木桌发出闷响。

闷响?傅眠低垂的睫羽一颤。

好像今天下午也有杯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在闷响之后更是一句响彻云霄的发问——

“你是喜欢小熠吗?”

午后光线明亮,阳光通过落地窗投在客厅地板上, 白瓷砖被晃的微微发亮, 可以看见在空中悬浮的尘埃。

“这样问你或许太唐突了,请原谅阿姨这么没有礼貌的行为。”

坐在对面的女人直视他,大抵是久居上位,明明神情柔和却依旧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小熠生日那次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只是当时觉得那是小熠自己的事, 我们当父母的不好插手。”

“喜欢与不喜欢, 接受与不接受, 那都需要他自己来做决定。”

“但是,”她顿了顿,努力使自己声音变得不那么像发号施令,

“但是小熠这孩子最近状态明显不对,都说母子连心,我虽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在痛苦,但我也很清楚那是成长的阵痛。”

“所以,”徐雅云朝他笑笑,这一瞬间她强势凌冽的气质被一种柔软又温暖的光辉包裹,

“阿姨想请求你,不管你们的感情走向如何,不管你们的结局好坏,起码这段时间,起码在他破茧的过程中,”

“请你对他多包容一点。”

她说着,声线如此柔软,

“无论友情爱情,请你对他多包容一点。”

少年低头,红肿微痛的手覆在脸上掩住燥郁眉眼,神情被遮掩,只看见下拉的嘴角。

一室寂静中时间被延展拉长,他僵立在书桌旁宛如凝固的蜡像。

西洋指针滴答滴答走,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有人叹口气,近乎是无奈的,自嘲的:

傅眠,你真是完蛋了。

拿上手机,他出了门。

*

路灯明亮,街道吵闹。

沉熠飞奔在行道上,影子跟不上他的跃动,只能听见风在耳边轻快掠过,一步又一步,人声鼎沸的夜晚里,少年数着心跳狂奔。

他喘息着打开手机,准备拨打电话。

而在不远的前面,是昏暗的巷口。

*

月光寂寥,小巷寂静。

傅眠走在巷道里,连影子都被漆黑吞噬,只能听见他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蝉鸣都没有的夜晚里,少年数着心跳前进。

他低头打开手机,准备打开软件打车。

而在不远的前面,是明亮的巷口。

*

屏幕冷光在灯火夜景中显得柔和,沉熠低头看着手机,一只脚踏进巷口。

*

屏幕冷光在浓重黑暗中格外刺眼,傅眠低头看着手机,一只脚踏出巷口。

*

啪嗒。

两声物体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