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五(1 / 2)

沾洲叹 诗无茶 3095 字 20天前

贺兰明棋攻破顾氏第一座城池,欲再往南下之日,柳藏春曾来劝过。

“驱使邪物者,日后必将为邪物所驱。”他一边为贺兰明棋斟茶,一边说,“每强行号令一具孤魂,必须为其祷念一遍毕钵罗经,方可化其怨气,使死者安宁。”

贺兰明棋不以为意:“我如今号令过的孤魂没有百万也有数十万,若要给他们诵经,下半辈子还打什么仗?剃头当姑子算了。”

柳藏春不闹不怒:“贺兰姑娘念不完,总还有我。”

贺兰明棋说:“我不信这些。”

柳藏春便不再劝。

只是此后行走坐卧,手上都拿着一本毕钵罗经,举凡无事,总在念经书。

再劝贺兰明棋已是活尸之乱大定的第三个春天,贺兰破回了飞绝城,北方百废俱兴,贺兰氏统辖境内,一片海晏河清。

那时她已整整四年未曾归家。

这几年顾氏内乱,上任家主顾海川自天听教事件后人人喊打,顾加白和左乡月连夜接回顾龙机将其扶持上位,两人本拟着挟持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当个座上傀儡,岂知他们没料到自己请了尊大佛回来,顾龙机夺权第一件事就是拿左乡月开刀。

左乡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权弄不成,还牵连了顾加白,短短一年功夫,顾加白为了保他,生生从万人之上的王爷沦为了四处流亡的草民,而左党一众大臣,不过几月,险些被顾龙机赶尽杀绝。

那顾氏家主到底年轻,只管眼里容不得沙子,却没想如何善后。

顾加白及左党被铲除后,朝中无人,贺兰明棋作壁上观,接连称喜,随即携带鸾铃袭击了顾氏边境。

鸾铃是废弃的天子城中被封印的第一邪物,能号令百里之内所有孤魂野尸为持铃者所用。

贺兰明棋带着它,平定边境尸乱后并未就此收手,而是利用鸾铃唤醒战场所有行尸,组成一支死军,直捣顾氏腹地。

死军所到之处,先杀敌军,敌军死后,数万孤魂又变活尸,再为贺兰明棋所用。

如此,近百万活死军扫荡南部如入无人之境,顾氏大军片甲不留。

打仗,鸣金,夺城。

打仗,鸣金,夺城。

梦里都是血河之中吹角的声音。

后来她莫名开始梦魇,起初只是一场短觉,午夜惊醒时常常撞见枕边有未曾见过的士兵冤魂浑身是血地盯着她;再到一梦便是一整夜,清晨挣扎着醒来,梦中一双双怨毒的眼睛还历历在目;随后军中有人说见到夜里那些行尸会突然地动弹,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最后一次贺兰明棋被噩梦魇住了整整两日,柳藏春知道,这是她生来的帝王之气也压不住那些孤魂的怨灵了。

他不眠不休画了万张法师命符,命疏桐派人将军中所有行尸贴上符纸后带去安葬,再让人连夜将鸾铃送到贺兰破手里,让贺兰破亲自封存。

贺兰明棋醒来后,得知柳藏春的行为,也没有多言。

只是打仗比之从前,就不再那么无往不利,也更累了些。

她不肯服输,越是疲累,屠戮就越癫狂。

整整四年,贺兰明棋近乎疯魔地进行着一场场杀戮,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自己都记不清收下顾家一百四十三座城池的过程中死了多少人。

一路往南,她没了死尸军队,亲征时小伤不断,大伤难有,不经意间身上又添了交错纵横的疤,手上又生了厚厚一层茧,柳藏春的药效跟不上她受伤生茧的速度,渐渐地贺兰明棋也难得去管小打小闹的伤口了。

柳藏春在她身边没了用武的地位,在队伍里倒是很受欢迎。

下头的士兵不比贺兰明棋的体力,更没她善战,少胳膊少腿,伤脑伤肺是常有的事,柳藏春一个神医比十几个军医都管用。

如此各忙各的,有时几个月下来,两个人都不一定能说上一句话。

春分那日,贺兰明棋才吃毕了饭,感到有些犯困,便拿出纸笔在几案练字。

是时柳藏春进来,贺兰明棋正写得入神,旁边侍从见了刚要出声提醒,柳藏春便作势让人下去,从侍从手中接过墨条,站在一侧无声研墨。

贺兰明棋的字,比起几年前,倒是又遒劲锋利了几分。

二人初始时柳藏春便常陪着她练字,那时她写字还会在笔锋中藏两分盛芒,如今一笔一墨皆是杀意毕现。

写完了字,贺兰明棋也没抬头,只往后靠在椅子上,一边擦手,一边说道:“今日怎么想起过来?”

柳藏春敛眉低笑:“这半个月大军休整,闲暇无事,便看看贺兰姑娘。”

三军主帅,一州之王,敢终年不改其称呼叫她贺兰姑娘的,也只有柳藏春一个人。

贺兰明棋神色淡淡:“我一切都好。”

想了想,抬手摸摸自己的眉尾:“只是上次断的眉毛还没长起来。”

她眉尾处有一道非常细的断痕,忘了是哪次作战时无意间被划破的,如今肉长好了,眉毛却迟迟没蓄好。

“不惹眼。”柳藏春收了纸笔,绕到另一侧给她倒水,等贺兰明棋低头啜饮了一口,他才缓缓道,“夏天就要到了。”

贺兰明棋喝茶的手顿了顿,放下杯子时只“嗯”了一声。

今年夏天不比往常,以往贺兰氏进军后方都有城池可供驻扎,进可攻退可守,今年打到顾家大本营,最近的一城远在几十里外,他们只能在邦州脚下扎营。

而邦州在整个沾洲的东南,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北方的将士经历了长时间跋涉后,本就不适应太南边的水土,眼下天气一热,粮草、水源都成问题,他们打不得持久仗。

这也是贺兰明棋休整了大半个月也迟迟没让发兵的原因。

邦州已进入守备的状态,并不对贺兰军主动出击,显然只想把他们精力耗空,而贺兰明棋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贺兰氏实在财大气粗兵强马壮,后方粮草可以保证一直不间断地运往军营。纵使对邦州一战有所忌惮,但也并非全无把握。

全军上下都知道,她的决定就在这几天了——贺兰明棋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

两方交战这三四年,贺兰氏几乎都是蝗虫过境般进攻顾氏,到一处,收一城,柳藏春虽然随军而行,却从未对战局发表过任何言论。

他是顾龙机的亲舅舅,又是沾洲第一白杖法师门中之人,不管从哪个身份角度出发,都没有在贺兰家的人面前干涉战局的必要,一旦说话,便有站队之嫌。说不好,还容易被人怀疑立场。

贺兰明棋听得出来,他今日是舍弃所有劝自己来了。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夏天到了”,实则是在提醒她此战赢面不大。

大军打了一年又一年,离家三四载,早就疲惫不堪,而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回面对的顾氏邦州是多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如果不是有贺兰明棋亲征,军心早就涣散不堪。

即便此时退军,他们也算把顾氏的地盘收割了八成,任谁都会称一声“凯旋”。

可到了现在,贺兰明棋的野心,不夺顾氏就喂不饱。

“顾龙机在局势未稳的情况下杀光左党,想必肠子都悔青了。邦州现下乱成一锅粥,贺兰军速战速决未必会输。”她把杯口转了一圈,沉声道,“只要赢这一次——我会在夏至之前,成为沾洲的王。”

柳藏春在她身后沉默半晌,离开了营帐。

三日后,贺兰军整肃,一个月内向邦州发起了三次进攻。

邦州后方,是顾氏仅剩的三十九座城池,只要攻下邦州,夺天下便如探囊取物,一切尽在掌中。

两军战局胶着到了五月,顾氏打定主意不冒头,任由贺兰军在外或辱骂或引诱,整城军队坚守不动。

眼瞧着日头一天盛过一天,贺兰明棋这边粮草虽还充足,五十万大军饮水却成了大问题。

唯一的活水在他们后方的山上,光靠将士每日搬运,远不够全军日常所需。军队又不可能因此迁到山中,否则敌军一旦火攻,他们便是死路一条。

夏日炎炎,水源紧缺,将士们无奈之下只能以污水为食,半月不到,军中便出现了疫疾。

贺兰明棋固执要强,纵使军心动摇,也没有退军之意。旁人见此,更不敢出言置喙。

正值此关头,顾氏派人来了。

不过不是找贺兰明棋,而是找柳藏春。

邦州城中的来使称家主身体有恙,疑似突发恶疾,整日食不下咽,城中医官无能,无一可以诊断,还请柳先生看在城主母家的面上,进城医治一番。

左将军疏桐坐在贺兰明棋右方,听完堂下使者所言,当即一笑:“顾城主的病,来得真是蹊跷又合适啊。”

来使叩首而笑:“左将军所言极是,病这东西,谁又说的准呢?兴许柳大夫看过以后,城主就好了呢。”

“此言何意?”

来使道:“既然身体诊不出问题,那城主的病便是在心结上。我主命途多舛,与柳先生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眷,分别多年,主上而今归来数载,每每想起柳先生,总是暗中拭泪。只要让他们舅侄见上一面,解了思亲之苦,自然病也就好了。”

疏通冷笑:“他二人多年不见,这亲也多年不思,偏这时候,就有苦了?还非解不可?”

来使还要回答,贺兰明棋抬手打断,转向柳藏春道:“你以为呢?”

柳藏春揣着手,眉眼还是一片祥和:“医者无道。疾苦之处,我当往之。”

贺兰明棋看着他。

自打上次劝谏无果后,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谁都看得出来顾龙机这趟邀请其中九成有诈,柳藏春这一去,有没有危险另说,光凭他顾龙机舅舅的身份,进了邦州,要再回贺兰氏军营,只怕难了——这些年贺兰明棋身边亲信,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对柳藏春的态度与其他人有些微妙的不同。

那种不同并非什么明目张胆的偏爱,柳藏春与大军同行,吃穿用度简单朴素,贺兰明棋从不赐予他额外恩宠。只是有些细节——譬如只有柳藏春可以毫无阻拦地出入她的营帐,也只有他敢对这位主上私下一口一句“贺兰姑娘”。贺兰明棋那些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偏颇,更多像一种无声的纵容。

再者这几年,有柳藏春随行,贺兰明棋没有召过任何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