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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23359 字 4天前

“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运红尘一看到那把雪亮的刮鱼刀,吓得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告饶:“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哎呀你看,我们总镖头跟我一起来的,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人家的面子啊……”

运永胜骂道:“我管你标头还是标尾,今天非得把你这臭丫头的腿砍了不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离家出走!”

苍鹤父女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在海滩上你追我赶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还是运永胜因体力不支而率先停下来。

“爹,累了吧?要不坐下来歇会儿吧?”运红尘一脸狗腿相地凑回来。

运永胜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大口喘气。

范一摇好心,把运红尘的喝水壶递过去,“大叔,喝点水,压一压?”

原以为这苍鹤大叔脾气暴躁,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然而出乎意料,运永胜从范一摇手里接过水壶时,神色竟是颇为温和,“多谢了,小姑娘。”

范一摇心想,不管怎样自己也是运红尘的上司,应该肩负起上司的使命,于是挨着运永胜坐下来,试探道:“大叔,红尘她在我们镖局干得挺不错的,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嫁人嘛。”

运永胜哼了一声,“她能有多大本事,我还能不知道?小姑娘,你快别给她脸上贴金了!”

运红尘不服气道:“爹!我真的干得挺好的,这次回来,我还把赚的工钱一并带回来了呢!快赶上你和我娘一年打鱼的收入了!”

运永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斥道:“你碰上了好心人,一直照顾你而已,还真当自己能耐了?真想敲开你的脑子瞧瞧,看里面塞的是不是鱼肠!”

这话的确有些伤人,运红尘死死咬着嘴唇,瞪着运永胜的一双眼睛满是委屈,“爹!是不是就因为我不是儿子,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让你瞧不上眼!”

运永胜抓起刮鱼刀指着运红尘骂道:“臭丫头,反了你了,还敢顶嘴了!你再说一句?”

运红尘眼圈肉眼可见地变红,赶在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之前扭头跑了。

范一摇和江南渡对视一眼。

江南渡咳嗽了一声,道:“大叔,其实运红尘的确是个不错的镖师。”

运永胜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凶巴巴的表情如泄了气的皮球,变得蔫眉耷眼。

他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沾的沙粒。

“两位,红尘这丫头不懂待客之道,也没提前知会我们一声,若是不嫌弃的话,就随我去家里吃个便饭吧。”

“那运红尘她……”范一摇还有点不放心,向着自家夜班镖师离开的方向张望。

运永胜随意地挥了挥手,“别管她,开饭的时候就回来了。”

不得不说,身为苍鹤,运红尘的父母将自己掩藏得极好,他们的房子处于渔村内最不起眼的位置,样式也是最不起眼的样子,看起来和那些普通人类鱼户没有任何区别。

运永胜领着两人,正准备推开院门进去,迎面一个团子滚过来,一头扎进范一摇怀里。

“哎呀,小心点呀!”范一摇伸手一捞,将那团子稳住,仔细看,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第66章 嫁龙王

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与一路碰到的村里小孩不同,皮肤生得奶白奶白,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两颗圆圆的葡萄。

“小醒怎么来了?是不是又来偷偷送吃的了?”运永胜故意做出生气的表情。

因为范一摇他们三个人站在门口,将出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小醒无路可走, 表情惊慌, 像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小鹿, 眼看着就要急哭了。

这时门外有男子轻唤了一声:“小醒。”

小姑娘一听到声音, 如蒙大赦,脆生生叫道:“爹爹!”

范一摇回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 看起来斯文儒雅, 和村内其他鱼户都不一样。

小醒奋力从三人之间扒开一条通路,一头挤了出去,藏到男子身后,又探出小脑袋偷看范一摇和江南渡。

男子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对运永胜抱歉一笑:“对不住了运大哥,小醒她娘做饭, 一个没留神又让她跑出来, 给您和嫂子添麻烦了。”

运永胜无奈道:“麻烦倒是不麻烦, 就是我家那二姑娘闹绝食, 小醒她总来偷偷送吃的, 让那臭丫头越发猖狂了。”

男子笑道:“说起这事儿, 我还想再劝劝您呢, 孩子既然不愿嫁, 那就别催她嫁了嘛, 现在已经民国了,女孩子除了嫁人,还有别的出路。”

“你们一家人搬来不久,很多事不懂的。”运永胜摆摆手,一副懒得再聊下去的态度。

男子也只好闭嘴,很有教养地向江南渡和范一摇点头示意,然后领着小醒回家了。

这时运红尘的妈妈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江南渡和范一摇一愣,“她爸,这是……?”

运永胜:“这是红尘在电报里提到的,山海镖局总镖头和大掌柜。”

“啊,红尘回来了?!”运妈妈大喜,目光向范一摇和江南渡身后扫了一圈,“诶?人呢?”

运永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谁知道又跑哪儿野去了。”

运妈妈埋怨:“肯定是你又骂她了。”说着又一脸笑容将范一摇和江南渡往里面迎:“两位快进来,家里简陋了些,见谅哈。”

范一摇和江南渡被运妈妈安排在院子里的一处小茶桌旁喝茶,运妈妈捅了捅运永胜,低声道:“红尘她最喜欢吃拌海螺肉了,家里正好没了,你去邻居家瞧瞧,看看能不能借过来一点。”

运永胜嘴上骂骂咧咧,对运红尘各种指摘,却还是提着个网兜出门去了。

运妈妈又急吼吼地张罗去做饭,似是心情大好,还能听见她在厨房里哼歌。

范一摇好不容易逮到和师兄两人独处的机会,悄声道:“大师兄,你不觉得运红尘她父母怪怪的?”

江南渡品了一口茶,“嗯,一摇觉得哪里怪?”

范一摇:“听起来,她父母好像十分重男轻女,特别是运大叔,提起自家女儿,总是各种看轻。可是行为中又分明表现出对女儿的疼爱,而且那运大叔给我的感觉,好像总是在运红尘面前故作严厉。”

江南渡放下茶,“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你刚刚一路走来,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

范一摇疑惑:“诶?什么?”

江南渡:“这个渔村的女孩,似乎嫁人都很早。”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也意识到了问题。

虽然如今已经是民国,但是现代化的进程似乎只发生在那几个一线城市,华国大部分地区还保留着清时的传统。

遵循传统,女子嫁人后就不再梳姑娘头,要改做妇人的盘头。

他们刚刚一路从村口到运红尘家,所见的女孩几乎都做妇人打扮,更有甚者,一些女孩看年纪比刚刚那个小醒大不了多少,居然也梳了妇人头。

“难道南方这边都流行女孩早嫁?”范一摇好奇道。

江南渡摇头:“虽然一些偏远地区女孩嫁人早,但是也仅限一个村子里的个别人家,家家户户嫁女这么早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两人说话间,范一摇无意中瞄到偏房窗户上的一个人影,见她看过来,又嗖的一下躲开了。

想必里面就是运红尘提到的小妹。

运红尘的年纪和范一摇相仿,运小妹又能有多大?这么小就被逼着嫁人,也难怪要上吊绝食闹自杀。

运妈妈干活很麻利,不多时厨房里便传出阵阵饭香,勾得范一摇食指大动。

而运永胜也很快提着满满一网兜的海螺回来。

“死丫头就喜欢吃这些偏门东西,这年头饭都吃不饱,谁会特意去捞这东西?跑了四五家才凑到这些……”

运永胜虽然嘴上骂得狠,刷洗海螺起锅蒸煮的动作却不停,不多时就能闻到大锅里传出海螺的鲜香。

知女莫若父,这香味才飘出没多久,院门口就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运永胜余光里瞥见,骂道:“别躲了,早看到你了!”

运红尘嬉皮笑脸地蹭进来,“爹,给我做海螺啦?我要吃拌的!”

运永胜正在揭锅盖,看到运红尘,作势欲把锅盖飞她头上去。

运红尘一溜烟跑到范一摇身边,拿她当了个挡箭牌。

运永胜不再理会她,将蒸好的海螺拿出来,用竹签子一个个从壳里剥出。

“姐!姐!”

偏房的窗户推开一条细细的缝,里面传出疾呼。

运红尘急忙扒在窗边。

范一摇看到窗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和运红尘生得有几分相似。

“流年,你当真上吊啦?是爹娘把你关起来的?”

运流年哭唧唧道:“姐,你这次一定得把我带走,不然我就真的上吊给你看!”

“别做傻事!等我劝劝爹娘……”

“没希望的,咱爹娘你还不知道么,说不通的!呜呜呜……姐你们镖局还缺人不?算我一个吧!”

运红尘默默回头,瞥了范一摇一眼。

范一摇摸了摸鼻子,“唔,也不是不能有两个夜班镖师……”

姐妹二人立刻振奋起来,尤其是运小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哇!姐,你听见没有!人家说可以要我呢!”

一番逃跑计划很快就被运妈妈的喊饭声打断。

范一摇和江南渡两人被运家夫妇让到主位,看着满桌子的香喷喷菜肴,范一摇心中不免惭愧。

人家以大餐接待,她却在琢磨拐走人家的女儿,是不是不太地道?

“运叔叔,运婶婶,你们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呀?”范一摇忍不住问。

运妈妈似是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运永胜制止。

“这边的习俗就是这样,大家都嫁的早,你不嫁,不就成了异类?”

还不等范一摇开口,运红尘先不服气道:“凭什么别人怎样,我们就要怎样!再说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人……”

“你闭嘴!”运永胜吼了一嗓子,“再敢多嘴,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塞上花轿!”

运红尘吓得不敢出声了,垂下脑袋闷头扒饭。

江南渡道:“运大叔,这边嫁女早,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没有,没有什么原因。”运永胜的眼神躲闪,“女孩子嘛,年纪到了,不嫁人还等什么?等来等去,到时候成了老姑娘了。”

晚上范一摇和江南渡被运家夫妇留宿,两人特意将主屋让出来给江南渡,范一摇则是和运红尘睡一个房间。

运红尘一直闷闷不乐,以往睡前总是话很多,今天却格外安静。

“红尘,你父母……是一直都这样么?”范一摇问。

“哪样?”运红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重男轻女啊?是啊,从我和小妹出生就这样。我记得小时候他们还将我们打扮成男孩子来着,可见有多想生儿子。”

范一摇翻了个身,认真看着旁边的苍鹤同学。”唔,运红尘……“

运红尘感受到总镖头灼热的目光,有点不自在,“咋啦?总镖头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运流年,这是你小妹的名字?”范一摇记得刚刚运红尘和运家小妹说话时,提到的好像是这个名字。

“对呀,我小妹是叫运流年。

“嗯……红尘……流年……”范一摇若有所思。

运红尘:“到底怎么了嘛?总镖头你这样看人家,显得,显得……好变态。”

范一摇问:“你记不记得咱们昆仑街上那个茶户家的女儿?”

运红尘眨眨眼:“记得呀,不是叫招娣嘛?”

范一摇:“是啊,那个茶户想儿子都快想疯了,所以给女儿取名字叫招娣。招娣,盼儿,望子……这些才是重男轻女的人家给女儿取的名字呀?可是你看看你们,流年,红尘……”

运红尘一愣。

范一摇又翻了个身,感叹道:“总觉得是……充满了期许的名字呢。”

……

在运红尘的苦苦央求下,范一摇和江南渡第二天正式向运家夫妇提出,想要运小妹加入山海镖局。

“我们镖局福利高,待遇好,运小妹刚进去可能是实习岗,每月薪水六块大洋,三个月试用期后转正,正式薪水能达到十块大洋,包食宿,奖金另算。怎么样,叔叔阿姨考虑一下?”

范一摇拿出最诚挚的笑容,说出具有诱惑力的招聘条件。

运小妹被运红尘放了出来,此时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她容貌与运红尘相似,却更加秀气好看一些,少了几分运红尘的呆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话,更添几分聪明相。

“不行!”运永胜拒绝得干脆。

范一摇噎了一下,决定再努力一把,“其实试用期只是个形式,三个月一到,必定转正!”

“那也不行,范总镖头,我知道您和江大掌柜都是厉害人物,也是一番好意,但还是算了吧,运红尘那丫头跟着你们就罢了,这个小的无论如何不能放出去。”

运小妹立刻跳起脚来,“凭什么!为什么姐姐可以,我就不行!”

运永胜哼了一声,“就你?从小好吃懒做,你以为闯江湖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说别的,单凭这次闹绝食,你若真的做到宁肯饿死也不吃东西,我说不定还考虑考虑,让你跟着你姐出去历练一下。可是你看你怎么做的,一面糊弄你娘,一面偷偷让小醒拿点心给你吃,空有一身小聪明,没半点毅力恒心,还想出去做镖师?!做梦呢!”

运小妹情绪激动,声音拔高:“好!那我这次就真的绝食给你们看看!”

运永胜冷笑:“死了这条心吧,三天后你就给我嫁人,等不到你饿死。”

运小妹见父亲态度决绝,滚在地上就开始撒泼,“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要是逼着我嫁人,我就当众变出苍鹤原身,吓死这些村里人!”

啪!

运永胜揪起小女儿,一耳光扇过去。

运小妹给扇蒙了,呆呆地看着亲爹。

运永胜眼里布满血丝,“你再敢乱说,信不信这就打死你!”

两行眼泪刷地落下来,运小妹顶着散乱的头发,狼狈地跑回自己房间,砰一声重重砸上房门。

运妈妈拉住运永胜的袖子,似乎是因为心急,咳嗽了半天,责怪道:“她爹,你动手干什么呢,吓着孩子了。”

运永胜见妻子咳嗽,显得很惊慌,又是拿水,又是给拍背,好不容易才让运妈妈压住了这波咳嗽。

他叹气道:“哎,你看流年这孩子,就算生气了也只是知道跑回自己的房间,她姐当初挨了打,可是直接离家出走的!就这心性,真要是放出去了,可怎么生存?”

运红尘安慰:“爹,流年她毕竟还小啊,从小又是老幺,宠习惯了。这次出去有我照顾,慢慢教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运永胜瞪了运红尘一眼:“胡说八道!走镖哪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那就是或生或死的大事!你能顾着你自己就不错了,还能再带个拖油瓶么?”

运红尘偷偷看范一摇和江南渡。

运永胜道:“你不用看人家!出门在外,若是将身家性命寄托于别人,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运妈妈见范一摇和江南渡面色尴尬,打圆场道:“江大掌柜,范总镖头,她爹的意思不是信不过两位,实在是危难之际,不想让自家孩儿连累别人。”

运红尘也有点没底气了,这一路走来,若不是镖局的几位大神护佑,她说不定真的早已经小命呜呼。

运妈妈又道:“我看范总镖头似乎从没来过海边,不如趁着今天天气好,和江大掌柜一道去海边转转?”

江南渡立刻道:“好,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范一摇还想再尝试劝说,却被大师兄强行牵走。

“哎,大师兄,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嘛,那运小妹还是小孩子呢,真的就这样看着她嫁人?”去海边的路上,范一摇还不死心。

“一摇没看出来,运家夫妇是想单独和女儿说说话么?”

“哦?这样么……”范一摇后知后觉。

江南渡微微一笑,“刚好你从没去过海边,带你去赶海?”

“诶?什么叫赶海?”范一摇一脸茫然。

两个钟头后。

范一摇光着一双脚,裤腿挽得高高的,手里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螃蟹贝壳虾子各种海物几乎满得装不下。

“大师兄!那边还有好多螃蟹!还有那边!居然有活鱼!”

此时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声指挥着江南渡在沙滩上捡海鲜,脚下石头的棱角早已被海浪冲刷干净,在大太阳下一烤,暖烘烘的。

海上有很多渔民,不过论起捉螃蟹的速度,竟然都不如江南渡这样一个外乡人。

旁边有年纪各异的妇人驻足观看,都向范一摇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说小妹妹,你家男人对你可真好!”

“是啊,我可不敢这样使唤我家那口子。”

“哎,你没看人家小姑娘的头发还没盘呢,这是没过门,还在热乎劲儿呢!”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笑调侃,范一摇脸颊发烫,只庆幸这些话没被大师兄听见。

直到一人问她:“小姑娘,你应该不是本县的人吧?不然不会岁数这么大了还没成婚。”

这还是范一摇生平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岁数大。

她心念一动,冲那问话的大姐甜甜一笑,“是呀,我是陪朋友回家探亲的。”

“我就说嘛!”

“你看,果然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我们这边的男人可不会这么疼媳妇!”

范一摇立刻问:“姐姐,为什么你们这边的女子嫁人这么早啊?在我们家那边,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基本都没有嫁人的呢!”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家那边应该不靠海吧?”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在北边,还会下雪呢。”

妇人们一阵大笑:“那肯定就不用着急嫁人啦!”

范一摇听得一脑袋雾水。

嫁不嫁人的,跟靠不靠海有什么关系?

这些妇人年纪其实都不大,只是看行事作风,已经为人妇很久了,有的看着比范一摇年纪大不了多少,脚边竟然跟着三两岁的小娃娃。

她们见范一摇不明所以的样子,似乎觉得有趣,互相挤眉弄眼。

“能不能说呀?”

“这不能说吧?”

“不能说不能说……”

“哈哈,说了的话万一被族里的人知道,可是要挨罚的……”

妇人们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范一摇一脸懵逼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有个好心的大姐经过她身边时,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当然要嫁人啦,嫁不了人,可就要嫁龙王啦……”

嫁龙王?

嫁什么龙王?

范一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想再仔细问,那位大姐已经挽着篮子跟上了妇人们的队伍,去更远的地方赶海去了。

“看什么呢?眼睛都看直了。”江南渡提着一篓螃蟹回来,见小师妹正站在大石头上发呆,在她眼前挥了挥。

范一摇回过神,眨巴眨巴眼,“大师兄,我刚才听一位大姐说,要是这边的女孩子不早早嫁人,就要嫁龙王。这是什么意思呀?”

“嫁龙王?”

江南渡微微皱眉,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我不确定她们说的嫁龙王是什么意思,但是一些沿海沿江的地区,有的时候会为了换取风平浪静,用少女祭祀。”

第67章 逃跑新娘

“祭, 祭祀?”范一摇瞪大眼睛,“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将人活着扔进水里?”

江南渡点头。

范一摇:“……”

江南渡:“一般祭祀用的少女必须是处子之身,所以我想, 这就是这里的姑娘早嫁的原因。”

范一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那这个祭祀活动,是年年举办么?”

要真的一年一祭, 别说未婚少女了, 就算是嫁过人的, 也不够他们祭祀的呀。

咸湿的海风中忽然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香气, 范一摇隐约觉得这味道熟悉,随之感觉自己衣摆被人轻轻拉扯了一下。

范一摇低下头,正对上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

“小醒?”

小姑娘手里抓着一个漂亮的贝壳, 正仰头冲范一摇笑得灿烂。

“姐姐, 你也是来捡贝壳的嘛?你看,爹爹给我捡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贝壳!”

范一摇抬起头,果然看到小醒的父亲就在附近站着,正笑眯眯地望过来。

“先生贵姓?”江南渡走过去与小醒的父亲攀谈。

小醒父亲道:“我姓朱。”

“朱先生不像是本地人, 为什么来这里定居?”

朱先生笑了笑,“我的确不是本地人, 是去年才搬过来的。我原本是在夏城念大学, 认识了我妻子, 便随她回到家乡。”

范一摇好奇:“咦?既然您在夏城念书, 为什么不与夫人一道留在夏城?那边可是比这里繁华多了。”

朱先生道:“原本我们夫妻二人是想留在夏城的, 只是一次陪妻子回家探亲, 发现这边全县都没一个像样的学校, 便主动留下来, 办起一所小学, 起初都没什么人来,现在也渐渐有个学校的样子了。”

范一摇惊叹:“啊,真的好厉害!那您的夫人也是教书先生嘛?”

朱先生点点头道:“以前夫人与我一同教书,不过后来她在生小醒的时候落了病,身体大不如前,我就不让她去学校了。”

范一摇:“哎,那真可惜。”

江南渡道:“这里民智未开,放弃夏城的生活来到这里,不会觉得遗憾么?”

朱先生温和道:“正因为民智未开,才更需要有人教书育人,如今华国深陷泥淖,唯有读书开智方可强国。我和夫人给女儿取名小醒,也正是希望民之觉醒,国之觉醒。”

说这番话时,男人并未有多么慷慨激昂,可是那每一个字给人的感觉都极富力量,让范一摇觉得这相貌平平的男人周身好像都在发光!

泛着白花的海浪越掀越高,突然一下,卷起一面极高的水墙,从海上平推过来,临近岸边,又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落下。

一阵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海鲜扑腾得满沙滩都是,引来阵阵欢呼。

小醒自然是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就跑开,跟着一群小孩去捡海货了。

三人一时间无话,安静地看着小孩子们哄抢海货。

就在这时,江南渡忽然道:“这边经常会有这样的海潮么?”

朱先生愣了一下。

江南渡解释:“就是这种能将大量海物卷上岸的海潮。”

朱先生笑了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若是天天有这样的海潮,大家岂不是不用再出海打鱼,只待在岸边守株待兔即可。”

江南渡看了朱先生一眼,“朱先生在大学里念的是什么专业?”

这前后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八竿子打不着。

朱先生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唔……历史系。”

江南渡点点头,又与朱先生闲聊片刻,便带着范一摇告辞离开。

范一摇提着快要溢出来的竹篮,还有点恋恋不舍,“大师兄,我们不捡了嘛?那边还有好多新打上岸的,我好像还看到了鱿鱼……”

这东西范一摇在沪城的时候吃过,刷上孜然辣酱烤得香气四溢,倒是没见过活的。

“一摇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江南渡带着范一摇匆匆远离沙滩,沿着海岸线走了足有一个多钟头,脚下细沙逐渐变成黑色海礁。

“大师兄,你在找什么呀?”

范一摇见江南渡一直低头,似在礁石之间寻觅什么。

终于,江南渡停下了脚步,目光牢牢定在一处。范一摇顺着看过去,不禁“咦”了一声。

只见一片黑礁环绕处,中间的小水洼里正在一串一串鼓泡泡,就好像有个人在水里吹气。

“大师兄,这是什么海鲜?我怎么看不见呐!”范一摇睁圆了眼睛,也没瞧见水里有什么活物。

江南渡道:“这不是海鲜,而是海啸的前兆。”

海啸?

见范一摇一脸迷茫,江南渡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极其厉害的巨浪,一旦发作,能将沿岸城市村庄的房屋击溃。”

“这么厉害!那,那这里是要发生海啸了嘛?我们要不要通知大家?”

江南渡摇摇头:“我也不能确定。那位朱先生学的是历史,并非自然科学,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这些不甚了解也不足为奇。但是渔村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海边,对海啸肯定不陌生,但是你看他们今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忧虑,便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些现象他们以前见过,还不足以引起海啸,要么是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海啸爆发后不会波及到村庄。”

范一摇想了想,道:“很有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你看他们渔村的位置,似乎离海边很远呢。按理说为了方便打鱼,村子肯定是离岸边越近越好的,建得那么远,可能就是为了留出安全区吧。”

江南渡点头:“我们先回村里问问运家夫妇。”

他们这一路来的时候太阳还好好的,回去以后天就转阴了,风吹得人身上冷嗖嗖的。

范一摇和江南渡带回的海鲜用来加餐,直接上锅蒸一下就是美味,也不会耽误太多功夫。

只不过相比于第一天回家,运红尘这顿饭吃得没精打采的,而运永胜看着满桌的海鲜,眼睛里的血丝似乎比之前更重了,他总是频频走到院子外去看天,光是一顿饭的功夫,就折腾了不下三趟。

“爹,您看什么呢?”运红尘忍不住问。

“没,没什么。你陪江大掌柜和范总镖头好好吃。”运永胜含糊道。

吃完了饭,在运永胜第六次跑出去时,范一摇也顺道瞥了一眼窗外,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天空竟然已经黑云压城,明明太阳还没落山,却像是有人提前将夜幕拉开,将整个渔村笼罩。

“运大叔,看这天色,该不会是要海啸了吧?”范一摇单刀直入。

运永胜一愣,随即笑道:“想不到范总镖头不是海边长大的人,竟然也知道海啸。放心吧,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殃及不到村子,估计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挨家挨户发布禁船通知了。”

范一摇心下稍安。

江南渡却继续追问:“既然不会殃及村子,运先生为何会坐立难安?”

运永胜尴尬地以笑掩饰,“有么?我,我没有啊哈哈哈。”

就算迟钝如运红尘也感觉出不对了,“爹,你到底怎么了?”

运永胜的目光频频望向运小妹所在的偏房,甚至都忘了对女儿摆出凶面孔,“没,没什么啊,毕竟是海啸嘛,咱家的船还停在岸上,就算不会殃及村子,也总归是不发生最好。”

运妈妈似乎也被丈夫的焦虑感染,担心道:“真的要来了么?以前有几次也这样,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运永胜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附和:“就是就是,应该没事的,咱们别自己吓唬自己。”

就这样一直捱到晚上,海啸并未发生,反而因为入了夜,满天乌云看着不再明显,减轻了不少压迫感。

晚上躺在床上,运红尘对范一摇道:“总镖头,咱们明天就走吧,去和老板会和,处理惊天鼓的事情。”

范一摇很意外,“怎么,大叔同意你带走你小妹啦?”

运红尘摇头,“不,我不带她走了,我觉得我爹说得对,小妹她还是留在家里嫁人比较好。”

范一摇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一咕噜坐起来,摸摸苍鹤的头。

“你这是被洗脑了?”

运红尘长长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我爹和我娘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了。”

范一摇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运红尘继续道:“原来我爹和我娘当年也是对行走江湖的侠侣,只不过一路凶险,他们有一次遇到个练习邪术的阵法师,差点丧命,可以说是死里逃生,我娘也是那个时候落下咳嗽的病根。”

“苍鹤喜好夜行,不易融入正常人生活。后来他们流浪到这个渔村,发现可以常常以出海为由,夜间行动,能够极大地满足我们的生理习惯,又不至于引人注意。再加上此地气候温暖,空气湿润,对我娘养病有很大好处,我爹才决定在这里定居。”

“其实仔细回想,在咱们镖局,我已经算是最没用的了,不能再带个拖油瓶。我爹他说得也没错,以流年的脾性,的确不太适合在外面闯荡,他们给她选的婆家就在邻村,算是我爹和我娘一起出海的朋友,我和流年也与他们家的儿子自小玩耍,流年还很喜欢他,留在这里……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

到最后,范一摇觉得,运红尘已经不是在讲给她听,而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范一摇慢吞吞道,“但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肯定会非常难过的,哪怕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我好。”

运红尘不再吭声了。

范一摇吹灭了油灯,“不过既然你想好了,咱们就明天启程吧!”

渔村的夜晚是伴着海浪入睡的,尽管这里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在极度安静的深夜,还是能隐约听见浪声。

范一摇觉得今晚格外安静,就连熟悉的,属于运红尘的鼾声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一声轰隆隆闷响。

那闷响声似打雷,却又比打雷声更加低沉遥远,仿佛野兽的低吼。

不过范一摇是被隔壁传来的一声尖叫惊醒的,她几乎是下意识提起烛息刀跳下床。

“总镖头!”运红尘的眼睛在黑夜中亮得惊人,“是,是流年!”

两人立刻破门而出,冲向运小妹所在的偏房,透过窗子只见里面人影晃动,还有运小妹挣扎的声音传出。

范一摇当先一脚踹开门,对着那抓着运流年的黑影就是一拳。

只听一声闷哼,范一摇和运红尘同时愣住。

运红尘忙点燃了油灯,一看到捂着肚子佝偻在地上的人就傻眼了。

“爹?爹,你怎么……”

运小妹披头散发地缩在角落里,一看到大姐,哇的哭出来:“呜呜姐,爹,爹他,肯定是要抓我去成亲……”

在运小妹间断性的抽泣中,运永胜一把握住运红尘的手腕,忍着疼,咬牙道:“红尘!快,快带你妹妹走!!!离开这里!”

运红尘整只鸟都吓傻了。

运永胜吼了一嗓子:“还愣着干什么!快走!难道你想看着你妹妹被活活扔进海里当祭品么!”

江南渡这时也闻声赶来,在范一摇和运红尘回过神之前,一把抓住运流年,简短道了声:“走!”

范一摇和运红尘这才忙不迭跟上去。

这时外面听见一阵嘈杂声,似乎有很多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赶。

“从后门走!这边!”运永胜给众人引路,运妈妈也咳嗽着出来。

“爹!娘!”运流年惊魂未定,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像做梦一样,直到被江南渡拉到院子后门口,才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快走!快走吧!”运永胜焦急地催促,时不时还向前院张望一眼。

运妈妈泪眼婆娑:“流年,出去以后照顾好自己!还有红尘,两年之内你们就别再回来了!”

运流年脸上挂着泪,也不知道是刚刚被运永胜吓出来的,还是这会儿依依惜别流下来的,她只茫然地问:“姐,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他们前脚刚出了院子,后脚就听见运家前院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运家夫妇急忙迎了出去。

也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只听运永胜的声音隐隐传来:“二丫头已经嫁了人,昨晚夫家刚刚来人接走……”

紧接着传来一阵诅咒喝骂声,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爹爹!”运红尘担心,当即想要折返回去,却被江南渡阻拦。

“你父亲这么急着让你和妹妹离开,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先送你们离开村子,等一会儿我们再回来查看情况。”

运红尘瞅了一眼身边惊魂未定的运小妹,没有再坚持。

范一摇和江南渡一直将运家两姐妹送到村外一个龙王庙,眼瞧着天快亮了,他们又急忙往村子里赶,却正巧在村口碰到了一群人。

那些人全都是渔户打扮,清一色的男人,手里拿着鱼叉鱼刀,看着面生,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他们看起来全都气势汹汹,火急火燎,当范一摇和江南渡与他们擦身而过时,竟是齐刷刷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慢慢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范一摇突然有种脊背发寒的感觉,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炸起来,总觉得这些人打量她的神色很怪异,像是看着某种物品,又像是在掂量斤两。

总之,没把她当个活人。

江南渡神色沉郁,默默将范一摇拉到旁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些人窥探的视线。

这伙人低语了几句,隐约间似乎听见他们说了句什么“外乡人”,于是便又将视线从范一摇身上移开,脚步匆匆继续前进。

路上光线昏暗,月亮星星都已经被乌云遮蔽,唯一光源就是他们手中带头之人手里的火把,因此范一摇看得不甚真切。

但她总觉得,他们之中有个人身上扛着的麻袋在扭动,像是里面装了个人,可是等她再想仔细看,那些人的身形却已经隐入夜色中。

范一摇:“大师兄。”

江南渡:“怎么?”

范一摇想了想,那么小的一个麻袋,应该也不够套个人,不管是运大叔还是运大婶,都没有那么小,可能还是她想多了,于是摇摇头:“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末再见呦~提前预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68章 夺人

两人很快又回到运家, 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范一摇心头火直往上蹿。

“是那些人干的?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打他们一顿!”

他们正准备推开院门,却见运永胜和运妈妈提着几个包裹正匆匆往外走。

夫妇两人一见到他们, 神色立变:“你们怎么回来了?”说着又向他们身后张望,“红尘和流年呢?”

江南渡道:“两位放心,我们已经将她们安顿好了, 不会有事的。”

范一摇看到夫妇两人手上的包裹, 问:“运大叔运大婶, 你们这是……要离开村子了?”

运妈妈神色忧虑, “哎不是,是朱先生!我们正要去看他,他家出事了!刚才看着可是伤得不轻, 我和孩子她爸想去看看。”

范一摇心头顿生不祥预感, 脑子里浮现出一双葡萄样的大眼睛。

“是……小醒出事了?”她试探地问。

运永胜叹了口气,脸色难看,“这事说来话长,先去朱先生那边看看吧, 朱家媳妇身子本来就不好,怕是应付不来。”

朱先生家和运家离得不远, 因为小醒的原因, 平时也多有走动。

此时, 几乎全村的住户都亮了灯, 朱家门口围了不少人,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哎, 这次真的是越发丧心病狂了。”

“是啊, 小醒才多大, 十一岁啊!以前再怎么样, 也好歹会抓及笄的。”

“没办法,如今估计实在是抓不到人了吧,有女儿的人家要么搬迁,要么早嫁。“”听说原本想抓运家二丫头呢,谁叫人运家心眼多,提前放跑了……”

“事到如今,就别说这样的风凉话了,谁家都不想女儿被糟蹋……”

见运家夫妇过来,那些议论的人忙互相使了个眼色收声。

范一摇跟随运永胜夫妇走进朱家的主屋,被眼前景象搞得心惊肉跳,只见白天才见到的朱先生,此时竟是面目全非。

他的嘴角被打破了,淤青将整张嘴涨得老高,眼睛肿得几乎成了两道缝,额头上像是被刮鱼刀划过,留下了一道巴掌长的大口子,血到现在还没止住。

不止如此,相比于外伤,最要命的还是内伤,他气若游丝地歪在床上,时不时咳嗽,一咳嗽便大口大口往外咳血。

朱嫂子是个温婉细弱的女子,此时已经完全失了阵脚,一会儿去给朱先生擦口里涌出来的血,一会儿又忙着去给朱先生倒水,发现水凉了跑去厨房生火,听见朱先生咳嗽了又匆匆跑出来,整个人如提线木偶,做事已无章法。

“朱嫂子,你先不用忙别的,安生照顾朱先生,剩下的我来。”运妈妈道,将自己带来的药拿去厨房煎煮。

朱嫂子这才仿佛回了一丝魂,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坐在朱先生身边,一边哭一边用帕子给朱先生擦血。

范一摇凑到床边,想看看朱先生的情况,谁料却对上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睛,再也没有熟悉的温润谦和。

朱先生一直半睁着眼,干瞪着草屋房顶,一动不动,像条脱离大海濒死的鱼,眼底也一片死寂,直到与范一摇目光相对,黑眸间或一轮,才宣告他还没断气。

“范,范总镖头……小醒……小醒她……被抓走了……我,我抢不回她……”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朱先生眼中滚落,一个斯文儒雅的男人,竟是被逼到这种田地。

江南渡问运永胜:“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运永胜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再隐瞒你们了。我们这边每逢海啸,就会在村子里选未婚少女,进献给龙王平息怒火。我算来算去,我们家流年极有可能被选中,所以之前一直给她张罗婚事,谁成想这么巧,海啸竟是真的来了,这才没办法,让你们带她提前逃走……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这次竟然会对小醒下手!”

“确实太小了,以前从没选过这么小的。”运妈妈将中药炖上,这时也从厨房里走出来。“我们压根就没往小醒身上想。”

运永胜红着眼道:“那些人来抓流年失败,就转道去了朱家,直接将小醒带走,朱先生为了保护女儿拼死阻拦,没成想竟是被他们往死里打!”

“‘他们?’”范一摇问:“‘他们’是谁?”

这时有门口看热闹的村民抢话道:“是族里的人!我们这些海边渔村,多数都出自几户大姓,几家同气连枝,往上倒三代,供奉着相同的祖宗,于是便选出族长,周边这些村镇的一应大小事务,全都由族中掌控,当地官府都管不了!”

“是啊,族里说了算的人家都住在营城,像我们这边大多是族中旁系,或是一些外乡人。嫁龙王这种事,多数都是轮到我们这边的。”

“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人带走?也不阻拦的么?”范一摇眼中怒火灼烧,质问这些渔户。

村里的渔户们面面相觑。

“阻拦?怎么拦啊?”

“是啊,你看小醒他爹倒是拦了,结果呢?”

江南渡也没什么好脸色,冷笑一声道:“他一个人自然是拦不住的,可若是你们一起出动,还怕救不下一个小姑娘么?”

“可是……那些可是族里的人啊,谁敢得罪!”

“就是的,我们海边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全都掌握在族里,谁敢触那个霉头!”

众人小声嗫嚅,都在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

这时又有人闷闷地说了一句:“再说,再说了……若是真的拦下来,谁去嫁龙王呢……”

这人算是说出了在场之人的心声,在此之后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朱嫂子哀哀切切的哭泣声。

朱先生气息急促,向范一摇望过来,范一摇见状赶紧凑过去。

“范总镖头……你们,是镖师,肯定……肯定武艺高强,若是能,能救出小醒……我必倾家荡产……重重酬谢……”

朱先生的喉咙犹如破风箱,这白日里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竟是已经半条命不在了,范一摇回想起白天在海边朱先生说想要改变当地教育现状的样子,觉得很难过。

“先生放心,若是没碰到也就罢了,这件事既然被我们碰上了,一定不会让小醒就这样白白送命的。”

似乎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句承诺,朱先生很快陷入昏迷。

朱嫂子吓坏了,呜咽一声扑上去,哭得肝肠寸断,最后还是被运永胜强行拉开。

运永胜略通一些医术,急忙给朱先生施针止血。

江南渡伸手在朱先生身上摸了摸,道:“肋骨断了两根,你们有人懂接骨之术么?”

运永胜点点头:“我懂一点,以前在海上动辄漂泊十天半个月,什么突发情况都可能遇到,也曾给受伤的船员接过骨头。”

江南渡略微放心,“既然这样,朱先生就拜托给两位照顾了,我和一摇这就去追小醒。”说着,看了一眼门口聚集的村民,给范一摇丢了个眼神过来。

范一摇十分默契地领会意思,烛息刀一横,很快将人轰了个干净,关起门来走回主屋。

江南渡:“运大叔,你还知道些什么,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运永胜让自己的女儿摆脱劫难,却反连累了旁人的女儿,本来心中很内疚,听江南渡这样单刀直入地问,也就不再好意思隐瞒。

“江大掌柜,之前我不敢跟你们坦诚,也只是受迫于形势……”

江南渡打断:“您的难言之隐我们已经知晓,现在您只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些族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普通人类?”

身为异兽,运永胜自然听懂了江南渡的暗示,他从随身带来的包裹里拿出两扇竹制夹板,一边往朱先生身上箍,一边道:“江大掌柜,我知道您在怀疑什么,但事实是,族里的人确确实实就是普通人,不光他们是普通人,所谓的海龙王,也是根本没有的事,不存在异兽作乱。”

江南渡皱眉,“那为什么还要有此一出?”

运永胜道:“我和红尘她娘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听闻这边的这个风俗,也曾怀疑是海里有异兽,可是查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查到。从我们来了以后,一共经历过两次嫁龙王,其实不管会不会给海龙王祭祀,海啸该来还是会来,等来完了,该走也还是会走。”

范一摇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白白牺牲这些女孩子的性命?!”

运永胜苦笑:“我们看得清楚,当地这些村民却看不清楚,他们和我们这些后来者不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靠海吃饭,对大海有种骨子里的敬畏。他们对海龙王的存在深信不疑,认为只要是有海啸,就是龙王发怒,必须要靠供奉祭品来平息龙王的怒意。”

范一摇觉得自己简直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真是太荒唐了!现在可是民国了诶!报纸上都写了,要遵从民主与科学了呢!”

运永胜摇摇头,“什么民国不民国的,这里……”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还是老样子,除了剪掉辫子,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范一摇和江南渡又从运永胜口中得知,历来被选中的龙王新娘,都是要被送到营城,那里是江流入海口,会举办盛大的祭祀仪式。

范一摇和江南渡不敢耽搁,连夜离开了渔村,向营城方向追击,天不亮就查到了那些所谓“族里人”的行踪。

“诶?大师兄,我们这……是不是又回到了当初下船的港口?”

范一摇借着晨曦,看清楚周围那些眼熟的店铺,有点意外。

江南渡点头道:“不错,你觉得营城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么?”

范一摇想了想,只觉得脑子里有点印象,却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江南渡目光幽幽看了一眼距离他们不远的马铺,道:“当初那帮阴阳师跟我们一起下船,租了马车去了荣丰相反的方向,听马铺的老板说过,好像他们走的那条路,通往的几个城市之中就有营城。”

第69章 惊天鼓

范一摇惊讶道:“难道说这场海啸和那些阴阳师有关?那这样的话, 师父和孟埙岂不是也在营城?”

江南渡当即租了一辆马车,对范一摇道:”这里距离营城还有一些距离,我们先去龙王庙里接上运红尘她们姐妹, 然后再乘马车去营城。“

范一摇担忧道:“时间不会来不及么?”

江南渡:“放心,历来这样的祭祀大典,要准备的东西非常繁琐, 小醒她短时间内应该还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师兄妹两人驾马车回到龙王庙时, 运红尘姐妹两人正抱团躲在龙王神像后, 像两坨打了霜的鹌鹑。

听到外面有响动声, 运红尘本来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看到来人是范一摇,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总镖头!呜呜呜总算把你等回来了, 我爹怎么样?我娘呢?他们还好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范一摇二话不说,先将两只苍鹤弄上马车,等江南渡开始驾车赶路,才将这一晚上惊心动魄的见闻说给两姐妹听。

运红尘和运小妹全都是震惊不已的样子。

运红尘:“为什么从小到大, 我从没听爹娘说过这件事呀?”

范一摇道:“听运叔叔说,最近的一次嫁龙王, 还是十几年前, 那时候运小妹还没出生, 你也才两三岁。族里的人严禁村民讨论这件事, 下过封口令, 听说村里曾有人乱说话, 后来他们家的船在海上出事, 全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运小妹想到自己险些被抓去活祭, 脸上更没血色了, “原来,原来爹爹他一直逼我和姐姐早嫁人,是担心我们……呜呜呜,姐姐,为什么爹娘要选择定居在这种鬼地方啊!”

运红尘本来也想附和几句,可是想了想,叹气道:“哎,你是没出去过,其实别的地方……也好不了多少,没有嫁龙王这档子事,还有其他麻烦,爹娘他们估计也是综合考虑。”

运小妹抽了抽鼻子,“还能有什么事比这种更糟心……”

运红尘:“我们曾经路过一个村子,附近好像是爆发过混战,我们去的时候,村子里一个活口都没了,房倒屋空,大片农田烧毁。”

运小妹:“……”

运红尘:“还有,若是去大城市,可能还会面临着找不到工作被饿死的情况,而且大城市的房子好贵,街上好多无家可归的人,冬天也只能露宿街头。”

运小妹:“……”

运红尘:“我刚流落到奉阳城时,也就是我们山海镖局所在的城市,为了不被饿死,还曾经伪装过尸体,吃死人贡品。”

运小妹完全是一副世界观颠覆的样子,瞅着她姐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相比之下,还是定居在我们渔村吧,只要早点嫁人,就没什么烦恼。”

感天动地,这一刻,运家夫妇的良苦用心总算是被一双女儿理解了。

范一摇在一旁听着苍鹤姐妹两人对话,心中很清楚,运红尘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这一路几乎途径大半华国,可以说看遍满目疮痍,战火纷乱。

像是运红尘家这种南部滨海小渔村,已经可以称得上世外桃源了。

每一次被提醒这片土地上承载的诸多苦难,范一摇内心的自责就多一分,想要重立九鼎的心就更加迫切一分。

前往营城的路上,迎面碰到一辆眼熟的马车。

“诶?这好像是老板和孟先生租赁的那辆马车!”运红尘眼尖道。

范一摇掀开车帘探头望去,待马车行得近了,果然看见师父凤梧和孟埙正共驾一车,隐隐约约听见争吵声传来。

“既然他们已经开始布阵,就要看看到底想要打什么主意,贸然打断,肯定要打草惊蛇。”这是孟埙。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海上动手脚,想要催发海啸,那就是性命攸关的事,必须阻止,你要是不愿出手相助便罢了,我找我徒儿们去!”这是凤梧。

“师父!”范一摇大声叫人。

凤梧身形一僵,对孟埙道:“你快把我气晕了,我居然听见了一摇的声音。”

孟埙无语瞥他一眼,“你看看前面。”

凤梧转过头,正看见小徒弟从对面马车上跳下来。

范一摇语气中透着不可置信:“师父,你刚刚说什么?海啸居然是那些东瀛人搞出来的?”

这时运红尘姐妹两人和江南渡也从马车上下来,凤梧见到运流年,立刻猜到她身份:“这位就是红尘的妹妹吧?”

“对,她叫运流年。”范一摇言简意赅讲述了一遍在运家目睹的事,不过此时她更关注的是刚才听见的只言片语。

“师父,你刚刚是不是说东瀛人在海中布阵,准备制造海啸?!”

“没错。”凤梧点头,抬头看了看阴沉憋闷的天空,“你没发现从昨晚上开始,这里的天气都变了吗?是因为那些东瀛阴阳师开始布阵了。”

范一摇握紧拳,“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阻止?怎么还丢下那些杂碎不管了!”

凤梧瞥了孟埙一眼,有点赧然:“他们几十人布置的大阵,又是提前很久做足了准备,单凭我一人之力无力阻止。”

师徒两人说话时,孟埙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感受到范一摇的目光,忽然抬眼,冲她微微一笑。

范一摇狐疑:“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孟埙道嗔怪:“小狗狗就会冤枉人,不过你们在渔村所见所闻,的确对我有所启发,我大概知道那些阴阳师想做什么了。”

范一摇:“想做什么?”

孟埙:“我先前调查铜器下落,知道惊天鼓在荣丰,只不过我对这一带不熟悉,能说得上话的人有限,也仅仅是打探到惊天鼓锁在荣丰地下钱庄而已。至于这惊天鼓为什么锁在这里,又属于何人,那钱庄里的人却都讳莫如深。”

范一摇顺着孟埙的思路:“所以你是觉得,惊天鼓其实和祭祀有关?隶属于这些海边渔村的族中势力?”

孟埙:“不错,经过我和凤凰这些时日的走访,发现这一带地区的宗族势力十分强横,尤其是营城,宗族几乎垄断商政要务,耳目遍布,还暗中养着一些阵法师和异兽。那些阴阳师同我们一样想要得到惊天鼓,如果直接从地下钱庒强抢,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他们就想通过催发海啸,引得祭祀仪式启动,这样就可以让惊天鼓从地下钱庄被转移出来,方便他们半路截获?”范一摇问。

孟埙点点头,“这是我的猜测。”

范一摇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太好了,截道可是咱们的老本行啊……”

孟埙唇角笑意愈深:“小狗狗这回总算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凤梧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提醒道:“一摇,你可想好,若是当真要如此,可就意味着放任那些阴阳师催动海啸了。”

范一摇愣住。

凤梧眼中生出悲悯之意,“海啸一旦发生,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要深受牵连。”

范一摇感觉到孟埙的注视,回望过去,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仿佛在说:这回,轮到你来抉择了。

是要铜器,还是要众生?

范一摇曾无数次谴责过孟埙,甚至不惜拔刀相向。只因他为了锻造铜器,不择手段,枉顾他人性命。

可是如今,孟埙将这道选择题交给了她。

如果她及时制止阴阳师催动法阵,海啸会平息,可是惊天鼓也会继续牢牢锁在地下钱庄里,让他们触不可及。

而如果她放任海啸发生,不仅会祸及沿海居住的普通人,还会害得小醒被当成祭品。就算他们行动及时,救下小醒,难免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醒成为后面的牺牲品。

“催动海啸的阵法,如何能在中途停下来?”范一摇沉默半晌,突然问。“

孟埙挑眉,似乎没理解她的意思。

范一摇解释:“就是……放任阴阳师催动阵法,可是到海啸即将爆发时,将阵法停下来。”

“办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的错觉,总觉得孟埙这个回答,有些过于迅速和强硬。

凤梧:“其实……也不是完全办不到。”

孟埙斜了凤梧一眼,暗含警告,明摆着不想让他继续说。

范一摇焦急追问:“师父?”

孟埙:“凤凰,你就不怕你说了法子,你这英勇无畏的小徒弟会做出什么傻事?”

凤梧愣了愣,一时间迟疑。

范一摇怒瞪孟埙:“只要有办法,我就一定会找出来,你们现在不告诉我,也只是耽误些时间罢了。”

凤梧叹了口气,道:“那些阴阳师所做阵法,其实也是由上古九州传过去的。此阵名为‘龙临水’,一旦阵法启动,足以掀动瀚海,也就是普通人口中的海啸了,而想要让阵法停下来,需要一名处子之身的女性投入阵眼。

运红尘突然想到什么,“这些沿海村民之所以形成活祭少女的恶习,是不是跟以前有人用过这种阵法有关?”

凤梧脸色沉了沉,道:“上古时期九州与凡世并未隔绝,也说不好确实有某些阵法师用了这种阵法引发海啸,普通人类误打误撞以处子破了阵法,自此形成习俗。”

运红尘啐道:“太可恶了,不知是哪个杀千刀想出来的恶毒阵法,千百年害死多少无辜少女!”

范一摇怔忪,第一次意识到,上古时期阴阳师异兽与普通人类混居,人类除了被保护,也可能会被伤害。

第70章 大船

“既然如此, 我可以去投身阵眼。”范一摇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

“不行。”

出乎意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竟然不是江南渡,而是孟埙。

范一摇:“为什么不行,这样既可以引出惊天鼓, 又可以保证海啸不会真的爆发, 简直一箭双雕!”

孟埙目光幽幽盯着范一摇, 语气冷下去, “进入龙临水阵眼,几乎是九死一生。你的命,远比那些普通人重要。”

范一摇无所畏惧地笑:“都说了是九死一生, 那不是还有一生么?”

孟埙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龙临水法阵开启后,意味着寻常之人根本没机会靠近入海口,你怎么去投阵眼?”

范一摇:“这就更简单了!我可以去嫁龙王,我来做祭品!”

凤梧本来也想规劝, 待看清小徒弟的表情,看到那双漆黑水润眼眸中熠熠生辉的神采, 到嘴边的话又变了。

“好, 既然一摇你想好了, 师父定然全力助你!”凤凰温和道。

运红尘跟着凑热闹:“总镖头!我也助你!”

运流年看看孟埙, 又看看自己, 试探地问:“要不……我也帮个忙?我能干啥?”

孟埙只觉得这几头都是蠢物, 不屑继续争辩, 而是将目光转向江南渡。

“你呢?也打算看着你的小师妹发疯?”

范一摇回头去看, 这回一颗心倒是提起来, 很怕大师兄会出言阻拦。

然而,江南渡却只是凉凉地看了孟埙一眼,“我的师妹,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

孟埙明显被这个回答气到了。

“难道你想让你的宝贝师妹去送死么?”

江南渡眼中轻蔑之色不加掩饰,“对你来说是送死,那是因为你太没用了。”

孟埙:“……”

江南渡回头望向范一摇,眸色渐深:“有我在,她怎么可能会出事?”

这一刻,范一摇心脏扑通扑通,快跳了几拍,与大师兄对视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烫起来。

她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会看着大师兄脸热。

在一面倒的投票下,孟埙没法改变决策,一行人快马加鞭向着营城方向驶去。

马车很快抵达营城。

那伙将小醒掳走的人根本没打算隐匿行踪,起初在渔村时,还稍有收敛,到了营城,几乎是无所顾忌,明目张胆一路挟持着小姑娘到营城码头,将人带上一艘气派的大船。

经过半日打探,众人得知这艘大船属于宗族产业,上面开设赌坊和歌舞坊,专门用来招待贵客。而那些将小醒捉上去的人,就是宗族养的打手。

范一摇想要成为祭品,就要先将小醒营救出来。

只有现成的祭品没了,祭祀大典在即,她才有可能浑水摸鱼,李代桃僵。

好在龙临水从开始准备到正式启动有一个过程,他们尚且还有时间。

凌晨两三点是守夜人最难捱的时候,却是苍鹤最精神的时间。

运红尘自告奋勇,带着小妹打头阵悄悄登船。

看到运红尘拿出来的两套夜行衣,运流年有点惊了,“姐,你们这是武侠小说么,还要换衣服?”

运红尘神色严肃:“要是被发现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运小妹:“什么后果呀?”

运红尘在自己的脖子上横着划了一下,“被噶了。”

运小妹:“……”

苍鹤本就天生动作轻盈,身法利索,即便是没有走江湖经验的运小妹,也是天赋异禀,两人偷偷摸上船后,很快便将甲板上的各处岗哨摸清楚了。

大概是宗族在营城对自己的势力很有自信,并不觉得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宵小之辈来找死,所以船上守卫不算严格,甚至有些人还在趁着值夜班喝酒打牌赌钱。

等运红尘姐妹二人将踩点的工作做完,才给岸上的其他人发射信号。

范一摇他们先乘小船,伪装成附近夜捕的渔船,神不知鬼不觉靠近大船,沿着运红尘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顺利登船。

结果她也是够倒霉,还没彻底站稳,便听到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明媚一笑,将身上蹩脚的旗袍扯了扯,摆了个从风月楼姑娘那里学来的娇柔姿态。

“大哥,船舱里太闷了,我上来吹吹风。”

质问之人正是掳走小醒的打手之一,一看到范一摇正面,愣了一下,语气里带上几分轻浮:“呦,吹吹风啊,那小娘子要不要找人陪着,一起吹吹风呀?”

范一摇:“……”

狗生以来,她还从没遇见有人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过话,看着好生不顺眼。

她刀呢?

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摸了个空。

哦对,刀被收走了。

男人色眯眯地向范一摇走过来,却还没等走到她跟前,就两眼一翻,倒地不起了。

范一摇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出现在男人身后的江南渡,不高兴道:“大师兄,没有刀在身边,还真是不方便。”

江南渡眸色幽深地看着范一摇,目光在她那高开叉旗袍的下摆上停留片刻,“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范一摇:“运红尘不是说这船上养着一批歌女舞女嘛,都是从沪城过来的,我就从路边成衣店里找来这件旗袍。”

江南渡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范一摇身上,冷声道:“以后别这么穿,容易着凉。”

此时甲板上风很大,吹得范一摇浑身冷嗖嗖的,用大师兄的衣服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宝宝。

“真奇怪,海啸都要来了,大家巴不得离海岸远一些,这些人为什么还要到船上来?”

范一摇一边犯嘀咕一边东张西望,只见船上一片漆黑,丝毫不见传说中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成功登船。”

江南渡神情戒备,“此处不宜久留,先找小醒。”

师兄妹两人按照运红尘画的简易布局图,很快找到小醒被关押的位置。

这是位于甲板下二层的一间船舱,有四个渔夫打扮的打手轮岗守卫,让范一摇意外的是,就在她和江南渡偷偷观察这段时间,竟然有很多丫鬟婆子打扮的人,端着木质托盘进进出出。

“师兄你看到她们手里端的是什么了嘛?”两人躲在走廊尽头的拐角暗中窥探,范一摇好奇地问。

江南渡微微皱眉:“像是衣服和首饰。”

“衣服首饰?”范一摇迷惑了,“难不成把人抓来,还要先打扮打扮……”

话才说到一半,范一摇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看江南渡。

江南渡似是也知道范一摇想问什么,点点头,“那些衣服的布料都是大红色,应是喜服。”

范一摇倒抽一口凉气,“他们该不会,该不会这就要举行嫁龙王的仪式吧?可是根据咱们收集到的情报,每次嫁龙王的仪式不都是在入海口的岸边举行?难道这次变了?”

江南渡摇摇头,显然也没有摸清眼下状况。

范一摇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不行,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竟是准备直接从藏身之处出去。

“做什么?”江南渡反应极快,将人拉了回来。

范一摇脱去了江南渡给她的外衫,理了理头发,“大师兄,我准备用船上歌女的身份,想办法出去套点话。”

“不行,太危险了。”江南渡当即拒绝,“若只是想套话,我抓来一个人你问便是。”

“大师兄,我们已经敲晕一个人了,这船上的守卫拢共没多少,要是接二连三失踪,一定会打草惊蛇。再说了,这里的人似乎对祭龙王的事极其维护,若是我们强行盘问,他们很可能不说实话。”

见江南渡还是不放手,范一摇眼睛亮亮地望过来,认真道:“大师兄,从我决定替代小醒成为祭品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在以身犯险。我想收集铜器,是对自己的过去有个交代,也是努力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既然这是我的选择,便理应由我自己承担风险。”

说着,范一摇轻轻在江南渡抓住她的那只手上讨好地挠了挠。

若接若离的轻柔触感自手腕内侧传来,像是直接挠在了心上。

江南渡:“……”

也不知到底是跟谁学的……

“大师兄,若是我真的碰上什么危险,你可以暗中保护我嘛。”范一摇再接再厉。

江南渡无奈,总算是松了手,“记住,只能智取。”

范一摇点头如捣蒜。

江南渡:“不许色`诱。”

范一摇:“……”

从走廊拐角走出来后,范一摇并没有直接往关押小醒的房间走,而是选择相反的方向,拐了个弯,摸索探寻,仿佛迷路,即便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传来,也恍若未知。

“什么人?”迎面走过来两名穿着短卦的男人,见到范一摇,立刻警惕。

“哦,我是沪城来的歌女,出来上个茅房,迷路了……”

两人见范一摇穿着打扮,营城的女孩没有穿这种旗袍的,似乎的确是船上那批从沪城来的歌舞女。

“找不到路就不要乱跑,跟我们走吧。”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人神色略有缓和。

范一摇老实乖巧地点头跟上。

两人中年轻的那人稍微留心观察片刻,见这小歌女似乎的确没什么心机的样子,便放下心中警惕,调侃道:“大城市来的女子,怎么还张口闭口茅房的。”

范一摇显得有点难为情,“我,我们老家都这么说啊,有啥不对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即便是沪城来的时髦女郎,能被送来这条船上,八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不过是出来谋生的穷苦人家女儿罢了。

想到这些女孩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那年长的男子不免心生恻隐,态度更加宽厚起来。

“小姑娘,在这条船上不要乱跑,小心惹祸上身。”

范一摇眼睛眨巴眨巴,适当地表露出一丝茫然,“两位老总,我们被送过来不是要表演歌舞的嘛,可是这船上漆黑一片,不像是要举办宴会的样子啊。”

“也不看看最近这是什么鬼天气,谁会来船上逍遥?”

“咦?既然没有客人,找我们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