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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19610 字 3天前

第101章 宋公子

范一摇在旁边冷眼观察, 只觉得这位清一道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够布置招魂阵这么高端的玩意儿。

“道长,宋先生委托我们过来, 一方面是帮忙运送这盏铜灯,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我们看看宋公子最近的状况,他可还好?”

“啊!好着呢, 好着呢!叫宋大善人放心, 他的公子在我们观里, 那肯定是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诸位要是不放心, 可随我来!”

清一道长此时也盘算好了,所谓招魂法事一说,也不过是他顺口一提, 谁知道那宋家的冤大头老爷竟是当了真。他千盼万盼, 就希望这铜灯不要送来,如今倒好,这铜灯送到这里,和宋老爷信里说的不一样, 若到时候真的救不回来那宋公子的小命,他也有了开脱的借口。

这样想着, 清一道长便将铜灯是黄的还是绿的这件事丢开不提了, 热情洋溢地引着众人去了后院客堂。

“诸位请看, 宋公子住的这间客堂是我们这里最大最舒服的, 就连我的袇房也比不过呢!”

可以看出来, 这清一道长很擅长经营, 且不说道行如何, 这观中的小院倒是打理得舒服又惬意, 亭台楼阁, 小桥流水,种了很多绿植,空气清新湿润,几乎闻不到道观里常有的烟火味,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然而当范一摇他们被领进宋公子住的客堂,一推开门,又是另一番天地。

若是让范一摇形容,简直仙境变修罗。

这客堂宽敞倒是宽敞,但因为许久不通风的缘故,里面憋闷潮热,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

范一摇狗鼻子太灵,闻出这甜香里隐藏的一股苦森森的味道,一进屋就用手捂紧了鼻子。

清一道长讪笑着解释:“宋公子失了魂魄,吹不得风,又怕受寒,我特意叮嘱了道童们,不让这客堂内吹风,所以里面空气是差了些。”

这间客堂的确很宽敞,是那种老式的屋子,被隔成了三部分,中间是个小门厅,西边是书房,靠近东边的才是卧房,卧房内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张拔步床。

桌子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个黑杆铜头的烟枪,椅子上放着一盆水,里面泡着一条白布巾。

此时拔步床的帐幔全都放下来,厚厚的层层叠叠,和这屋子给人的感觉一样憋闷。

屋子里专门伺候的小道童见众人进来,先行了礼,然后便站到床边,轻声唤道:“宋公子?宋公子?您家里来人看您了!”

见无人应声,正想过去将帐幔挂起来,却不想里面突然飞出来一个东西。

随之一声男子的大喝:“滚!都给老子滚!!”

小道童吓了一跳,倒是身法机灵,及时躲闪,没让那东西砸到头。

范一摇顺着看过去,只见那飞出来的东西坠在地上,竟是个景泰蓝的鼻烟壶。

这宋少爷……脾气倒是真大。

小道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抱歉地冲大家笑了笑,“宋公子怕是刚醒,还有起床气呢!”

凤梧笑了笑,“无妨,是我们来得突然了。”

话音未落,床上又传出一声狂暴的嘶吼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小道童神情一慌,忙冲到床边,一下将垂挂的帐幔掀起来。

这回范一摇总算是看清楚床上的男子。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中式丝绸亵衣亵裤,瘦骨嶙峋,几乎能从宽松的衣领下面看到凸起的锁骨。一头短发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寸头很久没打理,又参差不齐地留长了。

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不堪,还是能从他的五官看出原本俊朗英气的模样。

这便是宋振华的独子宋励成了,不过听说他只有二十多岁,如今这胡子拉碴,又形容枯槁的模样,说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估计也有人信。

宋励成此时正疯了一样在床上不停扭动挣扎,一边折腾一边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师父,宋公子怕是又犯病了!”小道童惊慌失措地抬头看清一道长,一边努力扑上去将宋励成压制住。

清一道长怒道:“怎么回事,不是天天在用□□么?怎么又这样了?!是不是你偷懒,没给宋公子伺候好了?”

道童委屈:“不是我呀,是宋公子自己不肯吸的,好几次差点用烟枪把我敲死了!”

“真是废物!废物!”

清一道长跳着脚骂了一通,又回头看了凤梧等人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啊,咱们来的时候不巧,不过没关系,看我的!”

说着,清一道长便在众人目光之下,左右撸起袖子,一步跨到桌边拿起烟枪,十分熟练地填烟,点烟,然后又嗖的一下见缝插针,窜到宋励成身边,将烟嘴递到他嘴边,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范一摇看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就没见过如此灵活的胖子。

“宋公子,吸一口,您快吸一口吧!”清一道长活像个在红灯区招揽生意的老鸨,声音婉转温柔地哄劝着。

宋励成却在感知到烟嘴的瞬间,紧紧闭上嘴,挣扎得更厉害。

范一摇看得皱眉,上前一步道:“清一道长,宋公子明显不想抽大烟,您怎么能强行给他喂?”

凤梧看到这里也是脸色一沉,眼中再无温和笑意,“清一道长,宋公子这烟瘾,别不是你们给他染上的吧?你一届出家之人,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清一道长先是被骂得一呆,紧接着流露出比窦娥还要冤枉的表情,“诸位以为是我给他大烟抽?天地良心,怎么可能呀!这东西这么贵,在宋公子来道观之前,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呐!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抽上这个了,是宋善人特意交代的,让我们千万别给他断了!”

小道童见自家师父被误解,也忙跟着解释:“是啊,诸位错怪我师父啦!这宋公子就是这样,我们不给他,他就偏要抽,等我们主动将这□□拿给他,他又不要了……哎呦!”

说这话呢,小道童突然痛叫一声,原来是肚子上挨了宋励成一脚。

“罢了罢了,你不抽,我们拿走就是!踢人做什么呐!”清一道长吓得哆哆嗦嗦,又捧着烟枪撤了。

宋励成没了拘束,这时已经从床上站起来,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依次掠过,视若无物,最后又落回到清一道长手中的烟枪上,猛地冲过去夺过,然后放进嘴里,像是吸命一样大力吸食几口.

最后在一片云雾缭绕中,露出要生要死的迷醉表情。

这并不是范一摇第一次目睹别人犯烟瘾。

奉阳城也有好几家烟馆,小时候她还曾跑到门口偷看,亲眼见过那些没钱买烟膏的烟鬼们打滚抽搐,口水鼻涕眼泪横流的样子。

还记得师父当时来找她,问她:“一摇,看到了么?”

年幼的范一摇点点头,“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这些人好脏,好可怕。”

“不,这些已经不是人了。”

范一摇好奇地仰起头,那时候的她个子很矮,还只能看到师父凤梧的下巴。

“师父,不是人是什么呀?”

凤梧沉默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畜生。”

几口烟下肚,宋励成看上去明显镇定很多,可与他狂暴情绪一起软下去的,还有他的身体。

清一道长和小道童极有眼色,见宋励成脚下要站不稳了,忙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扶到床边坐下,一个拿来软垫给宋励成靠着,一个帮忙盖被。

而宋励成此时俨然已经神游天外,双眼半阖着,表情放松又享受。

小道童偷偷瞄了一眼,对清一道长说:“师父,宋公子这是又去做活神仙了嘛?”

清一道长当头给了小道童脑瓜一下,“胡说什么!宋公子这是失魂!是被狐媚子勾了魂!这福`寿膏是给他吊命用的!”

凤梧沉声道:“什么狐媚子勾魂,我看这宋公子不过是被大`烟掏空了身子罢了。”

“哎!可不敢胡说!”清一道长大惊小怪地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状,“狐媚子听了是要寻事的!”

凤梧显然不想再和这清一道长纠缠,又不想旁观宋励成抽大`烟,率先出门去了。

其他三人见状,也跟着出去了。

范一摇道:“师父,我看这狐媚子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嘛,想必是那宋振华害怕家丑外扬,胡编了这样一个理由。”

运红尘也点点头,“不错,我见那清一道长也像个江湖骗子,为了迎合宋老爷,才跟着附和狐媚子勾魂之说。如今咱们东西也给他们送来了,招魂灯也成功锻造了,不如就此撤退,赶紧去找最后一样铜器!”

范一摇心中虽然唏嘘,却也知道如今像宋励成这样吸食鸦片的有钱人不在少数,管是管不过来的。

“也好,一会儿我问问清一道长,这家道观里除了宋励成还住着什么客人,把胭拾姐姐托我运送的木匣子交出去,我们就可以走了。”

凤梧疑惑:“嗯?胭拾姑娘没写明具体的收货人吗?”

范一摇将胭拾的委托单拿出来,摇摇头,“没说,就说是这道观里的客人。”

运红尘插嘴道:“哪有这样委托的,万一这里住着好几个人,谁知道应该把东西交给谁呀?”

范一摇心里其实也很纳闷,“胭拾姐姐说,到时候我就知道该交给谁了。”

运红尘:“那你现在知道么?”

范一摇:“不知道。”

运红尘:“这不就得了!”

这时宋励成的房门被推开,清一道长领着小道童从里面轻手轻脚地出来。

“哎,诸位对不住了,让你们白白等了半天,这宋公子刚刚睡下。今天他脾气格外大,平时也不会闹成这样的……”

第102章 木匣

江南渡一眼看出清一道长在顾虑什么, “道长放心,我们不会再回宋家了。”

言外之意,自然也不会将宋公子的情况转告给宋振华, 所以清一道长也不必诚惶诚恐。

清一道长与江南渡心有灵犀对视一眼,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了。

范一摇问:“清一道长,您这里除了宋公子, 还有其他客人么?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是别人托我送过来, 指明收货人是这里的香客。”

清一道长一愣, “客人?我们这里的客人,就只有宋公子一个人呀?”

范一摇与江南渡对视一眼,又问清一道长:“那最近是不是有其他客人, 碰巧刚刚离开的?”

清一道长摆摆手, “没有的,我们这里近半年的时间,就只有宋公子一人留宿在观中。”

范一摇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木匣,微微皱眉。

这答案似乎已经十分明显, 如果胭拾没有弄错的话,那这木匣子应该就是给宋励成的了。

运红尘伸长脖子往房门那边张望, “宋公子已经睡下了?”

清一道长点头, “是啊, 一般情况, 刚用过福`寿膏的话, 正经要睡好久, 叫都叫不醒呢。”

运红尘看向范一摇, “这可怎么办, 总镖头, 不然你将东西留下来?”

还不等范一摇说话,凤梧先摇头道:“不可,这有违镖局的规矩,咱们受人之托,肯定要当面交给收货人验货,这一趟镖才算完成。”

范一摇:“是啊,胭拾姐姐也特意叮嘱过我,让我务必亲眼看着收货人将这木匣打开。”

“哎,真好奇,这木匣里到底有什么啊……”运红尘被勾得抓心挠肝的。

清一道长的确是很有眼力价的人,见状忙道:“不如这样,我看诸位一路劳顿,这宋公子又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几位若是不嫌弃,就先留宿在观里,等明天宋公子精神好了,再将东西转交给他。”

眼看着天色不早,这时候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众人一商量,便决定在这道观里住一晚。

晚餐几乎都是素菜,但是不同于寻常寺庙道观里的粗茶淡饭,这里的饭菜居然异常可口,特别是脆爽萝卜和香煎豆腐两道,几乎是被一扫而空。

“这清一道长倒是会享受,难怪养得白白胖胖。”运红尘吃饱喝足后,摸着鼓鼓的肚皮感叹,“如今这世道,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的人很少了。”

凤梧点头道:“是啊,这比寻常的馆子都好吃,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

江南渡垂眸,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微微皱眉。

范一摇立刻察觉到,“怎么,大师兄,你觉得不好吃么?”

江南渡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饭菜的做法,似乎是动用了五行灵力。”

范一摇惊讶:“不是说人类世界里很多道士,其实都是咱们九州的阵法师么?这清一道长该不会也是阵法师吧!”

运红尘撇嘴:“清一道长?怎么可能嘛!他看起来就不像。”

江南渡回答得却很保守:“的确感觉不出他身上有灵气波动。”

范一摇猜测:“难道是做饭的厨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凤梧却道:“还是算了,若这人真的是九州同类,隐居在此便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去撞破。”

……

第二天一早,范一摇听小道童说宋公子醒了,便立刻拿了胭拾的木匣子叩门拜访,谁知道却吃了个闭门羹。

“宋公子说了,他谁也不见。”小道童回了话,便准备关门谢客。

范一摇急了,“你没跟他说,是有人托我给他送一样东西么?”

小道童:“说了,可宋公子还是不想见您。”

范一摇索性不理会小道童,高声冲着房内喊道:“宋公子,有人让我给您送一个木匣,还请您当面打开验货!”

回答范一摇的,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滚!”

范一摇:“……”

这一刻,范一摇承认,她的确很想将这面前的破房子拆了。

小道童大概是感应到了范一摇身上的噌噌上窜的怒气值,忙安抚道:“范总镖头,您冷静,或许是早上宋公子有起床气,心情不太好,不然您等中午再来?”

毕竟是在别人家地界,这小道童和清一道长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范一摇忍了,挨到中午再来。

结果这位宋大公子还是十分不给面子,继续给范一摇吃闭门羹。

这回范一摇忍不了了,抬脚就把门踹了,直接杀到了宋励成床边。

宋励成似乎刚抽完烟的样子,人倒是清醒的,就是看上去懒洋洋的,浑身没骨头一样瘫在床上,见范一摇来了,吊着眼看她。

范一摇将木匣拿出来,摆在宋励成面前。

宋励成瞄了一眼,然后抬手一扒拉,就将匣子从床上扒拉下去,摔在地上。

范一摇:“……”

“范总镖头!冷静!您冷静!”小道童坐在地上抱住范一摇的大腿,这才没让她冲上去给宋励成两巴掌。

“这是胭拾给你的,你不认识她么?或者是沈大小姐,沈佳宜?”范一摇继续努力尝试沟通。

宋励成却原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侧卧着乜她,竟是在病容下流露出几分还未被鸦`片消磨的风流气度。

“哦?我管你是腌十个还是腌九个的,告诉你,不管是沈小姐还是白小姐,只要这破玩意儿我不打开,你就拿我没办法!”

“你!信不信我砍了你!”

范一摇气得想拔刀,小道童鬼哭狼嚎地在旁边拼死阻拦。

“范总镖头!冷静啊!冷静!”

宋励成窝在床上,好整以暇地哼哼,“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老子当年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老娘当年看守九鼎的时候,你还是个细菌呢!

范一摇气红了眼,最后还是被凤梧亲自从宋励成的屋里拉出来的。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胭拾姐姐为什么要给他送东西!放我出去,我要砍死他!”

“好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大不了把东西放下,咱们走就是!”凤梧给暴躁的小徒弟顺毛。

等范一摇终于冷静下来了,仿佛已经透支了大半力气,蔫蔫道:“算了,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当面把木匣子打开。”

运红尘很是崇拜地看着自家总镖头,“不愧是总镖头,被那宋公子气成这样了,也不忘了咱镖局的信义!”

范一摇却道:“也不完全是因为守信。”

运红尘:“咦?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木匣,她怕宋励成那混蛋将东西当柴烧了,出来的时候特地捡起来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宋振华说过,宋励成以前不是这样,而君明泽野也跟我说,宋励成变成如今这样另有原因。我总觉得,如果我能让他将这木匣打开,收下胭拾姐姐的东西,或许就会找到答案。”

运红尘很是不屑,“那个东瀛人的话又不可信,总镖头,你别太难为自己了。”

傍晚时分,范一摇揣着木匣,又溜达到宋励成所在的院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没在床上歪着,而是难得从房间里出来,正站在鱼池边喂鱼。

见范一摇来了,宋励成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道:“小姑娘,跟你说了,我不会收你的东西,还是趁早滚蛋吧。”

范一摇忍了又忍,总算是挤出一个笑脸,将特意从道观外面打回来的一瓶烧刀子亮出来。

“我不是来让你收货的,我是听说宋公子酒量惊人,来找你喝酒的。”

一看到酒,宋励成的眼睛果然亮了。

范一摇猜得没错,行伍之人极少有不爱酒的,这宋公子以前是当兵的,十有八`九也是个好酒之人。

“哦?既然如此,那就请吧。”宋公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范一摇坐,“不过你这么一小瓶烧刀子,够干嘛的?”

“我那里还有好几坛子呢,一会儿就让我们镖局的镖师送过来。”

范一摇丝毫不怯场,大有要跟宋励成拼酒到底的架势。

其实她对喝酒没什么兴趣,只是琢磨着趁宋励成酒醉脑子不清醒时,忽悠他将木匣子收下验货,她也好交差走人。

谁知她这算盘还没在心里打完,宋励成便将酒瓶子接过去,晃了晃,然后一扬脖子,喝了个干净。

范一摇:“……”

宋励成抹了抹嘴,将空酒瓶丢还给范一摇,还有些嫌弃地品评道:“这酒品质一般,差点意思。”

院子门外响起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是运红尘用镖车推着两大坛子酒进来了。

“总镖头,看我弄来的这些酒,这回不把那姓宋的大烟鬼灌倒,我运红尘三个字就倒过来……”

苍鹤同学说了一半,才发现当事人正站在外面,尴尬地闭了嘴。

宋励成瞥了眼酒坛,很是不当回事地笑了笑,对范一摇道:“看来小姑娘你的诚意很大,宋某今日就算领你的情了。”

紧接着,他也没等范一摇开口,便主动走到镖车跟前,单手提起一个酒坛,拍开封泥开始往嘴里灌。

运红尘惊讶得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向范一摇。

范一摇起先还以为这宋励成只是难得碰到酒,情难自控,可是见他灌得又急又猛,酒汤兜头兜脸几乎要把自己淹死,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忙上前阻拦。

“喂,宋公子,您慢点喝,我是来和您喝酒的,不是来看饮驴的!”

宋励成却对范一摇的话充耳不闻,很快就将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喝空,酒坛子一摔,又去拿第二坛。

“宋公子,您抽大`烟本就伤身,现在又没养好,不能这样喝酒的!”运红尘也过来,和范一摇一起阻拦。

然而宋励成就好像突然生出极大的力气,将两人强行推开。

“没事,若是能这样醉死了,倒也好了。”宋励成唇角勾着笑,红着眼。

范一摇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一刻,宋励成似乎真的心存死志,对这世间生无可恋。

这一坛子酒再猛灌下去,别说让他收货验货了,只怕小命都要呜呼。

“不行,你不能再喝了!”

范一摇直接劈手斩在酒坛上,将那酒坛击碎。

碎裂的瓷片摔了满地,清澈的酒浆从破坛子里哗啦一声浇下。

宋励成手中空拿着个残存的酒坛沿,呆呆地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哎,废物就是废物啊,连坛子酒都喝不成呢!”

他手轻轻一松,将破酒坛丢了,醉醺醺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状如疯癫地仰天大笑,最后笑着笑着,又流下了眼泪。

运红尘吓得不轻,三两步躲到范一摇身后,“总镖头,他这是疯了么?”

范一摇看着地上无声恸哭的宋励成,微微皱眉。

如果可以将绝望的情绪实质化为一张大网,那此时捆缚在宋励成身上的网,只怕已经层层覆盖,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算了,我们先将他弄回房间里。”

因为范一摇是偷偷将酒弄进来的,不想惊动观里的道士们,便和运红尘一起将宋励成从地上架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塞回房间。

第103章 签收

本以为将人丢在床上就可以走了, 谁知偏巧在这时宋励成烟瘾发作,浑身痉挛地佝偻成一团,看上去无比痛苦。

“妈呀, 总镖头,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昨天不是见过清一道长给他点烟么,你把桌上的烟枪拿来, 我们给他抽两口。”

“这能行么!”

“先试试!”

运红尘急忙去拿来烟枪, 范一摇按照记忆中看到清一道长装烟的方法, 给宋励成填了烟膏, 放到他嘴边。

宋励成感觉到嘴边的烟枪,正欲张口,身体里却又好像有另一个人, 强行让他别开头。

运红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与范一摇对视,“总镖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抽?”

之前小道童也说过,有的时候这宋励成就会强迫自己不去抽烟。

范一摇想了想, 试探地唤了一声:“宋公子?宋励成?”

宋励成毫无反应,依然在浑身抽搐, 又哭又叫。

“咦?他好像在说什么。”运红尘将耳朵贴近了些, 努力辨认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好像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兄弟们?”

范一摇沉默一瞬, 在宋励成又开始挣扎翻滚的时候, 突然叫了声:“宋军长?”

这一回, 宋励成突然安静下来。

他像是真的失了魂魄的人, 眼睛空洞洞地睁着。

运红尘觉得她家总镖头简直神了, “诶?你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宋振华说过,他儿子以前是在司令手底下做事的。司令下面不就是军长嘛?”

一声“宋军长”让宋励成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又要发作起来。

范一摇忙道:“宋军长,兄弟们说了,不怪你,您先抽口烟缓缓吧!”

果然,这一次宋励成竟是十分配合,没有再闹,乖乖叼了烟嘴。

有了鸦`片的安抚,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不再抽搐痉挛,流泪流口水的症状也有所减轻。

范一摇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劝人吸食鸦片。

两人都不是伺候人的材料,见宋励成抽了两口烟就昏睡过去,便打算就此离开,谁知还没出门,范一摇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宋励成的声音。

“小姑娘。”

范一摇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床上的人没有起身,依然躺在那里闭着眼,像是在安睡。

“今天谢谢你了,明日一早你来找我,我帮你收货。”

范一摇心头一喜,“真的?”

宋励成笑了笑,“放心吧,虽然宋某如今已经与废物无二,但是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姑娘食言。”

回去的路上,范一摇心情很沉重,如这满园的夜色,黑压压的透不过气。

运红尘回想刚才宋励成嘴里的嘀咕,不解道:“总镖头,宋公子说他对不起兄弟们,是什么意思呀?”

范一摇想了想,道:“宋振华说宋励成一直在外从军,突然返家,可能是外面遇到了什么难处。如今看来,他应该是在军中遭遇了不幸的事,这才一蹶不振吧。”

因为怕被大师兄和师父骂,范一摇并没有将今天的行动告诉他们,回去以后便和运红尘钻回了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又早早跑去宋励成的院子。

凤梧本来还想跟小徒弟说两句话,见她这样匆匆忙忙的,根本找不到机会,便对大徒弟说:“若是今天那位宋公子还不肯配合收货,不如劝劝一摇,我们把东西留给他就走吧。”

江南渡目光追随着少女倔强的背影,却道:“只怕凭一摇的性格,是不会放弃的。再看看吧,也许今天就会有转机。”

宋励成果然说到做到,今天早上没有再让范一摇吃闭门羹。

专门负责照顾宋励成的小道童今天也很高兴,显然这两天受够了夹板气。

“范总镖头,您来啦?快进去吧,宋公子已经等您好久了!”

范一摇推门进屋,只见宋励成坐在正对门的厅堂内,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他似乎是刚洗过澡,头发身上看起来都十分清爽。

“我听他们都叫你范总镖头,你们是开镖局的?”宋励成开口就是上位者的做派,并不客气。

“当然了呀,不然我何苦天天求着你收货,都是我们镖局的职责所在。”

范一摇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将木匣子拿出来。

宋励成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目光一扫,示意范一摇放到桌上。

范一摇心中虽然有点不满,却生怕这大烟鬼又生事端,只好照做。

“这年头,铁路越建越多,镖局的生意可是不太好做了。”宋励成不紧不慢地点评道。

范一摇有一说一,“没错,所以我们也偶尔接一些保安的活。”

宋励成嗤笑一声,“倒是懂得变通。”

范一摇耐心告罄,“你到底验不验货了啊?”

宋励成挑挑眉,不过他昨日既然已经答应,今天就不会故意拿乔,很配合地拿起木匣,一边漫不经心地转动上面的鲁班锁,一边打量范一摇。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这回也学会了,跟宋励成这种人打交道,可不能太实在,于是也有样学样地挑挑眉,“想知道?那你先把这木匣子打开。”

宋励成这回难得连眼睛里也漫上笑意,“你这小丫头,倒是挺有趣。”

范一摇反击:“你这老男人,倒是会磨人。”

“我老?”宋励成开木匣的动作一顿,这回倒是显得很惊讶。

范一摇努嘴:“你不照照镜子么。”

宋励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嗯,的确是很久没有打理了,不过我可不算老,今年才不到三十岁,按年龄算,给你当夫君也很正好。”

范一摇白眼差点翻上天,将带鞘的烛息刀挥了两下,示意宋励成快点干正经事。

宋励成又是一阵呵呵的笑,不再逗她,将木匣子打开。

范一摇多日以来的好奇心总算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是看到木匣内的东西,却难免有些失望。

只见木匣内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只是放着一张折了几折的信纸,外加一对翡翠耳环。

但是与范一摇的失望不同,宋励成在看到那副耳环时,脸上戏谑的笑容却不见了,他先是惊讶,随即目光又变得逐渐沉重。

“你说送这木匣给我的人,是谁?”宋励成缓缓问。

范一摇:“胭拾,这是她在上海做舞女时的花名,她的真名叫沈佳宜,是羊城沈家的大小姐。”

宋励成喃喃:“原来竟是她……她就是胭拾啊……”

范一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也看出宋励成与胭拾是有过故事的。

宋励成将那副耳环拿在手中出了片刻神,又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阅读。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内容,却见宋励成在读到这封信后,眼圈逐渐泛红,到最后,竟是闭上眼,用微微发抖的手抵住额头,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宋军长?您还好吧?”

范一摇有点担心,生怕这大哥一激动,又犯烟瘾。

过了半晌,宋励成才将手放下,抬起头。

范一摇与其瞬对视间,不禁愣住。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宋励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薄薄的一张信纸,似乎已在这须臾之间,在他身上做出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改变。

“范总镖头,想必你应该很好奇,我年纪轻轻,放着好好的军长不做,为什么会跑回老家堕落吧?”

范一摇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心说这不就来了,困扰多日的谜题终于即将揭晓,也不枉她费这么一番功夫。

宋励成将展开的信纸小心翼翼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好,又重新放回到木匣里,压上那对翡翠耳环,将盖子关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几个军阀混战,我的人全都打光了,我的上峰也成了个光杆司令,我跟着他一起郁郁不得志,最后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其背后却不知道埋骨了多少性命,流淌了多少鲜血。

宋励成轻笑一声,“如今那区区岛国对我华夏大地虎视眈眈,我们的人却还在内讧。当兵的不能拿枪保卫家国,非要和同宗同族的人杀得你死我活,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范一摇心中触动,她抬起头看宋励成,见对方说话时虽然是在笑着,但那双深邃沧桑的眼睛里,却并无半分笑意。

她不禁回想起他昨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般彻骨的绝望。

“那为什么我们要内斗?明知道可能有外敌来犯,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范一摇不解。

宋励成久久凝视着范一摇,最后却只是叹息一声,“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平白给你这小脑袋瓜里塞下许多困惑。”

范一摇非常不满,“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宋励成却已经拿了木匣子出门,径直往院子外面走。

“喂,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了。”范一摇追出去。

“你们镖局还有些什么人,都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们。”

这人腿长步子大,范一摇在后面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你要见我师父他们?做什么?”

宋励成步履生风,走得目不斜视,倒是隐约能看出几分军人之姿,“你们不是镖局么?自然是有委托要给你们。”

“你要运东西?”范一摇心中犯嘀咕,“恐怕不行,我们后面没有档期了……”

离开这里后,他们还要去找最后一样铜器,谁有功夫给他跑腿?

谁知,宋励成却道:“不运东西。”

范一摇惊讶:“那你要委托我们做什么?”

宋励成:“不是你刚刚说的,你们镖局如今还会兼做保安,我想聘用你们保护我。”

范一摇:“……”

这是拿他们当保镖了?

切,可没人想保护你这么个吸食鸦`片的废物公子哥。

第104章 戒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凤梧他们居住的院子门口, 正好看见凤梧从里面出来。

宋励成大方上前,拱手见礼:“您就是山海镖局的老板吧?在下宋励成。”

凤梧见到个如此正常的宋励成,显然十分惊讶, 却还是很有教养地回了礼,“啊,在下凤梧, 您叫我凤老板就好。”

“凤老板, 能让我进去坐坐么?”

“好啊……请。”凤梧一边将宋励成往院子里让, 一边冲范一摇使眼色, 似乎在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范一摇摊摊手,用口型道:“我怎么知道?”

运红尘见到宋励成,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直到众人落座, 凤梧才试探地问:“不知宋公子今日拜访, 所为何事?我这小徒弟性情顽劣,若是多有得罪,还望您多多包容。”

宋励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凤老板言重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这位高徒。”

凤梧更加不安了, “那您今天来……”

宋励成也不废话, 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 宋某今日前来, 是有一事相求。”

凤梧:“宋公子但说无妨。”

宋励成:“不知诸位会在这道观中逗留多久?”

凤梧瞄了眼宋励成手中的木匣, “唔……看来您已经将这木匣收下了, 那我们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完成, 大概明天就会离开。”

“明天?”宋励成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快走, “我还想委托诸位做我一个月的保镖。”

凤梧义正言辞:“宋公子怕是误会了, 我们是镖局,怎么能给人当……”

宋励成蘸了蘸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字,言简意赅:“这是我给诸位准备的酬劳,不够可以再加。”

凤梧话说一半变了调,直接笑眯眯改口:“……给人当保镖,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现在生意不好做嘛,镖局也不好接单。”

努力忽略小徒弟投来的鄙视目光,凤梧喝了口茶,又问:“只是宋公子一直住在这道观里养病,为什么需要保镖?”

宋励成郑重了神色,认真道:“我需要诸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守好我的院门,除了送饭菜以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当然,也不要让我出去。”

凤梧对这一匪夷所思的要求表示不解,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花钱坐牢。

这时江南渡忽然出声,“你想戒掉鸦`片?”

宋励成从进屋之后就将屋子里的几人尽收眼底,起初并未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直到他此时突然出声,循声望过去,才惊觉自己的失策。

很明显,在这个屋子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这个男人。

“是。”宋励成回答得很坦诚,“单靠我自己,恐难实现,这才想拜托诸位。”

江南渡目光向范一摇那边飞快扫了一下,“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有点太久了。”

虽然没有直接回绝,但是拒绝的意思也够明显的。

宋励成与江南渡目光相对,神色终于凝重了一些,没有刚进门时那般轻松,他沉吟片刻,站起身,十分诚恳地拱了拱手,“若是诸位能够助我戒掉鸦`片,宋某便是欠下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是有需要宋某的地方,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话已说到这份上,对宋励成这样一个昔日的高级将领来说,也是极限了。

江南渡目光转向范一摇,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范一摇垂着眸子,不知为何,她此时此刻,耳边回响的,居然都是那晚君明泽野说的一句话。

他说:“范总镖头,你们华国人一向喜欢内斗。”

而如今,宋励成寂寞退守到这西南一隅,竟也是因为军阀间的内斗。

不得不说还真是个结结实实的打脸现场,也唯有庆幸那些东瀛人不在这里。

“好,这个委托我们接了。”

宋励成还在等江南渡的回应,没想到却等来一个脆生生的回答,不禁莞尔,回头看范一摇。

“原来你们的镖局,还是要你这个小姑娘来当家?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直接问你不就好了?”

范一摇特别讨厌宋励成这副纨绔公子哥的嘴脸,没好气道:“委托我们已经接了,你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回去歇着吧,戒大`烟可是个体力活呢。”

宋励成又去看凤梧和江南渡,“她说的话算数吧?”

凤梧尴尬地咳嗽一声,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有损师父尊严的话。

江南渡更是不会搭理他。

最后还是运红尘好心提醒:“宋公子,委托已经接了,你就快点回去吧,再说下去,可能这委托就不算数啦!”

宋励成笑了笑,又向众人一拱手,脚步轻快地告辞了。与几日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凤梧等人走了,才道:“这什么情况?这宋公子是抽了什么风,突然就想着戒鸦`片了?”

范一摇道:“我也不知道,那木匣里有一封胭拾姐姐写的信,他看完就变成这样了。还跟我说了为什么他会回到老家浑浑噩噩度日。”

凤梧好奇心被勾起:“诶?那到底是为什么?”

范一摇言简意赅道:“军阀内斗,他的兵都战死了,没了军权,就混不下去了呗。”

凤梧唏嘘,“如今这世道的确够乱的,各方势力都在争抢地盘,自相残杀的事并不少见。”

运红尘问:“那他突然想戒鸦`片,是准备重振旗鼓了嘛?”

范一摇:“谁知道了,反正我想,咱们目前也不知道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与其大海捞针的找线索,不如先帮了这个忙,再怎么说,这宋公子应该也算是胭拾姐姐的朋友了,若真的能让他重新做人,也是件功德。”

凤梧点点头,“嗯,说的也是,反正这宋公子给的佣金也不少,咱们不亏。”

运红尘也十分高兴,“还能再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饭,我觉得不错!”

只有江南渡并没有对助人为乐表现出太强烈的兴致,反而突然问了范一摇一个问题:“一摇看起来和那位宋公子已经很熟稔了。”

范一摇:“???”

江南渡:“不知道今天一摇有没有空,也陪师兄小酌两杯?”

范一摇:“……”

室内的空气骤然凝结,凤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找借口出去了。

求生欲满满的运红尘也感应到什么,紧跟着凤梧的脚步离开。

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范一摇和江南渡。

范一摇看着对面难辨喜怒的大师兄,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师兄该不会是知道她偷运了酒进道观,生气了吧?

毕竟看这些时日道观里提供的都是素食,就算范一摇对道家了解不多,也猜得出这里应该是讲究清规戒律的全真一派,如此冒失行径,确实不妥。

江南渡见范一摇一直不说话,只是眼睛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便起身走过来。

范一摇忽然先发制人,炮弹一样扑进江南渡怀里,伸手牢牢抱住他腰。

“大师兄我错了!!”

江南渡身体僵住,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样,不敢动弹。

“大师兄,我错了!我不该运那么多酒进道观的!”

范一摇这一刻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居然企图用这种方法逃避责难,顺便占大师兄便宜。可是闻着大师兄身上好闻的味道,一时间狗胆包天,竟舍不得放手。

“只是这一点错了么?”

半晌,她才听见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除了这个,她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江南渡垂眸看着毫无自觉的某人,终是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就你那点酒量,还想和人拼酒么?不自量力。”

范一摇捂住头嘿嘿笑,“反正奏效就好嘛,不然那个烟鬼老男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愿意验货呢。”

听见范一摇叫宋励成老男人,江南渡怔了一下,心情竟是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以后不要轻易与陌生人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只和大师兄喝酒还不行嘛!”

江南渡没有应声,依然板着脸,只是嘴角却轻轻扬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宋励成便张罗着焚香沐浴,换上崭新白绸缎亵衣亵裤,弄得特别有仪式感。知道的是要戒鸦`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羽化飞仙。

清一道长听说宋励成打算干什么,差点吓得跪了,大呼小叫道:“哎不成不成!听说这福`寿膏只要抽上了就不能断,不然是要送命的!可不敢乱来啊!”

宋励成沉着脸骂:“滚!这烟膏子老子要是戒不了,也不想活了。”

“不成!不成啊!宋公子,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宋善人交代!!”

清一道长哭得如丧考妣,最后是被江南渡和凤梧强行架走的。

范一摇关门前又向宋励成确认:“当真无论如何也不叫人给你烟抽?”

宋励成很是郑重地点头:“当真,这一次有劳诸位了。”

范一摇得了雇主吩咐,回了个“好”字,便利落地关门落锁。

当天下午,宋大军长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先是大叫着让人开门送烟膏,不得响应后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到晚上黄昏十分,估计是折腾累了,开始哼哼唧唧的呻`吟起来。

运红尘进去送了一趟饭,出来的时候和蹲守在门口的范一摇眼神相对。

范一摇:“饭都吃了?”

运红尘摇头,“不吃,一大碗瘦肉粥,我直接掰开嘴给他强行灌进去的。”

第105章 去北平

范一摇冲运红尘竖了竖大拇指, 表示钦佩。

运红尘唏嘘道:“我总算知道,这宋公子为什么一定要花钱雇人看着他了,鸦`片当真可怕。”

“自然是可怕的, 洋人弄进来的玩意儿,毁我国民根骨,销我民族精神, 简直其心可诛。”凤梧站在院门口, 目光沉沉落向院内宋励成所在客堂。

范一摇叹了口气, 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将食盒从运红尘手中接过来,“你值夜吧,我回去了。”

她不想再留下来听凤梧形容鸦`片, 因为每多听到一个字, 就仿佛有人将千斤重的石头压上她心头。

三天后,宋励成竟开始发高烧了,又吐又泄的,铁骨铮铮的汉子, 眼看没了大半条命。

清一道长率领观内所有道童道士,其实算上他本人, 拢共也就八个人, 摆出一副要与山海镖局同归于尽的架势, 要强行闯进院子给宋公子送福`寿膏续命。

结果被范一摇一个指头摁灭了

“哎呦, 你们这是杀人啊!杀人!”清一道长趴在地上痛心疾首。

范一摇拿了根捆镖物的麻绳, 在清一道长面前晃了两圈, “再叫?再叫就给你捆上!”

“一摇, 好了, 别吓唬清一道长了。”凤梧看不下去了, 将清一道长从地上扶起来,宽慰道:“道长,您放心,我那大徒弟略通医术,有他在,宋公子当无性命之忧。”

宋励成的确是靠江南渡吊着一口气,熬过了最难捱的一周,到第二周的时候,他身上的痛苦感知有所减轻,也能自己主动吃些东西了。

清一道长倒是懂得变通,见情势即将逆转,急忙着手布置招魂法阵。等第三周宋励成的精神状态一日更比一日好,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在院子外面布阵施法。

吹拉弹唱,齐齐上阵,不知道还以为这道观里的道士要娶亲。

运红尘眼底乌青,眼瞅着就要变身食铁兽,要不是范一摇和凤梧拦着,只怕都要冲过去砸场子了。

“总镖头,没这么折磨人的!我是夜班镖师啊!夜班镖师!白天要睡觉的,这都多少天了,有完没完!!”

凤梧:“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道观,咱们也不好不让人摆阵做法啊,不然给你找两团棉花堵上?”

范一摇安慰:“再忍忍,距离一个月之约也没两天了。”

运红尘抱头欲哭,“啊啊啊要不是怕影响到你们,真想晚上去那元宵道长的房门口放鞭炮!”

这场聒噪的招魂法事,终于随着宋励成的闭关结束而宣告终结。

宋励成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院门,虽看上去清减了很多,但目光熠熠,宛如脱胎换骨。

就好像真的有股精神气灌入,将这副潦倒的身躯重新拔了起来。

凤梧:“不愧是宋军长,身体底子还没有被鸦`片掏空。以前也见过戒食鸦`片的人,大多都要没掉半条命。”

宋励成却并不觉得这是恭维,沉声道:“那是凤老板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况且我吸食鸦`片不久,身子还没被彻底搞坏,戒起来也容易一些。”

说话间,范一摇和江南渡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清一道长。

宋励成目光落在范一摇身上,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了范总镖头,是她及时将胭识的信带来,打醒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摊泥里烂到什么时候。”

“看来宋公子已经是大好了!不愧是宋家祖传的铜灯啊,用来布招魂阵简直绝妙!”清一道长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热情洋溢迎上来。

宋励成淡淡看了清一道长一眼。

范一摇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拿枪的,这眼神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清一道长在宋励成的死亡凝视下缩起了肩膀,似乎随时准备挨一通骂。

谁料宋励成竟点点头道:“有劳道长了。”

清一道长那白胖馒头脸瞬间明媚起来。

“哎呀说得哪里话,您在我们这道观里养魂,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范一摇到这里有点看不懂了,侧过头看自家大师兄,“这宋公子当真相信招魂一说?”

江南渡想了想,道:“世道艰难,宋公子不愿拆穿罢了,由着清一道长去宋振华面前讨个赏,在外面也能保全他自己的名声,对大家都好。”

这道理江南渡都能看懂,精于世故的清一道长自然也看得明白,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过来抢功劳。从宋励成这里得了准话,这宋家香火钱有了保障,他便不再得寸进尺,安安静静地遁了。

凤梧对宋励成道:“如今宋公子已基本戒掉了鸦`片,还算不负重托,我们也该告辞了。”

若要范一摇来翻译师父这句话,意思就是:“活干完了,您该结钱了。”

宋励成却道:“不急,诸位此次帮了宋某一个大忙,离开青城之前,容我宋家办个送行宴,聊表谢意。”

凤梧看了看两个徒弟,见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刚好我们离开青城,也要经过府上,就再叨扰一番。”

宋家听说公子的“病”治好了,很快便派人来接。

抵达宋府时,宋振华亦如当初第一次迎接他们时那般,早早便守在大门口,看到全须全尾回来的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

“爹,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宋励成跪在地上给宋振华重重磕了个头,咚的一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里跟着一沉。

宋振华老眼含泪地将独子扶起来,“恢复了就好,恢复了就好啊!”

对宋振华来说,宋家今天摆的这场宴席,既是儿子的接风宴,也是山海镖局一众镖师的送行宴,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宋励成却又将这场宴席变成了送别宴。

“什么?你说你要去北平?”听到儿子的打算,宋振华瞪大了眼,“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再说,你现在不是已经辞去了军中的职务?”

宋励成缓缓道:“我有个朋友在北平,或许会为我谋个差事。”

宋振华有点局促地搓搓手,“哦哦,能有个差事也好,本来我是打算趁你这次回来,让你接手家里的生意……”

宋励成正色道:“爹,您知道我志向不在此。”

宋振华讪讪地闭了嘴,一阵长吁短叹,也只好接受了儿子这个决定。

凤梧听宋励成说要去北平,倒是来了灵感,转向小徒弟,“一摇,不然我们也跟宋公子一道去北平吧?”

范一摇陡然紧张起来,“去,去北平干什么?”

果然,凤梧笑眯眯道:“你哥哥在北平是帮会的老大,不如我们请他帮帮忙,看能不能打探到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范一摇本能地抗拒道:“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我哥哥他平时挺忙的……”

运红尘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总镖头在北平有个哥哥,不禁好奇:“诶?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总镖头是孤儿呢……”

范一摇从小到大也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五年前和大师兄走镖去北平,才意外得知自己这辈子的父亲和哥哥在世。

但范一摇很少愿意提及自己这位哥哥,倒不是哥哥不好,实在是因为五年前,年幼无知的自己在北平做过不少荒唐事。

简直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范一摇的哥哥名叫沈顾,和她一样是异兽天狗。其实不仅沈顾是天狗,他那个号称国内最大帮派的天犬会,成员也都是天狗。

北平并非其他地方,为了维护稳定,防止逗留在人世间的异兽和阵法师作乱,有各种异兽和阵法师的势力坐镇,这天犬会就是其一。

范一摇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也知道,相比他们大海捞针,若是真的能动用哥哥的力量,想找到最后一样铜器要容易很多。

江南渡道:“一摇若是实在不愿去北平,我可以用丰安堂的人。”

范一摇纠结了一会儿,总算是看开了:“还是去一趟北平吧,刚好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我哥和爹爹了。”

这一趟相当于是从宋家接了两个活,得到的报酬相当可观。

宋振华在验收铜灯的时候倒是提出了一些质疑,怎么好端端的黄铜变成了青铜?却被凤梧以做法事产生了变化的理由糊弄过去。

离开宋家前往青城车站的路上,范一摇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凤梧:“师父,这招魂灯真的能招魂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这世上没有魂魄鬼怪之说?”

“的确是没有呀,其实这招魂灯虽名为招魂,实际上只是能够聚集能量。”凤梧说到这里,深有深意地看了范一摇一眼,“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还能一样一样找铜器,恢复以前的记忆。”

范一摇对自己的这辈子的情况一直云里雾里,下意识会理解为转世投胎,此时听凤梧话里有话,便问:“难道我能活下来,和这招魂灯有关?”

“其实我也是猜的。当年你被处极刑,就差一口气了,烛龙悲愤之下失控,放天火灭世,在最后关头,是帝俊用自己的肉身做祭,以其中一尊青铜鼎束缚住了你的能量,历经这数万年,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契机重新凝实为天狗幼胎降世。”

孟埙?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心中震动。

他居然……是这么没了肉身的么……

“所以这尊承载了我身上能量的青铜鼎,就是招魂灯?”范一摇问。

凤梧点头:“应该是这样。”

难怪锻造招魂灯的时候,她总觉得那铜灯上有和她一样的气息……

范一摇低头不说话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鼻子有点酸。

“也不知道孟埙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是被那些东瀛的阴阳师抓走,又会不会再也不露面了。”

“别担心,到了北平,拜托你哥哥打探一下,总归会有消息的。”凤梧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却难掩眼中忧色。

……

宋励成出手阔绰,大笔一挥将所有人到北平的车票钱全包了,还是很难搞到的卧铺票。

刚刚入冬,他们坐在火车上一路由南向北,范一摇看着窗外植被渐渐萧索,心情也跟着悲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