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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女儿取个这般动人的名字,想必定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般疼爱呵护。

果不其然,叶朝君走到沈明珠面前蹲下身来,拿扇子敲了敲席子:“老东西,早就该死了。”

沈明珠愤愤地抬眸,斥道:“不许对我爹无礼!”

叶朝君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看着沈明珠露出不怀好意地笑:“给我说说,你怎么卖啊?”

沈明珠咬唇,一字一句说道:“我卖身葬父,是为奴为婢,并不是给你这种人消遣的!”

“你这话我可不明白了,我看你可怜,才好心要买你,怎么到嘴里,我就成了‘这种人’?你说说看,我是哪种人?”

这叶朝君如此不要脸,让沈明珠又气又急,她如今已是孤苦一人,心中愤怒的同时更是深深地无力,只是倔强着咬着唇,不肯在叶朝君的面前示了弱。

叶朝君玩味一笑,伸手在沈明珠脸上一抹:“爷就喜欢你这副忠贞不屈的样子。”

“滚开!”沈明珠伸手一打,喝道:“别碰我!”

“哟哟哟……”叶朝君不气反笑,“等我买了你,我想怎么碰就怎么碰。”

一旁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叶少爷,在逝者面前,你这样……哎哟!”

不等那人路人说完,叶朝君抬脚便狠踹了过去,怒骂道:“你算哪个葱,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我今天还把话放这了,沈明珠我买定了,你们要是谁敢帮她,就是跟我做对!”

这话一出,纵使再有人不忿,也只能强忍着闭上了嘴,心中叹一句可怜罢了。

叶朝君拍拍手,“咚”的一声,身后的人掷出了一锭银子扔在了草席上。

“五十两,跟我走吧。”

说完,叶朝君伸手就要扯着沈明珠起来。

沈明珠不住地捶打叶朝君铁钳般的手,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你放开我!”

可她一个女子又如何比得上叶朝君的力气,眼看就被拉起来要往轿子里塞,突然,叶朝君只觉得手臂一阵刺痛,让他下意识松开了手,接着又是两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巴掌啪啪打在了他的脸上。

沈明珠顺势挣脱开来,躲在一旁戒备地看着他。

叶朝君长这么大,不要说巴掌了,便是骂都不曾挨过,他脸色一狠,阴沉沉地问道:“刚才是谁动的手?”

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无一人敢上前应答。

“没人承认是吧,”叶朝君扭了扭胳膊,对着身后的家丁挥了挥手,厉声道:“都给我打!”

家丁得了令,一拥而上,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没先到眨眼间,一众家丁发出了杀猪似地嚎叫,霎时间飞出了半丈远,痛苦地躺在地上,挣扎不已。

众人见到这等怪异却又痛快的现象,纷纷说道:“一定是沈明珠的爹出来了!”

“对!见自己的女儿被这般欺辱,哪个做爹的能忍!”

众人越说越离奇,其中一人对叶朝君低声说道:“叶少爷,今天日子不好,咱们还是先走吧!”

叶朝君脸色变了又变,看向沈明珠的眼神,似是恨不得生吞了一般,最终,他重重地一挥衣袖,不甘又愤怒地离开了。

而做了这一切的,当然不是沈明珠的爹,而是闻灵玉。

此时人群已经散去,徒留沈明珠独自哀伤,终于,她一把扑倒在草席上,放声大哭了出来。

闻灵玉早已看出沈父的魂魄不在,已然投胎去了,他一声叹息,变出了五两银子,落在了沈明珠的身旁。

沈明珠动作一顿,看着这从天而降的银子,又想到方才种种现象,当即跪地连连磕头:“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闻灵玉哪里能让别人跪他,当即把她托了起来,用她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不是什么仙人,这五两银子,你把你爹葬了吧。”

沈明珠哽咽道:“不管恩公是不是仙人,如今既给了我银子,便是把明珠买下,明珠卖身葬父,说到做到!”

闻灵玉动作一顿,他可没想过要把沈明珠买下,再者,活生生的一个人,能是用买来定夺的吗?

“我帮你不是为了买你,你无需如此。”

闻灵玉言尽于此,转身欲走,又听见沈明珠在身后喊道:“恩公!你不愿买下明珠,明珠自是万分感谢,可明珠承受了如此恩德,能否让明珠见上一面,以做画像日日供奉,否则,明珠实在是于心不安!”

闻灵玉本已不愿再插手此事,他方才出手是因为心中实在不忿,现在又想起了李玄州常对他说的勿管活人之事,对于要不要露面一事,心中不免纠结万分。

可见沈明珠一片赤诚,自己不过生魂而已,以后也是再无相见可能,闻灵玉摇摇头,便略施魂力,在沈明珠面前露出了身形来,也算了却了沈明珠的一桩心愿。

沈明珠只觉得眼睛突然一阵干涩,再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白衣翩翩的俊美男子 ,只见发丝间仅一根素雅的木簪,眼如点墨,仿佛水墨画一般精致,原本应当是极淡的唇色,却仿佛被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红光映衬,显出一股殷红来。

沈明珠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恩公……”

可等再一眨眼,沈明珠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闻灵玉自然是回到了客房。

床幔内,李玄州的身影背脊挺直,双手搭于两膝之上,闻灵玉看着,莫名地垂下了眼,开始反思。

先前他是不是太凶了些,可李玄州什么也没说,想来应当不会在意。

若是他真的在意,大不了下回他再嘴上不饶人的时候,自己不计较便是了。

闻灵玉这般胡思乱想着,又叹了口气。

自从李玄州调息打坐开始,少了他同自己说话,闻灵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五日后,闻灵玉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猛地转过身,正见到李玄州一身蓝衣,身形颀长,徐徐向自己走来。

闻灵玉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李玄州!”

李玄州眼神微动,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可是等久了?”

闻灵玉也在李玄州身边坐下,摇头道:“不久不久。”

而后上下打量一番,小心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玄州也是表情微顿,而后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说道:“已然全好了。”

闻灵玉:“?”

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闻灵玉装模作样咳嗽一声,又问:“那我们继续去找残魂?”

李玄州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是生魂,那残魂为何会入你的体内,我倒有些想法了。”

闻灵玉微微靠近了些,追问道:“怎么说?”

李玄州眼神扫过闻灵玉头上的木簪,说道:“生魂本就是被逼离体,魂魄易碎,所以为了充盈魂魄,会自发地吸入残魂,不过等你日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会因为吸入这些不属于自己的魂魄而……”

李玄州声音生生顿住,把到嘴边的“疯疯癫癫”改成了“不妥。”

闻灵玉顿时为难起来,这残魂莫名其妙来了也就罢了,听李玄州的话,还有不小的问题。

“那……没什么别的办法吗?”

李玄州道:“除非你是这残魂的主人。”

闻灵玉当即摆手:“算了算了,可能我真要跟你回观中解决这个残魂了。”

李玄州点点头:“离此处五十里有一座白云观,我们可先去那。”

先?

闻灵玉抓住这个词汇,疑惑地皱起了眉。

“你魂魄……”李玄州声音微顿,又接着说道:“你魂魄不稳,我先前给你的木簪,也只是应急之法,先去白云观带你滋养魂魄,残魂的事便先放一放。”

闻灵玉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有排在残魂之前的待遇,若是与李玄州初见时,有人这么告诉他,闻灵玉是铁定不会相信的。

明明一开始是两看相厌,可现下,仿佛成了不可缺失的朋友一般。

闻灵玉不由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却全然没看到,李玄州在看向自己越来越淡的魂体时,愈加凝重的眼。

第26章

龙包山, 巳时。

此山是附近唯一的坟山,冰冷的墓碑后是一个个高起的土堆,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分明已是巳时, 可这个地方仿佛连阳光都弱了三分,天空是灰蒙蒙的白,阴冷异常。

放眼望去, 草木枯萎,光秃秃的树枝仿佛将死老人干瘪的手,无助地伸向天空,是他们对生命最后的渴求。

一只乌鸦在某个坟堆上觅食, 见着一片淡蓝色的光点,尖嘴一叼, 就势吞入腹中。

乌鸦的眼中顿时闪过一团蓝光,它展翅一飞, 在一根树枝上扑棱着翅膀落下,发出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叫声, 在乌鸦黝黑的眸子里,山脚下,一行白色的送葬队伍缓缓向龙包山走来。

一只大手往空中一挥, 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洒向了空中, 又缓缓落下。

纸钱落在了泥泞不平的地上,抬棺材的八仙一脚重重地踩过,纸钱已深深地陷进了泥中, 肮脏不堪。

沈明珠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她身穿白色麻布制成的孝衣, 头戴白布, 脸上泪痕未干, 神色哀恸。

父亲已死,她只能忍住心中悲戚,操办父亲的后事,而在此之后,她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白色的丧幡吹得猎猎作响,如同她的心一样,在寒风中冰冷孤寂。

就是在这等沉重肃穆的氛围下,前方却突兀地响起了热闹的吹锣打鼓之声。

白色的送葬队伍停了下来,沈明珠一身白衣,红着双眼,看着眼前一身喜服,手摇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朝君。

叶朝君的身后跟着数名同样身着红衣的脚夫和家丁,在他们的身后,一台花轿停在一旁,鲜艳的红刺痛了所有人的双眼。

沈明珠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两步,不敢置信问道:“叶朝君,你怎么在这!”

叶朝君一伸手,热闹喜庆的音乐便停了下来,他邪气一笑:“你来送葬,我来娶亲。”

娶亲?

龙包山漫山皆坟,叶朝君竟要在此娶亲?

沈明珠不欲与他多言,只冷冷道:“那你让开,别挡了道。”

叶朝君抬脚,一步步朝她走来:“我要娶的是你,我让开了,还怎么娶亲啊?”

“什么?”

此话一出,送葬一行人均是一惊,纵使知道叶朝君纨绔放肆,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大逆不道,在沈明珠替父下葬这一日,当众说出娶亲的话。

“沈父他尸骨未寒,叶朝君,你小心天打雷劈!”

“就是,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人群中多是重视鬼神之人,此时是纷纷替沈明珠不平了起来。

“一群腐朽,人都死了我还怕他!”

叶朝君冷声一喝,神色冰冷狠厉,厉声道:“我叶朝君要做的事,几时轮到你们指手画脚!”

身后的家丁拿着棍棒一拥而上,把送葬队伍团团围在其中,顿时,再无一人敢出半点声张。

沈明珠心下又惊又惧,强撑着身体说道:“叶朝君,我从未说过要嫁给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老子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想要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

沈明珠顿时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呵……”叶朝君一声冷笑,“啪”的一声,利落地收起折扇:“给我上!”

“咚——!”

这一声锣鼓仿佛是号响,热闹喜气的曲乐再度奏响。

灰蒙蒙的云层中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划破了云层,龙包山骤然亮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它压抑的灰。

众人的痛呼哀嚎声淹没在这片喜气洋洋的音乐之中,棺材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压住了抬棺的八仙。

红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仿佛滴入水中的朱砂,在缓缓溢出的鲜血中,不分你我。

沈明珠愤怒绝望地嘶吼呐喊着,可这音乐实在太热闹,只能她看见张着嘴,流着泪,听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声音。

终于,白色的人影已尽数倒下,独留她一人立于天地之间。

沈明珠仿佛再也没了力气,重重地跪在了叶朝君的面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鲜血从她的额前落下,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叶朝君扬手一挥,音乐骤停,沈明珠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用力地喊了出来:“我嫁给你!我嫁给你!我只求求你,让我爹安心地去吧!”

叶朝君冷笑一声,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心情大好地摇着折扇:“这样才对,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何苦弄成这样呢?”

说罢,叶朝君抬脚走到沈明珠面前,终于能够得到沈明珠,他竟主动伸出手,想一探美人。

沈明珠垂着头,恨与怒到了极致,她猛地一抬头,天空中一道闷雷骤现,照亮了沈明珠的眼。

那双眼中滔天的恨意让叶朝君动作一顿。

紧接着,叶朝君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小刀由沈明珠的手中,扎进了自己的腹部。

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叶朝君喉咙里不可置信地吐出一个字:“你……”

甫一张口,满口的鲜血顺着叶朝君的嘴角滑落,沈明珠犹如疯了一般,将刀子抽出来后,再次狠狠地捅了进去。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叶少爷!”

“快救叶少爷!”

家丁重重的一脚将沈明珠踹开,连忙搀扶着叶朝君问:“叶少爷,你怎么样!”

叶朝君啐了一口血出来,低头看着地上不足一尺的小刀,也幸亏这刀不长,否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可即便如此,方才那两刀沈明珠是用上拼了命的力气,叶朝君仍是受伤不清。

“把她给我绑了扔轿子上!我要弄死她!”

叶朝君捂着腹部,眼神狠辣异常,沈明珠浑然不惧,冷冷地与他对视。

此时一只乌鸦俯冲而下,直冲叶朝君而来,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对着叶朝君的眼便狠狠地啄了下去!

“啊——!”

叶朝君发出一声痛呼,竟是反应极快地一把捏住了乌鸦,大力一捏,丝丝鲜血顺着他的掌缝滑落,乌鸦的爪子也无声地落了下来。

一道蓝色的光在叶朝君的手中若隐若现。

乌鸦啄人,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毕竟乌鸦可是以腐肉为生,又怎得会来攻击生人?

家丁们一时怔住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愣着不动。

叶朝君捂着眼,愤怒地吼道:“愣着干什么!绑人!”

“轰隆隆——”

压抑许久的闷雷终是一声巨响,仿佛天地都为之动怒一般。

只见雷电犹如利斧一般,直直往下劈去,竟是当头劈在了叶朝君身上!

叶朝君还保持着他愤怒的表情,一手捂着右眼,一手还死死握着那只乌鸦,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真是遭报应了!”

“快跑啊!”

家丁们顿时一哄而散,就连送葬队伍也惊于眼前的场面。

沈明珠趴在地上,看也不曾看叶朝君一眼,她回头看着掉落在地的棺材,一声压抑颤抖的“爹”终是喊了出来。

身后,叶朝君一身喜服,魂魄缓缓而现,他好似发现了手中那团蓝色的光点,如饿狼扑食般吞入口中。

霎时间,这坟地的死气如同遇到漩涡了一般,打着旋地飞入了叶朝君的体内。

叶朝君张开双臂,仿佛极为享受这一切,嘴角的笑意越发残忍。

突然,叶朝君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他瞳孔猩红可怖,青面乌唇,竟是比厉鬼还要骇人!

叶朝君张开血盆大口,只见前方正四下逃散的家丁和送葬队伍身体一顿,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倒下,魂魄变成了叶朝君的大补之物,被他一个不留地吸入体内。

叶朝君舌尖舔过利齿,仿佛分外满足,他视线一转,沈明珠颤抖哭泣的背影就在他的眼前,叶朝君阴森森一笑,伸出毫无皮肉的鬼爪,覆在了沈明珠的肩头。

正在赶路的闻灵玉突然动作一顿,脸色也变幻莫测,眼神凝重,明明是个魂体,可他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心口一凉。

李玄州不由问道:“怎么了?”

闻灵玉喃喃道:“我觉得……有些冷。”

不是数九寒天的冷,而是刺骨阴森,沁入骨髓的寒,仿佛置身于怨魂恶鬼之地,永不见天日的无尽永夜。

李玄州听闻,下意识皱起了眉。

魂魄怎么会察觉得到冷热之分,何况今日烈日高悬,若真有不适,也应当只想避开阳光才对。

李玄州眉头皱得越发紧,沉声道:“我们得赶紧到白云观替你滋养魂魄。”

闻灵玉莫名一怔,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冷,李玄州竟如此在意。

看他表情,好像自己不是冷,而是马上就会散了一般。

再说那阴寒的感觉不过一瞬,现下又是一切如常,闻灵玉不禁问道:“李玄州,你怎么如此在意这件事?”

李玄州眼神微闪,拿出一贯不冷不热地态度道:“我为什么在意,你还不清楚吗?”

闻灵玉一听,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是啊,李玄州在意的,从始至终不都是自己体内的残魂吗?

他又不是不知道,何苦问出来自讨没趣呢?

因为要去滋养魂魄,而将残魂的事放一放,究其根本,也正是为了残魂才会如此。

闻灵玉自嘲一笑,他昨日可真是胡思乱想了。

察觉到闻灵玉的变化,李玄州表情一沉,才道:“我不是……”

话才刚开了个头,只见一个浑身狼狈的男子跌跌撞撞地从前方跑来,神情惊恐万分,口中不住地大喊:“死人了!山上死人了!满地的死人!救命啊!”

这突然的动静吸引了街道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那男子,窃窃私语。

“青天白日的,哪里死人了?”

“这人莫不是疯了?”

那男子伸手指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头,舌头仿佛打结了一般,结结巴巴道:“山……山上,就在……”

话音未落,男子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闻灵玉放眼望去,数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伫立在天地之间,而在这些高山之间,还有一座凸起如小包似的山头,也不知这男子指的事哪一座。

而经这一打岔,李玄州要说的话已然说不出口,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闻灵玉收回视线,点点头,与李玄州一同往城外走去。

出了城外,便是无人的荒郊野岭,两人一路无话,李玄州也不是多舌之人,一时间弥漫着一种莫名让人不适的安静。

闻灵玉抿了抿唇,打破了这股氛围:“李玄州,你要去白云观,难道那观中有什么我能用的宝物吗?”

李玄州点点头,道:“白云观虽小,但也能镇守一方妖邪,正是因为观中有一宝物,名叫阴阳乾坤镜,此镜阳面可摄退鬼怪,阴面可稳固神魂,对你最是有利。”

“这么厉害的宝物,你去了,人家会借给你吗?”

“我昨日已传音给白云观的人,天下道观本是出自一家,我报了名号之后,他们便已经答应了。”

闻灵玉不禁挑了挑眉,这样听起来,李玄州似乎还来头不小的样子,仅报个名号就能让白云观的人答应奉上宝物。

再一细想,李玄州所用法器无一不是厉害之物,他心思缜密,年纪轻轻便道法高深,该不会是哪个大观中的宝贝弟子吧?

“你是哪个观中的弟子?”

李玄州并未隐瞒,直接说了出来:“云浮山,三星观。”

竟然是被称为天下第一观的三星观!

这不是闻灵玉那天在书斋中瞧见过的吗!

没想到李玄州出身竟如此正统,一时间,闻灵玉只觉得李玄州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派头”二字,就差浑身镀上一层金光了。

继而闻灵玉又想起第二任掌教号清霄真人,李玄州的师尊云知尘同样也是清字辈,闻灵玉脑中不禁有了一个猜想:“那三星观的掌教是……”

李玄州从闻灵玉眼中看出对方的猜想,点头道:“嗯,是我曾跟你提起过的师尊。”

怪不得当日李玄州会说云知尘名声在外,身为天下第一观的掌教,自然是拥有着德高望重的身份和地位。

闻灵玉不禁感叹道:“原来你这么厉害。”

李玄州毫不客气地收下闻灵玉的吹捧:“不厉害怎么收服得了你呢。”

闻灵玉:“……”

好的,闻灵玉单方面宣布,方才派头、金光什么的,通通作废不算!

出身再厉害,师门再荣耀,李玄州还是那个小道士!

欠揍!

可一想到三星观的名号,闻灵玉还是心痒难耐,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问道:“三星观是不是有很多道术书籍?”

“是,有一藏书阁,阁内有着十层高的书架,以环形围墙而起,每层书架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闻灵玉顿时两眼发亮:“这么多!”

“是,我在观中二十年,不过才看到第二层。”

闻灵玉向往得恨不得咬手帕,他也好想去看一看!

可魂魄入道观,就好比羊入虎口,飞蛾扑火,找死!

但闻灵玉的向往之心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不断地在激动和理智之间徘徊。

李玄州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少见地继续说道:“观中还有仙鹤歇憩,莲池数方,夏日炎炎,满池莲花绽放之时,香烟袅袅,云阶月地,犹如仙境。”

闻灵玉彻底失去理智:“哇!”

“所以到时我带你回观中,你不必害怕担忧,你去了,一定很喜欢。”

第27章

一瞬间, 闻灵玉那些激动和理智通通烟消云散,只因为李玄州这一句话,而呆愣在原地。

就好像一头栽进了棉花, 分明柔软蓬松,却无端端地让闻灵玉屏住了呼吸。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让人心跳加快的惊讶。

这份惊讶, 经不起一丝一毫地推敲,仿佛再细想一分,就会从中发现某个不可置信的事来。

闻灵玉最终还是选择了忽视,却又带着种明知故问的隐秘心思道:“我答应你去三星观就是了, 做什么要我喜欢那里。”

李玄州不答,只是用那双素来冷淡的褐色眸子, 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

闻灵玉被看得手脚都不自在了起来,他想闪身避开这道让人无法忽视的视线, 却又觉得生出一股欲盖弥彰的意味来。

可若不避,在李玄州这双眼睛的注视下, 闻灵玉从来都是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两人间骤然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来,闻灵玉终究是败下阵来,他不自觉地垂下眼眸, 纤长的眼睫微微地颤抖着, 掩盖住眼中显而易见的悸动。

李玄州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不知为何,他很想伸手在那片犹如蝴蝶振翅般的眼睫上抚过。

李玄州这样想着, 他便这样做了。

指尖的触感如他想象中那般纤细柔软, 在闻灵玉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时, 李玄州的指尖顺着眼睫向上, 而后顺着上眼睑划过, 在眼尾处停留一瞬,轻轻抚过。

动作轻柔地犹如羽毛一般,带来细微却难以忽视的酥麻。

可闻灵玉退了一步。

他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里,因为震惊而颤动着。

李玄州指尖一顿,而后自然地移开手,垂在身侧,淡淡道:“我在意你滋养魂魄的事,并不是因为你体内的残魂。”

李玄州没头没脑解释完这一句,也不给闻灵玉消化的时间,转身便走。

闻灵玉立在原地,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句话,反而伸手在自己的眼尾处碰了一下——

那是李玄州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可刚一碰到,闻灵玉如同被烫到了一般,反射性地收了回手。

怎么看,都有些心虚的意味藏在其中。

再抬眸一看,李玄州在前方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闻灵玉。

闻灵玉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抛下,不再犹豫,飞身追了上去。

白云观离此地有五十里地,以他们的脚程,也得走上数日方能到达。

日子不算太长,可李玄州却突然脚步一转,说道:“走近道可缩短一半的路程,我们两日后便能到。”

直到两人走到凸起如小包似的山头下,李玄州才道:“绕过这个山头便可。”

闻灵玉略一看过,发现上山的小道旁立了一座石牌,石牌上的字经年累月,已然有些模糊,仔细辨认,才发现是“龙包山”三字。

龙包山并不高,山脚的弧度圆润而平缓的延伸至山顶,从山脚起,墓碑一座接一座的蔓延而上。

这是一座坟山。

或是风吹日晒的老碑,或是棱角分明的新碑,更甚者,还有木板随意地安插在土堆之上,潦草地结束一个人的一生。

不知为何,闻灵玉下意识地看了龙包山一眼,心头隐隐有几分不安。

见李玄州步伐稳健,闻灵玉垂眸,终是没把这份不安说出来。

此时已是子时,正是阳光正烈,阳气最足之时,可一入龙包山,丝丝阴凉的气息如影随意般附着在闻灵玉周身。

龙包山荒草遍野,死气沉沉,除了偶有吸食腐肉的乌鸦振翅飞过,其他的活物,竟是一个也没瞧见。

闻灵玉心头的不安也随之渐渐放大,而这份不安,在一炷香的时间后,彻底成为了现实。

一息之间,天空骤变,乌压压的黑云如泼墨般浸染了整片天空,沉重地笼罩在两人的头顶。

李玄州的脚步一顿,白色的雾气从两人的脚底如轻烟般飘起,缥缈不定,龙包山的一切,仿佛都迷失在这片白雾中。

一声高亢而嘹亮的唢呐骤响,划破了寂静又死气的龙包山。

抬着花轿的喜队缓缓踏雾而来,花轿上的铃铛清脆又幽幽地响起。

叮铃铃……

叮铃铃……

抬轿的脚夫,手持铜锣的乐队,皆是脸上白如死人,他们身上的喜服红如鲜血,面无表情,瞳孔皆白,他们每一步都凌空飘在地面之上,轻薄如纸。

在唢呐声停住的下一秒,乐队骤然奏响。

可响起的并非是热闹欢快的喜乐,而是悲痛欲绝的哀乐!

一阵阴风吹过,吹动了花轿的轿帘,露出了一张秀美哀伤,又有些眼熟的脸,不过一息,轿帘便悄然落下。

可就这一瞬间,也不禁闻灵玉让瞳孔微张,神色骇然。

花轿上的女子,竟是他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明珠!

“李……”

闻灵玉正欲开口,却见到李玄州神色深沉,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闻灵玉不要声张。

“阴婚当道,不可不避。”

李玄州已传音之术说完这句话,便带着闻灵玉,足尖一点,从这唯一的一条小道上避开。

而在下一刻,脚夫生硬地转过身体,再度缓缓朝两人的方向走来。

李玄州瞳孔一缩,这不是阴婚!

莫非是——

不给李玄州思考的机会,哀乐骤停,身着喜服的鬼魂如同痴狂一般,口中发出冷风呼啸的诡异之声,朝着李玄州和闻灵玉扑面而来!

“铿”的一声,李玄州毫不犹豫抽出木剑,双指快速在剑身上划过,木剑犹如被唤醒一般,剑身闪过阵阵金光。

一剑斩下,只见鬼魂如薄纸般碎成两半,又再度缓缓合为一体,竟是不灭的阴魂!

见此情形,李玄州眼中越发凝重,他正欲取下腰间三清铃,就在触碰到三清铃的那一刻,又生生地收回了手,反手一挥,数枚符篆从他手中飞出!

符篆上的字符犹如活过来般,发出淡淡金光,如同无往不利的利器一般,穿过了数名阴魂。

被符篆穿透的阴魂,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一般,飘散在空中。

可即便这样,灰烬仍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复原,虽不能彻底消灭,但总算给了李玄州喘气的机会。

他回头看向闻灵玉,正见到闻灵玉掌心凝聚一团魂力,打向了围攻而上的阴魂。

而闻灵玉的魂魄,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从狐狸体内显形的那般模样,是接近透明的淡薄。

“闻灵玉!”

闻灵玉只听见李玄州骤然一声呼喊,一回头,见到李玄州手持木剑,踏空一跃,朝自己飞身前来。

闻灵玉心中一紧,不由问道:“怎么了?”

握着木剑的手骤然用力,李玄州眼神闪动,沉声说道:“你小心,切记不可使用太多魂力。”

闻灵玉定定地看着李玄州,眼中闪过一丝疑问,可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重重地点头:“我知道,你也是。”

“这不是阴婚的队伍,闻灵玉,你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小心。”

不是阴婚队伍,那这到底是什么?

眨眼间,阴魂已经再度冲了上来,李玄州蓝色的身影快得只见一道光略过,穿梭在阴魂之间,不是有金色的剑光闪过,破开了层层迷雾。

闻灵玉看向落在地上的花轿,飘然飞了过去。

大红喜庆的花轿就静静地落在地上,在这片白色的迷雾之中,如同诡异盛开的花,在等着人靠近。

想到方才一闪而过沈明珠的脸,闻灵玉咬了咬唇,伸出手,掀开了轿帘。

冰冷阴凉的雾气从花轿里澎湃地溢出,直扑向闻灵玉的面颊。

闻灵玉下意识翻身一避,可雾气无形无物,又如何能避?

再一睁眼,闻灵玉已出现在了一间空荡灰暗的大堂之中。

这片空间安静而诡异,抬眸望去,是看不到头的黑,是让人压抑喘不过气的死寂的纯黑,仿佛能够淹没任何踏入这方之人。

头顶是古朴而老旧的房檐,檐角孤零零地挂着两个老旧的喜字灯笼,四根暗红色的粗壮圆柱撑起房檐,屹立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分明是是个大堂的样式,可看起来,仿佛是深埋地下十数年的灵寝。

闻灵玉却觉得双眼莫名一阵刺痛,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眶,再一抬头,一个身穿孝服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大堂之中。

女子垂着头,胸口毫无呼吸地起伏,发丝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那双比孝衣还要白的手,交叉相叠,放在腰身的位置,遥遥地与闻灵玉对立着。

空旷的大堂,无边的黑暗,死寂无声的空间,以及——

这名一身白色孝衣的女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惊骇,分明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可闻灵玉还是感受了无边的惊悚。

闻灵玉突然扭头四看。

李玄州呢,李玄州又在哪里?

这个想法刚出现的同时,女子的身影如同水纹般出现阵阵波动,一只手从女子的腹部之中伸出,用力地往外拉扯着,将整条手臂伸了出来。

手臂精瘦有力,不难看出,这是一名男子。

手臂伸出来之后,紧接着便是脑袋、肩膀,如同开膛破肚一般,直到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名身穿淡蓝色衣裳的男子出现在在大堂之中。

这男子同样垂着头,发丝遮住了脸颊,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可看着这名男子熟悉的身形,闻灵玉难以抑制地喊道:李玄州?”

闻灵玉的话似乎触动了某种机关一样,只听见骨头“咯吱咯吱”的声响,男子僵硬缓慢地抬起了头,直到那张脸彻底暴露在闻灵玉的面前。

赫然是李玄州。

第28章

眼前的人分明是李玄州的脸, 可闻灵玉心头却油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怪异之感,就好像、就好像——

不等闻灵玉想出个所以然来,眼睛又是一阵刺痛。

闻灵玉不由得地揉了揉眼眶, 再抬起眼时,眼前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轻纱笼罩,这层轻纱将他心头的怀疑与怪异, 通通隔绝在外,只留下了对“李玄州”三个字,刻在心底的信任。

闻灵玉这才面露喜色,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李玄州!你怎么会在这里!”

声音空荡荡地飘进看不见底的黑, 如同一颗石子掷入水中,悄然无波, 连回音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李玄州薄唇紧闭,分明未开口说话, 可他的声音却还是准确地飘进了闻灵玉的耳中。

“我要出去。”

这短短四字,毫无起伏, 仿佛已死之人的低吟,可闻灵玉全然没有听出这话中的古怪之意,传到他耳中的, 仍是李玄州那一贯冷清淡然的语调。

闻灵玉抬眸四望:“我不曾发现这其中端倪, 如何出去,你可看出来了?”

李玄州扬手一挥,檐角下的喜字灯笼倏地泛起了惨淡无比的烛光, 幽幽暗暗, 忽明忽灭。

“拜堂。”

“拜堂?”闻灵玉睁大了眼, “谁拜?”

李玄州伸出青白的手指遥遥一指:“你。”

“我?”闻灵玉更是吃惊, “为何要拜堂才能出去?”

李玄州不答, 抬脚走到闻灵玉面前,如同死人青白的手覆在闻灵玉的肩头,用力往下一压,其力道之大,竟是让闻灵玉生生地跪了下去!

闻灵玉始料不及,双手撑在地面上,再一看,李玄州已在他身旁跪了下来,那只覆在他肩头的手,迟迟没有移开。

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再次涌了上来,闻灵玉的瞳孔也如同被针尖刺透一般,连着他的大脑,泛着钻心的疼。

眼前那张看不见的轻纱再度缓缓地覆盖了一层来,似乎想遮挡住闻灵玉的怀疑。

可还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闻灵玉双手撑地,垂着头,眼中已泛起了血丝,痛苦的神色不住地挣扎着。

李玄州不会这么做……

李玄州已经叩拜在地,肩头的那只手再度用力,压得闻灵玉直不起身子。

闻灵玉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双臂微微颤抖,不让自己的身子弯下去。

分明已是魂魄,可冷汗还是布满了闻灵玉的额间。

闻灵玉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抬起头,大堂中那一身孝衣的女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而他的鼻尖,似乎嗅到了女子身上常用的脂粉香气,正是从他肩头上的那只手传来的。

蒙在眼前的那层轻纱突然发出了一声布帛断裂的声音,先前那些被刻意蒙蔽的怪异的之处,犹如拨云见日般,明朗无比。

闻灵玉猛地睁大了眼,瞳孔不住地颤抖着。

他缓慢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看向自己的肩头。

手指柔软细腻,这显然不是男子的手。

顺着手指看去,一身孝衣,遮住脸颊的长发披在背脊处,头上别着一朵白花,正是那名女子!

女子的脸在发丝后若隐若现,面目狰狞,犹如恶鬼。

她猛地张大了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指甲瞬间长出一尺,变得乌黑发紫,皮包骨的鬼爪几乎是陷进了闻灵玉的肩头,卡进了骨肉之中。

闻灵玉疼得闷哼一声,身子往后一抽,竟是生生地带出一片血肉,脱离了女子的掌控。

同时掌心一团魂力飞出,打在了女子的手臂之上。

女子口中发出尖锐不已的怪叫,锋利的指甲直朝闻灵玉袭来,眼见离闻灵玉不过一尺的距离,下一刻,指甲的顶端掉落下一小片灰烬。

这小片灰烬犹如野火燎原之势,迅速地弥漫着女子的手臂、肩头,直至她整个人如同灰烬般突然散尽。

闻灵玉还处在生与死的巨大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李玄州的声音犹如平地一声雷的在他耳边响起。

“闻灵玉!回来!”

闻灵玉再一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站在方才花轿的位置,迷雾已散,满天的灰烬纷纷扬扬地洒落,还不曾落地,便彻底散了。

李玄州手持木剑,扬手召回三清铃,神色是少有的沉重。

“李玄州,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有煞路过,一个不留,若是我再晚上片刻,你便会彻底变成孤魂野鬼。”

“煞?这……这不是阴婚吗,怎么会……”

李玄州摇摇头,神色凝重:“我方才查看过这座山脉,发现乃是反生死门山脉,生门对死门,死门对凶星,我们遇到的不是阴婚,而是煞,且是最为凶险的红白双煞。”

立性凶暴,多行煞戮,此为煞之一字的说法。

如这个说法一般,煞的形成不同于普通的恶鬼怨灵,像李玄州先前遇到的林老爷,又或者是杨时,他们手上无一不是有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他们死后,天道威罚,自有严惩。

可煞却是能生生抗住天威而不灭,或者是修炼至毒至邪的阴术,不论是天道、人道均没有办法消灭,且煞手下的无辜亡魂,少则数十条,多则成百上千条,可足足聚成一个血池,可见其狠厉之程度。

而这座反生死门山脉,正是煞形成的最好山脉,此为一。

龙包山本是坟山,埋葬了不知多少枯骨,亡灵聚集之地,此为二。

而第三点——

地上红白两队的尸体,说明迎亲队伍与送葬队伍皆死于此,红白相冲,又见地上身穿喜服的男子,看似被天雷所劈而死,实则魂魄抗住了天威不灭,以上种种极难的三点条件均已达成,红白双煞便已破土而出。

李玄州深深地看过这一地的尸体,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李玄州心知,这一次是极为厉害凶险的一仗,就连云知尘也特意提点过他,遇到煞时,即便是他的纯阳之体也无法与之抗衡,能避则避,切莫强求。

可现下他们已遇上了喜队,而接下来等着他们的,便是葬队。

突然李玄州脚下似乎踩到了某个物件,他低头一看,是一柄镶嵌了数颗名贵宝石的折扇。

李玄州视线一顿,竟不顾地上肮脏的淤泥,拾起那柄折扇,抬眸四望,在看到那名同样一身名贵的喜服男子时,倏而又想到了什么,指尖重重地一捏。

就在此时,迷雾又从脚下腾空而升,浓雾弥漫,阴凉的气息如附骨之疽,从背脊蔓延而上。

有哭声从迷雾中飘来。

这哭声哀恸欲绝,如泣如诉,仿佛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哭声时大时小,时高时低,可谓是抑扬顿挫,伤心至极,可偏偏听到的人,只觉得心绪不宁,仿佛这哭丧,是在为自己哭一般,实在是毛骨悚然。

一口黝黑的棺材在迷雾中缓缓使来,为首的几个阴魂手持哭丧棒,身披麻衣,各个脸色白如纸张,纸钱高高地抛向空中,有的落于棺材之上,有的悠悠地飘向地面。

分明是再缓慢不过的步伐,可眨眼间,送葬队伍犹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了李玄州的眼前!

李玄州几乎是下意识带着闻灵玉飞身一跃,一枚符篆急射而出,双手快速地结印,听李玄州一声破字出口,“轰”的一声,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昂扬着龙头,张嘴吐出了一团炽烈的龙息!

金火相克,霎时间水烟四溢,犹如铁片至于沸水之中,蒸腾不已。

哭丧棒顿时东倒西歪地掉落在地,就在这一瞬间,棺材在一瞬间变成了花轿,身披麻衣的阴魂转换成了一身红衣的迎亲队伍,喜乐再度奏响。

火龙又是一口龙息喷出,可这一回,却是石沉大海,对喜队竟为造成任何伤害!

李玄州深知,这条火龙之所以能克制丧队,乃是因为白为金,火能克之,可红为火,又如何相克?

而且这红白双煞在龙包山逆天而成,山为土,这其中的格局便大大的复杂。

原本金火相克,可加之土在其中,从而形成了火生土,土生金这相生相克的的法门,红白两道同时出现,普通的五行阵法根本无法撼动其根本。

再者,这两只队伍不过并不是真正的煞,真正的煞,乃是那一身喜服被天雷劈死而魂魄未消的男子。

仅仅遇上这两只队伍便如此棘手,若那煞出现,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闻灵玉虽不明白这红白双煞其中的窍门,但那日同李玄州看过五行八卦的书籍之后,现下的场面已然让他明白这是火土金相生相克的局面。

闻灵玉闪过避过嚎叫不已的阴魂,眼中隐隐浮现焦急之色,这破解之法根本无暇分心思考,眼前这两支队伍简直如同不死不灭一般,誓要把他和李玄州留命在此。

此时只听见“哗”的一声,是折扇打开的凌厉之声。

闻灵玉闻声望去,见李玄州手握一柄有些眼熟的折扇,即便这折扇肮脏不堪,但扇柄上镶嵌着数颗名贵的宝石,一看便是非富则贵之人所有。

闻灵玉略一回忆,惊呼道:“这是叶朝君的折扇!”

怕李玄州听不明白,闻灵玉又道:“就是那名身穿喜服死去的男子!”

等闻灵玉说完,李玄州已把折扇高高抛向空中,指尖一道术法而出,注入在折扇之内。

来不及细想李玄州是如何得到这柄折扇,又为何将这柄折扇拿出来使用,就见浮在空中的折扇发出阵阵光芒。

红白两道阴魂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一般,竟不再攻击他们,纷纷对着折扇跪倒在地,如同见到了主人一般。

在这难得的空隙时机,一声女子轻柔的呼喊传进了闻灵玉的耳中。

“恩公……”

闻灵玉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声音的来源——

静静立在地上的花轿。

“恩公……”

那道女声又飘了出来,闻灵玉眼神微顿,想起一个人。

会这么喊他的,只有沈明珠。

轿帘的一角忽而飘动起来,一身嫁衣的沈明珠正坐在轿中,焦急担忧地看着闻灵玉。

沈明珠往旁边挪了挪,看那动作,竟是让闻灵玉上轿。

此时正是脱身的最好时机,他毫不犹豫,带着李玄州飞身遁往花轿。

两人刚入轿,李玄州伸手一招,在折扇飞入他手中的那一瞬间,帘子悄然落下。

这轿子明明只容得下一个人,可他和李玄州进去,竟觉得轿子内宽敞无比,容下他们一人二魂绰绰有余。

李玄州看着眼前一身嫁衣的女鬼,正要蹙眉说些什么,只见这名女鬼双眼脉脉地看着闻灵玉,轻轻地喊道:“恩公。”

李玄州的眉皱得更紧了。

这声恩公,原从何来?

不待李玄州发问,就听闻灵玉颤声问道:“沈明珠?你……你怎么会……”

眼前的沈明珠身穿嫁衣,指尖透明,俨然已经变成了魂魄。

沈明珠垂眸,似是像对闻灵玉安抚一笑,可她这笑容却是充满了勉强与酸涩:“终究是我逃不过这一劫罢了。”

“是叶朝君?”

沈明珠点点头,坐实了闻灵玉的猜想。

闻灵玉心头大震,他……他分明是想帮助沈明珠,可怎会想到到头来,沈明珠竟会落得如此结局?

脑中又闪过李玄州曾说过数次的不管活人之事,闻灵玉犹如重击,呐呐道:“是我害了你……”

“是叶朝君让我沦落至此,又怎会是恩公害我?”沈明珠幽幽道:“再者,当日若不是恩公出手,我已被叶朝君强行带走,我迟早也会同他拼个鱼死网破。”

闻灵玉陷在深深的自责中难以自拔,他茫然又无助地看向李玄州,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帮她……”

李玄州自是不知道沈明珠与叶朝君一事,但从他二人寥寥几句交谈中,已大约明白其中缘由。

“闻灵玉!”

只听李玄州沉声喝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再懊悔自责也是无济于事,你现下该做的,而是如何将这件事带来的恶果降到最低,这才是你要做的,明白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闻灵玉仓皇胡乱地点头:“你说得对,正因为我做错了,所以我才更要去弥补……”

李玄州循循善诱道:“该如何做,你心中可有想法?”

闻灵玉冷静下来,细想一番,转而问沈明珠:“这顶花轿要去何处?”

沈明珠答道:“今日是我与叶朝君成婚的日子,我被他困于花轿之内,无法逃脱……”

声音顿了顿,沈明珠才继续说道:“叶朝君不知为何,变成了极为厉害的存在,当日在龙包山的所有人,皆死于他之手,就连变成亡魂,也只能任由叶朝君差遣,无法投胎。”

此时花轿突然一晃,仿佛有人想将花轿抬起,又因轿子内的重量而无法成功,阴魂的阵阵呼喊就在轿外,眼看轿帘里伸出了一只枯爪般的鬼手,李玄州眼神一紧,拿出符篆瞬间贴在了自己和闻灵玉的身上。

阴魂在轿内一看,只有沈明珠静坐与轿内,再无其他。

李玄州把隐身符贴上后,趁着阴魂掀开轿帘时,带着闻灵玉飞出了花轿。

即便阴魂瞧不见他们,但还是警惕地发出了阵阵嚎叫,不住地来回打转,仿佛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这样下去,即便李玄州有心想在队伍后面跟过去,也实在太过不妥。

闻灵玉也发现这其中关键,目光再扫过那口棺材时,伸手一指:“我们去那!”

这是一口空棺,虽说躲进棺材之中就常人看来实在是瘆得慌,但此举是他们眼下最好的办法。

不仅可以避开这些阴魂的视线,还能由阴魂带着他们前去找叶朝君。

李玄州毫不迟疑,带着闻灵玉直接穿过了棺材厚厚的木板,就势一翻,躺了进去。

不同于那顶无比宽敞的花轿,这口棺材甚是挤得慌,李玄州甫一躺进去,双臂正好贴在了棺材的内壁上,头顶与脚底皆是如此,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一般,牢牢实实地把他束缚在这逼仄的空间中。

更不要提,闻灵玉正趴在他的身上,连抬头都分外困难,两人面面相觑,只差了不到一尺的距离鼻尖都要贴到了。

随着身体骤然腾空,闻灵玉明白这是棺材已被人抬起,正抬着他们前去叶朝君的所在之地。

闻灵玉还没和李玄州离得这样近过,一抬眼,便和李玄州淡褐色的眸子撞到了一起。

也不知李玄州怎能如此不在意,看着闻灵玉的眼眨也不眨,只是那双素来淡漠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像有更深的东西藏在其中。

眼下这情况分明这是不得已为之,闻灵玉却偏生有些不自在,视线稍稍下移,又落在了李玄州的唇上。

虽然盯着李玄州的唇看也不太对劲,但总比两人相顾无言好,闻灵玉便放心大胆地看了起来。

李玄州虽然说话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唇形十分好看,一点也不显凌厉无情,然后闻灵玉看到视线中的薄唇忽然上下动了几下。

闻灵玉一时看愣了,竟也没反应过来李玄州正在同他说话。

直到视线的薄唇再度上下张合,闻灵玉才后知后觉道:“你说什么?”

李玄州听不出情绪说道:“你在看什么?”

闻灵玉突然生出一股被抓包的心虚,正欲开口,却只觉得腰部好像被硬物硌到了一般,低头一看,正是那柄折扇。

先前李玄州便使用这柄折扇控制住红白阴魂,闻灵玉当下不由问道:“这扇子……”

话未说完,闻灵玉的声音顿时一停,仿佛怔愣住了一般。

原来是李玄州下意识低头一看,正与闻灵玉的额间抵在了一起,弄巧成拙的,造成了一个非常亲昵又尴尬的场面。

在察觉到这过分的亲密时,闻灵玉猛地转过头去,动作间,他的脸颊似乎被某种柔软细腻的物件擦拭而过,至于碰到他的是什么,闻灵玉已无暇顾及。

李玄州却像无所察觉一般,张嘴说道:“这扇子如此名贵,想来是那叶朝君所有,连娶亲都带着,想必定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如此,便可以作为媒介使用,所以我才放手一赌,也果然如我料想的那般。”

闻灵玉废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有再乱动,实在是李玄州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闻灵玉的颈间,这种感觉并不是痛苦,而是需要用一种莫大的控制力才能忍住的冲动。

过了好半天闻灵玉才理清李玄州刚刚的那一番话,李玄州说得不错,多少不得投胎的亡魂,想要将之指引,亡魂生前之物是必备的东西,同样,生前之物既能召唤亡魂,又可做反打之物。

而先前李玄州并不识叶朝君,在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他竟能想到此处,可谓之心细。

在心细之余,他更是敢放手一搏,实在是胆大。

闻灵玉心头不禁再次感到深深的震动,正要说些什么,棺外的哭声和哀乐突然同时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死寂一般。

李玄州骤然伸手搂住闻灵玉的腰,带着他穿透棺材,一跃而出,瞬身躲在了一根粗壮的红柱后。

等闻灵玉看清眼前的一切,瞳孔中不住地颤动。

只见眼前是一座古朴而灰暗的大堂,一切犹如他在那场幻境中看到的一般,四周是看不到头的黑,绝对压抑能够吞噬一切的黑。

这片黑暗之中只有红白二色,白的像雪,红的也像血。

这座充满死寂与沉闷的大堂被一分为二——

一半白,一半红;一半哀,一半喜;一半灵堂,一半喜堂。

而大堂的正中间,是一名身穿喜服,周身散发着阴沉死亡气息的男子,阴冷的鬼气仿佛在他的眼中化为了实质,毫无生气,死气勃勃,只看上一眼,就叫人不寒而栗。

闻灵玉知道,这便是已经变成煞的——

叶朝君。

第29章

同为阴魂, 叶朝君仿佛是这一介的主宰,他身上缕缕黑焰飘起,阴寒彻骨, 寻常小鬼便是碰到,也会被这黑焰燃烧殆尽。

而在这黑焰之中,闻灵玉似乎还察觉到另一股熟悉之感。

闻灵玉很清楚, 只有在残魂出现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发现让闻灵玉来不及多想,他马上躲回红柱后,伸手指了指了叶朝君,又指了指李玄州手腕上的珠串, 意思不言而喻。

李玄州眼神一紧,叶朝君本就是非常棘手的存在, 若是再加上可留人一线生机的残魂,想将叶朝君彻底消灭, 更是难上加难。

而眼下首要做的,必须得将叶朝君体内的残魂取出,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降服叶朝君的那一线生机。

此时花轿已落地,沈明珠垂头低眸, 一步步往大堂走去, 从始至终,都不曾看过闻灵玉一眼。

李玄州毫不迟疑,当即念起了召唤残魂的法决, 只见他手腕上的珠串发出了阵阵淡蓝色光芒, 耀眼璀璨, 在这片阴郁灰暗的地界, 清澈如水。

蓝光快速不安地抖动, 忽明忽灭,这点星光,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李玄州召唤残魂的法决,不仅无法使残魂从那黑焰中破出,连珠串也支撑不了多久。

李玄州心头闪过些许猜测,就在这时,只听见沈明珠一身撕心裂肺的恩公,李玄州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的意识,带着闻灵玉纵身一跃。

只听见“轰”的一声,叶朝君一拳砸向了他们方才藏身的红柱,红柱轰然倒塌,屡屡黑焰附着其上,仿佛能够燃尽这世上任何的东西。

“恩公?”叶朝君陡然停了下来,看向闻灵玉的眼神阴冷无比:“你就是那日出手帮助她的人?”

沈明珠被阴魂牵制动弹不得,拼命地喊道:“恩公!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

叶朝君骤然发出阵阵大笑,回头看沈明珠:“走不走,可不是由他说了算。”

叶朝君扬手一挥,只见喜队与丧队再次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们的目标不是闻灵玉,而是李玄州。

李玄州一剑斩下阴魂,大喝道:“闻灵玉!”

原来是叶朝君化为了一道黑烟,直冲闻灵玉而去!

闻灵玉犹如被吹散的白雾,当即消失在原地不见,下一瞬,又出现在了沈明珠的身后。

他双手发出了团团莹光,毫不留情地拍在制住沈明珠的阴魂身上,阴魂当即化为片片灰烬,被身后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沈明珠刚一脱困,一道掌风将她打飞了数丈远,在掌风之后,是紧随其后的黑焰,目标正是闻灵玉。

闻灵玉心知这黑焰是不能硬碰的东西,闪身一避,叶朝君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闻灵玉心道不好,可为时已晚,叶朝君仿佛是一柄最快最锋利的剑,眨眼之间,穿透了闻灵玉的魂魄!

可想象中闻灵玉魂飞魄散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他犹如瞬移般出现在了几步之外,在他的身边,是一个眉目冷然,手持木剑的小道士。

“咦?”

叶朝君发出一声疑问,这李玄州是何时来到闻灵玉身边的,叶朝君竟毫无发觉,等他再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扇子正盈盈漂浮于空中,红白队阴魂正对着那柄折扇跪地叩拜。

“一群废物。”

叶朝君指尖弹出一点黑焰,那柄折扇瞬间化成了灰烬,徒留黑色的碎末掉落。

陡然反应过来的红白两队阴魂嚎叫不已,再度朝李玄州袭来!

可这些阴魂还不曾迈出一步,周身突然出现了一张闪着丝丝金光的网,阴魂触之而散,一时间阴魂都惧怕不已,不敢上前。

这张网上有最纯粹的道家之力,加之还有邪祟克星的雷电之力,将这些阴魂困在其中。

李玄州飞身救闻灵玉不过也是一瞬之事,可他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早早为后路做好了准备,不由得令叶朝君重新审视他一番。

这番打量,并不是叶朝君视李玄州为对手,而是叶朝君在思考,等会要以何种方式将李玄州折磨致死。

可怎么想都想不出满意的结果,叶朝君突然问:“你想怎么死?”

李玄州冷冷道:“我不想死。”

“好极了!”叶朝君又大笑道:“越是不想死的人,越能承受住更多的折磨,如此看来,你便是这种人,这样也好,我便可以试试,你能在我的手中挨过多久!”

话音刚落,叶朝君身影如黑雾般散去,李玄州眼神一紧,抬手以剑挡在身前,突然只听他一声闷哼,连连后退几步,手中一道符篆打出,在空中似乎接触到了某种东西,符篆陡然无火自燃,化为了灰烬。

在符篆点燃的那一刻,闻灵玉看准时机,猛地一掌拍出,消失的黑雾再度出现,凝成了一道人影,叶朝君狰狞的面孔在黑雾中若隐若现。

那道蓝色的残魂正在叶朝君的心口处,散发着微弱的光。

闻灵玉毫不犹豫朝叶朝君的心口探去,可叶朝君周身的黑焰仿佛是最坚固最可怕的盔甲,几乎在瞬间,黑色的火焰窜上了闻灵玉的指尖。

这黑色的火焰不止带来燃烧的痛苦,无辜死去亡魂的怨气也深藏其中,闻灵玉能听到他们痛苦的呼喊,化成阴魂的不甘,最终又屈于叶朝君的侮辱。

种种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的情绪,让闻灵玉犹如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人心。

寻常人在这等尖叫呐喊又负面的情绪下,早已被这些阴魂同化,可闻灵玉心中清澈坚定无比,在听到这些绝望无助的呼喊后,闻灵玉的手又更加坚定地往前伸了一分。

他必须得将残魂拿出来!才能让这些已死之人得到真正的安息!

叶朝君本是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心理,等着闻灵玉自寻死路,可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淡薄的魂体,竟能抗住他的黑焰而不灭。

在察觉到闻灵玉的目标是他体内蓝色的残魂后,叶朝君脸色大变,他高高举起左手,全身的黑焰似乎都聚集在这只手掌之上!

叶朝君神色阴狠,黑焰腾腾,周身鬼气弥漫,下一刻,带着凶煞气息的一掌拍了下去!

可这一掌,落在了离闻灵玉一尺有余的距离,一柄木剑穿透了这只手掌,这一剑刺得又狠又深,只剩剑柄堪堪被李玄州握在手中。

叶朝君却丝毫不惧,诡异地对李玄州一笑。

李玄州心中大惊,正欲抽出木剑,却见到叶朝君一点点地握紧了双手,只听见“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木剑竟被叶朝君捏得粉碎!

此时闻灵玉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便能拿到那枚残魂,叶朝君抬首猛然一声厉喝,身上黑焰犹如遇到狂风般翻滚不已,李玄州和闻灵玉双双身子一倒,横飞了出去。

闻灵玉的手颤抖不已,那些黑焰虽然没有顺着他的指尖顺延而上,可被黑焰燃烧的痛苦,是真真切切地印在了他的魂魄之上。

李玄州看出闻灵玉忍耐的痛苦,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木剑已损,李玄州已手撑地,单膝而跪,叶朝君的实力远超出他的想象,五行之法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今木剑也被毁去,李玄州现在能做的,只剩下最后一种。

眼见闻灵玉和李玄州都已是强弩之末,叶朝君却不着急杀他们,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他们临近死亡时,会时何等的痛苦哀求。

可是叶朝君错了,他没有看到任何能让他愉悦的情绪,他看到是闻灵玉将颤抖不已的手臂置于身后,冷冷地与他对视;他看到是李玄州强撑着身子起来,双指微颤却带着不容怀疑的决心,拿出了一枚紫色的符篆。

叶朝君顿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竟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你不会这么做的,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张符篆带来的反噬效果。”

分明嘴角血迹斑斑,李玄州的表情却高深而冷漠,只见他指尖一弹,紫色的符篆飞向半空之中。

符篆簌簌抖动,上面用朱砂写着无比高深的符文,每一道笔画,都蕴含着足以让叶朝君心惊的恐惧!

闻灵玉瞳孔不住地颤抖,想起自己曾经看过有关于符篆的书籍。

符篆的颜色并非只有黄色一种,黄色只是最基础的一种。

李玄州找闻灵玉时,曾用过金色的符篆,这种符篆便是其中蕴含了五行之力,再往上,便是紫色与黑色的符篆。

这种符篆制作极为困难,对施法者的要求更是相当之高,威力也是其他符篆难以匹敌。

抽魂、封魂、勾牒,乃至于地府阴兵都可召唤而出。

而强大威力所带来的反噬效果,亦是数倍增加,若是稍有不慎,施法者将会与受法者承受同样的后果,亦或是折损阳寿,皆有可能。

紫色的符篆抖动得越来越快,符令金光大作,几乎将这片无尽的黑夜刺穿,闻灵玉不住地摇头,先是极为小声地呼喊着,而后终于是难以忍耐心中恐慌,呐喊了出来。

“李玄州!住手!”

“李玄州!”

金光炽盛,照耀在这片空间,浩瀚璀璨的道意如同那亘古长夜,永生不灭。

越来越亮的金光几乎连同这片黑暗一同吞噬,闻灵玉跌跌撞撞地朝李玄州跑去,他伸出手,还未曾触碰到李玄州飘荡的发丝,两人的身影同时淹没在这片金光之中。

第30章

光线渐渐趋于消散之时, 闻灵玉对周遭的一切仍是毫无察觉。

方才那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时间在这一息被无限的拉长放大。

五感尽失是一种很可怕的体验,闻灵玉仿佛处于一种被极致压缩的真空状态,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消散之时, 一阵缥缈的风声传进了耳中。

风声一出,闻灵玉指尖微动,终于找回自己的存在。

眼前仍是那片纯黑压抑的大堂,屋檐的衣角已经掉落, 显得有几分破败。

黑焰犹如浮云般一丝丝地飘向空中——

那是从叶朝君身上脱落下来的,他的盔甲不再附着在他的身上保护着他, 仿佛从他身上剥了层皮下来。

叶朝君弓着身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握住胸口, 他的胸口好像是碎了,能从指缝中看到有不属于他身上的光溢出来。

“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突然响起, 李玄州已手撑地,单膝跪在地上,他半垂着头, 眼神却死死地看向叶朝君。

“残魂……”

说完这两个字, 李玄州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闻灵玉点头,已经明白李玄州指的是什么。

他飞身往叶朝君飘去,双手直取叶朝君心口之处, 没想到受了紫色符篆一击的叶朝君, 竟还能翻身一躲, 避开了这次攻击。

只是他越用法力, 身上的黑焰掉落得越快, 想来直到黑焰尽数脱落之时,便是叶朝君命尽之际。

但现在闻灵玉没有时间等,李玄州的情况连一刻也等不了,此处鬼气弥漫,阴寒刺骨,活人在这个地方待着,对身体的损害本就极大,更何况李玄州还是这等严重的情况。

闻灵玉眼神骤冷,再次飞身而上,定要将魂魄从叶朝君体内取出!

看出闻灵玉越来越凌厉的攻击,叶朝君脸色阴狠不定,视线在沈明珠身上略一停顿,似是做下了某种攸关生死决定,化作一团黑烟,窜进了沈明珠的体内。

沈明珠双眼登时睁得极大,浑身不住地颤抖,缕缕黑焰从她的七窍中飘出,她抬首仰天,身上黑焰腾空而起,如她本人一样,不停地挣扎颤抖着,在她的体内,有残魂的蓝光断断续续地闪过。

闻灵玉脸色顿时一沉,这是——

突然,沈明珠浑身动作一僵,垂下头,方才的痛苦挣扎消失不见,她的双眼一片漆黑,翻腾不已的黑焰也已完美地和她融为一体,体内也再瞧不见蓝光闪过。

沈明珠歪过头,咧开嘴角对闻灵玉一笑,犹如恶鬼,骇人至极。

闻灵玉心头闪过一丝不可忽视的紧迫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带着李玄州几个瞬身之间,来到了大堂外。

而闻灵玉刚一落地,沈明珠已出现在他方才站过的位置,在她身后,是沈明珠方才出手造成深达数丈的深坑。

眼前分明是沈明珠的脸,沈明珠的身体,可除了她的样貌,再无一点这是沈明珠的证明。

叶朝君竟是附上了沈明珠的身,不仅实力恢复,还远剩从前!

一击未中,沈明珠——不,应该说叶朝君再度化为一团黑烟袭面而来!

黑烟滚滚,极阴极寒,仿佛能吞噬这世上任何东西,不断凄厉尖叫的鬼叫声在黑烟之中传来,所有的怨气与恶气都集中在这一瞬之间!

这快若光影的速度,在闻灵玉眼中,仅仅是叶朝君突然消失在眼前,下一瞬,黑烟便打向了自己的胸口!

李玄州猛地一把推开了闻灵玉,同时自身借力往后一避,在地上几个翻滚,连连咳嗽几声,又是一团鲜血喷出。

符篆带来的反噬效果远超李玄州的预期,他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挤压变形,他原本是带着殊死一搏的心祭出符篆,可没想到叶朝君竟还留有这一手。

“咳咳……”

李玄州强撑着站了起来:“煞上鬼身,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剩下的话李玄州已再无力气说出,但从他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意让闻灵玉先走。

眼前的情况,若是他们其中,能有一个逃出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闻灵玉仿佛巨大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不知是惊于叶朝君的变化,又或者李玄州此时的惨状,他突然一咬牙,似较真,又似带有几分赌气地口吻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偏生不信!”

叶朝君咧嘴一笑,要多怪异多怪异,他嘴角几乎快咧到了耳根处,又尖又密的牙齿仿佛獠牙一般,莫说鬼了,简直就像个怪物。

闻灵玉只觉得心底骤然一凉,突然一团不知从而来的黑焰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背上!

这黑焰极为阴寒,偏偏永不熄灭,且刚一触到闻灵玉,瞬间点燃了他的全身!

分明刺骨寒冷,可黑焰最中心的那一点焰火,仿佛能烫闻灵玉的魂魄,在他觉得自己要被烧得一点都不剩下时,极阴极寒的黑焰又让他如坠冰窖,不能自已。

闻灵玉在这种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活来,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渐渐出现了重影。

他看到叶朝君,玩味又欣赏地看着自己的痛苦之色,他并不打算彻底了结,反而要一点点看着,自己是如何在这种致命的痛苦中,被烧成灰烬。

闻灵玉知道,李玄州就在他的身侧,可他偏偏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上一眼,若是自己就这般没了,李玄州又该如何?

李玄州祭出的符篆,已是尽了他最大的能力,在自己消亡之后,李玄州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

难道每次危险之际,只能靠李玄州吗?

难道自己就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被烧成灰烬吗?

闻灵玉当然不愿意!

他不仅不愿意,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去查清自己生前之事,还要潇洒地走遍人间,还要和李玄州,去看看那三星观,夏日里满池绽放的荷花。

闻灵玉体内的残魂忽然之间光亮大作,毫无由头地运转起来。

分明是永不熄灭的黑焰,此时却化成了火星点点,从闻灵玉的发丝、指尖处落下。

直到最后一点黑焰落下,闻灵玉骤然睁开了双眼!

闻灵玉发丝无风自动,衣袂飘飘,犹如仙人般高洁不染尘埃,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既不平和,也不冷漠,而是一种让人瞧着,便心生畏惧的无上之人。

他对着黑暗的某一处伸出手,一柄碎得只剩剑柄的木剑应声飞来,紧接着,破碎成细小木屑的剑身一应而来,它们在剑柄下愈合、重铸,直到一阵蓝光闪过,竟是一柄完好无损的木剑出现在了闻灵玉的手中。

叶朝君脸上玩味地笑在看到黑焰掉落时已经僵住,在见到木剑重现那一刻,表情彻底变为阴狠狰狞,他双臂一挥,数十团黑烟从他背后突现。

闻灵玉往前走出一步,下一瞬,眨眼间便到了叶朝君的身后,他指尖弹过这极阴极寒的黑焰,一息之间,黑焰如同被风熄灭,连火星也没落下。

叶朝君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闻灵玉反手握着剑柄,对着叶朝君身上几处大穴连连敲打,最后手臂一转,剑背在叶朝君的胸口处重重一打,叶朝君神色痛苦,猛地打大了嘴,淡蓝色的残魂从他的口中盈盈飞出。

闻灵玉用剑尖挑起残魂,残魂顺着剑身滑落而下,窜进了闻灵玉的袖口,而后只见闻灵玉体内一道蓝光闪过,残魂已飞入了闻灵玉的体内。

没了残魂,叶朝君非但不惧,心头的恨意反而愈加浓烈,他知道,闻灵玉若要灭他,沈明珠也得一块死!

看着叶朝君狠辣地表情,闻灵玉轻轻摇头,他扬手把木剑一掷,“铮”的一声,竟是稳稳地落在了李玄州的手边,剑尖刺入地面数尺之深!

李玄州握着剑柄,一把将木剑抽出,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不止手,他的眼,他的手臂,他的身体,都在因为眼前这个完全陌生又强大至此的闻灵玉,而震惊不已。

对付叶朝君,他竟连木剑也不打算用!

旁人来说,这是对付,可对闻灵玉来说,眼前的叶朝君,只是刚学会走路的娃子罢了,又何须用剑?

叶朝君的攻击越来越狠辣,可偏偏闻灵玉就在原地没动,然后每一次叶朝君都扑了个空,竟只能看到快若虚影的残光掠过,再一仔细看,闻灵玉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叶朝君心中的退意已渐渐占至上风,他甚至不在乎要沈明珠和他一块陪葬,可闻灵玉却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他伸出手,动作极为轻柔地覆在了叶朝君的头顶。

仅仅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叶朝君仿佛被人拿捏住了命脉一般,瞳孔骤然向上,双手僵硬地摆在身后,再不能挣扎半分。

随着闻灵玉慢慢抬起手,叶朝君的脚尖也缓缓离地,腾空而起。

一点微弱的白光在叶朝君的头顶亮起,也是在此时,沈明珠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脸不停地在自己和叶朝君之间来回切换。

“放开我!放开我!啊——!”

“恩公!”

闻灵玉举起另一只手,比了个漂亮流畅的手势。

李玄州一眼就看出,闻灵玉这是在单手结印!

单手结印的难度远超李玄州的认知,他入观二十栽,从来只在书上见到过有单手结印的人。

可此刻,就在他的眼前,闻灵玉几乎是破了他的认知,搅得李玄州心头大震。

闻灵玉的结印不似李玄州那般刚猛有力,他动作漂亮得仿佛像手中之舞一般,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但任何人看了,都不会因为这双漂亮的手而起任何轻视之心。

即便是没有开灵智的飞鸟走兽,也能感觉这个手印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叶朝君亦是如此。

可闻灵玉丝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翻手成掌,一掌拍在了叶朝君的胸口上!

一道白色的魂魄猛然从叶朝君的身后飞出,闻灵玉掌心缓缓朝下,再度用力一推,叶朝君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垂眸看去。

他看到黑焰大片大片地从自己身上掉落,他看到自己的腿如同掉落的黑焰一般,化为灰烬消散在这片天地之间。

他的腿、他的腰腹、他的指尖,直到他的下巴也开始消散,叶朝君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究竟是……”

话不曾说完,叶朝君已彻底在闻灵玉的掌下,消散殆尽。

这片纯黑的空间也随着叶朝君的消散开始片片掉落,他们还在龙包山上,他们入山之时是巳时,现在已是亥时,其中多少曲折波澜,险些丧命于此的险境,竟才过了六个时辰。

“恩公!”

陡然回过神来的沈明珠迈步向前,手往袖中探去,似是想拿什么东西出来。

闻灵玉仍是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该去投胎了。”

他对待沈明珠像对待叶朝君那样,同样不给对方多言的机会,伸手一挥,沈明珠的身影骤然化为一道白光,转身投胎去了。

她袖中掉落出一幅仿佛画卷的东西,飘飘扬扬地飞向空中,画卷迎风而展,是一副身穿白衣,样貌俊美,头戴木簪的男子画像。

画像一路飘摇而下,落至龙包山下,仿佛那轻飘飘地树叶一般,缓缓落下。

山脚下,夜色之中有一人徐徐走来,来人的身形和这夜色混为一体,叫人无法看清,他的脚步沉稳矫健,每一步都不曾停下,仿佛这世上没有东西值得他驻足停留。

下一瞬,画像飘落至来人的脚下,这夜色中的赶路人骤然停下脚步,苍白的手指捡起画卷,片刻之后,指尖忽地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