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没有学过这一门手艺,他按得生疏,凭直觉去按了按有益缓解疲劳的穴位。
他的指尖抚过邬钰的眉眼,又绕着额角转,用轻柔的力道缓缓按揉着。
盛昭每一个动作,都在跟邬钰说着心疼。
邬钰指尖微僵。
盛昭按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外面还有着一个郁安易没处理,他突然发现一丝不对。
如今看见邬钰、想起剑宗,盛昭才发觉出来,郁安易被追杀的时候,为什么不往剑宗跑?
是江千舟赶郁安易走的缘故吗?
“江千舟死没死?”盛昭问得很直接。
邬钰顿了下才回道:“没有,他醒了,修为尽废,伤了根基,如今自愿在思过崖闭关。”
盛昭语气嘲讽:“思过?”
邬钰沉默。
好一会儿,盛昭按揉的手停下了。
他这些日子每次跟邬钰见面都只匆匆一过,时间太过短暂,连叙旧都来不及,也别说解释。
但现下他要回宗,总该要对这些日子的举动跟邬钰说个一二出来。
盛昭:“师尊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邬钰:“没有。”
他嗓音很平淡:“我很早之前就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伤到自己。”
但恰恰是平淡才是怪异的。
盛昭:“一点都不问吗?”
邬钰表情未变,过了会儿,才道:“没什么好问的。”
可师尊之前最喜欢管着他了,不然也不会事事都操心,怕他冷所以夜夜都给他输送灵力,不嫌麻烦日日备着暖炉,手把手教他练剑、练丹、学阵法、写符箓……甚至还会去询问盛昭每日做了什么……邬钰对他,一直很不放心。
怎么如今就放下心,肯松下手了?
盛昭突然松下手,神色有些茫然地发怔,他碾了碾指尖,心里有点难过,但又不知在难受些什么。
是因为他害怕邬钰发现,还是……
盛昭想,其实他也不是没察觉过,只是一直不敢去相信,如果邬钰已经知道他上一世的事了,他该怎么办?
盛昭有些无措,又有些慌乱。
他沉默下来,二人一时无话。
邬钰睁眼,他轻叹一声:“好了,别想了,你也很累了,去歇息罢。”
盛昭颔首:“好。”
邬钰起身,往屋外走。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二人,莫名有一种不欢而散的气氛。
直到盛昭又跪被趴,撑在桌面上后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又忘了门外还有一个郁安易。
不过,郁安易仅仅是剑宗的仙君,对他师尊也不过是颔首称一声“仙尊”的关系,他师尊那个性子,也就点头就走的事。
盛昭的确很累了,他揉了揉眉心,不想去理,撑起身,将自己砸进榻上。
他放空了很久,才发觉,自己是害怕的,害怕邬钰知道他不堪的那一面。
盛昭的过去,太丑陋了。
他阖上眼,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邬钰的神识早就发现门外站在一个人,但因这是盛昭的事,他没去管。
轻声阖上门后,他冷着张脸看过去。
这一眼混含着强大的威压与无限杀机。
郁安易浑身警惕起来,仙尊是知道他对盛昭做过什么的,他永远都忘不了当时仙尊逐他出宗门的时候。
他被邬钰那一眼看得毛骨悚然,恨不得进门逃到盛昭的身边,刚冒出这一想法,郁安易就一顿,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依赖盛昭了。
……可的确又只有能救他。
郁安易颓然下来,他一言不敢发,眼睁睁看着邬钰给这道门下了个禁制,无声走了。
郁安易生怕离开盛昭的神识范围,仙尊就对他下手了,他哪也不敢去,甚至不敢离开这道门半分,又不敢去碰那道禁制。
他只得盘坐在门口,等盛昭出来。
狼狈得像一条守门犬。
他神色阴郁地想,剑宗内还有一个想杀他的江千舟,剑宗外有虎视眈眈的齐家死士,魔界也有一个裴戚晏等着他。
一时之间,郁安易当真找不到除了盛昭之外,能收留他的地方。
他只能听盛昭的话,乖乖跟着盛昭,才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郁安易不甘心。
他不甘心到了极点。
这一切都是因为盛昭。
但如今,他还要仰盛昭的鼻息。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比不过就是比不过,盛昭是天道之子,而他只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郁安易嘲讽地笑了声。
他什么都不是。
灵舟前进的速度很快,盛昭睡了一觉醒来,它已经进了修真界,还驶离了边域。
他还未睁眼,就闻到很香的饭菜香。
邬钰刚察觉到动静,侧目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盛昭眼巴巴地问:“师尊有没有做玉圆子?”
邬钰失笑:“做了,你喜欢吃的,我都做了。”
盛昭很开心地笑:“来了来了!”
他下榻欢快地小跑到桌前,桌上是一直在被火灵石温着的饭菜。
盛昭期待地一个一个掀了盖,胖乎乎的玉圆子、香喷喷的桂花糕、炖得软烂的肉粥。
灵舟上食材有限,邬钰只做了一些家常小菜。
盛昭跪坐在邬钰旁,动起了筷子。
邬钰轻叹一声,倾身为盛昭挽起凌乱的发:“吃得这么急?”
盛昭塞进一个玉圆子,他的嘴很小,腮帮子鼓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饿——”
他们热热闹闹地用了一顿膳,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在天山时。
吃完后,盛昭主动好:“我来收拾!”
邬钰颔首:“好。”
天山上,在他们用完膳后,都会有专门的仙鹤把餐篮叼下去,会有专门的人清理干净,再由仙鹤送上去。
现在在灵舟上,只能他们自己清理。
盛昭端着餐盘,刚走出门外就注意到门边坐着的郁安易,他挑眉:“坐了多久?”
郁安易沉默一会儿:“从你进去之后。”
盛昭:“一直等着我?”
郁安易轻声:“嗯。”
盛昭笑:“这么不舍得我?还是……你在害怕?”
盛昭以为郁安易在害怕回剑宗之后,会对上现在深爱着自己对郁安易满是杀意的江千舟,或者害怕自己会对他下手。
而郁安易以为盛昭在指他害怕的是,知道他对盛昭做过什么,对他有杀心的无妄仙尊。
郁安易深吸一口气,抿唇:“是。”
盛昭眼神意味深长:“你不用这样我也会护着你。”
郁安易攥紧手,突然问:“为什么?”
盛昭没有回答,只是将餐盘端到郁安易面前:“去处理了它?”
盛昭语气很温和平常,是商量的态度,甚至让郁安易以为就算他拒绝了,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沉默一会儿,还是接过了沉重的餐盘。
盛昭:“谢谢,处理完回去睡一觉罢。”
郁安易转身时还在想“为什么”,是因为他跟那三人都不同?他对盛昭是特殊的吗?
不然盛昭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郁安易自己都未发现,他在渐渐地被盛昭潜移默化,他不再以自己的剑术为傲。
就连洗个盘子都成为了一种郁安易一种衡量自己价值的东西。
因为他帮助了盛昭,才会得到了盛昭的奖励,也得到了盛昭的保护。
第97章 回宗
灵舟日夜兼程, 在一日后抵达了剑宗。
下灵舟前,盛昭让郁安易回元清峰等自己:“江千舟闭关思过崖,你不用担心。”
郁安易是被无妄仙尊逐出宗门的, 此事没多少人知晓, 但如今回宗,有盛昭在, 他不用担心仙尊对他出手。
他也知晓,那是不可能跟着盛昭去天山的,他是江千舟的徒弟, 只能回元清峰。
他忐忑多日,生怕江千舟已从思过崖出来, 在元清峰等着自己回去送死。
现下听见盛昭这一言,才松了口气。
郁安易原本要走, 他又停住,深吸一口气, 看着盛昭问:“你什么时候会来寻我?”
他的眼里有他自己都未发觉的希冀。
盛昭挑眉:“看心情。”
郁安易抿了抿唇, 眼中下意识流露出几分笑,转身走了。
邬钰正在给谢琮传音,等他们二人商量好后,盛昭已等得打哈欠了。
邬钰:“困了?”
盛昭揉揉眼:“没有。”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怎么能困?
如盛昭所想, 正殿里剑宗长老会里的长老一个不缺,全齐了。
都在等他。
江千舟怎么说也是修真界有名的剑尊,剑宗的底牌之一, 骤然重伤, 盛昭还逃到现在, 怎么也得向人要个解释的。
邬钰挡在盛昭身前, 眼神缓慢向周围扫了一圈,才抬步向上位首座走去。
盛昭明显察觉到从四面八方看出来的那些视线里的逼迫少了几分。
盛昭不卑不亢,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跟诸位长老寒暄。
长老们是看着盛昭长了五年的,到底是心疼,心软了,避开盛昭的视线。
一个两个都暗地里催着谢长老先开口。
谢长老:“……”
谢长老面色一正,语气严厉:“盛昭。”
盛昭笑容一怔,佯作不解地委屈问:“怎么了?”
谢长老低咳一声:“元清剑尊身受重伤一事到底与你有无关系?当日你为何逃婚?如今又怎么跟魔尊扯上了干系?”
他一句接着一句,语速飞快,令人肃然。
盛昭茫然,“不是剑尊自己修炼出了岔子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怪到我头上了,他没跟你们说吗?”
江千舟当然说了不干盛昭的事。
可是,无人相信。
“还有逃婚……”盛昭顿了下,有些难过地垂下眼,语气落寞,“原本,我跟剑尊是情投意合的,可是婚前几日他对我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
盛昭说到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子,眼里闪过恐惧,红了眼。
不会是剑尊对盛昭出手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忍再问。
盛昭深吸一口气,活生生一个被众人逼迫的小可怜,继续往下说:“我受不了了,但那个时候……大婚在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逃。”
谢长老面容隐隐带上怒气,但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威严,只得压住了,满目怜爱地看着盛昭。
盛昭略过谢长老的视线,直直看向高座上的邬钰,果然他师尊眼里全是笑。
盛昭低咳一声,继续往下演:“至于魔尊,我是被他掳过去的,他威胁我,说我要是同他……他就能主动跟我们求和。”
“万不得已,我答应了他。”
“后来,我趁他不注意逃出了魔宫,就遇见了在边域等着我的师尊。”
盛昭没有暴露他师尊进了魔界,否则,邬钰也会被他连累,被这些长老们追着烦——“身为仙尊怎能只身一人入魔界?!”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用眼神对话。
谢长老斟酌了几下,元清剑尊的确承认了与盛昭无关,有关魔尊一事,盛昭口中所说又与他们所想大致相同。
见众人都无异议。
邬钰起身:“诸位还有何事?”
自然没人敢说“有事”。
邬钰:“那都退下罢。”
不过片刻,正殿只剩下邬钰、盛昭、谢琮三人,谢长老严厉的表情顿时一收,叹道:“你怎么跟黎鸿那小子一样,在外野疯了就忘了回来了!”
盛昭乖乖认错。
谢长老还想说些什么,最终长叹一口气。
邬钰一步一步走到盛昭面前,才问:“我与谢长老还有要事相商,你想同我一起回去的话,就在此地等我片刻。”
盛昭摇摇首:“我先回天山等师尊回来!”
邬钰静静垂下眼,抬手揉了揉盛昭的发:“也好。”
盛昭转身出了正殿,没走几步,就遇见了在遛弯儿的黎鸿,他是谢琮的弟子,没什么事的时候都待在主峰。
黎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盛昭对他笑了笑,黎鸿才挑起眉揶揄:“哟,小师弟,舍得回来了?”
盛昭颔首:“这不是想同师兄一起吃酒了吗?”
黎鸿一听“酒”字就垮下脸,“可别跟我提酒了,最近我师尊管得我可言,我已经整整半月没摸过酒坛子了!”
盛昭好笑。
黎鸿:“还笑,还不都是因为你。”
盛昭笑容僵了下,才一如往常地调侃:“把我当反面例子了?”
黎鸿才觉失言:“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盛昭摇首:“无碍。”
黎鸿:“你这是要回天山?”
盛昭:“是,也不是。”
黎鸿:“?”
盛昭挑眉:“在此之前,我要去元清峰一趟。”
黎鸿听闻此话,试探地问:“乘仙鹤,还是走过去?”
盛昭许久未回剑宗,也想重新看看剑宗的风景,便道:“走。”
黎鸿眼神出现几分为难,咬牙道:“我陪你。”
片刻后,盛昭就知晓黎鸿为何如此为难了,因为这一路上,只要盛昭遇见上剑宗的弟子,不是闲言碎语便是一阵尴尬的安静。
盛昭走了一个多时辰,未曾同任何一个眼熟的师兄寒暄过,他们无一不漠视了他,就好像他们没有这个小师弟,剑宗里没有盛昭这个人。
这个后果,盛昭早已预料过。
他丢了剑宗的面子,名声差到这个份上,盛昭也没指望过他还能跟那些师兄们回到从前,当做无事发生。
可到底是疼了他五年的师兄们。
盛昭说不心寒,那就是个笑话。
他指尖被自己掐得生疼,神色冷硬。
黎鸿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忍不住道:“师兄还藏了几坛子酒,要不带你去偷喝几口?”
“先说好啊,我是一口都不能碰,我师尊要是闻出来,小师弟啊,明儿个你就见不着你黎鸿师兄了。”
盛昭力道稍松,被黎鸿逗得浮现出几分笑意:“算了,我一个人喝那多无趣。”
黎鸿拍了拍盛昭的肩,双手揉乱了盛昭的发,笑眯眯的:“你猜,那几坛酒被师兄藏到了哪?”
盛昭心底嫌他烦,还是乖乖地仰脸问:“哪?”
黎鸿放低嗓音:“正殿门前那棵树上。”
盛昭好笑:“可以啊黎鸿。”
黎鸿捏了捏盛昭的两边脸:“叫师兄!”
他捏完,又道:“你要是心里难受了,你就自个去翻来喝,喝多少,师兄给你补回多少。”
“那里的酒,永远都不会被你喝空。”
盛昭跟黎鸿认真的视线对上,眉梢重新扬起来,笑着应下:“好。”。
江千舟一走,元清峰相当于无主之地。
盛昭与黎鸿径直进了去。
今日是陆井守的门。
盛昭与他擦肩而过时,被叫住了。
陆井:“小师弟?”
盛昭脚步一顿,对上面色一向严峻的陆井,淡淡道:“陆师兄。”
他们已几月未见,从前在剑宗的时候尚不明显,如今,陆井早已明晰,他跟盛昭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可能会守一辈子的门,永生都触及不到盛昭能跟仙尊与魔尊谈笑风生的那个层面。
但,
陆井:“剑尊现下不在峰内。”
盛昭笑笑:“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寻你们元清峰的郁仙君。”
他说罢,摆摆手:“师兄,我走了。”
陆井低声应下。
但不妨碍,他是盛昭的师兄。
盛昭走时面上带了些笑,手也松了下来,他到底在元清峰住了十几年,郁安易的住处他还是记得的。
盛昭熟门熟路走到了那处占地不小的洞府,修士的洞府一般都会在入口处下禁制,只有得到主人家的允许才能进出,可奇艺的是,盛昭畅通无阻,这禁制与他而言如同无物。
黎鸿被禁制拦下,无法,只好在外等盛昭出来。
洞府内同主,清雅干净,仙雾缭绕。
半分不像主人闭关百年一出关就被赶出宗门的落尘模样。
郁安易为了迎盛昭,里里外外都清扫布置了个遍,禁制也对盛昭除了,费了不小心思。
百年前的他,哪曾想到今日,他觉得只要盛昭来一小会儿,都算他这洞府蓬荜生辉。
郁安易见到盛昭时,正在燃着香炉,他手下一顿,“你来了。”
他以为盛昭会晾他个几日。
盛昭温声调侃:“仙君这有我的位置吗?”
郁安易垂眸:“有的。”
郁安易指了指主卧:“主人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喜好,我都安排进去。”
盛昭挑眉:“你呢?”
郁安易吸了口气,忍着心中羞赧:“我在一旁放了个小榻。”
郁安易也不知怎么,他一想到能跟盛昭共处一室,仿佛又回到万蛊窟里,照玉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又香又软。
他在亵渎他的神。
郁安易本该是惶恐唾弃,但因他的神明变了个人,他对着盛昭,那些欲望又控制不住地放大,他臣服,是为了得到更多。
郁安易迁就退让到这个地步上了,盛昭仍然神色自若,淡淡应了声。
他真应了“主人”二字般,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
“之前我说江千舟闭关思过崖时,你缘何不惊讶,你早就知晓此事?”盛昭眉眼沉沉,却是在笑着问。
郁安易颔首。
盛昭了然:“你只是不知晓,他闭的是死关,如今有没有出思过崖?”
郁安易再颔首。
盛昭揣测人心至极致,郁安易只不过点了两次头,他将一切都猜到了。
他沉寂了很久,笑容也在面上消失。
“江千舟到底是剑宗的剑尊,他闭关思过崖,定是要向谢长老亦或者我师尊请示的。”
“江千舟不会单独同你说,那么,当日你也在场?”
谢长老对他态度一如既往,若是他见到江千舟崩溃至极恳求去思过崖的模样,方才长老会上,定会对盛昭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谢长老没有。
当日在场的是邬钰。
郁安易不知晓盛昭为什么要问这些事,他本以为盛昭对当日之事了如指掌,毕竟无妄仙尊是从头至尾都在场的。
盛昭来寻他问,却不去寻仙尊问,这是为何?
盛昭不等郁安易回答,一字一句地问:“是我师尊逐你出宗的吗?”
第98章 师尊的错【一】【大修,宝子们重看一下!】
盛昭在郁安易颔首的一瞬, 面色就冷到极致:“我知道了。”
“过几日再来看你。”
郁安易压下心中怪异感,跟着盛昭走了几步,不敢抬手拉住人, 只迫不及待地问:“几日?”
盛昭一言不发, 出了府。
直到盛昭的背影消失不见,郁安易才收回视线, 眼神晦暗。
黎鸿见人出来,好奇地问:“你寻他做什么?”
盛昭顿住脚步,直到黎鸿拦住他, 他才恍然回神。
盛昭握住黎鸿的腕骨,深吸一口气:“那几坛酒, 被你放在树上哪?”
黎鸿倏然发觉,盛昭握着他的手在发颤, 抖得厉害,指尖上全是被掐出来的血印。
黎鸿想问些什么。
盛昭抬眸, 唇色发白:“在哪?”
黎鸿静了下, “这就带你去。”
盛昭喝了个烂醉。
他持着酒往天山踉踉跄跄地走着,入了夜,眼前一片黑,担心他的黎鸿也被他赶走了。
盛昭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原来……原来邬钰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
怪不得,哈, 怪不得对他做得一切不闻不问,原来早就什么都清楚了,知道他过去的一切肮脏龌龊。
在心里藏着憋着, 看他为了复仇活成一个笑话。
盛昭眨了眨眼, 大抵是酒气上头, 熏疼了眼睛, 他眼睑湿漉漉的,控制不住地流下一滴泪。
邬钰是怎么想他呢?
会不会觉得,他太丑陋了,不忍入目的难堪。
盛昭摸黑走,他看不清路,被路上的小石子绊了一跤,狼狈地摔到雪地里。
天山的雪很厚,即使是在山脚。
不疼,但冷。
很冷很冷。
盛昭陷在雪地里,怔怔望着天上,那里没有星也没有月,乌云遮空,一片漆黑。
他缓缓阖上眸。
他在他惧怕的一切里,疲惫地睡过去。
邬钰寻了很久,才寻到雪地里的一袭红衣,他等了一整天、担心一整夜的小徒弟,早就没心没肺地醉成一滩烂泥。
他胸口突地疼了下,蹲下身将跟雪一样温度的盛昭揽进怀里。
邬钰用体温与灵气慢慢地暖,他嗓音很轻地说了句:“小没良心的。”
不知道“疼”字怎么写。
邬钰将盛昭冰冷的手,搭在颈上,抱着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峰走。
他如往常一般,帮盛昭褪下外衣,温了暖炉,渡了灵气,掩好了被。
邬钰走时,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
盛昭头疼欲裂地醒来后,周身特别的暖。
他怔了很久,才缓慢地爬起身,穿好衣出门。
邬钰就端坐在桃花树下,满脸肃色。
盛昭扬着笑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昨日是师尊把我捡回来的?都怪黎鸿,那小子藏的酒太容易醉了。”
“改天带回来给师尊尝尝。”
邬钰一字一句:“不许喝了。”
“以后都不许再碰酒了。”
盛昭笑意淡去,反问:“为什么不许碰?”
他不知怎么,心中一股郁气徒生,现在为什么又来管他?
盛昭垂眸又是邬钰冷冷的一双眼,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无妄仙尊滴酒不沾,便也来管着我?”
盛昭的态度太过反常,邬钰怔了下:“饮酒伤身,你当真要在那雪地里躺一晚,浑身不适后才肯戒吗?”
盛昭顿了下,藏在袖下的指尖微僵,面上依旧冷淡:“用不着您可怜我。”
他丢下一句极嘲讽的话,转身就走。
盛昭用不着邬钰因为他过得太惨,来可怜他,他要的不是这个。
邬钰沉寂许久,有些怔然。
他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过去,就全变样了。
盛昭没有回房,而是下了天山。
等邬钰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就没再走了。
撑着树,不停深吸着气,眼眶愈来愈红,盛昭仰首憋了憋,他心里难受得鼓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熏得他眼睛又酸又涩。
最后,他硬是把泪憋回去了……
邬钰今日又等了盛昭一日。
早膳时,盛昭跟他吵了一架,走了。
午膳是邬钰亲手做的,做了盛昭最喜欢吃的玉圆子,等到傍晚,也没等到人。
邬钰独自一人将未动过的碗筷饭菜全收拾了干净,到了晚膳,他摆了一坛酒在空空的桌面上。
他等啊等。
等给盛昭定下的门禁时间过了。
等到月上三更。
才等到盛昭归家。
盛昭显然也未想到邬钰在等他,现下都三更半夜了,他静静看着前方在孤寂的月光下,身处一片茫然雪地中的背影,有些发怔。
没有了他的邬钰,好似没有了半分人气,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
他积压两日的惶恐骤然爆发,又死死被盛昭压在心里。
他是害怕的,他不想让自己的那些不堪被邬钰知晓,他希望盛昭在邬钰面前,永远都是那副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模样。
他怕邬钰难受,也怕邬钰因此会对他产生别的看法。
他很厉害,他的天赋很好,他可以五年就晋升至元婴,他会自己把仇报回去。
他其实不是废物。
他不想再被丢下了。
盛昭是知道的,他怎么能把江千舟去跟邬钰比?江千舟也配?
可是当年的记忆实在太深了,这是他一生都逃不过的梦魇。
盛昭怕的是,邬钰对他的好,不是因为邬钰是他的师尊,而是因为他太可怜了。
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也不想跟邬钰吵。
盛昭其实一直很怕,怕见到邬钰这幅离他很远、很远的模样。
“有事?”盛昭冷声问,哪怕他现在难受得指尖都在发颤,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冷静下来。
邬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入了神,盛昭的气息他又太过熟悉,没有戒备。
直到盛昭出声,才察觉盛昭早已来到自己的身边。
邬钰撑桌站了起身,一袭鹤氅不停地落下雪絮。
一定等了很久。
盛昭垂下眸。
在邬钰眼里,这个垂眸就是漠视的意思,冷淡得不行。
他轻叹一口气:“我今早语气太重了。”
盛昭指尖微僵,攥紧了手心。
邬钰还未曾跟盛昭经历过这么闹心的时候,他嘴笨,顿了很久,才继续往下哄:“你不要生气。”
“不是不让你喝酒。”
“是我太担心了。”
邬钰微俯身,拿起桌上的一坛酒,攥在手里,“你想喝,我可以陪你一起喝。”
“你不是不喝酒吗?”
他这一句说出,两人都吓到了。
盛昭是才发觉自己这么没出息,眼酸就算了,嗓子还涩,哭腔都跑出来了。
邬钰是因为,他觉得是自己把盛昭弄哭的。
邬钰轻吸一口气,有些头疼地笑:“我没哄过别人,次次哄你,怎么次次都把你哄哭。”
这个“次次”是指以前邬钰罚盛昭抄经书,盛昭抄得手疼,被邬钰揉着手哄时,“呜呜”地掉泪,可怜又可爱。
还有怕黑怕冷时,邬钰会一直陪着盛昭,等盛昭睡去,他走时会把盛昭眼中溢出的泪意拭去。
还有……之前醉酒时,在他怀里哭着说自己太累时。
盛昭其实不娇气,除非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可怜巴巴地去喊“师尊”。
邬钰哄过的次数其实很少。
邬钰轻声道:“师尊的错。”
盛昭下意识在心里反驳,不是你的错。
他面上却什么都没说,自己静了好一会儿。
邬钰叹了一口气,有些束手无策,抿唇也安静下来,无论他说什么,盛昭都冷漠无比。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没法子,很是头疼。
盛昭站不下去,转身就干脆利落地坐在椅子上,冷着脸闷声道:“不是要陪我喝酒。”
“那就喝。”
邬钰的确没喝过酒,饮得很生疏,品茶一般浅抿一口,入口就是辛辣苦涩,他微蹙眉,但面上仍旧淡淡。
过了很久,邬钰才慢慢品出余留的那一份醇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而盛昭已经自己给自己灌了好几杯。
这坛酒是邬钰随手在私存里拿的,也不知放了多久了,开坛就一股冲人的酒味。
浓厚的醇香,还没喝,单闻就知它烈。
盛昭吃酒容易上脸,这酒还是不一般的烈,他只饮下几杯,颊侧就慢慢染上淡粉,一路晕染到眼尾,愈发变得酡红。
偏偏心里头还记得他在跟邬钰冷战,硬是撑着冷下一张脸。
邬钰瞧着瞧着,又忍不住叹气。
也不知这一顿酒过去,能不能别跟他生气了。
邬钰心里愁。
于是又抬起酒杯解愁。
他们安安静静地对饮。
谁也不出声。
邬钰一个晃眼没看住,再抬眸就发现盛昭已经喝醉,酒气入体,他身上在发热,呼着热气时,邬钰才后知后觉,其实自己醉了半分。
他蹙着眉,揉了揉眉心,单从表情看,明显一脸的不适应。
这酒,是盛昭逼邬钰喝的。
盛昭灌着灌着,把自个给灌醉了,晕乎乎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何年何月。
他只觉得自己很难受。
很难受很难受。
这酒一点都不好喝。
他还硬逼着邬钰来跟他一起受罪。
盛昭攥紧了酒杯,指尖发白,神色更冷了:“别喝了。”
“我让你喝这么多了吗?”
邬钰怔了下,听盛昭的话,放下酒杯。
盛昭醉得厉害,他有些呼吸不过来,不知怎么,心里发疼,他停不住手,给自己灌了一口又一口。
想把自己灌成昨天烂醉时。
醉了,睡过去了。
就不疼了。
明明叫人别喝的是他,结果自个喝得停不下来,邬钰垂眸看着对面的小醉鬼,准备等人疯玩,就把人送回房。
结果小醉鬼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邬钰总算坐不住了,皱着眉想去拦。
邬钰刚握上盛昭的腕骨,就被人甩开,抬眸就是一根如玉的手指。
手指的主人在指着他的鼻子。
盛昭指着邬钰,因为醉酒,顿了半响,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想要说什么,他脸色还是冷的,即使眼前的视线模糊一片。
他醉眼朦胧地骂:“骗子,别碰我。”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化作一把利刃。
邬钰没听明白,他怔然许久,才觉心里发疼,问:“谁是骗子?”
兴许是醉了酒,盛昭认错了人。
邬钰想。
盛昭剔透的黑眸里只倒映着邬钰一个人,他红唇微张,软声软气,说出的话却在残忍地指认:“你。”
邬钰突然忆起,盛昭醉酒后,认错谁都好,唯独从来没认错过他。
他是骗子?
他骗了盛昭什么?
邬钰无措地被盛昭指了半响,仍想不明白,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透白指尖,“为什么说我骗你?”
盛昭冷声冷气,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邬钰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又问:“是因为我骗你才生气的,不是因为我不让你喝酒?”
盛昭点头。
邬钰又问了:“那怎么样你才肯消气。”
第99章 贱【二】
盛昭真正喝醉后, 记不得醉后的事,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出自己昨夜跟邬钰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记得邬钰之前说过, 他醉时很乖,盛昭暂且信了, 他昨日情绪上头,逼着邬钰喝酒,自己也喝个烂醉, 没脸去见邬钰。
而且,这件事还没过去。
两顿酒, 足够盛昭清醒过来了。
他在心里问自己,所以呢, 他做不到去质问邬钰为什么瞒着自己,也做不到跟邬钰大闹一场。
他只能跟邬钰冷下去。
盛昭想冷静一会。
他绕过前院, 径直下了天山。
去元清峰将郁安易叫了出来。
盛昭脸色不好, 冷声问:“你之前是怎么放裴戚晏进来的?”
郁安易静静回答:“我给了他弟子令,后山无人看守时,有处较薄弱的阵法,只确认弟子令。”
盛昭当然不会认为裴戚晏会这么轻易放弃,他玩了这么久, 可不是要这么轻拿轻放。
之所以先回宗,是因为在修真界,在剑宗, 裴戚晏就算再气都得憋着。
因为只要裴戚晏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修真界就能举着魔尊私自潜入剑宗, 企图伤害仙尊之徒的大旗, 攻入此时因为魔尊主动求和而魔心惶惶的魔界。
只要裴戚晏脑子还在,就不会对盛昭下手。
过了几日,盛昭猜测,裴戚晏也快到了。
当务之急,是先将宗内的阵法漏缺补全。
听罢郁安易之言,盛昭第一时间就找谢长老说明此事。
谢长老因为之前仙尊逐郁安易出宗一事,对郁安易的脸色并不好,他语气严厉地问:“你的弟子令怎么会在魔尊的手上?”
郁安易被逼问得说不出话。
这弟子令确实是他亲手给出去的,他只在乎自身,剑宗被魔尊潜入的风险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这是被谢琮步步逼问,才觉难堪,竟一字都说不出口,郁安易面色难看:“闭关前的事了,忘了。”
“百年前的事仙君到现在才记起来跟我说!连事情起因都忘光了?!”谢长老气得险些说不出话。
百年?百年!
要是裴戚晏有这个心思,剑宗早被魔族趁虚而入了!!!
郁安易被质问得面红耳赤,狠狠咬住了牙,垂下的眼里一片戾色,隐隐冒出了红光。
他本就心魔驻体,情绪一个控制不住,魔气就开始隐隐外露。
身为剑宗顾全大局的长老,谢琮自然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眼神狐疑地看向郁安易。
盛昭骤然握上郁安易的腕骨,轻轻捏了捏,是安抚的动作。
盛昭笑笑:“那魔尊诡计多端,定是趁仙君不注意偷拿的罢?而且仙君闭关百年,刚出关就一阵颠沛流离,现在才发现也是情有可原。”
郁安易瞳孔紧缩,那一点红光骤然消失,嗓子发紧,盛昭在为他解局?
果然,听罢盛昭一言,谢长老的面色果然缓和下来,郁安易身上隐隐浮现的魔气气息只短短出现一瞬,谢长老看了郁安易几眼,没发觉出不对劲,剩下的一丁点怀疑也消失了。
盛昭继续道:“当务之急,是请宗内的法修补全阵法。”
谢长老怒气冲冲地瞪了郁安易一眼,才颔首下令,等几位法修到了后,郁安易带着他们去了后山,找到阵法薄弱的方位后,盛昭做主请示谢长老,带着郁安易先行离去。
没了谢长老时时刻刻对自己的怒视与压迫,郁安易顿时轻松不少。
他落后盛昭半步,跟着人走。
嗓音很低,却带着笑意:“谢谢主人帮我。”
盛昭一哂:“少做点蠢事。”
郁安易呼了一口热气,低声应了。
他心里本还有不愤,听罢却改变了想法,当年将弟子令给裴戚晏的自己,的确是蠢。
万一裴戚晏通过他的弟子令潜入剑宗去寻主人,他后悔都来不及。
就连对方才指着他脑袋骂,现在在补全阵法的谢长老,郁安易也消了气,万幸,万幸在盛昭没被裴戚晏拐走之前就将这个漏洞解决掉了。
“主人……现在去哪?”郁安易轻声问,他不是很习惯这个称呼,但他都未曾发觉,他从一开始极其憋屈的不情不愿,此时早就转成了羞赧。
盛昭随口道:“出宗,等人。”
郁安易蹙眉:“等谁?”
盛昭斜了郁安易一眼。
郁安易以为盛昭在指他逾矩了,的确,按照常理,奴的确不该插手主人的事,听闻,人间犯了这规矩的奴仆,下场都不太好。
郁安易心内一紧。
盛昭却只是轻轻放过:“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郁安易却怔然起来,盛昭是不是对他太宽容了?他将盛昭迫害成那般模样,他是盛昭的仇人,如今他都成为盛昭手中的狗了。
盛昭都不忍对他打骂。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郁安易竟有些惶恐。
郁安易轻声问:“为什么不报复我?”
盛昭奇异地挑眉,顿住脚步:“?”
郁安易蹙眉,想不通:“我喊你一声主人,你就原谅我了吗?”
盛昭突地笑出了声:“所以,郁仙君这是在找骂?”
他语气玩味,眼神又出现了郁安易熟悉的恶劣:“我倒是头一次发现,仙君这么的——”
郁安易心中忍不住期待,盛昭是要夸他吗?这么的什么?
盛昭残忍地吐出一个字,“贱。”
郁安易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盛昭很不耐烦地道:“我最近心情不好,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别来招惹我。”
郁安易笑容不僵了,他想,原来是盛昭不想把气撒给他,盛昭只是心情不好才骂他的。
祂那么得好。
郁安易又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惹盛昭生气的人都该死。
盛昭嗓音发冷:“听不懂人话?”
郁安易一怔,语气有些委屈:“好,那我不问了。”
盛昭出宗后,又转回了后山,不过不是宗内的后山,而是宗外那处阵法薄弱的地点。
法修们的动作很快,此时人已经走光了。
郁安易见盛昭来此,立马想清楚盛昭等的人是谁:“你在等裴戚晏?”
盛昭慵懒地应了声。
“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后面改了下,宝子们重新看一眼!啵啵~
第100章 借宿
裴戚晏的嗓音远远传来。
郁安易霎时如临大敌。
下一瞬, 盛昭背后突然一凉,他转身回眸一看,不知何时, 他身后黑雾弥漫。
裴戚晏从黑雾里走出, 他两额因魔化长出了一双角,玄衣邪肆, 深紫的眼眸是压抑到极致的癫狂跟偏执。
郁安易上前一步,迅速抽剑挡在盛昭面前,白衣清冷, 眼神凌厉。
郁安易保护欲强势的动作瞬间刺激到裴戚晏,他狭长的眼眸危险地眯起, 看一个死人般看着自己的前情人。
郁仙君的实力在魔尊面前算得上一个笑话,魔气在二人都未反应过来时狠狠攥住了郁安易的脖颈, 将人吊在半空中。
裴戚晏下的死手。
郁安易的脸迅速没了血色,青紫骇人, 宛如一具尸体, 他连呼痛都叫不出口。
生死之间,千钧一发之刻——
“裴戚晏,别让我再多讨厌你一分。”盛昭面无表情,冷声说。
裴戚晏怔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盛昭,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将郁安易摔在地上。
郁安易伏在地上,剧烈咳着, 他铁了心要在这个求而不得的疯子面前宣誓主权, 告诉裴戚晏他才是对盛昭特殊的那个。
他咳得嗓音里弥漫出血腥味, 硬撑着道:“咳, 谢……咳咳,谢谢……主人,咳救,救我。”
裴戚晏面色霎时变了,他一脚踩在郁安易的背上,逼得郁安易咳出一口血,他阴测测地笑了笑,轻声反问:“主人?”
他看着盛昭,有些难过又带着恨意地问:“所以哥哥当时救他,不是因为剑宗,而是因为他是哥哥的狗吗?”
盛昭颔首,厌恶地说:“挪开。”
裴戚晏踩在郁安易的背上,踏了过去,走到盛昭的面前,他的确挪开了,以这种残忍的方式。
他们分隔数日。
裴戚晏贪婪地注视着盛昭,一字一句道:“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
郁安易痛苦喘息的姿态僵硬地一顿。
裴戚晏继续道:“就因为他当了哥哥的狗,所以哥哥独独原谅了他?”
裴戚晏语气森然:“我好嫉妒啊,哥哥。”
盛昭蹙眉,神色冰冷:“你认清楚,我不是你哥哥,这一切都是一场戏。”
“不是!”裴戚晏咬牙道,“哥哥就是哥哥!”
裴戚晏吸了口气,“我对不起你,我认。”
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可以,噬心蛊我可以给自己种,反正……我们魔族的心有跟没有都没区别。”
“疼跟痛我都会尝,但我对哥哥的心永不会变。”
他仰首看着盛昭,抬手抓住了盛昭的衣角,“哥哥不要对阿晏生气了,我不要哥哥当我的妻子了。”
“我也可以当哥哥的狗,只要哥哥能原谅我,只要哥哥……不离开我。”
裴戚晏跪在盛昭的面前,毫无尊严地祈求着。
盛昭表情没有半分波动,他甚至倒退了几步,扯开被裴戚晏攥住的衣角,态度全然是厌恶与恶心,一点都不想跟裴戚晏碰上半分。
这样的盛昭,甚至让裴戚晏想不起来几天前还在他怀里醉酒睡去的哥哥,他们还曾亲密地共饮过一杯酒。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裴戚晏怔然地阖了阖眸,心里有些疼,这股疼在慢慢地蚕食着他的心脏,让他愈发地痛。
盛昭一眼都没去看裴戚晏,他与裴戚晏擦身而过,俯身扶起了郁安易。
他背对着裴戚晏道:“不需要。”
盛昭扶起来人后,还递给郁安易帕子掩口,裴戚晏眼睁睁瞧着对他满脸冷漠之人,对郁安易却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忠犬,只有你做得来。”
“我也只要你。”
轻飘飘地五个字,像一把重锤重重敲在郁安易心上,他怔怔然看着盛昭,后半响才慢慢回过味来,心悸得厉害,眼中都带上了兴意。
当初对着照玉的爱慕之情如今全转到盛昭身上来了。
郁安易掩口咳了咳,唇间带血,本是清冷病弱的模样,却因盛昭这句话带上几分颜色。
他敛目时,若有若无扫了裴戚晏一眼,道:“多谢主人……咳,赏识。”
盛昭:“今日委屈你了。”
郁安易:“无碍。”
……
裴戚晏瞧得眼都要红了,恨不得将郁安易杀了了事,可他又怕盛昭怪罪他。
他何曾想不到盛昭是故意在他面前,与郁安易做出这幅模样的?
做给他看,用来扎他的心窝子。
是有用的。
疼,又气又疼。
明明前几日,只有他一人才能跟盛昭亲密。
今时今日却……
裴戚晏难受得紧,他心疼哥哥为了气他,逼自己跟他们、跟郁安易摆出这么一副姿态。
本来他的哥哥就已经受尽苦楚了。
他疼,有哥哥的半分疼吗?
裴戚晏这般想着,慢慢的也就不气了,郁安易算个什么玩意儿,只不过是哥哥为了气他的工具罢了。
裴戚晏低声道:“我明日还会在这等哥哥来。”
盛昭冷嗤:“那你等罢。”
裴戚晏继续道:“哥哥不来,那我就日日守着剑宗。”
裴戚晏执意如此,盛昭也不想同他掰扯,反正有他在,裴戚晏也不敢对剑宗下手。
他拿出弟子令,阵法容纳进他跟郁安易的气息后,盛昭头也不回,抬步踏进阵。
阵法一闪而过后,盛昭的身影霎时消失。
裴戚晏重重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梗在他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让他更加难受。
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喘不过气了。
他剧烈喘息着,慢慢的,裴戚晏红了眼,他本以为见到哥哥后,总会有些改变的。
至少挽回半分也好。
谁曾想……
盛昭,你真绝情。
真狠啊。
·
郁安易跟在盛昭身后走了好一会儿,咳嗽才渐停,盛昭斜了他一眼,郁安易脖颈上全是刺目的青紫勒痕。
十分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盛昭蹙眉:“别叫人看见了。”
郁安易连忙用灵力掩盖住,他顿了顿,轻声说:“且放心,只是那裴戚晏——”
盛昭打断:“你为我担心什么?”
郁安易兴头未过,被盛昭接连打了两棒子,也一再忍让:“好,我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主人当真只要我?”
盛昭脚步一顿,突兀地轻笑了声:“场面话,仙君当真信了?”
郁安易面上血色霎时全无,“什么意思?”
盛昭挑眉,眉梢尽是恣意,随性道:“做给裴戚晏看的一场戏,你也瞧见他可气得眼都红了。”
“我心里很爽快。”
“怎么,仙君不爽快?”
郁安易勉强勾了勾唇:“怎么会。”
盛昭笑吟吟的:“怪我先前没同仙君打招呼。”
郁安易摇摇首,抿紧唇一言不发。
这是一场戏。
那方才为了盛昭仅仅五个字就春心萌动的郁安易就是一个笑话,丑态毕露的笑话。
郁安易难堪得要命。
盛昭下一句却问:“冒昧了,我现在同仙君说,你愿意陪我做这一场戏吗?”
郁安易睁大眼眸,定定看向盛昭,哑然到:“什么?”
盛昭说得更详细了:“在裴戚晏面前,与我演得亲亲密密。”
郁安易呼吸一紧,喉结滚了滚。
他兴许是昏了头,这么折辱他的法子,他竟也有些意动。
可是……盛昭会同他演得亲密。
那句“我只要你一人”,郁安易可以听很多、很多遍。
反正“主人”也叫了,跪也跪过了。
“我愿意。”
郁安易说出口的速度远比盛昭想象的要快,他笑笑,眼里神色意味深长,“这可是仙君自己答应的。”
郁安易颔首。
盛昭满意地笑了。
这一步一步都是郁安易自愿的,他可没有半分逼迫。
对郁安易,盛昭要用软刀子。
磨碎郁安易一身傲骨,让他一步一步自甘堕落,沉入泥塘。
傍晚时分,盛昭踩着门禁到了天山脚下。
他站了一会儿,又转身晃悠去了主峰,毫不客气地敲开了黎鸿的门。
盛昭理直气壮:“借个宿?”
黎鸿一连发问:“怎么跑师兄这来了?被你师尊赶出来了?你怎么惹他生气的?仙君那样的人,也会被气着?”
盛昭笑笑,没否认。
他与邬钰的事,不能跟黎鸿说得太清楚。
“我师尊是人。”
“又不是真的是仙。”
“有什么区别?”黎鸿反问,在许多人眼中,无妄仙尊等同于仙。
盛昭怔了下,他垂下眸,“你说的也是。”
邬钰这样的人,的确不会在意太多人太多事。
黎鸿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让盛昭进来了,“偏房还有处卧榻,你要是不想同我睡,就去睡那?”
盛昭颔首:“就那。”
盛昭又问:“有酒吗?”
不等黎鸿回答,他又道:“算了。”
黎鸿摸不着脑袋,小师弟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自觉自己是师兄,想开解一二的黎鸿:“你跟仙尊起了什么矛盾?”
盛昭顿了半响,摇摇首,他苦笑:“没有矛盾,是我自己想不开。”
他话说得模糊,黎鸿知晓盛昭不想让自己问下去,只好又转了个话题,“那为什么想喝酒,又不喝了?”
盛昭静了静,“戒了,以后都不喝了。”
黎鸿大惊,紫袖一挥:“这怎么能戒?有什么好戒的?借酒消愁啊,你现在愁,那不得先吃上两口酒消消?”
“小师弟,你戒了,可就没人陪师兄吃酒了。”
说到底,就算是剑宗,宗内也会分个三六九等,真正能交心交底的,黎鸿也就盛昭这么一个好友。
盛昭:“我只是不想再让自己醉了。”
“你想吃酒,我自然陪的,别怪我用灵力除酒力即可。”
黎鸿叹了又叹。
盛昭往偏房走,转过身,嗓音中又带上笑调侃:“我可要住个好几日,也不知师兄那小偏房容不容得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