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话已然说出,屋内有几位显然已经坐不住了。
贾敬几人倒是稳坐不动,就看着对面角落里,犹犹豫豫起来两三人,在胡典籍冷然的目光下,走出了屋子。
一直到没人再起身,胡典籍再次看向屋内剩下的不到十人,脸上带着讥笑,
“都决定留下了?”
“老夫已经给了你们机会,既然不想走,那么就别怪老夫磋磨人了。”
胡典籍伸手指着留下的人,“老夫保证,最后你们都会走的!”
“做事!”
胡典籍一甩袖子出了屋子,紧接着其余两位典籍也跟着出去。
留下的这不到十人也是淡定,都兀自坐了回去,开始梳理手上的活计。
贾敬看似随意瞥了一眼,有好几位都挺眼熟,譬如先前被程一序捂过嘴的庶吉士,名叫赵呈;再譬如,之前心胸豁达洒脱、席地而坐的小胖子,名叫郑春。
都是些心性不错的苗子,若是能……
程一序用胳膊捣了一下贾敬,贾敬转头看去,程一序眯着眼道:
“你这狐狸,一肚子坏水想什么呢?”
贾敬手指摩挲着下巴,“琢磨着,把你论斤两卖了,能卖几个钱。”
“呵。”程一序冷笑。
贾敬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天珍阁三日后有一场书场清谈,你们可有兴趣?”
宋子虚一听,顿时来了劲儿,“培元是要去参加?能带我们一道去?”
他虽然不是京城人,但是对天珍阁以及天珍阁的书场清谈却是闻名已久。
京城大多数的读书人也都知晓天珍阁的大名。
薛琼也诧异地问道:“培元要去?”
贾敬点头,心想着,那天天珍阁小厮也没说不给带同伴不是?
大不了,让宋子虚薛琼他们去答题,贾敬不信他们过不了。
程一下没啃声,贾敬有些好奇,直接开口问道:“你不去?”
“你们都去,我岂有不去的道理?”程一下摊了摊手。
“能带上我们吗?”
贾敬闻声看去,不知何时身旁已经凑近了三四人,为首的正是郑春,小胖子目光希冀地看着贾敬。
第76章
莫名, 贾敬这一屋子的同僚皆要前往三日后天珍阁的书场清谈。
小胖子郑春还怕贾敬为难,提议着趁这两日,大家下值后就去天珍阁答题。就算偶有不过的, 到时候携同同伴,也没什么大碍。
如此做,倒也让贾敬省了心。
三位典籍回来时, 屋内寂静, 看到屋中情形时, 胡典籍显然一愣, 而他旁边的典籍朝他挤眉弄眼,脸上带这些喜色。
他的声音压得的极低,“我说这批苗子可以吧?”
“呵。”胡典籍冷笑一声, 目光扫过剩下这些伏案做事的青年人, 没有回答,径直朝他角落的位置坐下。
下午,天上的乌云压下,天光变暗, 大家只好点起了灯。
灯刚点上,外面便风雨大作, 倾盆而下。贾敬看了看窗外, 心道:
算算时辰, 这会子太后应当是刚过神武门, 她今日回京选得这个日子, 果真不怎么好。
想法稍纵即逝, 贾敬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沉浸于翰林院的故纸堆里, 梳理着需要梳理的史料, 饿了就吃些萧淮川送来的糕点,好不自在清闲。
下值时,贾敬刚上马车,外头跟车的阿禄便说起了太后今日回京的事。
“二爷,您也晓得,我有个族兄在城门口当守卫。说来也巧,他今日下值到西边买东西,便遇见了小的,咱们就聊了一会子。”
“今日下雨路滑,太后娘娘在神武门外,下马车欲换仪仗时,听闻摔了。”
贾敬:“摔了?”
阿禄隔着车帘的声音传过来,“是,听闻摔得不轻,将旁边跟着的张二小姐吓得不轻。”
贾敬眼眸微凝,“张二小姐?”
“太后命其去神武门接驾了?”
阿禄:“是,张二小姐是太后娘娘钦点去神武门接驾的。”
他说着,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小的还听说,太后娘娘唤张二小姐伴驾,是为了与太子殿下……”
阿禄的话说到一半猛然顿住,“小的失言!”
贾敬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在马车壁上,没有说话。
太后,张家,张二小姐,太子妃……
他们的打算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萧淮川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这才借口风寒,闭宫不出,也避开和张二小姐的会面。
那么这样看来,萧淮川对天丰帝极力撮合这门亲事,也是不愿的呢?
萧淮川是不满意天丰帝的安排和掌控,还是仅仅不满意那位张二小姐呢?
贾敬心中不由得想了许多,最后只是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阿禄见里面不再传出声音来,噤了声,不再多言。
翌日,贾敷携着贾赦一大早便前往了京郊码头,欲乘运河顺流南下。
贾敬还需要当值,只是在宁国府门前拜别兄长和弟弟,便只能目送着他们离开。
倒是让贾敬意外的是,史云棠居然也仅仅是在府前送别,贾敬还以为,史云棠会一路将贾敷送上船。
可瞧着史云棠因离别难受而泛红的眼眶,贾敬也不觉得是他们二人闹了什么矛盾。
史云棠强忍着眼眶传来的酸涩之感,对上贾敬的目光,轻声道:
“不送了,我怕去了……更加舍不得。”
说完这句话,史云棠猛然一个转身,便迈步朝宁国府内走去。
贾敬愣怔住,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本就人丁稀少的宁国府,少了男主人后,就更加冷清了。
一晃眼,便到了休沐日,也是天珍阁举行书场清谈的日子。
在这之前,薛琼、宋子虚连同郑春等几位同僚,顺利通过了天珍阁的试题,拿到了参加书场清谈的名额。
贾敬这边刚出府,就在宁国府的门口看见了一架眼熟的马车,是萧淮川日常出行驾的马车,他眼眸不禁一亮,脚步都快了几许。
今日跟在萧淮川身边的,依旧是小德子,贾敬对这位小太监已然眼熟了。
小德子躬身作揖,“二爷,殿下在里面等着您呢。”
说着便卷起了车帘,贾敬抬腿便钻进了马车,入眼便看见了撑着额垂首小憩的萧淮川。
萧淮川恰好睁开眼,眼尾带笑,“阿元,你来了。”
贾敬定定地望着萧淮川,眉却下意识蹙起,眼中的担忧都要溢出,
“才三日不见,怎么消瘦成如此?”
不是说装病吗?怎么瞧着跟真病了一样。
“淮哥,你的那套装病说辞,不会是故意骗我的吧?”贾敬瞪着眼睛望着萧淮川。
“那哪能啊,我怎么会骗阿元呢?”萧淮川声音低沉,似是呢喃,“既然装病,那自然要像些。”
贾敬还是不放心,半信半疑道:“真的?”
萧淮川一脸正色,“当然。”
贾敬眯了眯眼,忽然问道:“淮哥装病,是为了躲张二小姐?”
萧淮川微微一怔,阿元在说什么,什么躲张二小姐?
还未等他问,贾敬便自顾自的接着开口道:“那日太后回宫,特地传张二小姐,前去接驾,淮哥可是因为这个才装病没去?”
萧淮川这才听明白,这才知道贾敬是误会了。
他眼睑微垂,若是阿元是这样想的,也好,省得他再找理由了。
“是,不想去。”
贾敬听到这句,眼皮不禁挑了挑,喉结轻轻滚动,问了句,“淮哥不喜张二小姐吗?”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萧淮川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语气里也透露着凉意,“简直可笑。”
就算萧淮川不曾意识到自己对贾敬的特殊情谊,他也不会如天丰帝如愿,真的娶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先前萧淮川放任不管不顾,不过是知道,天丰帝就算属意张二小姐,也不可能在张二小姐这个年纪赐婚。
那么有张二小姐在,能为萧淮川省下许多事,他又何必折腾呢?
但目前看来,他需要做些事情了。
无论是太后、承恩公张家以及天丰帝的迫不及待,还是萧淮川看清了自己的心,都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贾敬默然,也不再问,只是道:“淮哥莫要因为这些事,当真伤了身子。”
萧淮川今日瞧着,面上确实显得有一丝苍白,但胜在精神气好,他朝贾敬温和笑着,嘴上却道:
“阿元如今能体会到,我看你病时的感受了?”
贾敬眨了眨眼,不认同萧淮川的话,“简直是强词夺理。”
萧淮川稍稍一挑眉峰,他一伸手臂,手掌落在贾敬的腰际,握了握,贾敬身体下意识一缩,诧异地望着萧淮川。
萧淮川面色如常,“你瞧,你这腰细得,我一掌就能握住。”
他这话自然是夸张说法。
贾敬腰际传来的温热让他只觉得发痒,他不由得动了动腰,朝旁边移了移,还不忘瞪了萧淮川一眼,
“在哪里学的登徒子行径?”
“难不成淮哥还学楚王,独爱细腰不成?”
贾敬被萧淮川逗弄,眼里带着恼意,忍不住刺了萧淮川一句。
萧淮川眯着眼,被比作楚王也不恼,“阿元可是错怪我了,我可不爱看别人的。”
贾敬扯了扯嘴角,只当萧淮川打趣自己。
他眼里闪过一丝怪异,仔细打量着萧淮川,他怎么觉得今天萧淮川给人的感觉,有些怪呢?
萧淮川慵懒随意地靠着,垂眼看着贾敬,随意他打量。
可贾敬左看看,右瞧瞧,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他嘴唇嚅嗫,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萧淮川轻笑出声,“阿元可瞧出什么了?”
明明态度温和如春风,落贾敬眼里却显得有些扎眼,不禁白了萧淮川一眼。
忽的,贾敬动了动鼻子,像是闻到了一股苦味,他顺着味看向了萧淮川,抬眸看着萧淮川,
“还说没病?这一身的药味!”
贾敬说着声音都抬高了几分,萧淮川这一身药味,都快要将人腌入味了。
萧淮川一滞,眼底划过一丝懊恼,居然将这茬忘了。
他近日喝的药,甚是苦寒,连喝了几日,身上难免沾了味儿。
可萧淮川已经习惯,而他又没有扑香粉带香囊的喜好,这一身药味儿,一接近贾敬,便漏了陷。
贾敬见状,哪里不懂,打量着萧淮川如今没什么异样,只当他是好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紧接着,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哼了一声,就直接转过身,不理人了。
萧淮川轻啧一声,伸出手扯了扯贾敬的袖子,缓缓道:
“阿元,我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贾敬依旧不理人,也不看萧淮川。
萧淮川态度又软下了几分,“阿元,这次是我不对,咱们贾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
“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
贾敬微微转过头来,眼神斜睨着萧淮川,说出的话也锋利得很。
“微臣可不敢跟殿下置气,殿下若是有什么事,也犯不着让微臣知道。”
“殿下的事情,微臣更没资格去过问。”
这话明显气意未消。
萧淮川额角有些发疼,伸手拉住贾敬的手,认真的望着贾敬,
“阿元,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贾敬抽了抽手,萧淮川力气不小,一时没抽出来,他便也不纠结这个。
而是抬眸对上萧淮川的目光,抬了抬下巴,却不说话。
他眼里的倔强仿佛在说,既然说不是故意瞒着,那就说说为什么瞒着他?
萧淮川抿了抿唇,脸上眼中尽显纠结之色,他在犹豫,犹豫怎么该和贾敬解释。
他的神情变化,贾敬自然看在眼里。他的心不禁沉了沉,脸色也愈发冷淡,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原来,当知道萧淮川有事瞒着自己的时候,萧淮川的不信任,会让他这样失望和难受。
可是,他也有事情瞒着萧淮川不是吗?他都没有做到坦诚相待,又怎么可以这样要求萧淮川?
贾敬只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甚至于恼羞成怒,恼的是他自己。
下一瞬,萧淮川又重新握住贾敬的手,贾敬下意识看去。
“阿元,别恼,我说。”
第77章
贾敬眼眸顿住, 随后垂眼,错开萧淮川的视线,被萧淮川拉着的手指微微蜷缩, 却没有挣开。
他低垂的眼睑,遮掩住眼底捎带的那一抹自嘲。
人还真是虚伪,就算嘴上说得再不在意, 再不好奇, 可心却骗不了人, 控制不住的想起窥探。
萧淮川眸光扫过贾敬没有收回去的手, 心中稍稍放松了些,语气也变得缓和几分,
“阿元。”
萧淮川没有接着说原因, 而是又唤了贾敬一声, 那执着样,仿佛贾敬不理他,他便会一直唤他。
贾敬微微转动眼睛,终于是对上了萧淮川的目光, 漆黑的瞳孔定定看着萧淮川,“你说吧, 我有在听。”
萧淮川叹了口气, 脸上是藏不住的无奈和苦涩。
“我确实在喝药。”萧淮川先是将这件事认下。
贾敬闻言, 眼眸微动, 他抿了抿唇道:
“既然是真的病了, 为何要瞒着我?”
“你是怕我担心, 不想我知道?”
可即便是这样的理由, 贾敬自觉自己也不会接受。
“我确实不想让阿元你知道。”萧淮川轻轻颔首, 可还未等贾敬说话, 萧淮川忽然话锋一转,“至于其中缘由……”
萧淮川欲言又止,可他越是这样,贾敬的心越像是被猫挠了一般,他语气不禁急了几分,“原因是什么?”
萧淮川勾起一抹苦笑,眼底甚至有了几分难堪之色,好似是什么窘迫之事,“着实有些……难以启齿。”
听闻此言,贾敬心中疑窦更甚。
他自忖与萧淮川一起长大,就连文淑皇后那等密辛之事,萧淮川都告诉了自己,如今又有什么难以启齿,不方便告诉自己的事?
在贾敬凝视的目光下,萧淮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其实,我并非是什么风寒之症,而是另有其他顽疾缠身。”
萧淮川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贾敬心头。
贾敬的眼眸猛地睁大到了极致,他的手下意识得用力回握,紧紧攥着萧淮川的手。
能让萧淮川隐瞒、讳莫如深的疾病……其严重程度可想而知,必然不简单!
萧淮川到底怎么了?他身上那顽疾又是什么?
贾敬艰难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嘴唇微张,“你……”
他想要问萧淮川到底如何了,是不是还在拿他寻开心,说玩笑话?
可贾敬心中清楚,萧淮川不会这样做。
那么,萧淮川说的便是真的……
贾敬张开口,话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堵在喉间,无论如何也无法顺畅地吐露出来。
他心中一横,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尖,刺痛顺着舌尖窜出。
贾敬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倘若萧淮川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那么他更加不能慌了心神。
他将混着腥味的血沫再次咽下,涩着嗓音道:
“淮哥,你我之间,又怎么会有难以启齿的呢?”
贾敬反握着萧淮川的手紧了紧,像是在向萧淮川表态,“淮哥,无论什么,咱们一同面对便是。”
萧淮川沉默,随后他别过头,似是不愿让贾敬看着他此时的模样。
“阿元,我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萧淮川自从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便愈发清楚,他未来大抵是不会和女子结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孩子了。
只是刚刚告知贾敬的这番话里,萧淮川故意模糊了话中的意思,就是为了给贾敬产生一个误导。
贾敬闻言一愣,像是没明白萧淮川的意思。
萧淮川神情落寞,低垂着眼,声音压得极低,“这些天都是在吃那些药,然而都没什么用……”
贾敬眨了眨眼睛,好似这才反应过来,脑袋“嗡”地一声响,目光则是情不自禁地看向萧淮川袍间位置,眼里藏不住的震惊。
萧淮川的意思是……他不举?
贾敬不免磕绊出声,“多久了?”
萧淮川幽幽看了他一眼,“日子不短了,一直看着,都没什么效用。”
“这……这……”
贾敬此时心中的复杂,他自己都难以言表。
他都已经做好了萧淮川是什么不治之症的准备了,结果是……萧淮川不举?
好吧,不能人道这件事来说,虽不能与性命相较,可也到底会伤其自尊,同为男子的贾敬自然清楚这点。
贾敬当真是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他也终于明白萧淮川先前的纠结,他口中的难以启齿。
怪不得萧淮川要以风寒之症为借口,怪不得他要瞒着人,居然是这么一件事!
贾敬定了定神,看向萧淮川目光是藏不住的复杂,他想要安慰几句,话说出口却磕磕碰碰,
“淮、淮哥,这事也不一定……总、总能治好的。”
明明是贾敬劝慰萧淮川,反而最先羞赧的也变成了贾敬。
萧淮川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嘴唇嚅嗫,面容带着些痛苦和脆弱,看向贾敬的眼神又是那么的信赖,
“阿元,这件事,我也只能说于你听了……”
贾敬望着这样的萧淮川,心头一颤,话顺口而出,“淮哥放心,我定会保守这个秘密!”
“也一定能找到神医治愈的!”
贾敬心中的震惊一直到天珍阁都未曾消散,反而萧淮川下马车时,便已经恢复到往常的模样。
贾敬望着萧淮川面色如常的脸,心道:果然是时日不短了,心绪调整的还真快。
那么,上一世的萧淮川,亦有这个毛病吗?
贾敬脑中不由得冒出这个想法,心也跟着一跳。上一世,害萧淮川的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萧淮川上一世异常的举动,是否和这件事有关?
贾敬想着便出了神,直到一个身影扑到他的身上,才将他猛然惊醒。
“培元哥哥!”
皇甫玦直接一个飞扑挂在了贾敬身上,贾敬没有什么准备,差点被他扑了一个踉跄。
“小心!”
萧淮川一手扶在贾敬肩上,一手撑着贾敬的腰,下一瞬,他原本还算温和的目光,此时透露着些凉意,落在挂在贾敬身上的皇甫玦身上。
跟在皇甫玦身后的程一序,敏锐地捕捉到萧淮川这一眼神变化,脸色陡然一变,一个跨步上前,呵斥道:
“阿玦,成何体统?还不赶紧下来。”
程一序一把将皇甫玦从贾敬身上扯下来,朝贾敬歉意一笑,却不看萧淮川。
萧淮川眼眸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这人应当是认出了他。
皇甫玦缩了缩脖子,自觉有些不妙,朝贾敬讪讪道:“我太高兴了。”
贾敬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阿玦今日也来了?跟程兄来玩吗?”
皇甫玦却微微抬起下巴,“谁跟他一起?我可是自己过了天珍阁的试题!”
贾敬讶然,都道天珍阁试题难倒一大片人,可贾敬如今瞧着,怎么他身边这些人,过天珍阁试题跟玩儿似的?
不过,下一瞬贾敬便推到了他心中的想法。
且不说薛琼为金科状元,就说贾敬如今翰林院的几位庶吉士同僚,也都是进士出身。
而皇甫玦,年纪虽小,但他可是三大书院浮白书院皇甫家的后人,实力自然也是了得。
贾敬望着皇甫玦得意的表情,少年人作此状并不会让人心生厌烦,反而会忍不住夸一声:少年意气,有挥斥方遒之势。
“阿玦果然聪颖。”
贾敬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皇甫玦粲然一笑,随后含着好奇的眼眸就看向了贾敬身旁站着的萧淮川,以及,萧淮川还放于贾敬肩头腰间的手。
“培元哥哥,这位大哥是你的朋友吗?”
皇甫玦自然不认识萧淮川。
方才皇甫玦和贾敬对话时,萧淮川便已经将皇甫玦打量了个遍,也将皇甫玦看了个七七八八。
一个不稳重的毛头小子,心思简单,喜形于色。
但见他与阿元亲近,萧淮川心中难免有些不爽,觉得碍眼。
贾敬显然也不想在这里暴露萧淮川的身份,至于程一序、薛琼、宋子虚以及其他同僚是否认识萧淮川,贾敬并不纠结。
不认识不打紧,若是认识,更好。
他今日邀这些同僚来,便是为了让他们和萧淮川见上一见。
贾敬点头便应道:“是。”
他看了萧淮川一眼,对皇甫玦道:“你便唤他……贺大哥。”
贾敬的这句话,引来了萧淮川的侧目。
他也是没想到,贾敬居然会说他姓贺。
皇甫玦也爽快的喊了一声,“贺大哥好!我是皇甫珏!”
“说来也巧,我有位好友,也姓贺,他……”
“咳!”皇甫玦话未说完,便被程一序一声咳嗽声打断,“就你话多!”
“堵在门口太惹人注目,我们还是先进去吧。”程一序建议道。
皇甫玦也不再多言,只是对于程一序的话,他直接抛了个鬼脸,转身便进去了。
程一序朝贾敬微微点头示意,便也跟着进去。
萧淮川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刚刚皇甫珏一道姓名,他便想起来了。
“上次你府上摆宴,他也去了吧。”
他还记得这少年说要比试,他有事先行离开,不曾知道后续。
阿元便是那次和这少年熟稔的?
贾敬在一旁轻声道:
“没错,是他。那位皇甫玦,是赣州浮白书院皇甫院长的儿子,他来京,是为了去国子监进学,而程一序是赣州程家嫡系,皇甫玦的表兄,如今同我一起在翰林院当差。”
萧淮川眯起眼,赣州浮白书院皇甫家的子弟,今年居然入了国子监。
这件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萧淮川还真的没有关注到。
想来,天丰帝也没有关注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落寞小萧:我有疾……
阿元震惊:你居然不行!!?[害怕]
第78章
贾敬与萧淮川进去时, 便看见天珍阁大堂中央,上次他们瞧见的那处书场,此时已经落座了好些人。
“培元, 你……”
宋子虚与薛琼早已经到了,见贾敬进来,他连忙招呼, 可话刚出口, 就看见了紧跟在贾敬身后进来的萧淮川, 瞬间噤了声。
贾敬可没跟他们说, 今日太子殿下也会来!
而宋子虚和薛琼两旁还坐着郑春等人,看到萧淮川的时候,同样震惊。毕竟琼林宴上, 可都见过这位储君。
但这几位到底稳重, 也注意着这样的场合,没直接一个行礼,暴露萧淮川的身份。
“子虚兄。”贾敬像是看不见宋子虚的异样,径直朝他们那里走去。
萧淮川自然跟在贾敬身后。
贾敬率先走到宋子虚面前, 宋子虚不顾形象,直接朝贾敬挤眉弄眼, 意为:太子殿下怎么也来了?这都不提前跟他们通个气吗?
薛琼郑春等人也是朝贾敬看去, 贾敬笑了笑, 直接指了指萧淮川,
“这是我一好友, 姓贺, 今日同我一起来见见世面。”
萧淮川也顺势应承了贾敬的话, 礼貌地朝薛琼等人笑了笑, “贺某今日叨扰了。”
宋子虚几人面面相觑, 心知太子殿下是微服出巡,不愿暴露身份,刚刚幸好没有冲动。
萧淮川这样客气,也让宋子虚等人受宠若惊,况且这天珍阁书场清谈,他们亦是客,萧淮川来此,对他们而言,怎么也算不上叨扰。
几人礼貌认真又郑重的回礼,“贺、贺公子客气。”
薛琼一来,便被同僚簇拥坐在了中间位置,见萧淮川和贾敬来了,薛琼想要起身让出这个位置,可刚站起身,贾敬便看出了他的意图,抬手打断道:
“谦之兄,你那位置可太过显眼,我不愿坐,我坐那便好。”
贾敬说着便手扯着萧淮川的袖子,朝同排长桌案的末尾空位走去。
待贾敬和萧淮川并排坐下后,薛琼收回目光,见左手边的宋子虚和右手边的郑春还在用看似隐晦的眼神打量着贾敬那边,便轻声提醒道:
“二位贤弟,这香茗清新甘醇,不可辜负。”
宋子虚和郑春连忙回神,迅速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茶水便呷了一口。
“这茶水当真不错!”
“不愧是天珍阁,就连这茶,都算得上一绝。”
而郑春更是夸张,“我过了天珍阁试题的当日,便来此用膳,那菜肴实属珍馐,在全京城也称得上这个。”
说罢,郑春竖起了一个拇指,他本就是老餮一枚,不是他吹,就这京城里,无论是名家酒楼,还是市井小摊,就没有几家是他没钻过的。
郑春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意犹未尽的神情,薛琼浅笑,“若是喜欢,以后常来,这试题难不倒你。”
“哪有谦之兄你说的那般容易!”郑春却忽的睁大眼睛,“这天珍阁多贵啊,这一餐就吃了我三个月的俸禄!”
“吃不起,吃不起。”郑春说着连忙摆手,真实不做作,引来周围几人的笑意。
清涩茶汤滚如喉中,几人也没先前那样紧绷,稍稍松了口气。
贾敬和萧淮川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他们也都松快些。
几人也并未再讨论与萧淮川相关。
太子殿下的态度已然明了,并不想暴露身份,他们又何必自找没趣。
“瞧,刚刚遇见的那两位,在对面。”
萧淮川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眼皮轻抬,朝对面的长桌案抬了抬下巴。
贾敬顺势看去,就见程一序和皇甫玦两人正坐在对面。
天珍阁这大堂的书场布置,前方中间放了一张短书案,便是书场。
而两侧则是对着放了两张长桌案,估摸着一张长桌案能坐下十五人左右。
贾敬打量着对面好一会儿,便确定道:
“对面和他们坐一起的几人,应当是程兄和阿玦的熟人。”
贾敬看得真切,程一序和皇甫玦坐在对面中间偏右的位置,与他们旁边的几人聊得甚欢,神情放松。
皇甫玦甚至与他旁边的一年轻男子玩闹起来,故意夺了那人手中的糕点,那人伸手捏了皇甫玦的鼻子,眼里却满是无奈和包容。
程一序则是坐在皇甫玦另一边,支着下巴瞧着。
萧淮川嗯了一声,目光在对面那一群年轻书生扫过,眼眸微闪,问着贾敬,
“阿元可曾见过对面坐着的几人?”
贾敬一怔,随后笑道:“天下读书人那般多,我怎么可能都认得?”
可话刚说出口,贾敬便意识到不对劲,眸光看向对面时,多了几许认真和探究。
皇甫玦和程一序身旁坐着的那几位年轻书生,衣裳布料瞧着便不俗,多是南方时兴的流行绸缎,做工裁剪手艺亦是不俗。
此时他们多数是随意慵懒坐着,看着百无聊赖,可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教养和矜持,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
京中大多数王孙公子,尤其是读书人,贾敬虽不怎么与他们来往,可随着家中姻亲来往,总是眼熟的。
这几位显然不是京中子弟,加上他们与程一序、皇甫玦那副熟稔的模样,贾敬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转头轻声对萧淮川道:
“他们应当是赣州来的,说不准就是浮白书院的读书人。”
萧淮川颔首,认同了贾敬的猜测。
“他们此时在京里……着实有些奇怪。”萧淮川缓缓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萧淮川话一出,贾敬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望向对面几人的眉头也不禁蹙起,
“确实奇怪。”
“去岁秋闱已然结束,今朝春闱会试也已经尘埃落定,可不需要外府子弟进京赶考,下一次进京赶考也当是三年后了。”
“倘若他们真的是浮白书院的读书人,大抵也不会是为了国子监入学。”
皇甫玦进国子监读书,为何让贾敬惊讶,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情况,已经实属罕见了。
“或许是趁着春光,出来游学。”贾敬说出了一个猜测。
贤者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尤其是几大书院的书生子弟,他们其中有一小半人可能都不进入朝堂,亦不参与科举,多的是机会在外游历游学。
萧淮川沉默没答,他的视线不知不觉间落在了一个人身上,贾敬顺势看去,正是刚刚和皇甫玦玩闹,被皇甫玦抢了糕点的年轻书生,瞧着应当和程一序一般大。
“这人怎么了?”贾敬也看了这人一会儿,除了觉得此人面容清隽,较他人更加赏心悦目外,看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了。
萧淮川眼眸微微眯起,刚准备说什么,直接那年轻书生若有所觉,目光直直地朝贾敬他们这里看来,紧接着,眸光顿住。
贾敬愣怔着眨了眨眼,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此人是在看他吗?
不过很快贾敬便否认了心中的猜测,眼眸微睁,此人看的是萧淮川!
只见那人定定地瞧着萧淮川好一会儿,神情似笑非笑。
皇甫玦本就一直在和这年轻书生玩闹,见他停下,也顺着看了过去,见是贾敬,他直接朝这边咧嘴笑了,和贾敬打着招呼。
程一序也跟着看过来,与贾敬对视后,却垂下了眼眸。
皇甫珏随后则是转头看向那年轻书生,嘴巴张合,像是在说些什么,贾敬不懂唇语,并不知道他们对话的内容。
只是那年轻书生很快又朝他们这里掠了一眼,贾敬这次可以确实,他看向的是自己。
贾敬觉得有些莫名,萧淮川则是已经收回了看向对面的目光,伸手拿起一枚糕点,放在了贾敬的面前,
“这荷花酥,甜而不腻,酥却不油,阿元尝尝。”
那荷花酥已经递到了贾敬的嘴边,糕点的香味直往贾敬鼻中钻,他下意识地张口咬住,当下口的那一瞬间,贾敬才意识到。
他嘴里嚼着糕点,偏了偏头,伸手就要去萧淮川手中剩下的荷花酥,却不曾想,被萧淮川躲过。
萧淮川轻笑着,“这酥皮油,我拿着,就不脏阿元的手了。”
贾敬嚼了几下就将口中的荷花酥咽下,刚要拒绝,就见被他咬过一口的荷花酥又递到了他的唇边。
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喂食的举动,让贾敬有些不自在,脸上都忍不住泛起一丝燥意。
“我还是……”
“阿元,我这样一直举着,手有些酸呢。”
贾敬闻言,眼睛眨动的速度更加快了几分,看向萧淮川的眼神更显得怪异。
手酸,那怎么不给他自己拿着?
贾敬抿了抿唇,直接将剩下的大块荷花酥,一口叼走。
萧淮川从容收回手,拿过一旁的帕子便开始擦手,嘴上还问着:“好吃吗,阿元。”
贾敬此时不想理萧淮川,目光快速朝四周看去,他们坐于角落中,见没人关注这里,贾敬才松了口气。
就这萧淮川手吃糕点,也太奇怪了!
可就是这样一走神,那大块的荷花酥入口,便顺利的将贾敬噎住了。
“咳咳咳……”
贾敬被噎的直咳嗽,见萧淮川还要给自己递茶,他眼疾手快连忙夺过茶杯,自己灌了下去。
生怕萧淮川要给自己喂茶,贾敬怕自己被呛死。
第79章
贾敬缓过气来, 刚转过头,就撞上萧淮川含着笑意的眼,脸上爬上一丝羞赧, 偏过头不去看他,只顾着低头喝茶。
萧淮川也适当收敛,怕过火将人弄恼了。
“诸君今日雅聚于天珍阁, 实乃快事。”
贾敬抬头看去, 只见一位白须老者缓缓踱步走至了中间书场, 声音洪厚, 显得中气十足。
萧淮川向贾敬解释道:“此人是南泉书院的夫子,人称鹤南先生,自五年前便不再南泉书院任教, 而是前来京城, 偶尔坐镇天珍阁的书场清谈。”
虽称不上世间大儒,也算得上是文人贤者。
贾敬了然点头,沉吟道:“想来这位鹤南先生也是低调,来京已有五年, 我却也不曾听过他的名号。”
萧淮川:“这也是他故意为之。”
他示意贾敬朝对面看去,“你瞧。”
贾敬顺势看去, 眼眸里划过几分诧异, 只见先前在程一序以及皇甫玦身边肆意慵懒坐着的那些年轻书生, 此时皆端正了坐姿, 脊背挺得笔直, 包括之前朝他们这边看来的那位。
再结合方才萧淮川说的这位鹤南先生的身份, 贾敬便瞬间明白, 和程一序坐一处的这几位年轻书生, 定然是书院出身。
想来也不仅仅是赣州的浮白书院, 或许,也有豫州南泉书院的子弟。
贾敬余光朝自己所处的同桌看去,宋子虚等人也只是见主场有人来,稍稍精神了几分,却远没有对面那样郑重,就连薛琼的神情也是没什么变化,想来他也不清楚这位鹤南先生。
那位鹤南先生并未急着坐下,而是一手负后站立,一手顺着他那斑白美髯,平静如深湖般的眼睛丝毫不显老态,缓缓凝视着在场众人。
待一圈看过后,鹤南先生朗声道:
“遥想古时,山阳竹林之下,七贤雅聚,尽显风流佳话;亦有会稽兰亭集会,曲水流觞,纵横捭阖,谈论古今。”
“今日诸君集聚于此,伴清茶余香,且抛开功名利禄之纷扰,只谈个人所思所获,畅所欲言,老夫托大,唤诸位一声小友,诸位小友可否愿意?”
不待薛琼这边反应,就见坐于程一序那一长案众人,皆起身,朝鹤南先生作揖,
“晚生受教。”
薛琼宋子虚等人见状,立刻回过神来,也同样站起身作揖,虽慢了一瞬,却无伤大雅。
鹤南先生自然也不在意,抬手道:“诸位小友今日是我天珍阁之贵客,不必如此拘礼。”
众人落座,薛琼也终于看出对面那排长案诸位的不同来,目光又再次看向那位鹤南先生,轻声朝宋子虚道:“子虚,这位先生地位应当不一般。”
宋子虚显然也看了出来,眼神甚至朝对面的程一序剜了一眼,嘴里嘟囔:
“程兄还真不厚道,来了不与我们坐一道便也罢了,只当是他想坐那里。如今瞧着,和对面那几位倒是老相识,知道些事情也不和我们提前说一声。”
宋子虚越说,越发觉得有些委屈,觉得这些时日与程一序的坦诚相待,竟然都有种白费之感。
薛琼大抵也猜出对面几人的身份,同贾敬所想一般,薛家有薛阁老在,京中清贵书香出身,十有八九都拜访过薛阁老,薛琼也将各家子弟认得大概。
而对面这些气度不凡的眼生年轻书生,想来也就只有那三大书院的子弟了,再想到程一序先前便是出自浮白书院,这一切便也明了了。
薛琼看着宋子虚气鼓鼓的模样,失笑道:“子虚,我们与程兄是同僚,对面也是他曾经的同窗,家乡同窗来京,他理应陪同的。”
宋子虚听了后,心中郁结这才消散了几分,又见程一序带着歉意朝他举杯,宋子虚也不好不理程一序。
就如薛琼所说,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再计较下去,也显得他自己心眼如针了,宋子虚自觉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天珍阁举行的书场清谈,说是畅所欲言,可到底时间有限,也不可能漫无目的的随意闲聊,一般都会选一个近日时兴的话题展开。
鹤南先生于短案后坐下,手中轻轻拂过书案,眼神看似不经意地朝程一序那一边看去,缓缓道:
“近日京中东市那边很是让热闹,许多书肆联合做了书市,想来诸位小友也都曾去逛过吧?”
贾敬和萧淮川对视一眼,没想到鹤南先生竟然选了这么一件事。即便他先前说不谈功名利禄之事,但这类清谈一般都是涉及当下时政策论。
天下读书人哪个没有治国安民之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多少读书人谨记心中的圣人之言,以此来立志立心。
显然,除了贾敬惊讶,其余人也对鹤南先生这句开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鹤南先生所言确实属实,他们大抵都去过。
鹤南先生又问:“小友逛这些书市,可曾有何发现?”
他问着话,目光落在了郑春身上,长得讨喜,自然吸引人,“这位小友可否愿意谈谈?”
郑春像是被夫子点名一般,先是一愣,不是说好随意交流吗?怎么还点名回答呢?
但很快郑春并调整好了状态,丝毫不怯,朝在座众人拱拱手,“在下一些拙见,还望各位友人海涵。”
“东市的书市,在下前些日子去了,私以为书肆间这样是极好的。”
鹤南先生显然来了兴趣,追问道:“小友为何这样觉得?”
郑春:“首先,以前许多的书肆,总是将某些藏书束之高阁,不是熟客都不曾见过知晓那些书的存在,如今书肆间互相比较,纷纷将书都摆了出来,大家可选的书目也多了许多,甚好。”
“其次,以前书肆的往来客并不多,而他们如今这样攒书市,极为热闹红火,就连不怎么进书肆的人也会来瞧上一瞧。”
“最后……”郑春本就显得乐呵的脸上,笑意更深,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也遮不住他眼中的精光,“这些书肆的书价格也相应便宜了许多,在下便能用同等价格买下更多的书了。”
“于己有利,在下自然觉得好。”
郑春最后这句话,说的有些市侩了,可却不惹厌烦,反而觉得他坦率真诚。
况且郑春本就说得是实话,在座众人就算面上没什么表示,大多数心中也是认同的,毕竟他们每年买书也要花上不少费用,也不是人人都家境宽宥。
鹤南先生点点头,他也被郑春此人的坦率和真诚感染,脸上挂上了一抹浅笑。
可下一瞬,就有一道不认可的声音响起,
“这看着是好事,实则里面有许多弊端,若是只看眼前这些蝇头小利,后面恐会出大乱子。”
开口的一人,就坐在程一序那一排最右边的位置。他身着一袭宝蓝色绸缎长衫,看向郑春的目光带着些许挑衅。
鹤南先生面色不变,只是问道:“这位小友有何见地和看法?”
“哼,”那宝蓝色长衫书生哼了一声,“这书卖了快了,书商缺书,便加快了印书。”
“瞧瞧这些书肆新出的诗集书籍,那内容简直是误人子弟,错字连篇,简直荒谬!”
“若是都是这样质量的书,就算是便宜又如何?”
“如毒瘤一般,是对圣人言的亵渎!”
宝蓝色长衫书生直接上了这么一个大帽子,引来全场人纷纷侧目。
他甚至直接看向郑春,“这位友人,你怎么说?”
仿佛是要跟郑春杠上一般。
郑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宝蓝色长衫书生看了好一会儿,脸上依旧挂着笑,语气乐呵。
“如今书肆书局制书,多数是印刷书,书局忙着赶量,难免疏漏。”
“在下觉得,遇见这样的问题,应当及时和书肆那边沟通,让他们督促书局印刷那里,更加谨慎些。”
郑春这番话其实说的也没什么问题,甚至给了解决方案,可在宝蓝色长衫书生耳中,这是郑春对那些书商的袒护。
他冷笑出声,“可笑!书乃传道授业之基,怎可如此草率?”
“要我说,这些印刷书就是在毁圣人言!”
他这话一出,在座许多人都稍稍变了脸色。
显然他话还未说完,接着侃侃而谈道:
“我幼时曾徒步百里,去藏书之家借书抄写。”
“如今尔等倒是懒惰,依赖印刷便利,却让这些粗制滥造之物横行,误人子弟!”
这话甚是刺耳,让许多人脸色大变,尤其是程一序所坐的那排,皆将目光看向了鹤南先生。
而薛琼宋子虚脸色也沉了下来,今日汇集在此,是为了谈经论道,杂谈交流,此人却戾气满身,说的话宛如一柄利矛直直插向郑春等人。
郑春此时脸上笑意也淡了几分,目光沉沉地看向那宝蓝色长衫书生,
“这位友人,书局印刷本确实有错印漏印,可到底是少数,于万千书籍中,如九牛一毛。”
“品质上好的抄本藏本自然大家喜欢,可价格昂贵,数量稀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或者买得到。”
“可印刷本让更多人可以买得起,至于书籍质量问题,这是书商书局可以改进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郑春这一番说的有理有据,按理说挑不出什么错来,可那宝蓝色长衫书生却不依不饶。
“既读不起书,又何必逞能来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张载横渠四句。
第80章
宝蓝色长衫书生脸上带着倨傲和嘲讽, 说出的话让全场哗然。
从这人的衣裳配饰来看,便知道是个富家子弟,可说出这般话来, 着实刺耳难听。
且不说程一序闻言脸色陡然一变,就连皇甫玦身边那位一直看着从容的年轻书生也冷冷瞧了宝蓝色长衫书生一眼。
至于其他人,则是眼神紧张地望着鹤南先生。
而贾敬这方坐着的几位, 亦是脸上不好, 他们当中不乏有寒门出身, 苦读多年中举的人, 自然清楚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以及温饱的压力,就连薛琼脸上也不复往常的温和。
萧淮川冷眼看着,端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
贾敬眉眼轻挑, 看向那人的眼里带着些嘲讽, 心道这人还真是狂傲,狂傲到……显得蠢。
上数几百年,世家门阀林立,朝中权柄由世家把持, 连君上天子都好似傀儡,直至科举破局。
科举一制经历几朝, 已有数百年, 算得上各朝之根基。
曾经的千年世家逐渐衰落, 如今仅存的世家也早已不似先朝那般盘根错节, 势力庞大。
然而, 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世家百年积攒的珍本典籍、名师先生, 远不是为求温饱就已经耗尽全力的寒门能比拟的, 如此一来, 君上天子依旧忌惮世家。
况且亦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说法,就连贾家,一门双国公的荣耀,上辈子亦是气数已尽,衰败落寞。
于平民寒门子弟来说,自古便有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佳话。
因而无论是豪绅望族,还是寒门平民,谁不想通过读书科举一道,登上这条朝廷遴选贤才之天梯,成为天子门生呢?
而君上天子更是借助此道,平衡牵扯着各方势力,是为帝王心术。
这宝蓝色长衫书生却说了什么?话里话外都在追忆曾经世家的风光罢了。
他的小心思在场众人都晓得,有的不齿,有的即便心中也向往过,却不曾敢说出来。
鹤南先生依旧是平静的神情,他也没急着开口,而是默默看着。
皇甫玦作为全场最年幼的少年,早已经怒目圆瞪,他“噌”得站起身,直接抬手指着那宝蓝色长衫书生,开口啐道:
“曾越启,你这小人心肠,简直无耻!”
“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便能这般羞辱人?”
皇甫玦显然认识这人,一口叫出了这人的名号。而他啐骂曾越启的话,振聋发聩,在天珍阁厅内回荡。
在座就算不认识皇甫玦、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定是出身不凡,却不曾想,他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
贾敬看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阿玦当真有一颗赤忱之心。”
萧淮川的目光也落在了皇甫玦身上,他也没想到在门口遇见的小少年,看似调皮不稳重,实则比谁都透彻干净。
“倒是我以貌取人了。”萧淮川轻声说了句,“阿元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
贾敬听后不禁侧目,“难得见你说这话。”
萧淮川轻瞥了贾敬一眼,没吭声。
曾越启本想挑衅羞辱的是郑春,毕竟先前郑春那一番言论,已然让他认定,郑春家境一般。
却不曾想,郑春养气功夫十足,没当场失态,反而是皇甫玦第一个跳出来驳斥他。
皇甫玦丝毫没给曾越启脸面,他忽的站起身,脸上瞬间涨红,可他又好似顾忌着皇甫玦,只是紧紧攥着拳头,几息后,才僵硬着脸道:
“难道我有说错吗?”
“这些穷酸书生,连纸笔都要省着用,书更是买不了几本,错印漏印的劣质印刷本都能当个宝贝,能有何大作为?”
“要我说,他们也不必科举,靠着他们现在那些浅薄能力,去给书院抄书,都能够养家糊口了,何乐而不为?”
“他们这群人抄出来的质量虽比不上古籍善本,也比那些印刷本强。”
曾越启越说,越是兴奋,极尽得意,目光则是直勾勾地盯着郑春。
皇甫玦他不敢得罪,可这人……呵。
要他说,那些泥腿子出身的人,就不配入朝为官,不过都是井底之蛙,跃了龙门也变不成真龙!
曾越启其实一直也注意着鹤南先生,他虽在浮白书院读书,挨不着南泉书院什么事,可鹤南先生到底是有些威望的。
在这里,得罪了旁人曾越启都不怕,不过是些书生,但不能惹鹤南先生不快。
而鹤南先生的神情不曾变过,曾越启便放下心来,想来鹤南先生为南泉书院先生,想来也看不上这些寒门子弟。
郑春自然看出曾越启的挑衅,见皇甫玦还准备说话,他站起身,朝皇甫玦拱手道:
“谢小兄弟仗义执言。”
谢完皇甫玦,郑春便直视着曾越启,脸上不露丝毫怒意,反而是勾起了他往日里最常见的乐呵笑容,
“你这么怕寒门子弟走科考一道,是心知自己考不过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跟利刃一般戳破了曾越启脆弱又敏感的隐晦心思,极具杀伤力。
曾越启听到这话,本就涨红的脸此时成了猪肝色。
他双眼瞪大,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一般,死死地盯着郑春,额头上也爆起了一根根青筋。
“哈哈哈哈……”皇甫玦当即笑出了声,“我觉得这位大哥说的极是!”
随着皇甫玦的笑声,大厅内也跟着冒出了几声闷笑。
贾敬就跟看热闹一般,时不时吃着糕点点心,都未注意到,他手中的点心皆是萧淮川递至到他的掌心中。
曾越启一个跨步就要向前,方向瞧着便是郑春所在的位置,可当他刚迈出一步,又像是想起眼下是什么场合,生生顿住。
郑春像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你还要打人不成?”
“一派胡言!”曾越启声音拔高至嘶哑的地步,恶狠狠瞪着郑春,“我岂会考不过你们这群泥腿子!”
郑春脸上笑意更深,原本溜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态度极好,“敢问这位曾友人,如今是何功名?”
曾越启听了这话,像是掉坑的人看见了梯子,顺着就往上爬,却没想到,这是郑春给他挖的坑。
他抬着下巴,语气自得,“我待三年之后下场春闱。”
话中意思便是,他秋闱已过,已经是举人功名。
曾越启如今其实也不过弱冠,在当地像他这般年轻的举人,着实不多,可谓是凤毛麟角。
而他虽在浮白书院读书,可也正如皇甫玦所说,他家不过是家底殷实,还没到那种不如朝堂隐世的地步。
曾越启等着他说完功名后自己想要看见的情形,然而,这不过是他的臆想。
不说郑春没反应,就连薛琼宋子虚等人亦是没什么神情变化。
郑春还是笑着,那笑在曾越启看来刺眼得很,他咬着牙问郑春,“我自报了,阁下呢?又是何功名?”
“我?”郑春反手一指自己,“某不才,今岁科考刚进二甲榜单罢了。”
“怎么可能!”曾越启难以置信,不相信眼前的胖子竟然是今岁的二甲进士。
他目光下意识看向郑春旁边的几人,郑春看似善解人意解释道:“这些皆是在下的同年和同僚。”
曾越启闻言险些失态,抖着嘴唇,刚要说什么,就见郑春手一样,
“想来你应当是认识程兄,程兄便是今岁进士,在下与程兄如今亦是同僚,若是不信,你且问他。”
曾越启不由得转过脸,刚看向程一序时,他旁边的皇甫玦便大笑,
“曾越启,你今天运气好,这在场有七八位都是今岁的进士呢!”
程一序淡淡地看了曾越启一眼,没反驳,曾越启心陡然一沉,脸色瞬间煞白,除了自己这边坐着的几位,对面人数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人左右,竟然都是今岁刚中的进士?
他还知程一序入了翰林院,这些是他的同僚,那么就全是入了翰林的新科进士……
曾越启脸上挂不住,只当自己倒霉,心中又想着,这些人中了如何,没家族帮衬,多的是中下等的小官。
可他也知道,他心中再看不起这些人,这些有了官身的人,也不是他现在能开口侮辱的。
曾越启不吭声的坐下,想着息事宁人。
郑春却又接着开口:“朝廷开设科举,本是为了广纳贤才,不论出身,为圣上分忧。而曾友人方才说了什么?”
他没讲话讲明白,却已经把曾越启吓得腿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曾越启求救般地看向鹤南先生,如今只有鹤南先生能够救他!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他便毁了!
“先生……”
曾越启话刚说出口,鹤南先生便摆了摆手,“不必多言。”
“老夫先前说过,在这天珍阁,可畅所欲言,在这里说的话,出了这道门,便散了。”
鹤南先生看向郑春,“这位小友,可愿意?”
郑春笑着,“老先生说的是。”
他刚刚的话本也就是吓一吓曾越启,如今这位老先生这样说,他自然不再计较。
曾越启脸上闪过一丝侥幸之色,不顾发软的腿,站起身朝鹤南先生作揖,“谢先生,谢……”
“慢着。”
鹤南先生打断了曾越启的话,“你不该和老夫道谢。”
曾越启一愣,紧接着便明白了鹤南先生的意思,是要他跟郑春道谢。
郑春不跟他计较,才放过他一马。
然而曾越启却不这么想,他自觉自己无错,只是倒霉撞上了郑春这群人。
但他面上还是顺着鹤南先生的意思,暗自咬牙,压下眼底的恨意,朝郑春一个作揖,动作糊弄,嘴上也是什么也没说,
曾越启快速作揖完,刚准备坐下,就听鹤南先生又道:
“今日之事,不为外人道也。”
“但书院弟子此次进京,你们夫子先生早已经来信,让老夫好好照拂,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们夫子先生去信一封。”
曾越启瞬间傻了眼,这若是让书院先生知晓,他岂会有好果子吃?
皇甫玦也不嫌事大,笑吟吟道:“曾越启,我记得黄夫子少时便是刻苦读书,为一段佳话。”
黄夫子正是曾越启在浮白书院的夫子,亦是寒门出身。
“你放心,这事情,我也会写信寄回去的!”皇甫玦又补充了一句。
曾越启这下彻底瘫了,直觉眼前发黑,皇甫玦可是皇甫院长的小儿子,他写信回去,院长岂不是要把他逐出书院?
“砰!”
“哟,这就晕了?”皇甫玦撇了撇嘴,看着小厮将人抬走了。
程一序在一旁道:“仗义执言,可舒坦开心了?”
皇甫玦点点头,随后眼神鄙夷地看着地上那一坨,语气嫌弃:
“鹤南先生今日所聊话题,我甚是感兴趣,还想深聊一下怎么减少印刷的错印漏印,他倒好,瞎扯一痛,尽浪费小爷的时间!”
“你还没放弃你研究的那些?”皇甫玦另一旁的年轻书生插了一句。
“贺大哥,我说了,我不会放弃的!”皇甫玦转过头看着那人,一字一顿,语气坚定。
而皇甫玦口中的贺大哥则是和程一序对视一眼后,都笑了。
“诶,贺大哥,咱们对面也坐了一位贺大哥。”皇甫玦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冒了这么一句。
“我瞧着你们长得还挺像,莫不是祖上是一家?”皇甫玦撑着下巴,抬眼看了对面萧淮川一眼。
“休要胡言!”
程一序面色微变,皇甫玦不清楚萧淮川的身份,他岂会不知?
那贺姓不过是假姓,储君又怎么可能和豫州贺家是一家。
“临渊,阿玦小孩子话,你别……”
程一序也跟贺临渊解释了句,谁知话没说完,就见贺临渊似笑非笑地盯着对面,准确说,盯着储君萧淮川。
程一序眼眸闪过一丝诧异,刚刚阿玦可没说口中的“贺大哥”是谁,贺临渊怎么这么精准地看了过去。
贺临渊收回目光,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与他一家?可不敢当。”
程一序听着话,觉得很是古怪,有种贺临渊知晓萧淮川身份的错觉。
可若是贺临渊真的知晓,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又怎么听都带着一丝嘲讽?
程一序心中暗自想着,却没有多问,只是问:
“临渊此次进京,可是想要三年后下场?”
“倘若是你的话。绝没有问题。”
贺临渊瞥了程一序一眼,“不去,没意思。”
程一序对于这句也不意外,贺临渊挂在嘴上说了多年了。
“淮哥,你认识坐在阿玦身边的那个人?”
贾敬偏头问着萧淮川,他观察许久了,早就看出了萧淮川和皇甫玦身边那人的异样。
“不认识。”萧淮川否认,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大概知道他的身份。”
“谁?”
“应当是豫州贺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出自《孟子》
2.【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出自《神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