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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逐压根没有皇帝的御书房全是机要秘闻,不能随意触碰的自觉,随手拿起几个奏本翻了翻,然后在看到其中一本的时候乐了一下。

“于长业那老匹夫还没放弃弹劾我?”他点了点奏折上方的署名,声音含笑。

但是翻开后,他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其中内容与他所想的并不相同。

不是批判陈逐,而是就清洲州长黄朗极与大理寺少卿刘玄的功绩提出了猜疑。怀疑他们“上掠下功,匿其劳而居奇功”,此外,言语间隐约提到这两人的言行举止有古怪之处,偶有不敬的行为,并呈上了一些收集的证据。

陈逐逐字逐句看过,轻点奏折,挑了挑眉:“于大人敏锐不减啊。”

只是几次朝会,顾昭瑾说了几句话而已,对方就已经警觉地查到了这些东西,不愧其检察官的职责。

“我还以为他就会盯着我,五旬的老头了,非要和我过不去。”陈逐嗤了一声。

顾昭瑾投来了视线,对上陈太傅含笑的眉眼,摇头失笑:“你也知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和他计较什么?”

“天天把人气到跳脚,倒显得像是你仗势欺人。”皇帝这么说。

五十岁对老臣来说已经算得上长寿的年纪,按理来说大多修身养性,能不动怒则不动怒,一如丞相与大将军。

可是有陈逐在,每天和他呛声,御史大夫根本顾不上养生,净和他置气去了。

陈太傅却不大认同皇帝的话,甚至有些傲然:“若不是有我,他能这么精神矍铄,脚步生风?”

顾昭瑾拿他没办法,睨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化作轻笑:“你啊。”

声音温和,因为咳嗽带着几分哑意,低哑动人,像是藏了钩一样。

陈逐看着他,把于老头的奏折撇到一边,按住帝王的执笔的手,凑了过去。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彼此的呼吸似乎都在交融。

顾昭瑾怔了一怔,捏着玉石笔杆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攥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就听到陈逐在自己的耳边闷笑,有几分得意似的说:“陛下,非要说我仗势欺人的话,也不知我仗了谁的势?”

问了句废话。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帝王偏宠陈太傅,以至于陈太傅无法无天,成天惹是生非,把御史大夫气得抹袖擦泪的,一把年纪了还要与人争意气。

更令人同情的是,于长业到皇帝这儿告状时,总会发现陈太傅已然早早入宫倒打一耙,跟在帝王身边对着他露出耀武扬威的笑。

活脱脱一个狐假虎威的混账。

顾昭瑾想笑他明知故问,但是话未出口,又因为陈逐越凑越近的面庞而止住。

只眼睛微微睁大,指尖攥得泛白,心脏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而发紧。

下一刹,却见陈逐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了一小片芙蓉残瓣。

“之前的落花竟有漏网之鱼。”陈太傅对着他笑,指腹捻了捻,将这点落花碾成残泥。

男子修长白皙的指尖染了点胭脂似的粉,浅淡的幽香便在鼻尖绽放。

看着他一脸自然如常的模样,顾昭瑾抿了抿唇,无甚表情地偏过头,继续批阅奏折去了。

陈逐则退开身子,四处寻了一下擦手的帕子,暂时没找到目标,却在转眼间注意到帝王耳垂染上了一抹绮丽颜色。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低头看了看手中残留的水渍,闪过一点促狭的笑意,在顾昭瑾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将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耳垂上。

刹那间,耳垂的那点若有似无的淡粉,便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一下。

顾昭瑾猛地抬头,朱红常服的宽袖垂落,握着狼毫笔蘸墨的动作像是失了力道,在乱中不小心杵了一下,把墨水都溅了一些出来。

吸饱了墨汁的鼻尖蓄着墨滴,将坠未坠,与帝王轻轻颤动的眼睫一般,带出些惊惶,眼下那点淡淡的青影笼着层薄冰似的清透。

陈逐愣了一下,没想到顾昭瑾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看着被墨水脏污了的几本奏折,以及帝王衣服上落下的斑驳点点,他轻咳一声,默默地转开脸,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恶劣行径。

“陈溯川!”顾昭瑾真的有些恼了,喊着他的全名。

眉眼飞红,就连素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了些。

意识到皇帝气急了,陈逐转回脸,飞快地寻找锦帕,一时间找不见,眼看那些墨水就要渗透得更深,他想到什么,直接把手伸进了顾昭瑾的胸口。

陈逐的手突然在自己的胸膛摸索,顾昭瑾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陈逐指尖的温度,隔着几层轻薄的衣衫,似有若无地触碰到自己的皮肤,沾了水的手指的那点凉意与掌心暖意交织,顺着他的抚摸蔓延开,连带着颈侧的薄红都深了几分。

喉咙干涩,顾昭瑾的胸腔震颤,在轻痒的力道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拿着笔的手腕更是使不上力气。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摸索,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摸过了一团油纸包,两枚玉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抽出手,掏出来一张绣着川流纹样的帕子。

顾昭瑾差点被气笑了,却看着陈逐将已然被胸口温度烘干的帕子压在了奏折上,把那些晕染开的墨迹一点点吸干。

担心把奏折弄皱撕坏,陈逐擦得很小心。

等终于弄好之后,他正要抬头冲帝王笑笑邀个功,却感觉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而后是轻轻的敲击。

被撩拨又气着了的皇帝拿太傅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屈指,带着不忿与无奈似的,在陈逐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顾昭瑾沉声:“陈溯川,你给我安分一点。”

陈逐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安分了,但是皇帝显然在气头上,没反驳,只是捂着额头像是痛极,闷不吭声,眼睛却觑着对方。

装也不装得像样一些。

如此惫懒散漫。

顾昭瑾对自家太傅的性子再清楚不过,气恼着绷住了面庞。

“做什么,倒像是朕给了你气受。”

他把被污了点痕迹的奏折拿出来晾,并在一旁写了小字,解释不小心打翻了墨,这些污迹别无他意,以免收了批复的臣子惶恐。

这便是没真的生气,但不大想搭理人的意思。

陈逐意会,把手放了下来。

他拎着帕子的一角,动作轻缓地去给顾昭瑾擦衣服,端的是假模假样,温柔小意,低眉顺眼的样子。

看着太子长成帝王,陈太傅再清楚不过顾昭瑾吃哪一套,此时便是格外卖力地媚上。

这副模样都拿出来哄人,顾昭瑾再怎么恼也消气了:“别擦了,更衣后洗一洗就好。”

“是。”陈逐从善如流地收了动作。

他看着顾昭瑾拿着笔在奏折上圈圈画画地写着小字。

本就公务繁忙的皇帝被添了乱,此时不得不再加快些速度,下笔都更迅疾了,那些飘逸的字体就显得更潇洒。

笔走龙蛇的一手好字,和顾昭瑾这副羸弱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陈逐看得有些入神。

目光渐渐从奏折转移到了顾昭瑾的侧脸。

专心致志的帝王垂着眼睫,浓黑的鸦羽掩住眸中细碎的光,只能看见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随着思索蹙眉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因为生病,帝王的肤色比常人更显透薄,半点花泥顺着耳垂的弧度晕开半分,颜色比原本的粉晕更艳些,衬得那点肌肤越发像透明的玉,裹着内里透冷的血色。

陈逐帮他把垂落的发丝挑开了些。

拈着手中泛着丝丝凉意的乌发,他忽然想到,倘若没有那场意外,顾昭瑾该是疏朗温润,不失英锐勃发的一位帝王。

而非现在这样,因为病体拖着,总显得疲乏,哪哪儿都去不得。

许是他的目光停留了太久,顾昭瑾若有所觉地看了过来,眸中露出些疑问。

把手里的头发撩到对方耳后,陈逐点了一下他的耳垂,将上面残留的花汁抹掉,心血来潮一般说起:“重阳将至,陛下想不想出宫玩?”

顾昭瑾愣了下,没想到陈逐会提起这个。

而问出问题的人,却是在思索重阳有什么好玩又不累人的活动。

从顾昭瑾生病,到登基,最后又闹掰,陈逐太久没拉着人玩闹了,以至于现在来了兴致,却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登高赏景,插茱萸祈福,或是赏菊吃花糕。”

回忆了半晌陈逐才记起来这些,兴致勃勃地问顾昭瑾:“陛下对哪个更感兴趣?”

耳边的声音带着催促,顾昭瑾将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垂着眼,看自己泛着青色的手背。这只执笔的手是凉的,另一只被人窝在怀里的却暖意融融,被烘得都有些发烫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陈逐,似笑非笑地询问:“重阳多雅集,诸位臣子忙于献糕酒、赠节物,太傅竟有时间与朕同乐么?”

早些年的时候陈逐还会进宫陪着顾昭瑾过节日。

后来建府了,则更多是留在自己的府中宴饮同僚,并趁此机会暗中拉帮结派,这才有了后期极为庞大的一番势力网络。

顾昭瑾已然做好今年同样如此的准备,派去陈逐府上的密探都已就位了,却没想到陈太傅竟然会提出邀请。

被皇帝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陈逐默了片刻。

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永定五年至九年,自己好像的确少有陪着顾昭瑾的时候,要么就是惹了于长业弹劾先行告状,要么就是看上了什么来讨赏。

顶着个帝王宠臣的名头,实际上真正往宫里来的次数并不多。

“只要陛下腾出空来,臣自然是有时间的。”他捏了捏顾昭瑾发凉的手指,把这只也揣进怀里了,“毕竟臣还要仗着陛下的权势耍威风呢。”

佞幸的话说得淡然,不以为耻反而坦荡。

掌心撑着暖热的胸膛,顾昭瑾拽了一下他的衣襟,尚未回话,感觉按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拨了一下发现是根棍子。

皇帝问:“什么东西?”

陈逐被压得发疼,伸手把花枝拿了出来。

顾昭瑾这才想起来,之前簪在他鬓边的木芙蓉掉光了花瓣,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他摘下来以后被陈逐接过了,对方似是揣进了怀里。

“怎么还在。”他有些惊讶,还以为陈逐早就把残枝丢掉了。

陈逐把花枝拿在手上把玩,被他用剪子细细修剪过的枝干光滑,还带着点残留的花香。

“陛下送的,怎敢丢弃。”

他玩笑似的说,被顾昭瑾看了一眼后又正经了点:“为免陛下还以为臣喜欢杏子,打算把这残枝带回府里种院子里。”

“这样一来,陛下下回来臣的府上时,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杏树堆雪,而是芙蓉弄秋了。”

陈逐笑着。

笑得极好看,眉目含情似的,仿佛字里行间都有深意。

以至于即便明白这么一根残枝根本就种不出芙蓉树来,顾昭瑾还是被他给哄得伸手拨弄了下这根光秃秃的花枝,在曾经怒放秋花的位置摩挲了一下。

“爱卿若是要种芙蓉树,可非一日之功。”帝王这么说,静静地看着陈逐,“三年五载,修剪养护缺一不可,这才不至于零落。”

陈逐把他伸出来的手抓回怀里,轻轻拍了一下,像是不满顾昭瑾非要受寒的行径。

而后才道:“三五年算不得什么,还没我与陛下相识时日的一半长。”

的确,按前世的日子来算,陈逐与顾昭瑾已经认识了十数个年头。

顾昭瑾有些出神。

陈逐用花枝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把人的思绪唤回来。这才继续懒洋洋地说:“臣既要种养此木,那便是半生浇灌,一世绸缪。”

残枝触碰额心的感觉随着男子散漫的话音悠扬,眉骨处的痒意让顾昭瑾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层层叠叠的衣襟在掌心压出浅痕,他看见搁在笔山上的狼毫笔尖有墨滴垂落,顺着宣纸面晕开个小圈,竟比先前不小心溅出来的墨水更显仓皇。

喉结轻轻滚动着,他想开口再问些什么。

却见陈逐眼睛眨了两下,将花枝收了回来,态度似漫不经心的淡逸:“不过,等树种下以后,为使新栽之木免迁他处,臣的太傅府也得长守才行。”

“……”

顾昭瑾指尖用力,硬生生把陈逐的领子撕了个口子。

他当是什么衷肠浓情,原来是这没良心的陈溯川担心进宫以后会被帝王收回府邸不让上朝,这就试探来了。

陈逐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对于顾昭瑾要他进宫为妃这件事,他至今还是满腹疑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开始,他以为皇帝大概是要把自己拘在宫里,不让他上朝,这样就没法再结党营私,招揽权柄。

但是这段时间陈逐又试探了一下。

比前世更密切且更大张旗鼓地与朝臣往来,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工部尚书戚盟学……以及李孟台等一众三四品官员。

这么显而易见的异状,皇帝养的那些密探不可能探不出来,但是顾昭瑾却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这又使得陈逐有些不确定皇帝的谋算了。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趁着难得氛围好,直接问个清楚。

他拉着顾昭瑾的手,没管撕裂的布帛,揉捏着对方的指尖,温声说:“陛下,臣入宫后还能上朝么?”

顾昭瑾沉着眉眼,周身的气质冷冽,只可惜,以帝王目前这双手被人束缚怀里的模样,看起来却没什么威严可说。

拉着他的人从指尖摸到关节,又游移到掌心和手腕,寻了穴位在这儿揉捏着,目光专注地落在他面庞上,就等着顾昭瑾回答自己的问题。

“爱卿觉得呢?”顾昭瑾气得头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究竟是陈逐是个木头,还是自己表现的不够直白。

陈逐松了手,帮他按揉额头:“臣觉得陛下总是会纵着臣的。”

虽然的确有意纵容,但是陈逐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却使得顾昭瑾心脏疼痛似的发紧。他缓了下情绪,却是怒道:“后宫不得干政,前朝不曾有后宫嫔妃上朝参政的先例。”

“前朝皇帝也不曾迎娶男妃。”陈逐早有对答的话语。

他看了一眼面色不好看的皇帝,补充道:“何况臣还是当朝太傅。陛下迎男妃可行,那先例又有什么不可违的。”

“若朕不违呢?”顾昭瑾提高了音量。

身心皆不大舒服,他的语气多少有些火气,胸腔震颤着,又开始咳嗽起来。

陈逐不假思索:“那臣便不愿……”

话音未落,被身旁之人的咳嗽声打断,他皱起眉去搀扶,却被甩开了手。

一声声接连着,咳意越来越凶,努力压制却偏偏反弹,当喉间痒意如蛛丝攀爬时,顾昭瑾下意识偏过头,用袖子掩住唇。

愣了一下,陈逐去掰他的面庞,却感受到一股对抗的力,没能立刻让顾昭瑾转过头来。

一股腥甜的味道顺着气息翻涌至顾昭瑾唇畔。

他猛地蜷起手指攥紧袖口,最后一声咳得狠了,身子竟微微前倾,唇间渗出的血丝顺着衣角淌落。

陈逐立刻将人搂进了怀里,对在外间候着的柳常喊了句“请太医”,伸手给动怒的帝王顺气。

柳常慌里慌张让徒弟找太医去了,自己则推开门,要跑过来搀扶帝王。

顾昭瑾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半明半暗,额前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鬓角。

血腥味在喉咙间弥漫,苦涩逼人。

他突然有些无力,拿开了陈逐贴在自己脊背上的手指,缓和语气说道:“天色已晚,爱卿去景仁宫歇一歇,朕此处自有柳常看顾。”

陈逐没动弹,手里抓得更紧了点。

猜测对方还在挂念能否参政揽权的事情,顾昭瑾咽下又要涌上来的血水,给他想要的答案:“退下吧,此事依卿所愿。”

说罢,他挣出手,搭在了柳常的手臂上。

皇帝退了一步,得了想要的回答的陈逐却有些空落落的,看着怀里空掉的人影,皱起了眉。

而被扶着在软榻上坐下的顾昭瑾死死忍住又要升起的呛咳,朱红常服下的脊背微微弓着,等待站在桌案后的人影离去。

他自认病容本就憔悴,咳血后更是苍白似鬼,和常人相比本就差了一截,便不愿意陈逐看到更多。

静默等待间,顾昭瑾微微阖上了眼睛,不去看陈逐的身影,以免生出留念。

半晌,陈逐终于动了。

顾昭瑾却在听闻他的脚步声后,辨认出陈逐不是向外,而是朝他这里走了过来。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上了帝王瘦削的肩背。

陈逐将顾昭瑾捞进了怀里,在对方睁开微红的眸子望过来后,摩挲了一下他的眼睫。

他不知道顾昭瑾到底在生什么气,但还是凭直觉道:“既是为妃,那臣自然要与陛下同寝。”

第107章 你当真不懂? 你到底有没有心?……

听闻陈太傅进宫的消息以后, 宫人们飞快地将景仁宫收拾妥当了。

但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不止等到了陈太傅,还把帝王给迎来了。

眼见太傅大人抱着穿着朱红色常服的帝王, 脚步生风地往里走,候在这里的宫人们对视一眼, 眸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与震惊。

不过很快他们的意外就被后面追着小跑而来的柳常打散了。

太监总管指挥着一群人干活,这个去福宁殿拿些陛下常用的物品, 那个去熬药, 还有的又开始熏香暖床……总之整个景仁宫上下忙得团团转。

作为景仁宫未来主人的太傅大人也在忙, 不过忙的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压制住怀里挣动的身体, 陈逐捉着顾昭瑾想要抵开自己胸膛的两只手, 见人偏过脑袋不看自己,干脆扯了发带将皇帝的手给缚住了。

“陈溯川!”乌发散落肩头, 顾昭瑾猛地出声, 怒气冲冲。

陈逐将人脱了靴, 放在美人榻上, 应了一声:“臣在呢。”

他将一旁的屏风往边上又扯了扯, 挡住他们这一块的光景, 不至于被进进出出的内侍们窥见, 损坏帝王的威严。

但是嘴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甚至还多有挑衅。

“陛下喊吧, 喊得再大声些大家就都听到了。”陈逐贴近顾昭瑾的耳边,小声地说着。

眼神冒着火光, 帝王的唇瓣是染了血的艳色, 但是比唇瓣更鲜丽的是他眼周因窘迫而生出的霞色,以及红胜血玉的耳垂。

从来没有这么被冒犯过,顾昭瑾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想到一路上宫人们投来的诧异目光, 他就感觉一阵晕眩,头晕甚至压下了咳嗽的欲.望,只剩下想把陈逐怒斥一顿的念头。

然而陈太傅却是浑不在意的滚刀肉模样,听了耳边帝王责令他松开手的声音,看着对方生机勃然的模样,甚至好心情地拿着手帕给他擦下巴。

“陛下息怒,臣这不是权宜之计么。”陈逐一点一点地帮人将血渍污迹抹掉。

温热修长的手指抬起帝王的下巴,将那些残留在顾昭瑾身上的刺眼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直至一点儿都看不见这才罢休。

顾昭瑾仍旧在恼怒,眉眼都是灿红的颜色:“权宜之计,也不至于……”

他想起先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

动怒咳血后,顾昭瑾想要独自平复心情,让陈逐先行退下。

然而陈太傅却拒绝了帝王的命令,口口声声要和顾昭瑾一同寝于福宁殿。

心生烦扰,暂时不想看见陈逐这张既惹人意乱,又让人恼火的面庞,顾昭瑾自是不愿意答应。

推拒呵斥之间,猛地就悬空了。

只听陈逐一把捞起人后说道:“陛下不愿意我宿在福宁殿,那便与臣一同歇在景仁宫罢。”

话音落下,柳常“哎呦”了好几声,没能把帝王从胆大包天的太傅手中抢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陈逐跟个山大王似的,硬生生把皇帝从书房抢到了景仁宫里。

一路上引得许多注目。

陈逐搂着皇帝在前面走得飞快,柳常与一众内侍在后面兵荒马乱地狂追。

顾昭瑾挣扎不过,自忖丢不起这个脸,只能佯装镇定地把脸埋在陈逐的怀里,不至于被宫人们窥去帝王惊慌的模样。

直到这会儿到了景仁宫,这才略略挣扎,却是被陈逐寻了机会直接捆住了。

皇帝怒而控诉,但是因为人来人往,还被捆了,以至于连柳常都不敢喊,就连呵斥某人时都生怕被宫人听到只能压低了声音。

陈逐暗笑了一声,一点愧色都没有。

“若非陛下一直和臣唱反调,臣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陈太傅说着。

臣子说帝王不该和自己意见相左,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昭瑾怒而低骂:“陈溯川,你当真是无法无天。”

陈逐撑着下巴,往榻上四处看了看,扯了一张软布塞进捆着帝王双手的发带之间,给他垫了个软衬,防止磨疼了肌肤。

这么一弄,的确是舒适很多,但是也使捆缚更加紧些,顾昭瑾暗自抽手解绑的动作也被限制住,完全动弹不得。

罪魁祸首却兀自勾着唇笑:“臣就是无法无天。”

陈逐撩起顾昭瑾因为失了发带散落铺在榻上的发丝,手指穿梭其间梳理着,轻柔按摩帝王的头部。

“陛下要罚臣么?”他问。

顾昭瑾沉声:“锦衣卫的廷杖已经空置许久了。”

皇帝看起来真的想把太傅打一顿,眸子带着凶光,眉眼不复温柔。

被威胁的陈太傅一点不怕,按揉的动作柔和,声音也温和:“臣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是陛下惯出来的。”

“陛下要罚就先罚溺宠臣之人吧。”

陈逐这理直气壮的话语让顾昭瑾又是一阵头疼。

此疼非彼疼,和生病时的难捱截然不同,却是让皇帝气血上涌,在双手被禁锢之中,发狠地蹬了一脚。

没踢着,被有所准备的陈太傅一把攥住了小腿肚。

顾昭瑾含着怒气,想要抽回腿,却是不成了。

只能感受着陈逐的手沿着他的腿骨揉捏按摩,手指由上至下地反复摩挲,并在脚踝处逗留了片刻。

陈逐回忆着腿上的穴位,一边寻找一边揉捏,到了脚踝处的时候有些不确定,摸索了片刻,却倏地停了一下。

他怔住,又感受了片刻,确认有什么环形凸起,在皇帝微微睁眼之间,竟是把人的足衣给褪下了。

顾昭瑾挣扎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白的足衣脱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肌肤。

朱红色长衫松垮地笼着削瘦的肩骨,皓白的骨节透过薄衫映出清影,手中握着的踝骨轻颤了一下,陈逐看清了自己摸索到的东西。

一根红绳,缀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牌。

玉牌边缘因常年摩挲而磨去了棱角,透着包浆的光泽,红绳是手工捻的棉线,打着老式的平安扣编法,颜色沉得像陈年朱砂。

此时这红绳青玉正偶尔随着顾昭瑾挣腿的动作微微晃动,青红映着雪色,肤色更显得白到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浸在朦胧烛光里,连淡青色的血管都看得真切。

不过更引人注意的是玉牌上的字眼。

“溯川”二字铭刻其上,被人用朱漆重新描过一遍,更显得夺目。

陈逐愣在原地。

顾昭瑾闭了闭眼,陷在锦布衣带之中的手指蜷缩着,思绪和眼前略显荒唐的场景一般混乱。

“陛下……”半晌,陈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惊诧地望向顾昭瑾,问他,“这不是丢了么?”

陈逐幼年失恃失怙,差点被横行霸道的恶亲占尽家财。

好在他天性聪颖,利用当年县令初上任想要做出功绩的心思,在乡试之时一举得中,成了十里八乡年纪最小的举人,让家乡得了“人杰地灵”的名声,成功入县令青眼,获得庇护。

等再后面高中探花以后,陈逐将父母的牌位请到了自己的府上,到加冠之龄给自己取了字,铭刻于玉牌并用红绳戴在了腕上。

——溯川。

意在警示自己人生世道如洪流,越是奔腾,越是要踏浪而上,立于江河之巅。

往后数年,陈逐从未忘记自己的野心。

结识太子,成为太子太傅,深得太子信任,立下从龙之功,最后官至万人之上,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招惹。

可惜,这串红绳在他朱红朝服加身,帝王登基宴饮那日遗失。

寻了数日不曾找到,又被顾昭瑾送了一串更为高昂贵重的手绳之后,陈逐就抛之脑后,再也没想起来过。

不曾想,现在竟然在帝王脚踝上看到了。

迎着陈逐狐疑惊诧的目光,顾昭瑾抿了一下唇瓣,竟是难以解释此情此景。

前世,在陈逐的红绳遗失之后,他的确遣人帮他寻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为了不让陈逐失落,顾昭瑾特意寻了最好的玉石,让工匠替陈逐重新做了一根绳子。

往后许多年,两人都淡忘了这件事。

却在陈逐身死,宫人去太傅府、东宫、景仁宫等地收拾陈逐的遗物之时,从东宫太子的寝屋里翻出了这根绳子。

顾昭瑾这才恍然想起,登基前几日,陈逐曾陪着他回了东宫一趟。

许是在那时就遗落了,而两人不曾发现。

意外地在陈逐死后翻出了这根红绳,顾昭瑾摩挲着其上“溯川”二字,在犹豫之中,没有用来陪葬,而是留在了自己手里。

最初他要戴在腕上。

但对陈太傅来说刚好的手绳,在帝王这儿稍显宽大,容易滑落。

顾昭瑾又不想裁改,最后系在了踝骨。

往后数个日夜,便是这根红绳伴随着帝王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并在弥留之际,让柳常记得封进他的棺椁。

而今生醒来以后,难眠之症伴随而来。

顾昭瑾在柳常忧心抹泪之中,忽而想起了这根绳子,便让人寻了给他。

今日刚刚系上,本是想着夜间试试能否助眠,却没有想到,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红绳的真正主人给逮了个正着。

前因后果复杂难言,顾昭瑾没找到合适的解释话语,一时间就这么僵在了陈逐面前。

帝王怔愣当场,偷偷想要解开发带的小动作不见了,面上的恼意降了下去,就连本在挣扎的脚踝都乖乖巧巧地躺在手心,露出了罕见的呆滞神情。

陈逐将这幅画面尽收眼底,忽地笑了笑,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玉牌。

“溯川”二字在空中晃荡,贴着帝王的白皙肌肤,在阴影里流转出一点幽微的光。

他端详了一下,莫名觉出点活色生香来。

但没敢将这想法与帝王说,陈逐怕人当真恼羞成怒把自己驱逐出宫,只是又摩挲了下红绳,含着笑说道:“虽说旧了些,但极衬陛下。”

陈逐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向顾昭瑾讨回红绳的意思,反而还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把玉牌正挂在贴合跟腱往上的位置。

“放在此处才最有乐趣。”他说着,仿佛深谙此道。

顾昭瑾终于缓住了思绪,回过神之后便听到陈逐略带戏谑的话语,瞥了他一眼,直起腰,双臂一起伸过去,一副就算行动不便也要把这绳子解开的架势。

调整好位置的陈逐哪会允许对方就这么拿下来,伸手一拦,手臂穿过帝王腋下,把他拥进了怀里。

动作之轻巧熟练,落在被柳常领进来的太医眼里,仿若帝王投怀送抱一般。

他老神在在地转了身,把像是要冲上去龇牙的老伙计截了下来,拉着一块转出了屏风。

两人的动作极快,刚露出了点头就撤离了,脚步又轻盈,正忙着“打情骂俏”的二人压根没发现他们来过。

柳常被拽到了门口,恼怒不已,瞪着老太医:“做什么?你没见陈逐正犯上呢么?”

老太医捋了捋胡须,神情淡定平静,甚至带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陈太傅咬陛下的嘴唇我都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柳常:“……?”

太监总管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你说什么——”

压根不知道两个老家伙这边的交锋,陈太傅把皇帝抱了个满怀,看着人脚踝上的红绳玉牌贴着肌肤晃悠拍打。

暗红枣青衬着支离病骨,却没被苍白淹没,反而透出股执拗的、与这副身躯格格不入的鲜活气。

的确是好看的。陈逐暗暗想着。

可惜,景色宜人,却不能多看。

眼见顾昭瑾整个人的颜色都开始转红,他连忙移开了目光,转换话题。

“陛下此罚甚好,约束了自己,也将臣踩在脚下。”

陈逐还没忘记先前说的要罚自己,帝王得先受罚的浑话。

戴着红绳玉珠的那只手腕贴在顾昭瑾的踝骨,用玉珠贴着逗弄那玉牌,闷声笑着:“如此一来,便是君臣相得,金玉相照了。”

顾昭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根来不及升起窘迫,差点又被陈溯川激起恼意。

帝王睨了一眼眼前笑得灿然的太傅大人,却是有火也发不出。

陈逐就是有这本事,既能三言两语把顾昭瑾惹火,也能插科打诨几句话就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害得顾昭瑾堂堂一个威严帝王,到了他这里便情绪起伏如春涛惊澜,总之就是难以安生。

……

等老太医估摸着时间再进来的时候,顾昭瑾腕上的发绳已经被人解开了。

陈逐按捏着帝王的手腕赔罪,看太医在那儿望闻问切,时不时要向他讨一下皇帝的腕子摸脉搏,摸完又塞回他的手心。

一来二去,顾昭瑾还没说什么,候在一旁,不知为何眼神像是在向陈逐下刀子的柳常先开了口。

“太傅大人不如先去梳洗,这边咱家伺候着就好。”

陈逐看他一眼,不知道这老家伙又吃错了什么药,没答应,懒洋洋地说:“无碍,等陛下问诊完了,我和陛下一起洗也是一样的。”

搬起石头砸了脚,还配进去一个帝王,柳常暗恼,但是看了眼气色比先前好上不少的顾昭瑾,又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暗暗在心里戳陈溯川的脑袋。

好个陈溯川,太子太傅做得比妖妃还厉害,直接在他眼皮底下拐带了太子。

陈逐不知道太监总管想着什么,也不在意他的想法,等太医问诊开了药之后问他顾昭瑾的身体状况。

“淤血残毒,看着厉害,细细论来利大于弊。”老太医捋了一下胡须,笑得欣慰和蔼,“只是需得看顾好陛下心情,不得总是情绪起伏,大动肝火,否则更为伤身。”

陈逐与他对上眼神,在对方眼中明晃晃地看见了“你不要老是惹陛下冒火”这几个大字。

有些心虚地偏了一下目光,他把玩手里修长柔韧的手指,本来冰凉的指节被他揉捏得染上体温,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知道了。”陈太傅咳了一下。

诊断的结果比预想中好很多,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太医收拾收拾退出了景仁宫。

眼看天色已晚,内侍备好了水,陈逐拉着顾昭瑾去偏殿梳洗。

柳常想要跟进来,被眼疾手快率先关了门的某太傅差点暗害了脑门,只能听着里面传出的水声干瞪眼。

景仁宫的浴池比不得福宁殿的,更小更浅些,也没有层层的玉石台阶。

陈逐坐在池边,伸手帮坐在池内小凳上的皇帝脱衣。

顾昭瑾配合着伸手抬腿,待褪得只身一件里衣后,看陈逐在水边拧帕子的模样,有些无奈:“你怎么总是和柳常过不去。”

听到顾昭瑾的话,陈逐看了一眼守在门外隐约透点影子的柳常。

“陛下这话说的不对,明明是他先和臣过不去的。”他的声音幽怨,仿佛自个儿才是更委屈的那个,“陛下偏心。”

堂堂当朝太傅,却是一副宠妃的做派,还和内侍过不去了。

顾昭瑾好笑,又有点气:“到底谁更被我偏心?”

他是真看不懂陈逐都在想什么。

时而敏锐时而迟钝,好话软语能说一箩筐,不乏一些大胆的剖心陈情,最终的落点却能清清白白。

等帝王怀疑是自己过于多思敏感以后,这人又开始撩拨蹦跶,非要攫取他的注意力不可。

实在是……

实在是猜得有些累了。

热水浸染疲乏的躯体,松缓了筋骨。

顾昭瑾垂眸,看着荡漾水波中映照出的自己和陈逐的模糊倒影。

一双影子随着陈逐若即若离的动作相依相偎,有那么刹那像花园池子里交颈的鸳鸯,被热气蒸得发颤的脖颈正挨着彼此。

他突然觉得喉间发紧,不是被热雾呛的,也不是咳嗽。

而是有些话语在这一刻迸发出不吐不快的冲动。

看着陈逐撩起一波又一波水花浇在他身上,顾昭瑾拨开了内侍撒于水面的花瓣,直言道:“陈逐,你当真不懂?”

陈逐一愣。

皇帝没等他回答,忽地在水中伸出了湿淋淋的手臂。

被热水泡得泛粉的双手圈住了太傅的脖颈,水珠顺着他小臂滑落,在对方疑惑看过来的刹那,吻上他的唇瓣。

水汽漫过鎏金浴池的边缘,白玉雕花被热雾洇成朦胧的淡影。

帝王如池藻般铺开的墨发浸在热水里,几缕湿发贴住苍白颈侧,被热气烘出的薄红正顺着肌理往锁骨蔓延。

陈逐怔愣在原地,手中的木梳掉落,微垂的眸子陡然睁大。

梳子沉落水底发出“咚——”地一声。

顾昭瑾起身时带起的几抹芙蓉残瓣黏在了陈逐的发上,粉瓣边缘被水汽浸得透明,随着亲吻更深水流往发梢淌落时下坠。

被攫取了唇瓣的陈逐盯着水面晃荡的倒影。

他看见顾昭瑾垂落的乌发正被水波揉碎,而自己倒影里的睫毛正剧烈颤了颤,垂落的广袖扫过水面,又下意识搂上帝王纤薄的腰肢。

温热裹进怀里,湿衣勾勒出的曲线朦胧又绮丽。

皇帝睫毛上凝着的水珠将落未落,最终与被惊起的涟漪一起,推搡着相撞,在吻得更深中坠向水面。

水珠砸破倒影,陈逐回过神来。

满心震惊,他猛地攥住了顾昭瑾的下巴,却是担心把人脚下的矮凳推倒,没敢用力。

唇齿继续交缠,陈逐有些生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咽下了不属于自己的唾液。

木芙蓉的清香,混着帝王身上浅淡的安息香,悠长的味道似乎在胸腔蔓延开来,他感受到一只瘦削的手指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皇帝指尖的力道并不大,轻飘飘的羽毛一般,他却觉得重若千钧,怎么也没有挣开。

左胸被人抵着、按着,陈逐才惊觉那里跳得飞快。

“砰砰”窜动。

撞得他肋骨生疼,连带着耳尖都烧了起来。

按着他胸口的人却无从感知,只能哑着声,问道:“陈溯川,你到底有没有心?”

陈溯川没听清。

耳中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蜂蝶振翅,热泉的蒸腾声、水流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混作一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昭瑾那片唇的柔软。

紧接着,他开始耳鸣,偏过落在顾昭瑾身上的视线,目光死死钉在水面打转的花瓣上,却反而看到了更多水下的情景。

池底暖玉映得皇帝肤色近乎透明,柔软的衣摆在水下飘逸,就连脚踝上的玉牌都随着水波翻出浪花。

红绳勾勒出纤瘦的线条,“溯川”二字拍打在帝王的踝骨。

一下又一下。

——“陈溯川?”顾昭瑾的声音朦胧。

陈逐回过神,在欲要开口让帝王再说一遍的瞬间,忽然鼻腔发热。

来不及止住热意,他眼睁睁地看着几道暖流顺着自己的鼻腔流下,滴在皇帝的腰腹,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陈逐怔了。

顾昭瑾也愣了一下。

因为羸弱,帝王惯常将这些不寻常的表现与大病关联,一时间慌了神,往后退开,欲要让候在外面的柳常去找太医。

却忘了自己站在水中的矮凳上。

矮凳翻倒,脚下踩空,顾昭瑾整个人跌进了水里。

陈逐眼疾手快去捞,没捞着,还被皇帝跌倒的力道带进了池子。

“哗啦——”巨大的水花被掀起,无数花瓣纷飞,在整个水池下了一场带着香气的雨。

头发落满花瓣,陈逐浑身湿透,将惊魂未定的顾昭瑾按进了怀里。

“砰砰砰——”外面响起了拍门声。

太监总管略有些尖利的焦急声音一下下地喊着“陛下”,又询问陈逐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没人回应。

两人在水中相拥,淹没至腰腹的池水成了传音的介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彼此的体温中传递,比水声和拍门声更加清晰。

陈逐随手把血水抹了。

他深深地望着顾昭瑾有些紧张绷起的面庞,在对方反应过来回应柳常之前,忽地攥紧了怀里的腰肢。

力道极大,顾昭瑾闷.哼了一声。

却是来不及再发出更多声音,便看见身前的影子蓦地沉下来,堵住了所有的呻.吟。

乌黑的发在水光深处交缠成墨色的丝绦。

水面倒影晃了晃,似鸳鸯相撞,将两人的影子揉成难辨的一团。

第108章 荒唐又满足 最好是木芙蓉味道的……

水声阵阵。

浴池的暖雾裹着芙蓉冷香翻涌, 被揉碎的香气混着蒸腾的水汽,水面浮着的花瓣在荡漾的微波中波光粼粼。

陈逐的手掌紧扣帝王后颈,指腹碾过对方湿透的青丝, 将怀里瘦削的身体狠狠按向浴池边缘。

玉石冰凉,硌得顾昭瑾背脊一颤。

他有些喘不上气, 发出闷声,却被更深的吻堵了回去。

水声哗啦作响, 溅起的水花打湿陈逐的衣摆, 将其上栩栩如生的芙蓉暗纹泼洒得更加清晰。他手腕上那截红绳被水浸湿之后紧紧贴着肌肤, 被热气灼得滚烫的玉珠, 随着他禁锢人的姿势硌在帝王腰侧。

一颗颗顾昭瑾亲自挑选, 质地上佳的珠子晶莹剔透,陷进他湿透的绣着龙纹的布料中, 隔着绸缎在苍白肌肤上压出细密的红痕。

陈逐将手中的腰肢不断往自己的方向贴近, 扣着人的下巴吻得很凶。

因为太凶, 甚至不像是个吻。

而是本性驱使的掠夺。

顾昭瑾有些受不住, 指尖抓着陈逐的肩颈,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却抵不过对方扣在膝弯处的手掌。

为了方便使力, 陈逐干脆将人托抱起来, 迫使那双素白的脚腕盘上自己腰侧。

瞳孔微微收缩, 顾昭瑾挣了一下,却被抓着他的太傅大人拍打了一下后腰, 颤栗之中没再动弹。

两人浸湿的衣袍下摆在水下纠缠, 像层层叠叠晕开的花瓣。

陈逐的吻从唇瓣碾到下颌,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每一次卷动都掠走顾昭瑾残存的呼吸, 逼得他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混着压抑的咳嗽,在水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起初他的动作还带着生涩的狠劲,只是凭借本能用指腹在帝王腰肢上掐出红印,而后渐渐游刃有余,舌尖顺着下颌线舔过水珠。

太傅软热的舌头追逐着纠缠,皇帝躲不过,被迫迎合。

明明是率先撩拨挑起火的人,顾昭瑾此刻却像是被猎手追赶的惊鸟,不断地躲避、闪退,避之不及,只能低.喘着被按住了后颈,叼住了唇舌,不断地被人从口腔中搜刮走好不容易汲取的空气。

浴房中的气息越来越灼烫,热腾腾的烟雾在两人的眼角眉梢都笼上一层水光。

陈逐舔去顾昭瑾下颌处滚落的水迹。

甘甜又清列的味道催生了他更多的侵占欲.望。

两人交缠的影子被室内昏黄的烛光投在池壁、屏风以及屋门上,陈逐的眼眸暗红,像是淬了火,紧紧地锁定着顾昭瑾迷.离的神情。

他伸手帮皇帝将凌乱散落的乌发撩开,露出一张潮.红的面庞。

在情绪被拨弄到极致的时候,顾昭瑾苍白的面色与懒倦的模样全然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比盛开得热烈的木芙蓉更显荼蘼的颜色。

陈逐微微退开,放胸膛剧烈起伏,眼角都沁出泪水的帝王进行呼吸。

他自己则是微微垂眸,去看帝王脚腕上那截红绳。

绳端系着的玉牌,此刻正随着顾昭瑾腰肢被托举的动作一晃一晃,边缘擦过陈逐的衣摆,随着若隐若现的金线芙蓉翩跹。

偶尔脚尖轻拍在水面上,会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凝眸看了片刻,伸手摩挲着顾昭瑾的踝骨,在对方难为情地想要抽出之际,猛地一拉,将人撞进怀里。

又一轮疾风骤雨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

细细密密的喘与水花声、唇齿交叠的湿腻声响混在一起,在寂静的殿内织成天罗地网。

顾昭瑾只来得及努力地喘了一口气,就重新被陈逐拉进旋涡之中。

意识渐渐模糊,后颈被人按在肩窝,顾昭瑾在急喘中闻到陈逐身上混着水汽的幽香。有些朦胧缥缈,他挣扎了一下,将缺氧而加速的心跳贴近了陈逐的胸腔。

隔着浸了水的衣料,帝王终于清晰感受到了太傅同样紊乱的呼吸。

“别乱动。”陈逐的声音哑到令人心惊。

他把顾昭瑾贴上自己胸膛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不让人随便作乱,自己的手掌却在对方的腰侧、膝弯处辗转,力道极尽温柔,像是要把帝王彻底揉碎在怀里。

陈逐话语中浓浓的欲.念像是会择人而噬。

手心不断升温,两人紧贴的部位滚烫,顾昭瑾忽地有些瑟缩,没敢再随意触碰,还因为莫名的畏惧,将唇瓣抿住了。

不满于帝王的退却。

陈太傅眼眸半阖,眼底的红意未散,指腹薄茧擦过帝王的唇缝,却是抵着人的鼻尖喊了声:“顾昭瑾。”

“明珩……太子殿下……”

“张嘴。”

轻蹭的力道极缓,带着潮气的呼吸彼此交融。

顾昭瑾的指尖颤了一下,听着陈太傅的温言软语,被对方亲昵又柔情的动作哄得迷迷糊糊地又启开了唇瓣。

水面的木芙蓉花瓣被搅得更加散乱。

有几片漂到皇帝垂落的指尖旁,被他白皙布满红痕的手攥住了,纤瘦的手指像是借力般开合了一下,将花瓣拧得淋漓。

艳红的花汁顺着顾昭瑾的腕骨流淌。

可惜,花瓣只被允许停留了片刻,就在陈太傅将帝王的手臂抬起勾在自己肩上的动作间垂落。

水汽氤氲中,顾昭瑾湿红着面庞,无力地挂在陈逐身上。

脚腕红绳系着的玉牌仍在晃荡,每一次都落下两个明晃晃的红字。

“——溯川。”

帝王轻声喊,却在陈溯川抬头后无言,只是垂着眸去看。

顾昭瑾的目光逡巡着遍布在自己病弱的身躯上的红痕,失神地望着玉牌在每一次摆动中都叩击着自己的脚腕。

一如他被掠夺殆尽的呼吸与失序的心跳,密密匝匝,无穷无尽。

似是帝王被臣子划下了领地,又像是他得来的战利品。

荒唐又满足。

……

老太医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回太医院,竟又被叫回了景仁宫。

被内侍拽着紧赶慢赶着跑进了宫殿里,迎着太监总管幽幽的目光,给躺在紫檀木床榻上的帝王问诊。

床幔被层层叠叠的放了下来,他压根看不清皇帝此时的状态,但是看着探出来的那只手,眉心没忍住跳了一下。

手腕处的鲜红指印在摇曳烛火里泛着微光,边缘已晕开淡淡的青淤,指节弯曲处的褶皱里还凝着未散的红痕,像是被谁大力且持久地揉掐过。

目不斜视,他只装作自己瞎了一般什么也没看到,低眉顺眼地开始诊脉。

脉搏轻颤,跳动间带着低烧的灼烫。

帐幔深处忽溢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太医正要说话,听到从帘子后面传来同样低哑磁性的嗓音,是他所熟悉的音调。

“喝口热汤缓一缓。”陈逐将盛了蜜水的碗抵到顾昭瑾的唇边。

他的另一只手正抚在皇帝的脊背上一下下给人顺气,眼睛盯着他微微开启的唇瓣,目光落在顾昭瑾被咬破的嘴角。

红彤彤的一片,可以看见清晰的咬痕。

顾昭瑾低头喝了几口水,将咳意压下去,唇上伤口的存在感却是因为水温更加鲜明许多。

灼烫逼人,先前在浴池中被人压着索求的感觉仿佛还未褪去。

他下意识想要舔舐一下,却被人按住了唇角。

用手指帮皇帝把唇上的水渍擦掉,陈逐的声音轻柔:“抹了药,不要碰。”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或者说陈逐单方面的话语听得柳常的面色越来越黑,而老太医则是捋了一把胡须,神情似有些无奈。

“陛下体弱,受不得长期暴.露在潮湿水汽之中,眼下风寒入体,需得静养一日才行。”老太医轻咳一声,将陈逐的注意力唤过来。

他在“静养”这两个字上面加了重音。

此时景仁宫的其余内侍全都被屏退了,只剩下皇帝、太傅、太监总管和太医四人。

几个都是伴君数年之人,按理来说顾昭瑾不该有什么窘迫感,但是听到太医委婉提醒的话语,面庞却忍不住开始发烫。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太医的言下之意。

柳常瞪着眼睛,手中的拂尘几乎要被他揪成鸡毛掸子。

怔了一下,陈逐对上顾昭瑾清润微红,还含着些水光的眼眸,本来淡定自若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作为把皇帝按在热池里亲了小半个时辰,导致人发热的罪魁祸首。

陈逐亲的时候没感觉到什么时间流逝,只觉得怀里的人哪儿哪儿都是温软炽热的,不论怎么撩拨,吻得多深都顺从地仰着面庞。

等终于松开嘴时,这才发现帝王的唇瓣早已肿得发颤,浑身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而外面的柳常门都快拍烂了,却因为没有里面之人的应允,没敢闯进来。

兴许是知道皇帝不会理他,他连“陛下”都不喊,只又气又怨地问陈太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逐没回答,视线飞快地在满地潮湿的浴房中扫了一遍,没找到在花瓣雨中幸存的干燥布料,抬高了音量让太监总管去拿新的巾帕与衣服来。

草草地给顾昭瑾擦过身子,套了几层衣服,把人抱回景仁宫主殿的床上以后,皇帝的面上已经泛起潮红,连呼吸都透着不正常的急促和滚烫。

于是便有了老太医这么一遭。

想着先前在偏殿浴房里发生的事情,陈逐咳了一声压下又躁动起来的情绪,在老太医的静默等待中含糊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老太医开了药再次退下。

柳常拿来厚厚的披肩,被陈逐接过盖在了顾昭瑾的腿上。

顾昭瑾默默低头,看着身上层层叠叠堆的各种布料,好几件厚重的袍子,披肩,甚至连寒冬的狐裘都被柳常慌里慌张地翻了出来盖在他身上。

再加上陈逐又添上来的这么一件,他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

“热。”沉默了半晌,帝王终于开口。

声音是难以辨认的嘶哑,被人吃了太久的舌头有些不灵敏,动弹间碰到口腔内壁,麻木肿胀的感觉竟一时间压下了痛意。

柳常没听清,在帐子外问了一声。

陈逐倒是听清楚了,却是没顺他的意思把衣服拿开,反而压得更严实了一些:“太医说要捂汗。”

说着,他伸手在顾昭瑾的颈后探了一下,摸到些许微潮的汗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候在外面的柳常也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了,心中仍是幽怨,却还是顺着陈逐的意思应和一声。

“是啊陛下,焖一会儿发了汗就好了,不然您夜里要难受。”

心知生病治病这方面压根拗不过这两人,顾昭瑾没再坚持了,只是倚在床头蜷在一堆厚重的衣服之中。

烧得发红的帝王只露出来一张素净泛着红痕的面庞,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温顺乖巧。

陈逐将手里的碗递给顾昭瑾,示意他把掺了盐的糖水喝光,自己则摸了摸人的额头,确认温度没有继续升高以后,将人连同衣服一起搂进了怀里。

“臣给您擦发。”陈逐说。

拿起搭在床边的干净帕子,执着帝王乌黑的头发擦拭起来。

其实这么一段时间过去,水渍已然渗入布料中,顾昭瑾头发上没什么水,用不着他再献殷勤。

但是此时气氛安静下来,听着外间柳常轻声指挥徒弟煮药的声音,感受到怀里人略重的呼吸声,陈逐罕见地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往日里张口就来的调笑话语现在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安分得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嘴巴不复灵光,穿着一身桃红色新衣的太傅大人难得老老实实地专注于手里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把手中绸缎似的柔滑青丝从发根捋到发尾。

担心把人弄痛,他的力道很轻,和之前凶狠咬人的模样全然不同。

等完全弄好以后,已经过去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外间弥漫着幽幽药香,陈逐放下帕子,去看怀里始终很安静的帝王。

他以为顾昭瑾同样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沉默,正要率先开口说些什么,垂下眼睫以后才发现对方已经阖上眸子,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

姿态是完全不设防的安然,微微发红的面庞贴着陈逐的胸膛,呼吸带着灼人的热气,在他的怀里蜷成一团。

这样的场景经久未见,陈逐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记忆里,皇帝在他面前如此依赖的样子,可以追溯到六年前,对方还是太子的时候。

因为皇后的病逝,顾昭瑾悲恸难耐,再加上身体病弱未消,昏厥了好几次。

一条陈逐好不容易从阎罗殿抢回来的性命,险些又这么陷入绝境。

当时还没这么老的太医刚刚送走皇后,又为太子的情况忧心,一天能被柳常从太医院拉到东宫十数回。

最后为了便于看顾,干脆在东宫住了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里,顾昭瑾几乎是把汤药当做粥饭喝。

喝得太多,厌恶到即使晕厥着,闻到了药味都要偏过头,把脑袋藏进抱着他的陈逐的怀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掉这些苦涩难捱的东西。

一如现在这副模样。

睫毛被细密的汗珠濡湿,平日里总透着锐利的眼角泛红,连眉峰都在暖意里软了弧度,唇瓣因高热褪去些血色,却在无意识抿动时显出少年气的依赖。

陈逐摸了一下他的发丝。

干得差不多的乌发触手温润,只剩下轻微一点的水汽。

他的动作已经放的很轻了,但是怀里的人还是不安地蹭了蹭,不大的面庞蹭过毯子,堆成了小山的厚衣服滑落些许,露出残留斑驳红痕的白皙腕子。

陈逐帮顾昭瑾把手腕放回毯子里面,触手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在皮肤下急促跳动,像敲着发烫的鼓点。

因为不舒服,眉头又蹙了起来,眼睫也开始颤动,像是即将苏醒。

下一刻,一只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按了上去,拇指轻轻揉捏着,打着圈地施以让人放松的力道。

“睡吧。”陈逐很轻地说,收紧了圈着人的手臂。

于是怀里的人低低哼了声,滚烫的脸颊贴着他胸膛,耳廓抵着他的左胸,随着陈逐轻缓的心跳声竟慢慢舒展了眉头。

陈逐却没有就这么收回手,而是顺着顾昭瑾的眉峰描摹了片刻。

这人现在还只是略显威严多思,但是再过两年,烦心事越来越多,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刻,眉间便生出了怎么也抹不去的褶痕。

像是把所有的深沉全都凝结在了眉宇间。

别说依赖,连笑容都难以再见。

前世他将这些变化认定为为国事所扰,而今生……

陈逐看着蹭在怀里的面庞,想起帝王在浴房之中的质问,抿了抿唇瓣,竟有些不敢妄断。

……

第二天罢了朝。

朝臣听闻皇帝又病倒了,一心笃定他肯定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心中大为感动,纷纷前来求见。

却没能在福宁殿看到顾昭瑾的身影。

来传话的太监让他们移步到景仁宫,一群人面面相觑,满心疑惑,却还是跟着内侍转移了地点。

大家伙儿又在景仁宫跪下了。

跪了没多久,忽而听闻房门开合的声音,以为是皇帝醒了要召见自己,臣子们抬起头,露出点期盼的神色。

却在下一刹,眸光一变,期待收敛。

变脸比翻书还快。

陈逐将朝臣们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着重欣赏了一下于长业不断变换的面色,而后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袖,施施然地展露出点笑容。

“诸位大人晨安啊。”陈逐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于长业皱着眉头,疑问:“陈太傅怎么会在陛下的寝宫里?”

他们呼朋引伴拜见帝王之前可是差人去探过了,太傅府上大门紧闭,完全没有车马要出行的迹象,这才放心地来了。

却没想到以为闭门不见客的陈逐竟然先他们一步而至。

不只是于长业纳闷,其余臣子也是心中大叹,暗想陈溯川这厮着实不愧是第一宠臣,这媚上的速度实在是常人难以企及。

却在下一刹看到陈逐似无辜似坦荡地眨了眨眼睛。

“于大人此言差矣,此非陛下寝宫。”穿着桃红色常服的太傅大人指了指头上的匾额,“景仁宫”三个大字应和着檐角铜铃的碎响熠熠生辉。

一群人没反应过来。

陈逐露出点促狭的笑模样,眼尾挑起,语不惊人誓不休:“而是臣妾的景仁宫啊。”

终于想起什么,所有臣子都石化了。

大清早就戏弄了一群同僚,陈逐的心情颇好。

出了宫门一路回府,见着沿街叫卖的糕点油饼,挑挑拣拣地买了几样味道不错的,一边吃着压下早起喂药之后口中残留的涩意,一边就着闲暇,漫不经心地观察民生。

先帝老来昏聩,滥用民力,横征暴敛。

顾昭瑾登基以后,为了稳固朝政,几次轻徭薄赋,发展生产。再加上一些巩固国防、整顿吏治的举措,不说别的他没瞧见的地方,至少在京中,百姓是安定和乐,秩序井然的。

就陈逐走过的这一段道路上。

便能听到早市梆声、吆喝叫卖声、朗朗读书声以及官兵巡逻的动静交汇在一起,各安其责,乱中有序。

和乐融融、生机盎然的模样,远胜先帝在位时的光景。

嚼着油饼,给拿着糖棒横穿街巷的稚童让了一下路,陈逐见了那小孩儿被跟在后头,怒骂小孩“胡闹”的母亲捉了去痛打屁.股的场景,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

笑着笑着,他放缓脚步,想着闲来无事,便让细桶把剩下的剧情调出来给自己看。

等仔细浏览了一遍以后,陈逐的神情略有些发沉。

之前听细桶三言两语地叙述了,他没太往心里去,此时看了详细记载,这才发觉顾昭瑾死后,后世并非自己所想的正常的朝代更迭,而是天下大乱,兵祸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路有饿殍。

抢了皇位的贤王顾昭宇无力守国,北狄长驱直入,烧杀掳掠,马蹄之下尽是啼血哀鸣。记载之中,目之所及,只剩下满目疮痍,人间炼狱。

【废物。】陈逐冷嗤了一声。

他当贤王是什么好货色,能引得黄朗极、苗横、李长河、刘玄等一众官员甘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其勾结,并说动符蓄宣来他这里伏低做小地卧底了好几年。

这才使得他毫不设防时中了冷箭。

想到上辈子自己死在这么个无能之辈手里,或许好不容易凝聚的拥趸也会在符蓄宣的说动之下转投贤王,给这无能鼠辈做了嫁衣,陈逐便觉得如鲠在喉,恨不能一剑将人斩杀。

【是的宿主,顾昭宇太没用了!】系统也很气愤。

在一次次任务的过程中,系统的情感模块越来越完善,见不得这么凄惨的场景。

它义愤填膺道:【所以你一定得好好活着!】

陈逐本在点头,然而细桶的话题跳跃太快,使得他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顾昭宇没用,不应该让他吹枕头风,催着顾昭瑾率先把人弄死,以防贻害无穷吗,怎么是要他好好活着。

【此言怎讲?】

系统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活着,主角凭着喜欢支撑许多年;你死了,主角心死也早早亡故,所以是你得好好活着。】

一宿没睡,思虑了一个晚上的事情被细桶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陈逐的眼睛闪了闪,试探道:【使者又是如何得知?】

这一点天命之中没有详细写啊。

不然他也不至于折腾到现在才隐约明白。

【经验之谈。】系统回想自己经历的前几个世界,自认已经隐约有些明白恶人和主角之间的关系,【你与主角相辅相成,存在拆不开的纠葛和羁绊,主角的气运都牵绊在了你的身上,所以才被选中。】

系统如此总结着,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不然世界上对主角作恶的人那么多,有的还害了主角的命,怎么偏偏被选中的只有那么特定些人。

陈逐没太听懂,但不妨碍他若有所思,弄明白自己和顾昭瑾其实是天定的缘分,这才能借其运势重来一遭。

【多谢指点。】他道谢。

系统摆摆手:【不客气,我应该的。对了宿主,你出宫干什么来着?】

差点忘了自己特地赶在皇帝醒来之前回府,是想让管家帮忙弄点东西,陈逐进了太傅府,找了管家来。

“老爷?”

还以为他不会回来的管家有些惊讶,恭谨地行礼,连忙要让人去准备早膳。

“不用。”陈逐让其他人退下,拽着人走到了角落,“你帮我买点东西。”

管家点点头,问他:“老爷想要何物?”

清楚陈逐喜好奢侈,他在心中暗自把近些时日市面上流转的各种昂贵物品想了一遭,没想到什么好东西。

五旬管家投来疑惑目光。

陈逐咳了一声,想到自己要托人买什么,饶是再怎么随性散漫,也忍不住把声音放低:“男子间用的。”

他的嗓子发干,在管家瞪大的眼睛中声音更轻些:“最好是木芙蓉味道的。”

第109章 后宫不得干政无铁律 朕心意已决

和管家交代完要买的东西以后, 陈逐没像系统所料的那样立刻回宫,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这边的巷子和回府那段道路的热闹不同,沿途破败, 没有什么人烟,很是清冷, 并且随着陈逐越深入越偏僻荒芜,渐渐地可以看到荒废的庭院和杂草。

系统有些好奇陈逐想要做什么, 没有出声打扰他, 只是偷偷窝在系统空间, 看着他又穿行过了好几个巷子而后进入一间破旧的屋子。

逼仄破败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破旧的家具结满蛛丝破网。

然后便看见陈逐推开同样陈旧的窗, 翻了出去。

下一瞬间,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一群还没到陈逐的腰高的小萝卜头, 正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妪领着排队梳洗, 见到了陈逐全都眼前一亮, 大喊着“大人来了!”, 然后蜂拥而至地扑向陈逐。

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 忒惹人烦。

陈逐按了按眉心, 面上没什么耐心, 动作却柔和地将这些精力太过旺盛的小孩挨个扒拉开。

“大人来了。”一名老妪慢吞吞走过来, 脸上露出恭敬的神情。

陈逐对她点点头, 看对方把小孩们牵走。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看起来很是不舍,但是在老妪说“大人还有事情要做, 我们不能耽误大人的事情, 对不对?”的时候,全都乖巧地点了点头,对陈逐摆了摆手, 弯着眼睛笑。

等孩子们都走远了,一名守在这里的暗卫才现身,对陈逐抱拳:“林大人已经到了。”

陈逐应声,与他一起往堂屋走去。

屋内窗前已经坐了名男子,长了一张方正硬朗的面庞,身材格外魁梧高大。

对方正面朝窗外,看着外面的一群小孩们净了面,端着碗排队打粥的模样,面上的神情无比柔和。

陈逐放轻脚步,没有打搅他,而是陪着在窗前坐了会儿。

几名暗卫分散守在了门口、窗边、屋顶。

空气很静,只剩下耳边的童言童语,以及看顾这里的老妪们和善地和小孩们说话的声音。

等小孩们排队领完早膳以后,方脸男人这才回神,望向陈逐,对他行了一礼:“下官多有失礼,太傅大人勿怪。”

陈逐摆了摆手,懒得和他讲虚的,问道:“让你查的符蓄宣和李长河,查得如何?”

“符蓄宣那边还需要进一步探查,目前只追踪到他黄朗极有私下的来往。”林成羽说道,面上的表情沉着,“若派出去的探子查不到更详细的,过阵子我会向陛下领命去留州练个兵。”

留州与清州接壤,有多处军事要地和天险,去留州练兵既可不打草惊蛇,也方便林成羽找机会走脱,去调查符蓄宣与黄朗极私底下的谋算。

认可他的这番安排,陈逐点点头。

然后听对方继续说道:“李长河这边人赃并获,我已经将其控制住,目前茶马贸易不停,沿线的人手则是被我派人替换掉了。”

说起这个林成羽还感到后怕。

在刚接到陈逐的书信,让他盯着符蓄宣和李长河的时候,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两人是得罪了睚眦必报的太傅大人,陈逐想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然而,越查却是越让他心惊。

尤其是发现他最为倚重的侍郎李长河利用茶马贸易沿路的兵线,向北狄输送他们的军事情报,以及大将军曲博景的聘怀营的动向之后,整个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好在陈逐发现及时,他截取信报以后确认目前还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内容,有的还是他明面上放的而李长河不清楚的烟雾弹之后,这才将将稳住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我这边已经私下联系了曲将军,复刻了一份李长河的罪证转交与他。”林成羽说。

安排得很周到,陈逐点头,问他曲博景的态度。

林成羽回想了一下,却是说道:“将军让我不用担心,他这边已经做了安排。”

他说着,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名字。

陈逐看了一眼,发现竟然不少人,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威远侯府、都护台大都督吴政业,以及前朝宦官朱杜、吴冰二人。

微微眯了眯眼,他盯着最后两个人的名字陷入思索。

上一世遇刺身亡之前,他差不多已经探清楚了顾昭宇的动向与势力,还以为应当没有漏网之鱼了,但是看曲博景那边的消息,实际上牵连的人比他所知的要更多一些。

“先帝真是死也不安生。”陈逐轻蔑地笑了一下。

林成羽咳了一声,装作没听到他冒犯的话语,只是指了指天,说:“……前大总管与大皇子府总管二人,一人受太后所护,与太后伴守皇陵;一人诈死,却被曲将军发现了自清州而来的行迹。此外,吴冰身边还跟着百越族的人。”

陈逐“嗯”声,明白他的话语,眉头却蹙了起来。

前大皇子与现贤王一母同胞。

大皇子争夺皇位失败遭受清算,一个劲地喊冤;而贤王那儿什么也没查出来,逃过一劫。

但是陈逐与顾昭瑾都不相信对方会是清清白白毫无问题,此前弄不明白,现在得知大皇子的总管实际上是贤王的人,事情便有了些眉目。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夸赞:“当真是母子情深,手足也情深。”

前一个夸的太后不惜疯傻也要帮顾昭宇留个朱杜,说不定手上还有什么伪造的圣旨;后一个夸的贤王手段够狠辣,把罪证全留给了亲兄弟,自己倒是光风霁月。

倒是百越族这里,陈逐一时有些没弄懂。

大雍之外,往北是擅游牧骑射,难以灭杀干净的北狄;往南是生存于毒瘴之中,擅长毒医巫蛊的南蛮;西边是半农半牧却争强好斗,顾昭瑾登基这几年差不多打干净了的西戎;东边则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的东夷。

其中,南蛮之人聚居,以百越族为领袖。

百越族首领是个很识趣的人,先帝时期就早早就率南蛮向大雍俯首称臣,前朝动乱的时候安静得像鸡子,顾昭瑾登基以后才冒出头,差使者来送了一波贺礼。

因为听闻百越擅医毒,当时陈逐还找过他们给顾昭瑾看病况,可惜那些穿着奇装异服,彩漆绘面的使者纷纷摇头,说难以医治。

此前不曾多想,如今细细探究,怕不是百越族也早就和顾昭宇勾搭上了。

或许不止是和顾昭宇……

陈逐的眼神一凝,忽然想到一件事。

太子投毒一案,那无色无味难以查验的剧毒究竟从何而来?

先帝给出的结果是宫廷秘毒,先时因为太过阴损被废止了,因此太医院也没有记录。

贵妃与太子默认了这个结果,于是对于医药一道并不擅长的陈逐不曾起疑。

此时结合了多方面线索,又想起太子被先帝唤去,定论了案情以后,太子苍白平静的面色,陈逐忽而生起可怕的猜测。

垂放在膝头的的手指绷起,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的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林成羽没注意到陈逐的变化,还在说着曲博景面对此事沉着的态度,一方面因为有大雍战神宽慰而安心,一方面还有些惊讶。

“想不到大将军看着粗犷,实际上却心细如发,敏锐超群。”林成羽由衷感叹。

他与李长河天天同进同出,却还知人知面不知心,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异状,而大将军统管军事,手底下有那么多将军,竟然还能关注到一名小小的统领将军的叛乱。

陈逐没有附和,收敛了神情,只暗暗想着这大老粗夸错人了。

前世,曲博景可是什么也没发现,直到上战场被苗横暗算横死沙场,这件事才被其心腹拼死传了回来。

所以这么多线索只可能是顾昭瑾透露给对方的。

好在曲博景虽然年老失察,手段却雷霆迅速,没有再辜负帝王的信任,顺藤摸瓜牵出了一堆害虫。

想到这个,又不免想到还在景仁宫等自己的人。

不知道对方醒来没有,太医说隔一个时辰就要喝一碗的药,离了他的哺喂,柳常那老家伙能没能顺利灌进顾昭瑾嘴里。

会不会因为嫌弃药苦就偷偷不喝了。

心里想着事情,陈逐忽而没有了听林成羽在这儿夸不是自己人的耐心,直接打断道:“曲博景那老家伙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来了?”

讲了这么多的铺垫,必然是还有话要和他说。

没想到陈逐这么敏锐,林成羽挠了挠脑袋,对着陈逐讪讪地笑了下:“大将军说这件事有他们追踪,就不劳烦太傅大人插手了。”

说完曲博景让他带的话,方脸大汉小心翼翼地觑陈逐,面上有些惭愧。

他自认和陈逐交往密切这件事不曾暴.露出马脚,也不知道大将军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一个碰面就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直言让他给陈逐带话,骇得他差点立刻跪地求饶,让大将军不要揭发自己。

不过奇怪的是,曲博景似乎对此除了嫌弃之外没其他表现,甚至拿了他带来的一众证据以后也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好好审问李长河,切忌打草惊蛇之外,便没再多问。

“太傅大人,难不成大将军和您也?”林成羽想不明白为什么结党营私这么大的事情,曲博景竟然没把自己捅出去,也没状告给天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陈逐。

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和曲博景也有过密的交情,陈逐扬了扬眉梢。

若是放在以往,说不定他也就默认了,并借此顺便敲打一下林成羽,让他对自己更加忠心耿耿。

现在却轻笑了一声,神情竟有些疏懒散漫。

“大将军知道算什么。”

太傅大人拨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玉珠,玩味地说道:“陛下都纵着我,他能怎么样?”

林成羽骇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安心。”坏心思地吓了一下同党,陈逐闷笑着把人扶住,“跟着我没坏处。”

林成羽一脸苦笑,看着陈逐淡定的神情,抖着坐回了原位:“太傅大人当真是胆大包天。”

看着向来胆大持重的兵部尚书恍惚的神情,陈逐轻笑,却是想到。

——是天愿意包我。

太傅大人又偏了偏脑袋,看起来有恃无恐,林成羽的情绪也逐渐镇定下来。

看着外间一群小萝卜头们吃过饭以后,手中或是抓着木剑哼哼哈嘿地学着武艺,又或者拿着小棍摇头晃脑地念着书的模样,他的态度更加缓和了一些。

“太傅大人心善。”没头没脑地,林成羽来了这么一句。

陈逐也在看窗外,将一群小孩们各得其乐的场景尽收眼底,却是没有什么被夸赞后的得意。

“算不上什么心善。”他的态度很平淡。

这些都是流离失所的孤儿,有的是脏兮兮的小乞丐,有的被人捡到挂个草标就要贩卖,陈逐中探花以后心情好,随便捡了一个养着玩,给管家做了跑腿。

后来不知怎的,管家兴许是误会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成天往家捡小孩,多到他府里养不下了,再加上年纪大了得学识明理,便送到这里教养。

陈逐的暗卫以及府上一些小厮,便是从这些小孩里选出来的,一个个忠心耿耿,唯他是从。

虽说前因难追,但看后来发展,这其实算得上是有目的的培养。

和心善没什么关系。

林成羽摸了摸下巴,不认同地摇摇头,看着陈逐的目光认真:“其他人或许是养就养了,却不会像太傅大人一样,将每一个人的来处与意向都问一遍,更不会替孩童考察家人,把还有亲可依的送还给他们。”

他的面上浮现些爽朗的笑容。

陈逐不知道的是,在接下他抛出的橄榄枝以后,林成羽、柯道远以及李孟台等人碰过面,交换情报之后,也曾隐晦地谈起过愿受太傅驱驰的原因。

然后意外地发现,除了一些单纯为钱财所动的之外,大多其实在陈逐这里承过恩惠。

前朝夺位动乱时,为防边远之地的北狄趁机掳掠,贵妃随口过说不如送公主去和亲,但是先帝有子无女,目光便放在了宗室与臣子的女儿身上。

当时被选中的恰恰是还是礼部侍郎的柯道远亲女,堪堪及笄,玲珑聪敏,是他唯一的孩子。

柯道远的夫人暗自以泪洗面,柯道远也是满心惶恐。

却在几日后,听说先帝打消了这个念头。

仔细打听了,这才知道是群臣上谏,其中太子太傅陈逐做的一篇《止和亲赋·斥北狄凶蛮以谏王》长赋打动了先帝,这才将这荒唐的念头压了下去。

“其行若禽,其性如虺;其俗凶悖,无礼义之教;其行暴戾,多掳掠之罪;其心叵测,无忠信之诚……”

一整篇下来,引经据典,字字珠玑,虽没能广为流传,但是林成羽在柯道远那儿听到对方含着泪将打听来的内容复述之后,也不免为之折服。

李孟台那里则是伯乐识马,帮寻表妹,无需多言。

而林成羽自己这里,是因为寻回幼子的恩义。

如今在京中的官员,并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做的京官,很多人是顾昭瑾登基后从地方拔擢上来的。

林成羽便是其中之一。

从先帝再到当今,为民劳心,抵御西戎,却差点因为一场饥荒家破人亡。

他说:“若不是太傅大人,我儿便要殁于荒年,别说找回个康健的人,能不能拾回枯骨都难言。”

甚至不只是个孩子这么简单。

丢了幼孩惶恐难安的高堂,为林成羽打点行囊,回头却丢了孩子以泪洗面的发妻……那时候林成羽刚打退敌人,却无暇欢喜,只剩下愕然。

就连受召进了京中,也没什么高兴。

然后某天,陈太傅遣暗卫送的小孩从天而降,吃得比丢了以前还敦实,满脸懵然又开心地喊着他“阿爹!”。

林成羽自认被陈逐救过全家,对他是格外感激涕零。

陈逐也想起了那小孩,饿怕了,忒能吃,一顿抵仨小孩,却很能打,在武艺方面一点就通。

送还给林成羽的时候对方还恋恋不舍,扒着他的大腿说以后做将军给他看。

“虎父无犬子。”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却是插科打诨,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心知陈逐不想多提这些,林成羽也没有揪着不放,而是询问道:“太傅大人先前信中所言,让我探查消息时要留意的怪人,我按线索派人去找了,但没有音讯传来,可需要加派人手?”

陈逐收敛了笑容,沉吟片刻。

他要林成羽找的是个打扮奇特的民间医师,前世李孟台身死,他着人探查一路查到清州时无意间遇到的。

当时对方正被贤王派人追杀,被他的人救下之后已是重伤弥留的状态。

自述是一名神医,贤王派去大皇子身边潜伏的亲信吴冰便是他帮忙易容改貌的,自认为人不善但重孝道,因为不肯帮贤王继续毒傻并吊命其母,也就是守在皇陵的那位,而被追杀灭口。

对于这些内容,陈逐没怎么在意,但留意到对方说起的高绝医术一事。

易容改貌、毒心智却无损身体,这些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听起来的确有两把刷子。他本还打算试一下这人的成色,可惜死得太快,没能带回京城给顾昭瑾看看病情。

不成想,今生特地让人早早留意,反而没什么收获。

眉头皱起,陈逐思索了一会儿招招手,从梁上翻下来几名暗卫。

年龄不大但老成的暗卫们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等待吩咐。

“你们到时候和林大人一起探查,找到人以后护住他性命别死了。”陈逐说着,回想了一下前世是哪个暗卫发现的人,特地把他点出来带队,“大概是在清州以南那一带,仔细搜寻一下。”

暗卫们点点头,露出一副交给我大人就放心吧的神情。

陈逐好笑,敲了敲桌面提醒:“警醒些,回来吃我和陛下的喜酒。”

这些人尽爱拼命,前世他带人亲往清州,却被符蓄宣背叛中了埋伏之后,为了护着他几乎十不存一。

重来一遭,得提醒他们惜命些才是。

暗卫们喜气洋洋地说“是”,然后退下了。

林成羽瞧着他们的背影,跟看自己练兵时见着的新兵蛋子似的,满脸写着慈祥,然后转头望着陈逐,正经了面色说:“说起此事,下官还未恭喜太傅大人即将大婚,不知这其中……”

又是一个搞不明白陈逐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宫里的人。

他比无条件相信太傅自有谋算的柯道远更谨慎些,一直在琢磨陈逐此举有什么深意,然而弄不大明白,此时听陈逐说起来,便顺势问他。

“太傅大人进了宫以后,朝事与消息又该如何递给您?”兵部尚书满面困惑。

“无碍。”陈逐一挥手,神情平静,嘴角却微微上扬,“陛下许了,前朝后宫皆绊不住我。”

林成羽想说听闻丞相等人欲以此法瓦解陈逐朋党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啊?”了一声。

他无比茫然,眼睛都睁大了。

那这么一来,丞相与大将军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么?前朝管不住太傅,后宫也由对方兴风作浪?

饶他是陈逐这方阵营的,也免不了为兢兢业业的邱孺哲鞠了一把辛酸泪。

“此时尚为机密,不可为外人道也。”陈逐勾着唇笑。

他还等着顾昭瑾将这件事放在朝堂上说了以后,看于长业等人大惊失色,惊慌失措的样子呢。

林成羽抹了把脸,将震惊与幸灾乐祸全都绷住了,应了一声好。

两人交流完毕,外面日头已经开始大亮,陈逐算了一下时间,没再继续耽搁,转头就要送客。

但是临走前又想到一件事,嘱咐林成羽:“吴冰身边的那个百越族人盯紧些,最好也要留个活口。”

顾昭瑾的病情越来越凶险,若是那个神医没用,说不定得从百越族这边寻个突破口。

“下官省得。”林成羽靠谱地点点头。

陈逐放了心,转身上了暗卫架着等在另一个出口的马车。

快马加鞭回了宫里。

陈逐到了景仁宫却没见着人,听宫人说了这才知道顾昭瑾醒来之后,顾不上用膳吃药,带着一众臣子就转移到了雍仁殿政事堂议事去了。

面色发沉,他让人把早膳与药碗装进了食盒,提着盒子,一路气势汹汹地直往雍仁殿而去。

守在议事堂门外的柳常看到他,松了一口气,似喜似嗔地投来一个眼神。

“议事多久了?”陈逐问道。

“一个多时辰了,不知道说什么,一群人跪了一地,全都在让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气得又开始咳嗽。”柳常忧心忡忡。

陈逐纳罕,寻思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政事值得顾昭瑾如此大动肝火。

他拍了拍柳常:“让我进去。”

“不可——”柳常捏着嗓子,脚步退开一些。

“我也是臣子,还是当朝太傅,陛下领臣子议事,丞相与将军都在,哪有我不在的道理。”陈逐往里进了点,振振有词,又补充,“况且我还是贵妃。”

“不可啊。”柳常棒读。

“你敢拦宠妃?反了天了,当心我让陛下收拾你!”

这一句他稍稍提起了一点音量,端得是盛气凌人。

一唱一和,柳常与他眼神一对,从善如流地彻底退开。

本以为他们这番“推搡”的动静足以让屋内的人注意到自己的到来,陈逐伸手扶上屋门就要推开。

却在下一刹,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群臣七嘴八舌的劝谏盖过了陈逐与柳常假模假样的一番对话,皇帝根本没有发现陈太傅的到来。

在呛咳声中,顾昭瑾抬高了音量:“后宫不得干政无铁律,且今乃朕临御天下。祖宗成宪虽重,岂容泥古废今?旧例可违,朕心意已决,尔等不必劝了。”

陈逐的手顿住了。

第110章 臣便只好提前解开谜底 给陛下的桂花糖……

就太傅入宫后能否继续参政争论了好一阵子。

帝王固执己见, 朝臣难以说动,在连番上谏无果后,此番议事不欢而散。

顾昭瑾屏退臣子, 陈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拎着食盒向退开,里面的门开了, 最先出来的人是黑着脸的于长业,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陈逐, 上下一打量, 像是在看什么祸国妖妃, 眼皮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紧随其后的是长吁短叹, 意识到被皇帝做了局的邱孺哲, 他见着陈逐倒是没什么埋怨,只是摇着脑袋一路叹着气出去。然后是大将军曲博景, 满脸疑惑, 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探究地看陈逐, 最后竟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后来就是几名有事要奏的官员。

除了柯道远满脸喜意地对陈逐偷偷挤眉弄眼之外, 其余人都是恍恍惚惚, 对于自己“惊世消息早知道”这件事儿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想到明儿朝堂会引发的轩然大波便不住皱眉。

群臣神情各异, 陈逐则是全程保持着微笑, 招招手目送他们远去。

不过这目送也不是很诚恳。

在一群人还没走出雍仁殿的时候, 他就拍了拍自己的下摆走进了书房,扬起声音说道:“陛下, 臣妾给您送早膳来了。”

堪称是得意洋洋, 踩在众臣子的痛点上蹦跶。

于长业差点气到杀一个回马枪,而后被老当益壮的丞相与大将军联合搀起,一左一右地架了出去。

顾昭瑾坐在桌案前似乎在思索什么, 听到陈逐的声音之后抬起头。

“怎么总和同僚置气。”帝王的声音带着无奈。

这些臣子的劝谏被他驳了一个上午,本就心中暗恼一点就着,陈逐还非要撩拨一下,若非有丞相和大将军居中调和,他们非得在书房前吵起来。

“置气又如何?反正有陛下护着我。”陈太傅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先前不明白顾昭瑾对自己的心思的时候,陈逐就已经仰赖帝宠肆意妄为了,现在有所领悟,更是肆无忌惮。

只等着被迎进宫,在前朝后宫横行霸道。

陈逐的神情看起来非常骄傲,顾昭瑾怔了一下。

晨起醒来时,唇边残留着药味,身侧却空无一人,他本以为是陈逐经过一夜之后升起了嫌恶。

却没想到对方似乎接受良好。

眼眸微动,顾昭瑾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

“朕是能护着你,但你也得少惹是生非些。”皇帝说着,看起来有些头痛,“若是朕不在了……”

“胡说什么。”看着顾昭瑾揉捏眉心的动作,陈逐打断他的话,收起点不以为然,端着食盒过来,把他面前的奏折全都收了起来。

打开盖子,将几样早点摆出来:“晨起不食早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陈太傅撩起眼皮看了陛下一眼,直勾勾的目光像是在审讯。

又揉了揉眉心,顾昭瑾摩挲了下扳指,接过他塞进手里的瓷勺:“不劳太傅讯问。”

两人说话之间,陈逐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皇帝的身上移开过。

他算是发现了,顾昭瑾思虑的时候便喜欢摩挲手上的扳指,以前倒也没这习惯,想来只能是两人闹矛盾那阵子形成的。

看着扳指,想到了什么,陈逐询问顾昭瑾:“先时给陛下的桂花糖丸吃了几枚了?”

算一算时间,三餐、点心再加上汤药,怎么也得消下去十枚吧。

皇帝一怔。

陈逐微微眯眼,凑过来问道:“陛下该不会后来都没吃吧?”

顾昭瑾避而不答,端起手边的药膳慢慢吃着。

于是陈逐这下知道了,不是应该,是肯定没吃。

轻叹一声,他敲了敲桌边,询问顾昭瑾:“陛下把糖包放哪儿了?”

原本是在顾昭瑾怀里,这陈逐是知道的,但是先前梳洗之前被对方掏出来了,便不知道放于何处。

顾昭瑾看了他一眼,垂敛眼睫,片刻后才说:“交给柳常放置,应当是在福宁殿。”

“行,臣去问问。”陈逐站起来,出门去找柳常。

听到他的来意,太监总管下意识答了位置,听起来极其隐蔽,说完之后却是面色忽然绷起,看起来分外紧张。

本想让他跑腿一趟取过来,看到对方古怪的神情改变了主意,陈逐径直前往福宁殿。

年轻力壮的太傅大人健步如飞,跟在他身后的柳常一路小跑竟是完全赶不上,等他到了帝寝,看到的便是陈逐站在顾昭瑾的床边,开启了床头的多层暗盒,怔愣在原地的模样。

看清盒子里的东西,陈逐嗓子有些发干。

沉默片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些东西攒了多久了?”

陈逐拨弄了一下盒子里满满当当的小东西,目光在一个个熟悉又稍有些陌生的物品上面掠过。

初识之时随手送给顾昭瑾的花,被制成了花干妥善保存。

他初涉射御之术时,闲来无事雕刻的极小的弓箭,独占了一格。

因为在乐理一道上无甚兴趣,偷偷拆了丝弦编成,害太子被琴师用恭顺又诧异的眼神看了好几日的蚂蚱,位于中心。

……

林林总总,很多东西和往事陈逐都已经忘记了,却在这个盒子里面,同回忆一道被翻了出来。

而在最上面,是新加进去的糖包,以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静静地躺在回忆之上,被置于了高位。

紧赶慢赶没能阻止陈逐开启暗盒,柳常抹了把脸,一拱手,回答:“咱家想着约有十年了吧。”

其实陈逐自己也能推算出来这个时间,但还是有些意外,甚至是震惊,震惊到需得旁人解答,他才能有几分真实感。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陈逐气势汹汹地质问太监总管。

这话他早就想问了。

从再来一世,发现许多前世未能探寻到的真相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堵在他的胸口,随着郁气的堆积越来越深刻。

可是现在被情绪催使着问出来以后,陈逐又自认这质询其实没什么道理。

再怎么是相识已久的老伙计,作为皇后精心选给太子的总管,柳常也会忠于顾昭瑾,遵循他的意愿行事。

更何况现在顾昭瑾已经登基为帝。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心里纵然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儿,面对现实,个中滋味却难以言说。

暗盒底下的东西还有很多,陈逐却没再翻看,怔怔地捏着糖包,指节的力道不断地收紧。

接着听到了柳常的回答,带点冤枉和郁闷:“这暗盒所在,咱家也就比您早知道一天。”

顾昭瑾是个非常能够藏事的人,很多事情,倘若他不愿意说,旁人压根发现不了,饶是柳常在他身边跟了这许多年,有的时候也琢磨不清楚他的想法。

“若非昨儿个陛下与您互通了心意,或许咱家现在也不知呢?”太监总管如是猜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柳常甚至认为顾昭瑾昨天是太高兴,昏了头,这才让自己帮忙把这两样物品收纳来了。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静。

古朴端肃的宫室内,沉寂的气氛蔓延着。

陈逐静立原地,柳常躬身拱手,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好半晌,才在陈逐将暗盒合上的动静中醒过神来。

将糖包捏在手心,陈逐疾步往外走,速度比来时更快许多。

一路疾行,行走间想了许多。

前世今生,各种相处的情景,顾昭瑾红着眼眶询问的话语……陈逐在心中想着如何应对方能不显毛躁。

然而,到了雍仁殿门口,看着大敞的屋门,以及影影绰绰能见到的些许人影,他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不知为何,一种好似近乡情怯的情绪漫上心头。

挥手屏退了守在门口的内侍,陈逐跨过门槛,看向已经用完早膳,正在皱着眉喝汤药的帝王。

注意到他的到来,本凝神看着药碗的人很快地将汤药一饮而尽,偏眸望过来。

殿外的天光随着敞开的屋门透进,在门檐打下一片亮色的阴影。

帝王就坐在这片阴影之外的桌案后面,鲜红的袍角上是洇开一片冷辉,密密匝匝的光影照映在他如玉的面庞上,垂下的眼睫是温和平静的。

“你看见了?”顾昭瑾的声音淡淡。却是只看了他一眼,又把眸子垂下了,伸出手将碗碟慢慢地收回食盒。

陈逐大步走来,把碍事的食盒提起搁置到地上,将在光影中越显纤瘦苍白的人按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用力,顾昭瑾发出了闷声,却是用手指攥紧了陈逐的衣摆,目光落在对方下摆处用金线绣出的重瓣芙蓉。

正如宫人所说,陈逐新衣的样式都是他亲自描绘的,盛放的花朵随着太傅的一举一动摇曳。

恰似秋日枝头的景色。

也如顾昭瑾对于陈逐的所有印象。

被帝王比拟秋光、芙蓉的陈逐则是将人揽进了怀里,心脏狂跳着,竟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

有何可说?

不论什么理由都很难掩盖他的迟钝与愚笨。

回想过去的所有事情,陈逐很难想象顾昭瑾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忍受他有时过分亲昵的举止,接受他不清不楚的拥抱与哺喂。

听闻他建言广开后宫,并得知他接了李孟台的表妹回府的时候,又是怎样的……

陈逐闭了闭眼,前世杏树下的那摊暗沉血迹却是历历在目。

“明珩。”

他的声音沙哑,在顾昭瑾望过来之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语太过苍白。

陈逐干脆捧着顾昭瑾的面庞,在那张抿得泛红的唇瓣上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轻盈如那日在花园中落下的花瓣。

带着点潮气与小心翼翼。

并且在对方抓着他的衣襟,启开唇瓣之后探入,不断加深。

温热的口腔残留着药味的苦涩,被探入的柔软唇舌分享,舔舐而去。

陈逐将手里的糖包打开了,桂花味道的糖丸被他衔在口中,润化开的糖水在两人的唇舌纠缠中一点点拆吞,直将帝王的唇瓣染上了清香与甘甜。

苦药的涩意完全退散,剩下甜味在蔓延。

这一吻没有太多掠夺的意味,却是极尽缠绵,悠长到帝王到后面完全喘不上起来,攥着陈太傅衣领的手指都失力垂落。

却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执住了。

指节挤入指缝,十指相扣着被陈逐压在彼此的胸膛之间。

心跳隔着手背传递,跃动于双方的手心,热意和后知后觉的不自在涌上心头,顾昭瑾偏了偏脑袋,想用余光看一眼殿外。

却被陈逐按着后颈动弹不得。

“没有人。”知道顾昭瑾在意什么,陈逐于换气之际捏了捏他的肩颈,使人放松下来,“安心。”

顾昭瑾便当真松了一口气,缓下了紧张的情绪,眼睫翕动着迎接更深的拥吻。

等一吻终于结束,帝王几乎是瘫软在了太傅的怀里。

身体状态比不得常人,顾昭瑾吻到后面几乎已是头昏脑涨,浑身发软,要不是陈逐始终抵着他的臀腿给人借力,或许他会晕过去也不一定。

陈逐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帝王的软垫,将人抱在怀里,掌心按着顾昭瑾的颈椎给人顺气。

“陛下还需再习练一番。”吻完了,情绪传递完了,陈逐又恢复了一副混不吝的调笑模样。

甚至因为眸光湿润深沉,唇含水色而更显风流。

顾昭瑾喘着气,胸腔缓慢起伏着,扣着太傅胸前的手指微微用力,惩戒似的抓了一下。

他抬头瞥了一眼陈逐,声音沙哑:“比不得太傅大人游刃有余。”

本该是一副威严的样子,可惜眼尾逶迤出的红晕,被人吮吸得肿胀通红的唇瓣都使皇帝陛下的这一眼的威力大打折扣,甚至让陈逐舔着口中残存的甜味,滚动了下喉结。

用了极大的意志才移开目光,克制自己给顾昭瑾喘上加喘的冲动,陈逐掏出帕子帮皇帝擦了一下在亲吻中沁出点汗意的额头。

“陛下这就冤枉臣了。”他说。

顾昭瑾稍有些湿了的发根被陈逐拨散开,散去热气。

听到陈逐的声音:“臣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男,被陛下亲了摸了抱了唐突了,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用着懒散语气说着可怜的话语,陈太傅将脑袋抵在皇帝的颈边,略微深呼吸,便将顾昭瑾身上清列的药香与安息香的味道嗅进鼻腔。

顾昭瑾有些不大适应地偏过脑袋。

陈逐借势含上了帝王露出来的微微发红的耳垂,声音含糊着说:“陛下可不能始乱终弃。”

这话说得,活像是被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的顾昭瑾还有跑脱的余地似的。

顾昭瑾低头看了看陈逐几乎将自己完全紧固住的手臂、大腿,目光落在他的腰腹处,却是像被烫到了一样,匆匆转移开目光。

而被看了一眼的人则是若有所觉,炽热的部位活像是能察觉目光一样,越发滚烫,和其主人似的,耀武扬威地杵在那儿。

怎么回事,明明前头许多年还没有这么澎湃过。

陈逐同样不大自在地将衣摆的位置挪腾了一下,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陛下别乱动。”他说,努力平复下涌动的热意,“让臣含一含。”

被当做含糖丸一样含着耳垂的帝王僵在他的怀里,的确是没动了,眼神落在不远处的门槛上,不去刺激陈太傅的情绪。

又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潮.热的气息散去。

陈逐缓缓呼出一口气,皇帝面上的温度也降下了许多,但是耳垂已经被陈太傅碾磨得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牙印。

顾昭瑾伸手摸了一下,又肿又烫,多少有些见不得人。

好在他们暂时也不用见什么人。

陈太傅搂着皇帝窝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消磨时间,直到日头越来越盛,天光晃着眼睛,也没有松开手。

然而,从亲昵中回过神来的顾昭瑾看着脚边堆放的许多奏本,却是蹙眉,轻轻地挣了一下:“朕还有许多奏折没看。”政务随着生病,以及这两天和陈逐的胡闹越堆越多,他需要尽快将这些处理完才是。

“它们能有臣好看?”陈逐分了点眼神过去,看着奏折,却是在逗弄顾昭瑾。

顾昭瑾无奈,但又说不过眼角眉梢都含着春意的陈太傅,还被人得意洋洋的目光烫了一下。

陈逐扬着笑,终于没再逗人:“不妨事,晚些臣帮陛下一起看看。”

他把脑袋枕在皇帝胸口,轻轻划圈。

“陛下为臣妾据理力争,臣妾自然也是要替陛下分忧的——”尾音拉长,想着不逗人却还是顺嘴逗了。

皇帝眼眸微恼地瞪他,陈逐却抓着人的手指闷笑把玩。

指尖碰到顾昭瑾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凉的触感使得他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从桌岸上把先前吃到一半搁置在这里的糖包拿了起来,陈逐捏起一枚糖丸递到帝王唇边。

顾昭瑾吃了,看着陈逐自己也衔了一枚。

糖丸使得口中本就未散的甜味更加浓郁,顾昭瑾含了片刻,还没咽下,就看见陈逐的手指又捻了一枚送到自己的嘴边。

他一愣,犹豫着启唇吃下。

没过多久,又来一枚。

顾不上把糖含化,顾昭瑾将糖丸咬碎吞下,把这一枚继续吃了。

结果陈逐又举起了手。

这下皇帝没张嘴了,而是疑惑地看着陈太傅,不明白这平日里总要盯着他不让多吃糖的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今天已经吃了许多糖了。”顾昭瑾看了眼已经消下大半的桂花糖。

按这个势头,这点糖丸撑不撑得过今日都不好说。

也不知道陈溯川什么时候会再做新的。

陈逐当然知道帝王今日吃了许多糖了,其中大部分还是他亲口喂给对方共同品尝的,但是他此刻的目的就是让顾昭瑾再多吃一点,并且是需要把整包糖丸吃干净才行。

陈太傅摇摇头说道:“陛下今日不好好用膳,当罚。”

“可惜陛下身子骨不好,其他的罚不得,便罚多吃点糖,腻了唇舌吧。”说着,他把桂花糖抵着顾昭瑾的唇缝,微微用力,硬是让人张开了嘴。

顾昭瑾只得吃下,并且在甜味越来越浓郁之间,等着看陈逐这么做的深意。

糖包里的糖丸越来越少,全都被陈太傅送进了帝王的嘴里。

很快地,顾昭瑾嘴里便挤满了糖,腮边都鼓起了一些,但桂花糖清淡怡人,甜度也被制糖的人控制得极好,完全并不觉得腻。

等只剩下最后一枚的时候,陈逐却没有去拿了,而是捧着油纸包递到了顾昭瑾面前,示意他自己取。

“臣妾手酸了,陛下自己拿吧。”陈太傅说道。

不知道对方在卖什么关子,皇帝一时间没动。

知道对方肯定起了疑惑,陈逐撑着下巴,漫不经心说:“臣妾喂了陛下这许多糖,也该轮到陛下累手犒劳臣妾了。”

原来是想让帝王把最后的一枚糖丸喂给他。

听起来是陈逐的性子会做的事。

不疑有他,顾昭瑾将口中的糖水咽下,伸手去拿最后一颗糖,却在微微提手的时候,发现这最后一枚糖丸怎么也拿不起来。

眼神流露出诧异,他又用了些力气,却还是没捻动。

怀疑是陈逐暗中捏了底端使坏,顾昭瑾干脆从他手中拿过了油纸包。

陈逐任由他拿了,眼眸弯着看皇帝的动作。

没了陈太傅暗中捉弄,顾昭瑾再一用力,终于成功把糖丸拿到了手里,他露出点笑,却惊讶地发现这糖将油纸包的第一层也带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缀在下方。

顾昭瑾怔了一下。

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呼吸微滞,怀着莫名的情绪,将这层油纸翻了过来。

一个红灿灿的玉制物品映入了眼帘。

是枚红色的,由红翡雕琢成的暖玉扳指,质地极佳,细腻如凝脂,在璀璨的日光流转间泛着柔和的光晕,像一块凝结的赤霞。

帝王愣在当场。

陈逐却是从他手中拿过了扳指,抓着他的手腕,轻轻地褪掉了顾昭瑾拇指上那枚色泽驳杂的冷玉,而后将这枚泛着桂花清甜香气的暖玉扳指一点点地推入他的指根。

扳指边缘打磨得光滑圆融,贴合指节处透着淡淡的暖意,仿佛自带体温。

被人佩戴上之后,才发现正面阴刻了两个字,书写之人使用的不是最擅长的行书,而是一手端端正正楷体。

字体规整又严谨,铭刻出的“长生”二字以最正式的姿态凝于玉上,透着不容轻慢的虔诚。

病弱的帝王失了言语。

陈逐却扣着他的手腕,摩挲了一下金边勾勒的字眼,笑得散漫。

“本是等着陛下自个儿发现的,谁知道有些人收了礼,应了快些吃的催促,竟能转头就把糖包藏起来了。”

陈太傅睨了眼凤眸微睁,流露出些许惊诧与浅淡笑模样的帝王:

“臣便只好提前解开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