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往盆沿上一靠,在热水中舒展身躯。裴响无言半晌,喃喃道:“可爱?”
“阿翎的包容之心,总是出众。”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诸葛悟从滚滚蒸汽中走出。他身披花色绚烂、魔域风情浓厚的浴袍,刚进行完熏香。
几个形似草履虫的魔物站成一排,熏完这个等下个,期待地看着白翎。
白翎却看着那不断喷发香雾,态势堪比火山爆发的石窟窿,难得迟疑道:“嗯……也不是什么都敢包容啦。师兄你脚底板没熟?”
那样光脚踩着窟窿眼,放人界是不是叫什么炮烙之刑来着。
诸葛悟微笑道:“你有功法护体,无需担忧。”
“所以是会熟的意思对吧……”
白翎嘴角抽动,对冲他抛媚眼的草履虫们报以敷衍的微笑。
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原来在白翎和裴响中间,还放着一个浴盆。顾怜从水里站起来,脑袋一阵乱甩,溅得三个弟子同时眯起了眼睛。
白翎受不了了,抓起一把香料,像撒糯米一样丢他:“要下雨去地上下嘛,全魔域人民感谢你!”
诸葛悟相距甚远,亦被波及,道:“师尊,您总不能让阿翎和小裴打伞吧?屋里打伞长不高。”
裴响一言不发,默默潜入水下。
白翎见状,更是叫了起来:“乱甩水就算了,你为什么洗澡还穿着衣服?阿响都看不下去了!”
“魔物正在暗中窥伺,危机四伏之时,岂可轻易卸下防备?尔等实在令本尊失望!万一它们在此时发动突袭,你们难道就这样杀出去?丢尽了展……丢尽了梦微传人的脸面!”
顾怜裹得严严实实,不仅中衣没脱,还套了一件浴袍。
不过,他的浴袍比三名弟子的都短一截,仿佛是诸葛悟私下嘱咐侍从,专为他拿的儿童款。当然,说是说给他挑了魔尊才能享用的花纹。否则,怕是整个皇宫都已被掀了个底朝天。
师徒一行人到此,刚好一月夜。
按照魔域的礼数,异乡人觐见魔尊之前,必须沐浴焚香,洗去周身的灵气。
道修的灵体对魔修而言,是绝佳的补品,至于其散发的灵气,就和诱人的菜香差不多。
白翎觉着要在人家地盘上办事,还要让人家大开方便之门,入乡随俗也无妨。不过瞧顾怜的架势,好像憋了一肚子灵气,正等着给魔尊通通肺。
白翎迟疑道:“梦微传人……?”
顾怜瞪他:“有何不对?”
白翎:“呵呵。”
“此言并无不妥。我们都是师尊的弟子,自然是梦微传人。”诸葛悟笑了笑,看一眼墙上的钟漏,说,“还有两刻钟,步辇已经候着了。”
顾怜这才降尊纡贵地飘出浴盆,从挤来挤去的“孢子”们头顶飘过,去隔间更衣了。
诸葛悟亦进了空闲的隔间,把浴袍换下。草履虫们只有一条腿,“唔哼唔哼”地跳到白翎浴盆边,用唯一的眼睛满含期许地仰望着他。
白翎故作遗憾道:“哎呀,你们的服务很周到,但是我不想腌入味呀。我师弟呢,鼻子太灵了,把他熏哭怎么办?谁能帮我哄?”
草履虫们面面相觑,还想央求,忽然越过白翎,在他身后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尖叫一声,四散奔逃。
白翎回头,对上师弟的目光。
青年刚从水下浮起来,阴恻恻的神情尚未散尽,鬓边一缕法术造就的霜发,看起来简直是土生土长的大魔头。
不过当视线扫向白翎的时候,悒郁阴沉皆无影无踪。
裴响淡淡道:“师兄,可以去更衣了。”
他甚至眼睫微垂,稍显驯顺,和前一刻的他判若两人。裴响披衣而起,礼貌地背过身去,看着站在角落的白面馒头。
魔物收回满地的“孢子”,“噗叽噗叽”地挪了出去。
白翎扬起眉梢,发现师弟居然会演戏了——难道近墨者黑,是被他这个当师兄的带坏啦?
那怎么学反了呢。白翎热衷于对别人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但一片赤子之心拳拳真情,唯独捧给师弟。
裴响却对别人不假辞色,专门跟师兄扮相。白翎瞄着师弟的背影,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大了要造反的危机感。
可惜时间紧张,他们无暇切磋。
洗涮来客的殿宇位于宫城角落,形似麋鹿但肋生双翼的魔物等候在外,为四人拖动坐轿。
除它们以外,还有一只老乌鸦,身穿合身的官服,头戴高帽,大概是魔尊近侍,大内总管,先与诸葛悟问好,再向白翎三人表达了敬意,最后带领他们,在地下洞窟间飞跃穿行。
千姿百态的宫室经过视野,白翎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向下,不曾想步辇高飞,骤然升出了地面。
他们绕开无数道色泽如血的瀑布,眼前赫然是一座空中花园——宫城中的皇宫,皇宫中的王殿,终于到了。
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纵使凛冽,仍旧令白翎展颜。
时值魔域傍晚,名为“双月晦”,空中仅两弯隐痕,一盘明月,那月轮还有渐趋合拢之势,夜更深了。
所谓的空中花园,大概集齐了方圆千里以内,所有能入眼的草木,是这残兵林立的荒原上,唯一的生机盈聚之地。
不过,魔域的花草颜色深艳,万紫千褐。顾怜、诸葛悟的衣服皆不算亮眼,裴响黑衣肃杀,更是融入,只有白翎,飘飘然一抹白衣,分外醒目。
花园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高塔,正是王殿的馆阁。白翎从走下步辇起,便察觉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阴暗中滋生。
恰在此时,中央高塔的顶部响起钟声。
皇宫的夜宴开始了,所有视线都在一瞬间消退。安静到诡异的氛围如冰融化,随着一盏盏灯从塔顶往下点亮,夜幕下燃起熊熊火光。
许多长短方圆各异的黑影被照出来,在楼层间走动。其中混杂着魔修人影,仿佛刚才还扒在墙上、紧盯着陌生来客,这瞬间便推杯换盏,相互寒暄起来。
白翎心下暗笑,寻思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他们有诸葛悟牵线搭桥,还是省事且幸运得多。真不知师兄百年前孤身到此,是怎样开辟出一席之地的。
钟声停止,中央高塔的底层大门洞开,数十名华服美人从中飞出。
他们的阵型旋转变幻,似一朵花朝着客人怒放。细看之下,华服是银箔与金纸裁成,美人的关节处穿出彩线,连着塔内。
这便是魔尊的迎客礼遇了。
诸葛悟解释道:“同时出动三十六具偃偶,堪称国礼。师尊,小心脚下。”
白翎感到地面有所变化,低头一看,竟显出一枚巨大的掌印,将他们托去高空。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其实不止我们要找魔尊帮忙,魔尊也有事跟我们谈条件吧?”
诸葛悟但笑不语。
白翎了然道:“我明白了。他确实有件事,必须托我们的关系。当年的沉音公主衣寐——是不是已经成功转生,拜入道场了?”
诸葛悟笑着颔首:“这件事,我本可以提前完成。不过留到现在,用作与魔尊交易的筹码,天时,地利,人和。”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夜宴 群魔乱舞OMG
中央高塔的顶部, 上下五层打通,构成了一座恢弘无匹的厅堂。
漆黑的铁石呈溅射状,从魔尊的王座射向四面八方。
群魔的晚宴在铁石枝杈间上演, 以种族划分, 魔修遍布其中。
光是白翎能区别的族类, 便不下十数, 一些还能在人界寻得相似的物种, 一些则是全新的姿态, 千奇百怪, 不一而足。
四人被巨手托至厅前,脚下是一条血红长绸。乌鸦的官服大袖随双翼展开, 它朝红绸的尽头飞去, 落在古铜浇铸的王座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岔着双腿,仰坐彼方。他似因久等不耐,满身的铁甲随着吐息,不悦地轻震着。
在他脚下, 是一片猩红血池。不过,整池的血水都不如他的头发鲜红,打卷儿的长发流淌倾泻,挂在嶙峋的铁石上, 仿佛汩汩的熔浆。
乌鸦禀告客人已至, 男人缓缓坐直了。
他的脸从后往前摆正, 露出一双血红发亮的瞳眸,盯向大殿的另一端。
刹那间,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惊得满殿魔物狺狺狂叫。
诸葛悟走在最前方,稍稍回头, 提醒三人沉住气。不料,另一股气势暴涨,毫不相让地扑向了魔尊王座。
两道劲力半路相撞,轰然剧震。大厅上下一抖,穹顶立刻下起了雨,是哗啦啦的黑铁砂。
魔物们受此威慑,凶相毕露。怪力乱神们同时拍案而起,数不清的鳞尾作响、蝠翼大张,原本还算欢闹的筵席瞬间被青面獠牙挤满。
若说天庭有诸天神佛坐镇,此刻便像在无间炼狱之底,妖魔层层叠叠,全部怒视着下方的人界来客。
不知是何生物紧咬牙关,从喉间发出满含进攻意味的嗡鸣。
诸葛悟不动声色,望着刚才威势的来源。白翎和裴响也同时转身,看向最后面的顾怜。
紫衣少年负手凌空,足下火莲升腾。他就地停步,傲然瞥视着大殿另一侧的王座,摆出了与之分庭抗礼的架势。
纵使群魔激躁,他亦只见嫌恶,不见畏惧,蕴含灵力的声音回荡在每一根铁石间:
“本尊到此,竖子何谋?”
白翎一低头,差点笑了。
果然,顾怜对他们知道耳提面命、叫他们小心行事,但轮到他自己,张口就是“竖子”,完全不把沉音剑冢放在眼里。
裴响面无表情,暗暗看他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转回去,真和梦微道君坐下的开路道童似的,一左一右,直视沉音魔尊。
终于,古铜王座之上,红发铁甲的男人将手一抬。
多年不见,他的容貌分毫未改,依旧俊美妖异;他颊边的十字形伤疤也半点没褪色,邪气沸反盈天。
满堂魔物皆因他的手势按捺住杀意,坐了回去。
而他本人——沉音魔尊衣眠,同样使声音跨越全殿,响在师徒四人耳边。
“诸葛卿,不是说只引荐你的二位师弟么?何故有聒噪的碍事之辈,无端生事。”
诸葛卿?
白翎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诸葛悟。师兄不愧是师兄,已经混成魔尊爱卿了;顾怜也不愧是顾怜,“聒噪的碍事之辈”——估计曾经把衣眠膈应得不轻。
这种嘴巴和剑一样毒的道修,说是魔尊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偏偏他教出了魔尊的心腹,也就是诸葛悟。
白翎手摸下巴,并不急于发话,打算再看会儿戏。
诸葛悟淡笑执礼,道:“回禀魔尊,因兹事体大,家师亲自到访,方表诚意。”
没想到顾怜一听便不乐意了,嗤道:“诚意?冲玄,你对他客气什么。沉音小儿,本尊奉劝你一句,休要碍事!若你敢阻拦我等,本尊必踏破你这黑漆马虎宫!”
隔着十丈地,白翎清楚地看见,衣眠眉梢直跳。
好在他刚“哦?”了一声,诸葛悟便如春风化雨般说:“回禀魔尊,家师在来访途中,听微臣述说了皇宫照明不便的难题。他愿以本命‘莲台无妄火’,令各宫光耀不灭。”
衣眠神情稍霁,打算给重臣一个面子。
他不冷不热地说:“梦微道君,您真是多虑了。魔族可没有你们人族那样虚弱,离开光便活不下去。就你那点小火苗,留着等下为本座暖酒,还算有用。”
白翎暗道不好,立即以眼角余光瞥向顾怜。
果不其然,顾怜面呈薄怒,就要发作。
诸葛悟道:“敬告师尊,陛下的窖藏美酒皆在三百岁以上,集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精华,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幸品尝。若您愿借灵焰,陛下亦将倾杯,您二位换盏共饮,实为一段佳话。”
白翎眨眼不已。
会说,太会说了!活该师兄一百年便位极人臣啊!
但他没忍住拆台:“感三月之精华吧,这地方哪来的日?”
诸葛悟:“……”
诸葛悟维持着微笑,没有看他,而是看了裴响一眼。
裴响莫名被夹在两人中间,一边是尊敬的大师兄兼半个师尊,另一边是捣乱的二师兄兼爱人,最后轻咳一声,仍目视前方。
白翎却从中听出“别闹了”的意思。
他自觉受制,抿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顾怜怒火稍偃,哼道:“酒这种东西,贿赂驾鹤还有点用,本尊有何可稀罕的?罢了,如他执意乞怜,本尊也不是不可以施舍一番。魔气令人作呕,切勿废话。阴阳交界,位于何处?”
衣眠信手一挥,座下血池受其感召,飞到宴会中央,当空凝成沉音剑冢的全貌。
在魔域地底,似乎蕴藏着什么,被池水仿造的地下河道环绕,看不真切。
顾怜说:“故弄玄虚,搞什么名堂!”
衣眠冷笑一声,又一挥手,池水散作血雨,淅淅沥沥。赴宴的魔物们欣喜若狂,争相捧起杯盘去接,更有甚者,直接伸长脖子,仰头张嘴。
衣眠懒洋洋地道:“本座不屑与稚子论短长。诸葛卿,你跟他讲吧。”
顾怜听见他喊“诸葛卿”就烦,看诸葛悟依言转向自己,更是不快,低声喝道:“你何必这样听他的?冲玄,你尽管骑在他头上,他敢不从,我的剑教他从!”
“师尊……你们千年前初次交手,不是至今未分出胜负么。”诸葛悟苦笑道,“阴阳之交,深居此间地下,若无魔族相助,我们是绝无可能抵达的,更别提取得‘阴阳器’了。不仅如此,另三大魔窟还与神教暗中勾结,伺机而动,我们可谓是腹背受敌,只宜结友,不宜树敌。”
“……这我知道。”顾怜抱起胳膊,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太徵告诉我,神教是把整个沉音剑冢,许给了另三家魔窟当战利品。”
诸葛悟道:“此话怎讲?”
顾怜说:“沉音剑冢和人界接壤,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劣势。劣势当然在首当其冲,每两百年道会开场,这儿都会被道修扫荡一遍。但如果是厉害的魔修,也能当做饭菜自己送上门。所以,四大魔窟沉音为首,另三家眼红多年了。”
诸葛悟道:“莫非……神教答应待另三家夺得‘阴阳器’后,老祖成功飞升,便助他们瓜分沉音剑冢?”
顾怜臭着脸点了下头。
白翎忍不住揶揄他:“怪不得师尊你这样嚣张,原来有逼他们合作的筹码呀。”
顾怜轻哼:“合作?他们也配?要是不乖乖听话,隔日便成丧家之犬。”
裴响道:“诸葛师兄,你不惊讶么。”
“此事骇人听闻,但……我也不是全无预料。”诸葛悟稍显凝重,或许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另三大魔窟便一直是沉音剑冢的外忧。
只是以前的形势稳固,沉音剑冢无需把另三家放在眼里。殊不知神教旧派为了扶持老祖飞升,不惜把手伸到魔域,欲助三月换新天。
顾怜自认为占据了绝对的谈判胜算,示意诸葛悟,让他把情况转告魔尊。本来师徒一行人要借助衣眠的势力,寻得并夺取“阴阳器”,衣眠也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
但眼下,顾怜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衣眠听闻诸葛悟汇报后,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面色微愠。
红发男人霍然起立,怒骂其他魔窟,无能鼠辈心怀不轨。诸葛悟及时布下隔音咒,没让声音外泄。但衣眠肤色苍白,气红了脸便格外明显。
相距甚远,顾怜看在眼中,幸灾乐祸。
白翎终于有机会和师弟靠在一起,趁顾怜专心欣赏着宿敌暴怒失态的模样,他三步并作两步,挪到裴响身边。
裴响亦缓和了神情,等他开口。
白翎小声道:“顾怜太过分了。这么重要的事,留到现在才讲,不早点跟我们通气——把师兄当魔修整啊。”
裴响看着王座,那厢衣眠暴跳如雷,诸葛悟倒是冷静,一面做手势劝慰顶头上司,让他镇定;一面陷入沉思,似在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裴响说:“可以相信诸葛师兄。”
“啊啦,他当然不会有事啦。凭借师兄的出身,能在这鬼地方干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三家魔窟联手搞事而已,嗯……应该没问题吧。”
白翎说着也不禁挠头,略觉苦手。他倒是想帮忙想想办法,奈何对魔域知之甚少,还需掌握更多信息。
不料衣眠倏地转头,正对上顾怜毫不掩饰的嘲讽表情。
他里子面子全碎了,当即传令:“给我把人质带上来!!!”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人质 他乡遇故知·第三次……
听见“人质”一词, 白翎眉梢轻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什么玩笑,他在乎的几个人满打满算, 全在跟前, 还有谁的安危能胁迫他?
要说是用来胁迫裴响或者顾怜的, 也不成立。
裴响的人际关系单薄得堪比掌纹, 一眼能望到头;顾怜更是六亲不认, 最恨受迫, 衣眠气疯了才会用人质威胁他。
没想到, 待看清魔尊亲卫押上来的人后,白翎“咦”了一声。
裴响亦神色微动, 不像之前一样置身事外了。
顾怜见状皱眉, 问:“你们认识?”
“奇怪,他们怎么在这里……”白翎没空理他,转瞬步过大殿,来到被押解的两人跟前, 道,“徐景,田漪?”
霎时间,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如遇救星, “唔唔嗯嗯”地挣扎起来。白翎要给他们松绑, 却被几名魔尊亲卫挡住。
衣眠打了个手势, 他们方才解开了勒住二人口齿的捆仙绳。
田漪猛吸一口气道:“白师兄!”
徐景的眼泪“唰”地下来了,高呼:“白老大救我——”
“你们怎么被抓的?魔修入侵大罗仙窟啦???”白翎隔着全副武装的亲卫魔修们,匪夷所思。见徐景仰天长号,他又道,“你……”
“他没事, 就是饿的,这鬼地方东西贼难吃!”
田漪手脚皆被捆住,原地起跳撞向徐景,试图让他安静。可惜她没控制好力道,一下把徐景撞翻了,亲卫们立即呵斥:“安分点!”
白翎稍稍放心,抬手打圆场:“好好好,先告诉我,你们怎么到这来的?”
田漪说:“大师姐要我们给你传话,你、你怎么不看玉牌通讯啊!”
“玉牌?”
白翎一怔,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裴响移行至他身畔,闻言低声说,“准备惩治李德前,林师姐赠予过一枚玉牌。”
“噢——那东西呀,我放哪了来着?”
白翎轻嘶一声,伸手进芥子袋翻找。他收东西没什么条理,都是往袋里一扔,以后找不找得到随缘。
林暗曾经送他的传话玉牌,太久没用,早不知被塞在哪个犄角旮旯落灰了。
幸好白翎一穷二白,芥子袋很快就翻了个底朝天。他摸到了一块硬硬凉凉的牌子,拿出来一看,眉开眼笑:“哈哈!太好了,没丢!”
然而不等他抹去浮灰,凭空袭来一股巨力,把玉牌卷向高空,稳稳落进了衣眠的手里。
田漪怒道:“不要脸的辣椒头,把东西还我们!”
“呵。本座倒要看看,你们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传递的情报,到底是什么。”衣眠不屑地扫来一眼,把玉牌抛给诸葛悟,命令道,“解开。”
诸葛悟不语,但是照做了。
徐景大喊:“渡、渡尘真人!”
玉牌没有禁制,诸葛悟三两下便令其恢复运作,看见了上面的内容。
衣眠端起酒杯,等他报告,不料墨蓝法衣的道人微笑了一下,握住玉牌,负手而立。
衣眠道:“诸葛卿,你这是何意?”
诸葛悟温声问:“陛下捉住这二位小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自然是你出发迎接师弟的夜里。他们鬼鬼祟祟地摸进了皇都,我岂能坐视不理?”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待我归来后,及时告知于我。难道在您心目中,微臣依然不可尽信吗?”
诸葛悟态度坦诚,不卑不亢,白翎和裴响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一点同情。
顾怜憋着重要情报,一路没讲,好歹是三个弟子都瞒了,谁也不告诉。
衣眠却对座下唯一的军师也有所保留,将杀手锏人质留到现在。他自知理亏,冷冷道:“那你想怎样?”
“玉牌所言,仅三个字。我想,请陛下过目后,还是将它还给微臣的师弟吧。恐怕只有他,能看明白漱玉道君的传讯。”
诸葛悟彬彬有礼,见好就收,又不追问人质的事了。
衣眠便也顺坡下驴,把玉牌隔空抓来,读道:“‘阴阳器’?我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不就是他们要去地下找的东西吗!”
他横臂一掷,玉牌划出一条长弧,被白翎“啪”地握在手中。
衣眠不耐道:“快看!”
田漪和徐景都紧张地望着白翎,没有吱声。
白翎不免莫名其妙。
“阴阳器”众所周知,他们在紧张什么?但当他看清玉牌上的字后,下意识眨了下眼,强行抑制住震惊——
玉牌上写的分明不是“阴阳器”,而是“阴阳契”!
早在前往裴家、接裴响入门时,他们便领教过的“阴阳契”!
裴响同时看见了消息,呼吸一轻。
王座左侧,诸葛悟袖手回身,眼神里似藏有万千深意。此时的偌大皇宫里,唯有他们师兄弟三人,明白“阴阳契”意味着什么!
白翎心念电转。
太徵道君知道吗?传闻中能杀死展月老祖的,到底是器还是契。她得知这一机密,亦是从当年的斩月口中说出,并未落于纸面。
可是这两个字同音,如果没有在裴家的经历,白翎也断然想不到“契”上去,他同样会认为是“阴阳器”!
裴响低声道:“此物……确实可以真正地杀死老祖。”
白翎道:“怎么说?”
“师兄,我好像未曾对你讲过,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裴响眉峰微皱,道,“我每次‘死去’,都深陷幽冥之中。若想回到人间,便须奋力回游,逆流向上。现在想来,就是我的亡魂在两地往返。我境界越高,回来越容易,伤势越重,回来越困难。”
白翎:“你的意思是,利用阴阳契……”
“可以把老祖的魂魄,永远拘束在底下,令他永世不得超生。”裴响缓缓地说,“那是唯一的,可以杀死他的办法!”
白翎瞬间似醍醐灌顶。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踏上杀死展月的路了——仿佛冥冥天注定,打败老祖的关键道具,从开始便送到了他们手中。
只要修士签署了阴阳契,死后魂魄受困,规定期限内不得投胎,当然也没法还魂复活。
现在的他们,必须去阴阳交界之地。
既然斩月告诉太徵自己的致命弱点时,清楚提及了这个地方,他们便必须要去。
白翎生出了一种预想,或许斩月已经签过一份“阴阳契”了,就藏在那里。待拿到他署名的契约,众人诛杀他后,他便再也不能死而复生!
至少,是在他签订的期限内。
从斩月所言“彻底杀死他”的办法来看,那期限绝不会太短,甚至可能永恒。
田漪说:“白师兄,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候,也在裴家……大师姐和裴师弟的姐姐一见如故,裴舅爷还有另外俩坏蛋的魂魄,就是大师姐了解‘阴阳契’后,帮裴姐姐关在一起的。”
“我记得。他们三个,被关在那枚首尾相衔的玉环里。”白翎点头道,“我都想起来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白老大,就是那枚玉环呀!神教里新建了一座祭坛,像是个大型玉环!”徐景急促地说,“大师姐现在可厉害了,神教很多事要经她的手。虽然是非那死老头总防着她,但大师姐自有办法!她发现老祖用你的绿布——呃叫什么来着?”
白翎道:“碧落幡?”
“对对对,碧落幡!老祖用碧落幡压制着三个很可怕的怨灵,要把他们关在祭坛里相互制衡,再用阴阳契,让他们给自己拉磨!老祖快飞升了——那三具怨灵最差也是化神期的,时间紧迫啊白老大!”
“三个……怎么有三个?老祖上次渡劫失败,掉到化神,之后每次进境都找替身的话,也就进大乘要用一个而已——就是藏在嵌玉湖下的那个吧。现在他又要渡劫,不是打算找阿响吗?算上从旧河郡带走的活石人怨灵,还有哪个化神期以上的给他用?”
白翎喃喃自语,忽听身后有人冷不丁说:“确实还有一个。”
“喂!”白翎差点弹到裴响身上,无语地说,“不要在这种时候冒出来吓人啊!!”
他太过于全神贯注,完全没发现顾怜已经按捺不住,飘了过来。
紫衣剑修满面不悦,看白翎见他跟见鬼似的,更不爽了。
他听完了几人的对话,“阴阳契”是千年前长盛不衰的秘法,他亦有所耳闻,当即想通了前因后果,寒声说:“我杀过一个道君。”
白翎:“……”
白翎一拍脑袋,问:“骚扰师兄那个?”
此话一出,王座上的衣眠一口酒喷了出来,惊讶道:“哪个???”
诸葛悟面露尴尬,捏着眉心低声说:“都是旧事……旧事。”
裴响也想起来了。
曾经白翎与他兰林断情,师兄弟三人同乘鹤车,诸葛悟为了哄两名师弟纾解心绪,不惜自曝了倒霉过往。
有个道君贪慕他的姿容,欲行不轨。顾怜得知后盛怒不已,夜袭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了此獠性命。
是夜晴空霹雳,剑光与雷霆共舞。
顾怜陷入了回忆,幽幽道:“凭我一人,对同境界大能说杀便杀,其实……啧。你们不会真当我是什么灭绝人性的二世祖吧?”
白翎问:“不是吗?”
“鬼才是!!!”顾怜怒道,“当然有上面的人授意!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搞断……不是,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想跟我徒弟搞断袖?!”
白翎道:“哦,徒弟跟徒弟搞断袖你就看?”
“住口!”顾怜语无伦次地说,“反、反正是有人传信给我的,就是是非那老鳖孙。他对死人唯命是从,自然是得了死人的意旨,利用我除掉淫_魔道君,再暗中拘禁他的怨灵。”
顾怜顿了顿,嗤道:“我说他怎么死后没来找我麻烦,还以为他悔改了……嗬!”
不料,他这番话引起了魔物之中的骚动。
有个衣着暴露、身材火辣、容貌艳丽的族群跳出来,男女老少一起指责:“你小子骂谁呢?”
“看不起咱们淫_魔是吧,亏我觉得你面善,和咱们像一家人!”
“我和你们像一家人???”
顾怜脸都绿了,诸葛悟忙飞身过来,调解双方。田漪和徐景趁乱凑到白翎跟前,问:“梦微道君口中的‘死人’,是哪位呀?”
白翎道:“自然是我家师祖,展月喽。”
徐景:“噫!”
白翎又一摊手,道:“其实展月一直跟着我们。他就是你们见过的黑眼圈散修——尹真,没想到吧?”
田漪:“嚯!!!”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恨嫁 风纪主任不在,逮到……
两个小辈惊得倒仰, 白翎不知怎的,竟有种揭露真相的爽感。
虽然这真相对他们半点好处也没有,但是, 看田漪徐景的反应就知道, 大家以前都被尹真骗了个彻头彻尾。
白翎感到了微妙的安慰, 说:“没办法啦, 还有些事, 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
他往衣眠那边投去一瞥, 示意道, “我们私下慢慢讲。总之,展月是冲着阿响来的, 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冲着裴师弟?”田漪愕然, 旋即闭紧嘴巴,不想被衣眠听去。
幸好衣眠的注意全在诸葛悟身上。在他的认知里,招男人喜欢的男人,都是纤细、漂亮、性子柔弱或者激烈, 能诱发征服欲的。
要是顾怜那种小白脸也就算了,诸葛悟明明跟这些条件毫不沾边。
衣眠得出了结论:“诸葛卿,你能弃暗投明,真是明智之选。我就说道君都是奸恶之徒吧?”
诸葛悟:“这……”
徐景不服气地喊道:“你是没见过我们大师姐!”
“那个法号漱玉的?”衣眠轻蔑地说, “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师弟师妹, 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诸葛悟道:“日后寻觅公主的下落, 还需仰仗漱玉道君。”
衣眠:“……”
他把嘴闭上了。
诸葛悟借机进言:“陛下,神教旧派为保展月飞升,无所不用其极。微臣的师尊与师弟无处容身,人界水深火热,沉音剑冢亦遭迫害, 切不可作壁上观。请陛下明鉴。”
“啧。”衣眠眉头紧锁,沉声说,“但是传情节将近……我不想影响庆典。离阴阳之交现世,尚有一个月,你看着办吧。不过,若是碰上了其他三家鼠辈进犯——你知道该怎么做!”
澎湃的杀气迸发,竟将他的红发点燃。灼灼魔焰从发根洗至发尾,将其遍体铁甲照得发亮。
衣眠将战袍一甩,卷动火星与乌云,凭空消失在了王座上。不过,有他当众赐下权柄即可,诸葛悟唇角微弯,回身示意:“放了他们。”
魔尊亲卫们不敢怠慢,立即松了田漪和徐景的束缚。
他俩一左一右,抓住白翎的胳膊猛摇:“白老大——”
“白师兄啊——”
“停停停,我人还在呢!”白翎被他俩哭得感觉要躺板子了,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我们能找个地方聊天吗?”
“走吧。辛苦了,诸位。”
诸葛悟不仅对他们几个说,还对魔尊亲卫们点头致意,随后凌空踏过血池。官袍乌鸦飞到他肩头,仰天嘶鸣,招来会飞的鹿蜀,请众人重登步辇。
群魔私语,议论纷纷。
白翎看得出来,他们在此前的一百年里,已经对诸葛悟心悦诚服,但对他们这几个初来乍到、散发着灵气的道修,又嘴馋,又忌惮。
步辇离开王殿,飞向另一座高塔,很快把他们放回了地面。此塔与其他魔宫不同,周遭草木偏绿,在暗紫的空中花园里,是一撮亮眼的浓翠。
塔里的装潢和陈设也让人耳目一新,说白了,就是跟魔域格格不入。前院有苍松迎客,进门有玄关洗手,登堂有影壁开道,入室有珠帘隔间。
白翎越往里走,越觉得回到了霁青道场,甚至看见了一些眼熟的摆件。他记得在仙去山的弟子廊舍,曾有相似的,此处所置,当为仿品。
显然,整座高塔都是诸葛悟的宅邸。
能在宫城里占得一隅,魔尊座下,京畿重臣,不愧如是。
塔里的侍从都是狸猫,除了长着三条尾巴、并且能直立行走外,与人界的家猫没什么区别。
它们个个戴着精致的小帽子,与诸葛悟一样高冠博带,彬彬有礼。塔中央和全性塔一样,建着可以升降的莲台。
诸葛悟介绍道:“我住在三层,四层是茶室与藏书阁。五层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你们挑喜欢的住便可。师尊,长幼有序,第七层单独为您开放,您看如何。”
顾怜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向来吝于赞扬,亦不禁道:“做得很好。”
白翎站在他背后,不动声色,却忍不住瞄了裴响一眼。
诸葛悟确实是善解人意,不但给足了顾怜排面,还把这尊大佛拎出去,终于能让他的两个师弟有所喘息了。
几人约好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
半个时辰后,再到四层的茶室会面。
出于辈分尊卑,大伙儿首先送顾怜上了七层,再回五层选房间。脱离了师尊的视线后,白翎毫不掩饰,要和裴响住一起。
裴响自然是别无二话,任他安排。
田漪和徐景则终于离开地牢,没精力打趣了,整齐地鼓掌以示祝贺。
徐景一脸感慨:“裴师弟,你总算想起来了。你是不知道,白老大醒后发现你忘了他,那个表情,哎!我都不想说。”
白翎没料到他张口就是这茬,轻咳一声,道:“不想说就别说,快点洗澡去,一会儿就要谈正事啦!”
“正事?白老大什么时候这样在乎正事了。”徐景还不知展月飞升要拿裴响当替死鬼,只是从林暗那里得了消息,展月一脉祖孙反目,老祖恐成修真界大患。
他势要把话说完,道,“真的,信我,裴师弟!你千万别再忘啰,不然——”
“没有这种不然。快洗澡!”
白翎受不了了,把他往房间里推。当着几人的面,哪好意思重提旧事,更何况,是说他曾经为情所困,因师弟失忆遭受了重大打击。
白翎低声嘟囔:“都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嘛?田漪你能不能管管他。”
田漪一脚踹徐景屁股上,消停了。
白翎难得脸上泛红,不敢看裴响眼睛,尴尬地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可他分明觉得,一道目光从身侧来,又轻飘飘的,并非实质,又重于千钧,沉沉地凝聚在他身上。
好死不死,诸葛悟作为局外人,同生感慨:“是啊。你们的事情,我前段时间才有所耳闻。还要感谢太徵道君,传讯于我,告知了你们在新河郡的经历。阿翎,小裴,人生在世,结缘实属不易。你们如今安好,真是大幸。”
他的话发自肺腑,白翎不得不打起了哈哈:“是,是。师兄你说的是,我们都要且行且珍惜……”
他两眼一闭,不知怎的冒出了前世流行过的短句。
现在说来,恰如其分,就是氛围不太对,好像变成了老年人感悟小组。
诸葛悟却对这句话颇为赞赏,道:“阿翎竟能有如此体会,也算受教于苦行了。”
裴响则默默望着白翎,知道他过于朗朗上口的话来源都奇奇妙妙,不可妄加定论。
少顷,他问田漪:“田道长,师兄当年……”
“喂!有完没完啦,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白翎一看没完,再也待不下去,抓起裴响的手,把求知欲飙升的师弟拉进了邻近客房。
两人进屋关门,快步进了客厅,方才停下。
白翎正欲松手,找个借口一个人躲进屋里去,就被师弟反手握住了手腕。
白翎:“……”
他没有转身,保持着背对裴响的姿势。
良久无人说话,唯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昭示着双方皆心绪难平。
最终还是白翎开口,斟酌着道:“阿响,我不想让他们讲,不是光要面子、不想显得很在意你……只是,我……”
他话音断了,被身后人一拉,因毫不设防,当即往后倒去,直直地跌进青年怀中。
远处是魔域的晚天。
不知何时,三轮明月皆阖眼,大地被凄清的靛蓝浸染。
他们进屋没有点灯,此刻一片昏暗。暮色笼罩着触手可及的一切,同时模糊了万物的界限,尤其在方寸之间,人影似可相融。
白翎的后脑枕着师弟的胸膛,视野不清后,听觉、触觉、嗅觉都快速清晰起来。
他听见了年轻的心脏为他剧烈跳动,恍惚间好像撼动了他。清冷的暗香被无端点燃,两个人在因同一股冲动蓄势。
白翎骤然回身,双臂搂住师弟的头与颈。
裴响也立即回应了他,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偏过头与师兄深吻。往日的悲伤或许未曾磨灭,只是如今想起,化作不尽的哀怜,像潮水将他们覆灭。
白翎彻底失陷在亲吻里。
这种体验很陌生,令他无措,只能更用力地缠住师弟,像承受也像索取。他完全感到了裴响的情绪,即便此时,仍是克制的,不过仅克制过的部分,都足以将他淹没。
白翎轻轻抚摸师弟的后颈,从头顶往下顺,一点点安抚。终于,他们稍微剥离,唇沾着唇,极致的亲密才换取片刻安心。
“阿响,你从进魔域起,就好少话。”
白翎用手掌拂过剑修的额头,把他额前的散发拨开。漆黑的眉目露出来,优美而锋芒毕露。
白翎被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微微笑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这位师弟,对危险的预知从不出错。
裴响颔首作答,还是望着他,道:“师兄,等我们回去,你……”
他眸光轻闪,像在用眼睛铭刻心上人。
白翎若有所觉,问:“我怎么?”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裴响终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他无声地换口气,重复道,“我想与你结侣。师兄,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第160章 一百六十、求婚 嘀嗒。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我想与你结侣。
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连着三句话, 依次扣紧白翎的心弦。
他的脑海里嗡鸣一片,直接作出了最为本能的反应,一巴掌拍在裴响肩上, 道:“这还用问?!”
裴响因他毋庸置疑的回答, 刹那舒展了眉宇。
白翎紧盯着他, 将师弟任何细枝末节的神色变动, 都收入眼底。只见刚才还全神戒备、目光紧缩在一点的人, 因为他一句话而容光放亮, 仿佛脸上的每一笔线条, 皆在瞬间轻松,活了过来。
白翎忍不住道:“你、你笨啊!”
他戳了一下眼前人的眉心, 深吸一口气却说不出话, 意识到自己的脸烧起来了,立刻背过身去。
身上莫名燥热,白翎想跑,结果被牢牢捉住, 按在怀里。
脊背贴着师弟的胸膛,两人都滚烫。白翎猛拍裴响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挣扎着说:“放、放开,好啦!我也要去洗澡换衣服——”
“师兄, 我们沐浴完才去魔宫的。”裴响素来清冷的音色染上了一抹轻飘, 像压不住欢喜, 连微微的沙哑都不明显了。
他另一只手还捂在被戳的眉间,单臂横过师兄的腰身,因他扭动扑腾个不停,受不了道:“师兄,别……!”
白翎蹭他蹭得太厉害, 不仅没把亲吻惹起的火灭掉,还添了把柴。
他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位置很不妙,正巧卡着他的屁股缝。白翎惊得“嗷”一嗓子,整个人扑了出去。
裴响:“师兄!!!”
他的声音简直透出一分哀求了。
因为白翎的动作太大,连带着裴响一同往前伏倒,双手撑地,深埋下头。
黑衣剑修躬起身子,因难以克制身体的反应,耳廓已经红透。他的头发垂下去,落在绒毯上,旁边的手背青筋隐现,连绷带都盖不住了。
他指尖扣地,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一声不吭地压抑着,但肩背皆在颤抖。
离他不到三尺,白翎滚在地上。
他就更有意思了,一被师弟顶到,立即想起了两人曾在河里干的荒唐事。
满脑子尽是上不得台面的回忆,勾得他也天雷引地火,一动不敢动。白翎缩成一团,窝在香炉边,死死地抱着双腿,生怕被发现点什么。
在霁青河的时候,白翎并未看到水下的光景,仅以双手丈量。
他当时一面摸索,一面心中称奇,煞有介事地想着“不愧是我师弟,连这种方面也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按理说那时都算肌肤相亲了,两人应该进一步坦诚相对才是。
可他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现在要亲眼目睹,竟都难以迈过这道坎儿,没一个人敢看对方。
白翎忍得难受,大声埋怨道:“好端端的,说这干嘛?阿响,明明在林子里约好了的,要仪式感!要惊喜!你就不能等等吗?而且……而且我想先说的!”
“师兄,你……你好难为我。”
裴响闷声回话,头发委地,露出后颈,快和他的朱缎发带一个色了。
他艰难地说:“一入魔域,心中不安……不想让师兄,还觉得要保护我……”
“啊???不是,一百年前纠结过的事儿,你怎么现在还想不开呀!”
白翎气得倒仰。
他倒是记得,两人关系转变的重要节点,就是裴响不肯再被他当小孩,一定要白翎扭转对他的心态。
搞半天只有他白翎一个人转了,师弟还介意着呢?
白翎有气无力地翻个身,脸朝下摊成大字。
过了会儿,他感觉抵得慌,又翻了回来,缩吧成一团。
用物理方式强行自制不太行,白翎想到这,忽然担心师弟。
阿响不会在整什么笨办法吧?
他悄悄地转过去,不料以他的角度,从下往上、一览无余。
白翎哈哈笑道:“我都看见啦!”
裴响:“!!!”
白翎一时不甚,乐出了声。裴响惊觉他的视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闪身到白翎面前,把他一整团抄了起来,踹门进了卧室。
白翎吓得乱叫:“等等等一下你要干嘛?!阿响这里是魔域啊这里是师兄家顾怜那癫公还在楼上!!!诶呦——咦。”
他被丢到了床上。
然后,裴响转身就走。
幸好,诸葛悟给他们收拾客房的时候,或许是想起白翎的神级大床了。所以,不知他的狸猫侍从们怎么做到的,用十多层松软的褥子,固定成了一张软床。
白翎陷下去又弹起来,四脚朝天。
他立即心虚地抬起腿,以作遮掩。不过,师弟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剑修的黑衣径直去往里间的沐室,少顷,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阿响?”
白翎一怔,高声道,“你在泼冷水吗?”
“热水。”沐室里,传出青年喑哑微沉的嗓音。
他顿了顿,说,“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师兄……我在,放水。”
白翎:“……”
白翎鬼使神差地懂了他的意思。
或许,有可能,只是阐述一种可能性——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水声趋于平稳,因浴盆太大,装满需要时间。
床上的白衣青年散发凌乱,被他故作潇洒地一拂,假装自己经验丰富,不足为惧。
他溜达下地,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指节抵在唇上,软红滋润的嘴衬着雪白手指,分外鲜明。
他没好意思正对沐室门,怕被里面人出来撞见什么,磨蹭着走到衣柜前。
錾金实木的大柜门往两旁一拉,左边是正经衣物,成套挂着;右边是宽松的浴衣,上好的质地,华美精贵。
白翎眼睛一亮,取了一件暗红纱混银丝的。这颜色和师弟的发带接近,他一眼便相中了它。
沐室里水声未停,白翎虽没刚开始那样激昂了,但等待也是磨人,片刻亦显得漫长。
他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本来打算用浴袍挡一挡,但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暗骂自己一声。
里面穿着衣服、外面还套浴袍,不跟顾怜穿衣服泡澡一样傻么?
真是为情乱智不可理喻了。
他无奈掩面,感觉自己要完。这时,里间的水声渐低,白翎一惊,手忙脚乱地褪去白麻道袍,再将浴衣裹上。
现在他全身上下光溜溜,就一件轻柔如无物的纱料蔽体,感觉和没穿一样。
白翎深吸一口气,又弯下腰。
他一手拉拢着衣襟、按住随便打了个结的腰带,另一只手拾起散落在地的道服,寻思要不还是把中衣穿回来。
恰在此刻,沐室的门开了。
剑修稍稍露出半张脸,道:“师……兄。”
从没分开过的两个字,顺畅出口那么多次,这次断在中间。
白翎双目圆睁,愕然地回过头。
他的姿势简直不堪入目——背对沐室门口,刚屈起一条腿上榻,想够到扔去床另头的亵裤,可是刚扔太远,他不得不塌下腰去、伸长手。
从后面看完全是不可以用言语形容的一幕。
他还只穿着一件薄纱衣。
白翎骤然色变:“等、等一下,阿响你听我解释……”
“咣”的一声,沐室门猛地甩上了。
足足过了半晌,里面人才强行遏制住躁动的气息,不肯再露面,只说:“水,放好了。”
白翎:“………………”
不知为何,有种会一去不复返的危机感。
白翎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他和裴响不一样,虽然两人在实际行动上都白纸一张,仅留过一点对方的痕迹,但他博览群书,春宫也是看过的。
问题是看了可是没看很多啊!
水墨画那画风,放课本里还差不多,哪有现代人看着能心猿意马的!!!
……好在他春宫虽然不精,但上辈子略通一点别的。高中男生会呼朋引伴,在宿舍一块儿看,白翎不怎么感兴趣,却也瞄过两眼,知道是怎么回事。
问题是他只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男男是怎么回事啊!!
话说回来,怪不得他对那些不感兴趣——莫非他天生喜欢男人?!
白翎一紧张,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胡思乱想,就会胡言乱语,走路还同手同脚。
白翎从书桌上顺来一柄折扇,笨拙地双手拉开,借此掩面。他没想到,欲遮还休最撩人,就和他穿的浴衣一样。
他用扇子敲了敲门,发现没关,踌躇半天后终于鼓起为人师兄的勇气,推门而入。
隔着一排画屏,人影绰约。
师弟的墨色道服已经叠成了方块儿,规规矩矩地置于架上。
白翎细看一眼,发现他全脱了。
白翎:“……”
他原地凝固,在“天呐天呐今天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还没准备好”,和“活色生香小师弟拆封即食真的不试吃吗”两个选项之间,最后摒弃了……
他摒弃了理智。
白翎走过屏风,起初并未看向裴响。他只能感到,余光里有一道人影,是他的师弟,静静地靠坐在浴盆另一边。
浴盆是长方形,和现代浴缸很像,不过是木制品,而且大得多,容纳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允许他们在里面搞一些小动作。
思及此,白翎无声地颤了下眼睫,仍没有看过去。
师弟的身材很好,他从初见面时就知道了。若是轻易看去,之后移不开目光,立时落在下风,往后只能任其宰割。
所以白翎坚决地控制住了眼睛,不疾不徐地走过浴盆,先把折扇合起来,放在窗台上。
他能感到,有一双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像要把纱衣熔化。不曾想,师弟那般冷心冷性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他而燃烧。
白翎抬起一条腿,点了下水面。
温热的。在触碰足尖的霎那,荡开一圈圈涟漪。
浴衣的质地太软,随着他的动作,下摆分开,滑落堆积在腿根。白翎喉结滚动,生怕被误会成有意挑逗,连忙双脚迈入浴盆,在水中坐下。
水波荡漾,白翎紧盯着两人之间,破碎又融合的涟漪中心。
他还是裹着浴袍,两手把对襟拢得更紧,腿也并在一起。白翎两只脚贴着,因这个过于拘谨的姿势深感不甘,忽然,他透过晃动不休的水面,隐约瞧见了什么——
师弟一腿屈膝,手搭着膝盖,另一条腿岔开,坐姿自然又略显锋芒,正对白翎。
当他注意到白翎睁大的双目和视线落点后,下意识想换个动作。可白翎邪念顿生,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把腿一伸,不轻不重地踩了上去。
裴响发出闷哼,立即握住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