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1 / 2)

61 月照沟渠

◎回归◎

郁宁到达通桥时,才看见了桥头上堆积如山的破乱砖块。

她脚步一停,落后三步的人便自觉为她解惑:“此桥尚在修缮,姑娘可乘舟而过。”

极目远眺,流淌的河水上漂着一只往返河岸的点灯客船。

郁宁回眸,与身后的玉面郎君对上目光。

对方又怔了一下,默默偏过脸去看河岸边亮着的灯笼。

他表现得无害,郁宁却回想起方才对方和那些人交手时身手是何等的利落。

待看清了他腰间玉佩的纹字,那群地痞突然没了战意,反而吓得不住赔罪,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解决了麻烦,对方没急着走,也没如那些攀权富贵的人那样巴巴报上自己姓名要她铭记于心。

对方只是来到她身前三步开外的地方,温声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相送。

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

郁宁态度温和地表示拒绝。

诚然,这人救过她。对方若是不出现,她最后要脱身也必定费一番功夫。

而如今她只需站在一边,任由此人解决完所有事情,然后对他轻飘飘地表示感谢。

然后彼此交换姓名,此后常常来往,好一出英雄救美的金玉良缘。

郁宁对这份熟悉的套数感到悲哀,不可控制地想要逃离。

眼前这人也好,萧玮舟也好,她都无意再应付。

瞧出了她抵触的态度,那郎君并未失望,而是通情达理地表示接受,放她离去。

事情到此尚未结束,二人要走的方向出乎意料的一致,仿佛天公作美要成就良缘。

为了避嫌,玉面郎君有意落后郁宁几步,也以免她为难。

于是郁宁也没有理由驳斥此人,或是刻意与对方分开。

她已是归家心切。

回忆结束,郁宁方觉自己停留在对方脸上的时间太长,便垂下了眼帘。

灯笼的红光照在二人面颊上,分不清是不是有人真的在怕羞。

那郎君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提醒道:“姑娘,船来了。”

郁宁侧身去看,果然见之前尚在远处的客船已漂停近处岸边。

她对身后人道了句“多谢”,便踩着长木板,提裙上了那只空船。

坐在船中的软垫上,她抬眼回看,发现身后人并未跟来。

云袍玉面的郎君端正地站在河岸边,见她看来便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要目送她离开。

郁宁知道对方也是要乘船的,不与她共渡小舟只是为了叫她安心。

也不知这份恪守礼节究竟是真是假。

船夫收了板子,将船桨往岸边的石头上一抵,船只偏离了河岸。

郁宁在小窗处看了一眼岸边的郎君,光线暗下去不能再看清那张温和的脸,只瞧见对方润泽的玉冠。

倒像是真要等下一趟船的架势。

郁宁周身重担放松些许,却没忍住出声道:“且慢。”

船夫和善地问她所为何事。

郁宁说了自己的请求,对方好脾气地接受了,调转船桨往岸边靠近。

见离岸不过几丈的小船复返,玉面郎君露出诧异的神色。

郁宁探出身来,对岸边的人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若是事急,便也搭上这船罢。”

二人最终坐上了同一只船,相距几尺全程无言。

河水静静流淌,船桨掀动其中,声音倒也和谐。

靠岸了,郁宁理好裙摆,起身欲走。

玉面郎君忽然叫住她:“姑娘。”

郁宁停下步子,转眸看来。

对上她疏离的眼,那郎君一默,语调一低,像是羞于启齿般:“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见郁宁眉心微蹙,他稍显无措,担心惹她不快,“在下自知失礼。若是、若是姑娘不愿明说,在下亦不强求。唯愿姑娘一路顺风……”

说话时那双温善的眼睛似有不安。

郁宁看着,忽然不明意味地笑了。

她失踪多日,饶是郁家有权势占据一方,京中想必也是流言四起。

郁宁这个名字想必早就沦为权贵们的笑柄了。

她到底是连累了家中众人,枉顾诗礼,不孝不义不忠不贞,无不占全。

她已经毁了。

面前此人瞧着非富即贵端正持重,一但知道她的身份恐怕会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

幽暗的念头渐渐占据心底,郁宁笑得弯起眼眸,在对方渐渐迷茫的目光里,低声开口:“你可以叫我郁宁。”

“……郁宁?”

玉面郎君喃喃,眸光如十五月色。

最终,他并未如郁宁所想那般惊讶万分或是嫌恶退避,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真挚开口:“这个名字很配姑娘。”

……

郁安在马车里等了不知多久,将岸边灯火和天边月亮都看了个遍,听着脑海里的位面异变值跌到70%。

郁宁那边又出事了么?

他下了马车,见车前的马匹等得躁动,便摸了摸它们顺滑的鬃毛。

马儿拱了供他的手。

郁安拍拍它,望向旁边无尽的河水。

有道黑影落到他身边,像是一片无声的枯叶。

郁安回头,只看到黑暗里那张银面与半露的苍白下颚。

对方虽不见喘息,但呼吸还是重了几分,似乎是马不停蹄来回奔忙所致。

视线上移,郁安对上那双冷清的凤眸,其中难见疲惫,“秋烺哥哥。”

秋烺却只当他在出声催促搜寻的结果,将眼帘一垂,哑声回复:“小姐不在楼中。”

郁安眨眨眼睛,抬步向他走近。

距离尚未拉进,他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女音。

“……安儿?”

郁安眼前一花,只见黑衣影卫飞身而去,避匿于不知名的地方,一片衣角都不再显露。

他收回视线,转身去看,果然瞧见郁宁提了一盏灯笼沿着河岸向他快步走来。

“阿姊?”

郁安讶然,脚步一转飞快地迎上前去。

扶着郁宁的肩膀,他才有了实感,不住问着她的情况。

郁宁眼含泪光,却保持着镇定一一回他。

即将入夏的晚风吹得她肩膀颤动。

郁安察觉到她的状况,便急忙将人扶上车,又取出披风和吃食,细细照顾她。

将郁宁略略安顿下来,郁安掀了帘子,自觉地坐上前板,一甩马鞭,马车就快而稳地往太尉府赶。

一路上,郁安和郁宁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布说话,也慢慢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郁宁语气冷静至极,像是已经对萧玮舟彻底死心。

郁安看了看高悬过线的异变值,对这个猜想持保留意见。

大小姐回来,郁府一阵兵荒马乱。

院子里亮起大大小小照明的灯笼。

太尉大人严肃的面容满是关切,而太尉夫人将女儿拥进怀里,泣不成声。

院子里围着一大圈红着眼睛的侍女小厮。

郁安将空间留给众人,退到了屋檐下光线幽微处。

视线从被簇拥着的郁宁身上挪开,郁安靠上侧墙,低声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影子一样的人无声出现在他身边。

郁安侧过脸,望了一眼与自己并肩的人,在阴影里只看得清对方轮廓分明的下巴。

他忽然直起身向对方靠近。

已经渐渐习惯了少年的近距笑闹,秋烺没躲,任由那张如画的脸慢慢接近。

两人的呼吸第一次交错在一起。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唇瓣上,秋烺身体骤然僵硬。

郁安松开了攀住影卫肩膀的手,退开一步,站回光亮里对他笑了笑,“秋烺哥哥,辛苦你了。”

他转身,不再去管那双更胜寒星的凤眸里翻涌着何种情绪,笑意盈盈地往郁宁身边走。

不经意某一回头,屋檐下的黑衣影卫已不见踪迹。

郁安也不在意,将时间留给对方慢慢消化方才的事。

太尉千金失而复还的消息又在京中传开,贵族豪绅们议论纷纷。

对郁宁故事的解读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更多则是断定郁宁欲与情郎私奔却惨遭抛弃,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归家。

饶是郁宁回府之后闭门不出,也对此颇有耳闻。

郁安将那些爱叫舌根的下人赶出了府,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姐日渐消瘦。

他知道对方是在自责,自责自己一人离家失踪酿成丑闻,也自责四起的流言对所有郁家人的耻笑。

郁宁灯会出行的最初目的,只是想同萧玮舟表明自己的想法。

私奔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的决定,她不敢赌,亦不能赌。

她想劝萧玮舟再想想别的法子,不论是奋力一搏求得父母同意,还是向圣上求情自降平民只为长相厮守,她都不怕。

可若是真的别无他法,她也只能道是缘分已尽,自此桥路各归,与萧玮舟一刀两断。

一切思考妥帖,未曾想会在那眠柳楼见到截然不同的玮郎……

郁安又来小院劝她放宽心,郁宁低叹:“一切因我而起。”

郁安摇摇头,道:“不是因为阿姊。”

正是初夏,两人向对坐于花架下的石桌旁。

郁安搭上长姐冰凉的手背,认真道:“不是因为阿姊,是因为萧玮舟。”

提到这个名字,郁宁目光落了下去,陷入沉默。

郁安继续说:“阿姊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先来招惹阿姊,也是他一步一步将你置于这等境地。”

弟弟的手是温热的。

郁宁感受着这份温热,苦笑着摇头:“若非我忘记正直坚守,便不会与他由此私情。到底是我做错了。”

【作者有话说】

姐姐平安回家,之后是小情侣的恋爱时间!

被亲后的秋烺(心脏砰砰跳但保持冷脸费力思索):公子为什么要亲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62 月照沟渠

◎茶楼◎

从郁宁的住处出来,郁安顺着羊肠小道往前院走。

气运之女因萧玮舟的事生出心结也在情理之中。

她饱受教导却违背礼义私会男子,如今背上世人骂名,心里必定不好受。

郁安在与女子沟通这方面并不擅长,只知晓如何讨人欢心,却不明白如何叫人宽心。

郁宁一事,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想通。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郁安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应付。

他畅通无阻领着几个小厮去到一馆规模盛大的茶楼,一踏进门就碰上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地编造着太尉千金的风流事。

郁安往台边一站,对着台上人懒懒一笑:“张书生又开始了啊?今日要怎么编排我家?”

楼上楼下的听客闻声看来,果不其然瞧见郁家这小祖宗张扬肆意的脸。

喝茶的听书的各自转回脸不去看他闹,齐齐生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

将将把故事说了个开头就被抓个现行,台上的张书生一噎,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郁小公子今日怎么有闲心来饮茶?”

“喝茶倒是次要,”郁安掀起眼皮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主要是想来看看书生你口若悬河的精彩讲演啊!”

对上面前这位惹不起的主,张书生干笑:“郁小公子折煞小生。”

“诶,我也是实话实说,毕竟实在是佩服张书生你。能将莫须有的事如此绘声绘色为大家演出来,就跟事件发生时本人亲临似的,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呀!”

“……”

郁安笑吟吟道:“我生性愚笨,自知也学不会书生你的本事,唯有日日来此,多多瞻仰书生你。”

当着一楼人被嘲讽得面红耳赤,张书生额角终于不住冒出冷汗,“郁公子说笑了,小生、小生……”

见他讷讷说不出话,郁安也就不等他,向茶楼小二招手示意,由对方领着自己和小厮们上楼。

刚踏上一节楼梯,郁安又笑着回过头来:“啊,书生你继续,不必在意我。”

张书生战战兢兢地应了好。

但郁安往二楼的听台处一坐,撑着下巴冷冷看来时,那书生还吞吞吐吐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郁宁的事是说不下去了,张书生尴尬半晌,换了个话本故事张口就说起来,流畅至极。

郁安收回目光,端起一盏清茶送入口中。

楼下慢慢恢复了热闹,他不再去瞧,自顾自饮着茶。

自郁宁归家起,京中各大茶楼就开始轮番将她的故事讲演出来,将捏造的□□形象展现人前。

渐渐到了京中百姓都一清二楚的地步。

郁安知道这是萧玮舟的杰作。

无论是按不住的流言,还是压不下的讲演,都是对方想毁了郁宁的表现。

金屋之娇逃离身边,事情完全超出掌控,这个萧姓的富绅之子没有胆子找上门,只敢在背地里使阴招。

摘除自己,将郁宁一道拽入泥中,然后用“事已至此,除我以外谁还愿娶你”这类说辞逼她下嫁就范。

卑鄙至极。

郁安冷笑,不嫌麻烦一一找去各大茶楼,将众多说书人怼得体无完肤,更过分的砸钱闭馆也不是没做过。

但光这样是不够的,无论是用钱还是用权,都无法停下那一波又一波新上台的说书人口中的捏造之词。

于是他便找家最热闹的楼馆一坐,又令人去到其他处茶楼坐阵严待,彻底遏制住这场荒诞可耻的闹剧。

这样做无疑是有成效的。

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很快不再关于郁宁,更多关注那近来高调现身人前的太尉公子,猜他每日是何打扮,又要去哪里踢馆。

毕竟太尉公子实打实生了一副惹眼的样貌。

郁安不在乎这些人的注意,只要郁宁那边情况稳定。

此刻他喝着茶也如是想着,甚至还生出闲心思索如何再用其他事转移大众精力。

多日饮茶让他看见茶水就毫无兴趣,只当喝水似的不去品味。

一盏茶见底,郁安放下杯子,撑着额头在小案边听着楼下张书生抑扬顿挫地编故事。

半晌,他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自语般问道:“是不是很无聊?”

理所应当的,没得到回答。

郁安直起身子,又问道:“你在吗?”

这已经是直白的呼唤了。

房梁上的秋烺无法,只能跳下来,鸦羽般轻盈地落到地板上。

这是那晚过后,郁安第一次呼唤他。

这些天小公子不叫他,秋烺也不主动现身,只沉默无言地跟在郁安身后,看他笑意融融,看他忧心忡忡,也看他横眉冷对逼问好事者,或是漫不经心戏弄旁人。

郁安明白秋烺不出现的原因。

对方或许因为那天的事还感到别扭,这一点光从渐渐涨到75%的意识收集度就可以预见。

多日未见,秋烺依旧戴着郁安赠予的那张银面,凤眸冷若寒冰,薄唇轻抿,肤色苍白。

郁安看不出他的具体想法,便笑着对他招招手:“秋烺哥哥,快来。”

秋烺站在原地未动,视线垂落在对面人那张微微牵着的水润双唇上,心绪忽的偏回到屋檐下阴影里的一吻中。

唇瓣如羽毛刮过,带着轻浅的呼吸和春日微风的香气。

独属于郁小公子的气息撤离得没有丝毫犹豫,那人站回光亮里又对秋烺若无其事的微笑。

好像只发生过一场无端幻梦。

但秋烺清楚那个吻不是梦,却不知对方这样做的是何意图。

这是比“上天眷顾”还难理解数倍的难题,让他始终思考不出答案。

只余心跳纷乱。

但在这茶楼的一方雅间里,屋外小厮侍卫安守下,郁小公子再次扬起温良纯善的笑颜,轻轻叫他秋烺哥哥。

是和嘲讽说书人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在那双黑曜石般眼眸的注视下,秋烺并不觉得自己受骗,只是一时不知该感慨于公子的演技,还是该先让自己失序的心跳平静下来。

黑衣影卫呆站的时间有些长,而意识收集度又在以每个呼吸0.5%的速度上涨,最终停在80%。

郁安笑得眼睛弯起来,出声提醒他:“秋烺哥哥?”

稍显涣散的凤眸微凝,秋烺从沉思中回神,在少年又一次冲他勾手时,抬步向对方走去。

郁安指了指小案一边的座位,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秋烺顺着小公子的意思坐下。

郁安取出托盘里的崭新杯子,斟好茶小心推到秋烺身前。

“其余地方空间狭小,秋烺哥哥光明正大坐着听。”

事实上,秋烺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都并未细听楼下说书人口中所言,更多时候是将视线投到郁安白净的脸上。

于是他没回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小公子对那晚的事闭口不提,秋烺也便当做什么也发生过,态度如常同他相处。

看着黑衣影卫喝了茶,郁安好像更开心了一点。

他笑眯眯道:“这家的茶口感尚可,每轮的说书人编排人水平也最高超。”

后半句话不像是夸奖。

秋烺将对方这些日子为郁宁名声一事的奔波看在眼中,始终冷眼旁观不予置评。

但眼下与郁安相对而坐,那张无瑕面容上的表情一览无余。

镇定惬意,却难掩倦怠。

秋烺不知如何回话,只好继续喝着茶。

郁安不介意他的寡言,索性揭过了话茬,歪着脑袋朝楼下看去。

台上的张书生正滔滔不绝说着一出英雄斗歹人的情节,接收到郁安的视线,声音一卡,讲故事的音量低了一度。

郁安勾唇,移开了目光。

张书生紧绷的声线这才放松下去。

郁安转回头,捕捉到秋烺飞快撤离的探寻目光。

少年眼中生出切实的笑意,没向对方探究缘由,只起了个话题道:“你瞧,底下那书生说起话来一环扣一环,但胆子实在小。”

秋烺回忆起郁安揪对方胡子的画面,扯扯嘴角一语不发。

郁安这次却好像误解了他的沉默。

眸光微动,纤密的睫羽一垂,他语气半低道:“秋烺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又任性了?”

秋烺放下茶盏,说出了相见后的第一句话:“未曾。”

“是么?”

郁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搭在案沿的手指上,继续缓声道:“若是阿姊知道此事,又要气着训我,念叨非君子所为云云。我怕阿姊动气,却也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秋烺看着对面的少年剖明心事,顺着对方的话问道:“为何?”

郁安回答:“因为我想为阿姊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他慢慢抬起眼睛,清澈透亮的黑眸里凝聚了淡淡水光,宛如暗夜升烟,云遮星辰。

“我知道嚣张跋扈以势欺人是不对的,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他们随意评判我阿姊。这些人任意编排,凭空捏造,将什么脏水都泼到我阿姊身上……

待我最好的阿姊,理应受到所有夸赞。她教我诗书,也引我执剑,从来都善良纯真,待人温和。可是如今为何背上世人骂名?她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受人蒙骗,是最最无辜者。

那些人对她大加羞辱,究竟意欲为何?既如此,我也不会手软。不为此后悔,因为我不过是想为阿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尾音发颤,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63 月照沟渠

◎真心与假意◎

郁安最终没有哭。

眼眶发着烫,他只是狼狈地偏过脸,像是不愿对面人看清自己失态的模样。

可秋烺已经将他由始至终的表现看在眼底。

一如初次见对方眸中的水雾那样,秋烺生出捂住那双眼睛的冲动。

因为他不愿在那双眼睛看到伤感的情绪,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

秋烺捏住茶盏,遏制住自己向对方伸手的动作,稍显无措地出声安慰郁安:“我知……我明白公子的烦忧。此事要追本溯源不难,只要公子一声令下,秋烺在所不辞。”

语句浅薄无力,已经是不善言辞者做出的最大努力。

郁安丝毫不怀疑,自己此刻违背前言命令秋烺去杀人,对方也会照做不误。

他伸手捂住眼睛,险些从方才沉浸的情绪里脱身。

指腹拭去眼尾水意,郁安正欲睁眼,手背忽然碰到一片柔软丝绸。

是秋烺递来的手帕。

他道了声谢,接过帕子的途中指尖不小心刮过对方粗粝的掌心,察觉到那人动作骤然僵硬。

郁安在心底暗笑,面上分毫不显,镇定自若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这才慢慢睁眼。

秋烺已经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坐姿端正,嘴唇绷直。

秋烺哥哥意外的正直纯情。

郁安歪了歪头,又一次被对方可爱到,这次却无关其他。

他观察发现手中的帕子材质滑软,正是自己平日常用的那种。

仔细看,款式也很眼熟。

没再细想,郁安抬起头对秋烺真挚道:“谢谢秋烺哥哥。”

秋烺道:“不必。”

郁安微微笑了一下,撑起身子要将手帕递还回去,手伸到一半,又在空中停住。

这一停让一向镇定的秋烺莫名忐忑。

将公子遗弃的手帕收好洗净,并随身带在身上,又刚好在对方需要时顺手递出,他自恃谨慎,怎会再三做出此等失格之事?

若是郁安问起,他又待如何回话?

对秋烺的纠结一无所知,郁安停下动作后迟疑道:“我洗干净才还给秋烺哥哥好吗?它被我弄脏了。”

不敢担保郁安清洗时会不会想起这是他遗失的帕子,秋烺毫不犹豫道:“不必。”

郁安为难地摸了摸帕子湿处,眉头一皱,“可是……”

单手在桌案撑久了有些发麻,他晃了晃身子。

秋烺抬手稳住郁安的小臂,略一起身视线与对方齐平。

“小心。”他提醒道。

郁安弯起唇角:“嗯。”

距离近了,又维持着向对而拜的姿势,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秋烺苍白的唇瓣上。

他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嗯?”

将手帕自然而然取回自己手中,心底放松些许的秋烺回了个鼻音。

沙哑如风刮落叶,又带着不加掩饰的性感。

郁安耳朵发痒,还是忍着没往后缩,一面与秋烺呼吸交缠,一面直直盯着那两片唇瓣问道:“薄唇的人是不是都很薄情呀?”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秋烺一默,后知后觉察觉到对方视线过分炽热。

身体绷紧,黑衣影卫淡色的唇微抿,不予作答。

郁安怕惹恼对方,便不再看着对方的嘴唇,抬起眼睛与那双狭长眼眸对视。

不想让秋烺太紧张,郁安又道:“这话我也是听说的,秋烺哥哥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但话已至此,秋烺只是稍觉怪异,却并没有不回答的理由。

于是黑衣影卫放松嘴唇,开口道:“薄情与否与外貌无关。”

不提自己,是单纯的实事求是。

郁安不觉挫败,反而极好奇似的:“可是有一个说法叫相由心生。”

秋烺漠然道:“也有说法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也对,”郁安小幅度点头表示认可,满脸认真,“还需要实证才可以。”

他视线下移又落到对面人的嘴唇上,忽然用极低的声音道:“我知道秋烺哥哥一定不是薄情之人。”

秋烺表情无甚变化,问道:“为何?”

“因为……”

趁着说话的空隙,郁安反手搭住秋烺的小臂,像是不愿他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秋烺这才记起两人还维持着极近相对的姿势,目光触及那低垂的浓密睫羽,心口忽的痒了一下。

而郁安已经说完了自己的未尽之语:“秋烺哥哥的嘴唇是软的。”

秋烺一怔,脑中纷乱思绪轰然炸开。

但郁安还在补充:“也很暖。所以秋烺哥哥不会是薄情之人,我能感觉到。”

纤密的睫毛一抬,少年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看向秋烺,惹得后者身体僵硬。

郁安轻轻一笑,声音和缓道:“秋烺哥哥要不要确认一下?”

秋烺僵着脖子问:“……什么?”

扶着自己的人几乎和冰雕没有区别,郁安在心底低叹一声,生出了欺人太过的愧疚心思。

但此刻氛围太好,他只能一边暗道抱歉,一边面上带笑,语调下压道:“确认一下我是否薄情。”

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太强了,秋烺措手不及,只好沉默。

少年却只当他在默许,微微扬起下巴,一点一点向他靠近,像是真要给他求证。

天生笑意的淡绯双唇逐渐接近,远比那夜突如其来的吻叫人神经紧绷。

秋烺呼吸滞缓,却因郁安还搭着自己,不能强硬避去,只能眼睁睁等着那张精致容颜的接近。

这刹那被无限拉长,秋烺叩问内心,却没在其中发现除紧张茫然之外的反面情绪。

不仅没有抵触,甚至在期待对方的靠近。

这是不对的。

相见是错,相拥是错,相吻更是错。

他知一切都是错,却不知源头在哪,也不知如何制止。

于郁小公子而言,或许只单单出于逗乐戏谑的心思,与下人牵扯不清并非大事,也无需在怀;于秋烺自己而言,任务从始至终只有护主周全,绝无相亲相近之理。

就主仆身份而言,他们早就越了界。而秋烺也并没有对此表示拒绝。

如同此时此刻,秋烺分明可以推开对方,却不解自己为何僵直不动,由着对方靠过来。

那个生来华贵的少年骄矜任性,却机敏聪慧、善良护短,会爱笑着喊他“秋烺哥哥”,在雨天为他斜过伞说“我们不该如此生疏”,也在晴日触碰他面,说“我会为你负责”。

时而易碎如瓷,时而飘逸如风,抓不住,套不牢。

这样的郁安于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如是想着,秋烺别过脸去,只叫那绯润的双唇吻住那冰冷的银面,像是吻住一片冰。

黑衣影卫松开握住郁安小臂的手,哑声道:“不可。”

郁安从那块冰上撤离,小声笑了一下:“好啦,秋烺哥哥会不好意思。我明白。”

他亦松开攥住秋烺袖子的手,忽视了小臂被对方紧握后的痛楚,撤回身子,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我明白的。”

他又低声说了一遍,好像明白的远远不止秋烺的退避缘由。

而少年的表情太过平淡,像是完全没把这份拒绝放在心上。

秋烺垂眸看着,不知怎的就失去了与对方对坐的意愿。

原来真的并未出自真心么?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

如是自嘲的想着,秋烺将那方手帕收回衣襟里,从座位上起身退到一边,极知情识趣般道:“属下告退。”

郁安掀起眼帘看向他:“要走了吗?”

被那平静幽然的眼睛注视着,秋烺莫名觉得自己才是不负责任的那个。

喉头一滚,他回道:“嗯。”

小少爷这次没用惯用的撒娇手段挽留他,只弯了弯唇角,乖顺地对他扬手:“好。”

说罢,郁安就又靠近栏杆,像是对楼下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很感兴趣。

本该就此无话,在秋烺跳上屋梁的一瞬间,却听见背向他的小少爷用一种很苦恼的语气自语道:“那么,秋烺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不害羞呢?”

“……”黑衣影卫成了房梁上的哑鹰。

郁安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不只是这日,在往后的半个月都没得到回应。

一连多日又被躲,他实打实的觉得懊恼,反问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得太过。

可就以往的经验而言,这属实不算过分。

要知道,某人的化身对他做过更过分的,他不过是,小小欺负了一下这位尚且稚嫩的位面体罢了。

这样想着,郁安便也不觉愧疚,只遗憾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银面影卫。

长达数日的坐镇茶楼颇有成效,说书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人前人后却鲜少再提及郁宁的事。

像是背后推动者已经歇了心思。

郁安没有掉以轻心,因为知道萧玮舟还蛰伏京中。

对方只不过减少了去花柳巷的频率,更多时候都安分待在尚书府里,也不知是何意图。

郁安一面令人留意着萧玮舟的动向,一面继续守着茶楼,确定不能再让人掀起水花才作罢。

太尉府都知道小公子成日在忙的事,上下都被打点,嘱咐不能将此事透露给大小姐。

可郁宁见郁安总往外跑,不免疑惑:“安儿在忙什么?”

一月有余的静心修养让她惨白疲惫的容颜恢复了血色,在美目半垂时,还透出几分憔悴失意。

64 月照沟渠

◎明心◎

位面异变值降到60%,显然郁宁已经将错付的痴心收回大半。

面对姐姐的询问,郁安讨好地笑笑:“好阿姊,近来我寻了个乐子,正新鲜着,便总想着出门。”

追问郁安口中的“乐子”无果,郁宁便不再问,只语重心长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切莫耽于玩乐。”

她认真说教的模样太熟悉,几乎与几个月前,郁安初入这方世界时别无二致。

郁安心有感慨,轻轻应道:“我都听阿姊的。”

茶楼风波彻底过去,初夏亦一去不返。

天气渐渐热起来,郁安出府次数少了,常常待在自己的阁楼里,开着窗坐在摇椅上看古卷。

这个位面爵位可世袭,但子承父业要继续做官却仍要通过科考。

他在无意官场中周旋,但太尉夫妻和郁宁却对他寄予厚望,倒不是说要和父亲一样做个一等官员,只求谋个不大不小的闲职,也好继承家族荣光,聊以度日。

郁安被家中长辈叮嘱着读书要义,索性终日将自己锁在楼里看书,四下无人就丢开古板乏味的经义,研究些古籍。

古人诗书兵法各有要旨,他学起来并不觉得乏味。

夏日衣衫轻薄,小公子举起书卷时长袖滑落,露出一截皙白的小臂。

摇椅晃动,衣摆垂在纤尘不染的地面。

看完一卷,他放下书,揉着疲乏的手臂,后仰着窝在椅子上。

太尉夫人顾念幼子读书辛苦,令人在屋内放了降温的冰盆。

所以此时郁安并不觉得热,视线投向窗外被烈日照得耀目的绿意。

“外面热不热呀?”他仰头问道。

持着严谨的态度,小公子又扬起声音加了个称呼:“秋烺哥哥?”

古树下,黑衣影卫如亘古冷石般静立。

听不见回答,郁安后仰着晃动摇椅,衣摆犹如飞虫扑花,在地面一触一分。

“秋烺哥哥——”他拉长声音喊。

下人们早被遣退,各自寻了阴凉处避暑,所以郁安的喊声只有窗外的秋烺能听见。

是独唤他一人。

逃避不过,秋烺扬声回复:“何事?”

依旧是磨人的哑,郁安听多了却觉得好听又顺耳。

终于等到了回应,小公子将搭在腹上的古卷放回桌案上,坐起身来邀请道:“进屋来罢,外面怪热的。”

又是一阵静默。

午后的阳光强烈,注视那一大片发亮的绿叶太久,郁安不由眯起眼睛。

只见窗边黑影一掠,劲瘦修长的人就站在了屋内木质地板上。

郁安顾不上再去瞧绿叶,立即扬起笑容,“秋烺哥哥!”

见他只因自己的出现就如此欢喜,秋烺不解地蹙了蹙眉。

但一切隐在面具后,并不叫小公子发觉。

郁安笑着从摇椅上起身,快步迎过来:“外面太热,快来歇一歇。”

靠得近了,黑衣影卫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

郁安立即察觉到这份疏远,上前的步子一顿,定在了三尺之外。

他站在那里,带着几分愕然地看向秋烺:“秋烺哥哥……”

靠近窗台,几缕入室的阳光在后背灼烧。

秋烺顶着这份炽热,语气淡淡道:“属下位卑,不配与公子亲近。”

郁安脸上的笑意褪去,轻声道:“不要说这种话,你答应过我。”

小公子眸中闪动着的情绪并不难猜,是未顺心意的茫然与伤怀。

秋烺移开目光不去看,停了几秒,默默道歉:“属下知错。”

郁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叫我什么。”

秋烺当然知道,甚至可以说记忆犹新。

送出面具那夜,少年曾欢喜地允许他可以直呼其名。

说话时,那对眼眸亮若繁星,远胜一切人间灯火。

回忆里的双眸如今粹满伤感,是因为他的远离。

秋烺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快意还是不忍,心脏犹如一望无际的永夜平原被夜风肆意吹挂刮着。

终于,他出声唤道:“郁安。”

这是郁安第一次从秋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无甚感情,却如水携流沙,说不出的好听。

郁安极轻地勾起唇角,抬步向秋烺靠近一步。

这次黑衣影卫没有后退。

于是少年仿佛得到鼓励似的,小心向对方伸出手,勾住一截冷玉般沁凉的小指。

见秋烺抬眸看来,郁安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又低声喊他:“秋烺哥哥……”

小公子笑得乖顺,生机勃勃的模样像是夏日风中摇曳的常青树枝。

秋烺看着,心原之上的狂风渐渐止歇,风停雨住之后之余宁静。

他任由对方勾着自己的小指,指尖微蜷,伸出另一只空手擦去了少年额角的一抹汗珠。

原来靠近窗边,屋内的冰块就不管用了。郁安不耐热,在不自觉冒汗。

察觉到额头的湿气被拂去,少年一怔,回过神后眼角眉尾寸寸染上欢欣。

“快进来吧。”

他勾着秋烺的手往屋内走,靠近那片带着冷意的空气。

而秋烺则由他拉着,凤眸半垂,视线从那道欢快的背影落到两人逐渐相牵的手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白,或冷或暖,却因为大小原因,一方能将一方轻易包裹。

秋烺顺从心中所想,反扣住那截小指,顺势上移,指腹刮过平软的掌心,彻底拉住对方的手。

感觉到秋烺将自己紧紧牵住,走在前面的郁安短暂地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处理好情绪。

他笑着感慨道:“秋烺哥哥很耐热吗?手还是凉的,很舒服。”

秋烺道:“我素来不怕热。”

到了摇椅旁,郁安稍作沉吟,便小心松开秋烺的手,从旁边搬来一个木椅,将竹编摇椅让给秋烺。

他一弯腰正欲在木椅坐下,忽然被人扶住腰身。

少年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抬头时一张白面染上艳若桃花的色泽。

扶住人的秋烺面无表情,未等郁安开口,便将他安然地按在了摇椅上。

“公子坐。”他淡声道。

显然是将少年先前看书时不时晃动摇椅的惬意情态看在了眼中。

想通这一点,郁安脸上红意更甚,被按回椅子上就乖乖不动。

他嗫嚅道:“谢谢秋烺哥哥。”

“不必。”

小公子少有脸红,秋烺目光不自主在上面多停了片刻,思考着对方害羞的阀限。

银面影卫俯视的角度给人以居高临下的倨傲感,郁安只觉主动权有所颠倒,自己似乎也沦为对方逗弄的对象。

但这没什么不好,礼尚往来而已。

他对此接受良好。

估摸着秋烺看够了,郁安轻轻咳嗽一声,拍拍一边的木椅,对面前人道:“秋烺哥哥快快坐下。”

秋烺依言坐下。

而郁安已经躺回摇椅上,舒张身体微微摇晃着椅身。

那片衣摆又开始若即若离与地面相亲,恍若某种好动的竹林小兽。

秋烺端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在不知是第几次被那节垂落的青色衣衫吸引目光后,终于起身低腰将其拾起。

晃着椅子的郁安定住动作,像是被抓住了命脉。

他张开半眯的眼睛望向秋烺,“怎么啦?”

秋烺没回答,兀自蹲下身将那截衣衫放在摇椅的踏板上,郁安的视线随他而动,仰视变成了平视。

半蹲着的秋烺目光与郁安齐平,能轻易捕捉到小公子晶亮眼眸里的任何情绪。

出乎意料的,里面干净无尘,只有那张银质的精巧面具,是秋烺的脸。

秋烺不能在其中窥探对方的真实想法,索性放弃,用探寻的语调启唇道:“郁安小公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句话没说完,忽而止声。

郁安倾身靠近他,笑意盈然,睫毛弯翘,“秋烺哥哥喊出我的名字,真好听。”

是一贯毫不吝啬和无根据的夸赞。

秋烺脑海中的困惑消退了,或者说,不再是他思索的重点。

他目光定在那双含笑的真挚眼睛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从不知自己是瞻前顾后的懦夫,秋烺陷入深深的怀疑中。

你怎知他不是在装模作样?倘若一切都是假的,你又待如何?

他的想法他的目的你从来看不透,那就严厉地质问他啊!在犹豫什么?

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可是质问了对方就会回以真话么?他究竟是怕受到欺骗,还是怕……被对方厌倦?

怕那双眼眸不再停留于他,亦怕对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他好像越来越离不开小少爷了,以保护的名义常伴那人身侧,只想听对方亲昵地喊他“秋烺哥哥”。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心悦郁安。

久久等不到秋烺反应,郁安觉得好玩似的,抚了抚对方形状流畅的下颚。

[叮!当前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80%!]

耳边炸开的机械音让郁安指尖一抖,不小心触上薄而软的唇瓣。

秋烺被唤回思绪,眸色深沉地看过来。

郁安也不挪开手,在那薄唇上摩挲了一下,笑吟吟地问道:“秋烺哥哥方才想问什么?”

秋烺将那只作乱的手拉下来,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抓住了一只喜爱高飞的云雀。

看着少年微颤的睫毛,秋烺知道对方亦是心绪不平。

想明一切后,他心中豁然开朗。

小公子是假意也好,认真也罢,他都不愿再放开这只向自己伸来的手。

65 月照沟渠

◎远行◎

七月底,宫中传来圣上将去往行宫避暑的消息。

一天的看书工作结束,郁安按照惯例去主院用晚饭。

刚要进院,一个卷着袖子的小厮从中走出与他擦肩。

灰袖掩饰下纸面的烫金纹样一闪而过。

郁安停住脚步,转头,“等等。”

小厮还未走远,急忙转过来向他行礼,恭顺地唤他公子。

郁安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承正王府递来的拜帖。”

承正王能文能武,战功赫赫,年轻时是在军中又做军师又做主将的人物,战后留了病根行动不便,已经数年不曾出现人前。

圣上与之并肩而战,顾念旧情与其朝中威名,亲封他为唯一异性王。

郁太尉和此人毫无关联,对方怎会有结交之意?

他皱眉道:“突然递了拜帖来?”

那小厮还跪在地上:“并非突然如此。这是这两个月的第三封。大人让小的去回了那边的人,就说他日会带着亲眷亲自去拜会。”

原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郁安想不出这位异性王是何意图,“帖子给我看看。”

接过黑边烫金帖,其中字迹寥寥,雅正别致,叙事清晰。

不过说些久仰大名想要拜会的空话,下角附上递帖人的名姓和一个鲜红的王印。

邝橼?

据他所知,承正王姓邝,却不是拜帖上的这个名字。那么这个邝橼承得其姓,能下拜帖,又能盖王印,定与承正王关系匪浅。

听闻承正王育有一子,鲜少见于人前。

郁安猜测道:“是承正世子下的贴?”

那小厮摇头:“小的不知,这帖子是那边管事送来的。”

即是管事人,想来还在府外等消息。

于是郁安把拜帖还给他,放他出去回信,自己则回身进了主院。

上了桌,郁太尉提及圣上迁居行宫的事,说是接到吩咐的大臣也要随行,各自家眷也可陪同前往。

不日就要去往消暑山庄,郁安需要回住处,简要收拾一番。

临走前,他问起承正拜帖的事。

郁宁也对此并不知情,露出稍显迷茫的表情。

郁太尉道:“王府如今是世子主事,拜帖也是他送的。不明其意的攀交,能避则避。我们如今自当谨慎,不好与异性王扯上关系。若是实在回不过,我便与世子见上一见。不必担心。”

他们都知道邝橼世子是承正王唯一亲子,将来会继承王爵,不好随意打发。

于是郁安便不再问,点头应和。

……

消暑山庄坐落在距离京都百里外的清谷中,那处天晴草绿,飞燕常停。

一连坐了快十日的马车,每日晴空高照。

车中无冰,郁安觉得燥热,视线一转,看见郁宁安静看书的侧颜,像是全然不受影响。

不去打扰对方,他小心靠近门边,掀开一点车帘,看向前板上沉默赶车的银面侍者。

这次出行,他存了不想让秋烺颠簸隐匿的私心,让对方作侍卫打扮陪在身侧。

受宠小公子的决定没有引起任何异议。

郁安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秋烺哥哥。”

其实无须出声,秋烺已经察觉到他的靠近。

视线投向车影重重的前路,秋烺启唇问道:“怎么?”

不说车里闷热的情状,郁安讨好地笑了笑:“我出来看看你。”

再说下去打扰到郁宁,郁安又拉下一点帘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瞅着银面侍者。

看出少年在硬撑,秋烺在前板的另一边空位上一拍,道:“坐。”

郁安弯起眼睛,听话地出了车厢,一掀衣摆坐在了秋烺身边。

车帘一起一落,郁宁抬眼,透过帘布缝隙看着幼弟与那以面具示人的影卫亲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的傻弟弟似乎对谁都这样,还是要看紧些才是。

郁安对郁宁的想法不得而知,在前板坐好后就安安静静看着秋烺挥鞭赶车。

银质面具为那张脸增添神秘的魅力,对方举手投足简明利落自有要理,不算优雅,却足够叫人难移目光。

郁安吹着微风津津有味看了一会,腰间忽的一紧,本人已经又向银面的赶车人靠近几分。

对上小公子茫然的目光,秋烺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道:“晒到日光了。”

郁安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果真发现上面一片滚烫,显然是日头直照的缘故。

他又向秋烺那边靠了靠,一脸认真道:“谢谢秋烺哥哥。”

小公子抬头时几乎要贴上秋烺的下颚,靠得太近,不知是真怕热还是单纯又要戏弄他。

秋烺无言,转回视线继续驾车。

郁安弯起唇角,嗅着淡淡冷香,没忍住又抬头看向那形状完美的下颚。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秋烺呼吸依旧平顺,对所有风雨都不为所动。

“你不热吗?秋烺哥哥。”

如是问着,郁安伸手,登徒子似的摸了一把那截好看的下巴。

秋烺转眸看来,似有冷脸的趋势。

郁安及时缩回手,义正言辞地解释说:“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出汗。”

这个理由破绽百出,出汗与否不必手量,目测即可。

秋烺没去追究小公子言语的漏洞,不厌其烦地漠然道:“我不怕热。”

郁安手撑板面坐直身体,感慨道:“真好呀!”

烈日炎炎,坐在马车前板不受日照,迎面是马匹驾车带来的轻风。

挂在边缘的铃铛叮叮当当响着,奏成一曲永不断歇的和谐乐章。

郁安静静听着,手掌后撑,看向湛蓝的远天。

却不知原本专心驾车的人,微微侧目,视线时时停在他身上,透露出点点珍重。

那分特殊的情绪和拂面的风一起,掺杂在铃铛声里,消弭于少年身侧。

抵达山庄时已是夕阳西下。

郁安在前板没坐过一个时辰,就借着犯困的由头脑袋一点一点倒向秋烺。

不知道有没有看出这份伪装,银面侍者不发一言,只在他靠过来的时候放松肩膀,给他留出最舒适的位置。

郁安忍住笑意,还没在那宽厚的肩膀上靠实,就听见车内郁宁的呼唤。

独处时刻结束了,他只是遗憾地对秋烺道句失陪,撑起身子进车厢继续看书了。

所以郁安没看清后一段路的风景,在听见秋烺沙哑的声音后,从车厢里探出身。

望着被天边红霞照出色泽的山庄大门,他自语道:“到了吗?”

先下车的秋烺对他伸出一只手,回道:“嗯。”

郁安知道这是要扶自己的意思,也不逞强,很顺从地搭上那只冷玉般的手,轻巧地跳下马车。

待他站稳了身形,搬着梯子宫人才姗姗来迟。

摆好阶梯,罩着幕篱的郁宁才掀开车帘,慢慢下了马车。

自她露面,车边二人牵着的手立即心照不宣地分开。

郁安若无其事地迎向郁宁:“阿姊。”

姐弟二人商议着先和太尉夫妇汇合,再寻住处安顿行李。

一架又一驾马车停在门口,一波一波达官贵人下车走来,郁安不着痕迹将郁宁护在身后。

郁宁忍俊不禁地喊了他一声:“安儿。”

郁安认真道:“我要保护阿姊的。”

郁宁心有触动,也知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的名声不怎么好听,难保不会有人前来挑衅,弟弟如此做也只是担心她。

说不出呵斥的话,她抿起唇角,轻声道:“先去找父亲和母亲吧。”

郁安应了好,对不远处的秋烺递去一个眼神。

银面侍者对他颔首,示意自己会避开人群跟来。

太尉夫妻的马车还在后面,姐弟俩在下了车的人群里穿行,郁安惹眼的脸吸引了一众目光,嘲弄的,不怀好意的,都不怎么善良。

郁安只当没看到,领着郁宁走到边上的树荫下,等着新来的马车带来双亲。

不出片刻,又一架豪华的马车抵达。

郁安看着上面尚书府的标志,暗道不妙。

他正想带着郁宁避一避,只见那架马车车门一开,蒙面的蓝裙少女已经从中出来。

她先是望了眼天色,低声咳了一下,视线就往这边投来,眼尖至极地看见来两个离去的相似背影。

她双眸一动,慢声喊道:“阿宁。”

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让附近的人都听清。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郁宁定住脚步,隔着幕篱看向郁安。

知道是躲不过了,郁安低声安抚她:“阿姊莫怕。”

长幼颠倒的错乱感让郁宁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眼眸酸涩。

她点了点头,和弟弟一起转过了身。

而萧语蓉已经下了车,提着裙子小步跑到二人面前。

走近了才觉得无措似的,萧语蓉顶着郁安冷漠的注视,涨红了脸和郁宁寒暄:“阿宁,你也来了啊……”

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未免有奚落郁宁处境的嫌疑。

郁宁明白这位多年好友的不善言辞,也便不去计较:“是。”

萧语蓉松了口气:“你能来,我很欢喜。这些日子我忧心难寐。如今见到阿宁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些……”

语句因为身后笼罩的阴影断掉。

萧语蓉转身,看见了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萧玮舟。

她下意识露出一个笑:“表哥。”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真甜啊!

ps:山庄之行是萧玮舟在郁宁面前最后的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