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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黎咬紧下唇,尝到一点血腥味。与祂对视,声音细弱,却清晰地吐了出来:“我就回来。永远留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最后两个字,说得异常艰难。

卧室里陷入死寂。

窗外的雨声仿佛被隔绝,只剩下楚黎的呼吸声。她心跳如擂,甚至能听见血管里血液奔腾的声音。

觋楚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楚黎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她汗湿的鬓发,颤抖的睫毛,最后落在她紧抿的、还带着红肿和齿痕的唇瓣上。

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到手的、却还需要最后确认的珍宝。

“永远?”祂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缓慢,“黎黎,你的‘永远’,值得信任吗?”

祂的手指顺着楚黎的脖子向上滑,掠过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鸡皮疙瘩,最后停留在唇上。

“你刚刚才打了我。”指腹轻轻擦过楚黎的唇角,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血痂,“对我,你总是厌恶、恐惧、想要远离。”

“你的承诺手上的戒指一样,”觋楚的目光扫过她中指上的那枚对戒,“看起来很美,但随时可以摘下,可以丢弃。”

祂的语气很平静,像冰锥扎进楚黎的心脏。

觋楚根本不信她。观赏她的挣扎和暂时的屈服,并一眼看穿所有的虚与委蛇。

屈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楚黎。

“那你要我怎么样?”她近乎崩溃,尾音带着哭腔,“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才肯帮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牙,不让它们掉下来。不能完全示弱,太软弱的猎物,会人狩猎者失去兴趣。

挣扎与反抗,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楚黎掐紧掌心,仰起脸,用盛满泪水的眼睛望着祂。

眼泪是有效的,这是她多次观察后得出的结论。但究竟有多少用,她心里也没有把握。

觋楚抚摸着她的唇,忽然俯下身,冰凉气息近在咫尺。

只要再近一点,他们就会唇齿纠缠。

“证明给我看。”祂不急不缓道,“证明你的‘诚意’,你的‘永远‘……值得我再次信任,在此等待。”

漆黑瞳孔里翻涌着粘稠阴暗的贪欲,毫不遮掩。

这样的距离太近,近到楚黎下意识想往后退,她强行克制住避开的冲动。

楚黎读懂了这个眼神。只有承诺是不够的。

空气变得黏稠沉重。

窗外的雨声又变得清晰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

近在咫尺面容有着非人般俊美,左眼皮的红痣如同凝固血珠。觋楚耐心极佳,静默平静地注视着她,并不开口催促。

安静半响,楚黎缓慢抬起手。

手指下的脸庞没有温度,令她不可避免联想到爬行类动物。

指尖细微颤抖,沿着分明的下颌线,缓慢地向上移动,最终停留在那枚殷红的痣上。

觋楚的瞳孔,在楚黎触碰到红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如同平静的深渊表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丝丝涟漪。那里面翻涌的黏稠占有欲,变得更加浓郁,更加深不见底。

楚黎握住那只停留在她唇上的手,手指紧贴宽大修长的手掌,并挤入指缝十指相扣。

两枚对戒紧紧依偎。

纤长睫毛颤动,像振翅的蝶,她仰着头,微微向前倾身。

最后一丝距离消失。

温热触感落在觋楚的唇上,祂的喉结滚动了几圈,忍不住握紧了十指相扣的手。

眼前的人紧闭双眼,仰起头,正在柔软生涩地亲吻祂。

她身上穿着纯白睡裙,乌黑长发散落在颈侧、胸前,与那些没有消退的殷红痕迹对比鲜明。

柔软濡湿的舌尖扫过薄唇。

楚黎闭着眼,看不见祂的神情,却清晰感受到对方片刻的僵硬。

正想再进一步时,一只手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楚黎唇上一痛,下意识睁开眼。

俊美脸庞下异物蠕动,仿佛随时要撕开伪装皮囊,倾泻而出将她完全吞没。

楚黎对上了祂的眼睛。

那完全不是人类会拥有的眼神,冰冷之下隐藏着近乎疯狂的饥饿。

舌尖粗暴顶入,失控般掠夺津液,吮得她舌根发麻。

楚黎的直觉在疯狂叫嚣,提醒她逃离。恐惧感缠绕勒住心脏,她迎着那恐怖的眼神,违背生理性抗拒,轻轻环住了祂的脖颈,闭眼开始回应。

觋楚的动作短暂停了一瞬,紧接着更汹涌地吮吸舔-咬。

卧室忽然暗下来。

滑腻触肢从阴影处游出,卷住楚黎的脚踝。渐渐地,更多触肢爬来,如同抢夺地盘,占据裸-露皮肤。

肺部的空气急速减少,她喘不上气,生理性眼泪溢出。冰冷触感堆积缠绕,她无法控制地发抖,下意识收紧了环住脖子的手。

即使如此,楚黎还是没有避开。

感受着触肢顺着腿根游动,她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这个吻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阴影似潮水散去,觋楚将楚黎按进怀中,力度大到她腰肢生疼。

祂声音紧绷压抑:“最后一次。黎黎,别再背诺。”

高悬的心“咚”一声回到原处。楚黎几乎头晕目眩,不敢相信眼前的怪物竟然就这样轻易答应了,她分明感受到对方浓重的贪欲。

不过是一个吻。

楚黎一时间恍然,心脏发紧,滋生出某些怪异情绪。

心口下半寸的印记忽然发烫。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席卷全身,如同脱胎换骨,如同一片树叶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一切最细微的动静都无法逃脱她的注视。

觋楚缓缓收回手,抹去她眼尾残留的水光,语气很沉:“三天内没有履约,它们会反噬。”

眼前的场景迅速瓦解消散。

楚黎重新踩在神祠的地面,身上穿着进来时那身盘扣长裙。

“咯吱——”

神祠大门被某种力量强硬撕开,微亮天光随之涌入,还有隐隐的肃穆乐声。

祭礼要开始了。

楚黎一步步走向大门,即将越过高高门槛那刻,她回身看了一眼,觋楚站在浓重的黑暗处,看不清面容与神情。

“我走了。”

声音轻地像山间晨雾,风一吹就散了。

纤瘦身影钻出大门缝隙,彻底消失在觋楚的视线中。

神祠大门轰然闭合。

楚黎仰头望向泛着鸭壳青的天空,身后的神祠恢复了白天里常见的样子,肃穆伫立。

她在里面待了足足一天一夜。

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后,楚黎的视线落在山下。越过杉木林,她“看见”了——衣着神秘古朴的族人,被绑在祭台上的小姨,如羔羊般聚集在祭祀广场的旁支,其中有惶惶不安的楚雀伶……

该报仇了。

漫长的石阶转瞬走过,楚黎调用着流淌在身体里、陌生强大的力量,如入无人之境,穿过绵延建筑,经过挤满楚氏族人的祭祀广场,直抵大傩所在的祭堂。

祭堂内不止有大傩,还有一位本家族人,是位中年男人。

本该在跪拜奉神的大傩坐在一旁,戴着乌金傩面,繁复厚重的祭服套在干瘦身躯上,声音苍老:“神祠那边没有动静?”

男人有些焦躁不安:“大傩,还是没有动静。没有楚黎,就没有容器,计划怕是不成了,祭礼要继续吗?”

拄拐在地上“笃笃”敲击几下,大傩缓缓开口:“她大约已经死了。祭礼照常进行,你去安排。”

男人不敢反驳,垂首退出祭堂。

大门闭合,只剩大傩在祭堂内。她似乎在沉思,半响没有动作。

忽然,大傩直直望向门口处,拄拐横在身前,傩面后射出锐利目光。

空气无形波动,一道身影仿佛从虚无中走出。

看见那张熟悉的、与记忆重叠的脸,大傩险些以为看见了当年亲手教养的楚若羡。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是楚黎。

“你……”她失态站起,苍老的声音扭曲变调,“你继承了神明的力量!”

楚黎微微一笑:“对,我来杀你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傩面

杀人是什么感觉?

楚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从不下厨房, 也没有感受过亲手杀死活物的过程。

离“杀死”最近的一次,是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农学基地春游, 需要学生自己收集食材做饭。

同学们灰头土脸在田里挖红薯、在鱼塘里和鱼搏斗,或漫山遍野追鸡,她被分到最轻松的任务——洗蔬菜。

有个女孩抓到了大鱼, 负责处理食材的同学按不住它,请求楚黎搭把手。

她颤抖着按住滑溜溜的鳞片, 同学举起小木棒朝着鱼头敲下。

“砰——!”

血溅上楚黎的侧脸, 顺着下巴滴落。

温热的, 烫得她皮肤一麻。

因回忆走神的视线慢慢凝聚, 楚黎垂下眼,她手里握着一把漆黑刀刃, 由阴影凝成, 泛着类金属的冰冷光泽。

血液汩汩,顺着捅过心口的刀刃, 浸透握刀的手。

楚黎握得很稳, 一点也没抖。

温热黏腻, 浸湿了每条指缝。

拥有神明的力量后, 杀人变得再容易不过。

“嗬嗬……”大傩脸上的傩面早已遗落在地面, 她攥住刀刃, 眼珠藏在耷拉的皮肉下, 迸射出强烈的求生欲, “不、不,你不能杀我!你与傩神做了交易对不对!我可以帮你……帮你成为新的傩神,让你永远摆脱祂!”

血丝爬上苍老浑浊的眼球,它向外凸起, 装满了癫狂的野心:“楚氏一族被祂诅咒,活不过五十!想想楚若映……你的小姨,还有,还有和你同住的小丫头,你在意她们,你不想帮她们摆脱诅咒?傩神不会放过楚家人,一个都不会……你也姓楚,忍心看着楚家覆灭吗?我筹谋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全族!”

楚黎静默看着大傩。

失去傩面,她看起来和普通老人没什么区别,层层叠叠的皱纹占据了整张脸,头发干枯花白,沉重的祭服压在干瘦身躯上。

她忽然开口:“每年被选为神侍的人,没有被送入神祠,对吗?”

大傩的瞳孔一缩。

楚黎自言自语:“他们都成了你续命的养料,所以你能活这么久。你想得到我,是因为需要一个拥有神明力量的傀儡,乖乖为你续命。”

内心的阴暗计划完全被戳穿,大傩的脸色瞬间狰狞,不顾穿透胸口的刀刃,朝地面的拄拐扑去。

干瘦的手握住拄拐,正要敲向地面鱼死网破。

“噗呲!”碗口粗的触肢从大傩背后穿心而过,将她钉死在地面。

殷红逐渐漫开,苍老的面容浸泡在血泊里,装满野心和癫狂的眼睛至死都没闭上。

丝丝缕缕的红线从大傩体内飘起。

楚若映告诉过楚黎,楚氏一族的大傩是继承制。

小傩会毫无保留继承大傩的傩术、记忆。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使这份力量积蓄到了恐怖的地步。

只可惜,楚氏一族很久没出过天资佼佼者,哪怕继承也无法完全参透这份传承。

白皙指尖轻触红线。

一种庞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楚黎。

无数道声音在脑中嘶喊,或狰狞或模糊的人脸重叠挤压着事业。

无数代大傩的恐惧、谋划、疯狂、残忍的记忆碎片,狂潮般涌向她。有来自遥远先祖的、来自上一任的……更多的是来自脚下这具尸体的。

另一股陌生的力量粗暴地灌入体内,撞得灵魂都在震颤。太多、太庞大,挤得她太阳穴突突乱跳。

如果这具身体没有喝过傩神的血,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被陌生力量撕成了碎片。

几个呼吸后,红线完全没入楚黎体内。

她跪在地面,双手撑地,冷汗一滴滴砸落,目光涣散发颤。

“……”

她是谁?

杂乱的记忆乱闪,楚黎单手捂住太阳穴,中指上冰冷坚硬的事物硌着皮肤,她恍惚张开手,注视那枚铂金戒指。

它如同一个锚点。

“楚黎……”她喃喃自语,“我是楚黎。”

她要为父母报仇,救出小姨,解救那群无辜旁支,并摧毁这个腐朽的家族。

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杂乱记忆暂时被归置在一旁。楚黎有意识不去读取,拾起地上的傩面与

红线从她掌心爬出,织成了崭新的、肃穆的祭服。

傩面冰冷坚硬,带着上一任主人未散的体温和血腥气。她抬手抹去侧脸的血,然后稳稳地、沉沉地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咯吱——”

祭堂大门敞开,纤长身影身后阴影蠕动,蚕食一切遗留痕迹。

在祭堂外等候迎接大傩的本家族人眼睛瞪大,不可置信望着陌生的身影,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谁?大傩什么时候定了小傩的人选?”

“不对,刚才召叔出来之后,没人进去啊!”

“那、那这个人……”

面容肃穆的男人站了出来,厉声质问:“你是谁!敢在这装神弄鬼!”

楚黎透过傩面的眼孔扫了一眼中年男人,在庞杂记忆里迅速翻出关于此人的信息。

楚平,参与当年追捕父母的人之一,深受大傩倚重。

“我是谁……”楚黎迈步,沉重的祭服长袍抚过门槛,“楚氏新任大傩,楚黎。”

一道红线倏地扎入男人后颈。

“啊啊啊——!!”

巫蛊受到召唤,男人如同被抽去全身骨头,在地面翻滚哀嚎,凸起的黑色血管从手背一直爬到脸上。

惨叫持续了不到十秒戛然而止。

他死了。

一股扭曲怪异的快感在心里涌动,楚黎平静扫视神情各异的众人:“还有疑问吗?”

周围死寂一片。

不知是谁先动了,本家族人低垂着头,像一群被唤醒的提线木偶,僵硬退开一条道路。

他们屏息静候大傩经过,然后簇拥着跟在身后。

至于原来大傩的去向,已经无人关心了。

*

黎明过去,天渐渐亮起来。

巨大广场四周耸峙着楚氏本家世代营建的黑色楼宇,像一圈沉默兽类盘踞在山腰。下方是更广阔的盆地,建筑绵延。

广场中央,黑石搭建的祭台遍布岁月痕迹。猩红纹路铺满祭台,那是维系楚家一切傩术法阵的基盘。

祭台面前,数十个少女少男被绳索反绑着,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他们有的脸上残留着泪痕,有的眼神呆滞绝望。

楚雀伶的脸就在这些惊恐的面孔中。她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看着从祭堂方向走出来、戴着傩面的楚黎,眼神里全是恐惧。

她根本想不到“楚青玉”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楚黎的视线扫过某处时,脚步一顿,如同被钉在原地。

祭台左侧高处的石柱上,捆着一个人。

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的的下唇。深色的血痕凝固在她的衣服上,手臂被高高吊起。

两个拿长鞭的人正守在她旁边,眼神冰冷。

“小姨……”傩面后的嘴唇无声蠕动。

恨意如火在烧,越烧越烈。

上千楚家族人,本家的、旁支的,黑压压静立在广场上,无人敢抬头直视戴着染血傩面的新任大傩。

山风吹过,祭台四周的青铜铃晃动起来。

楚黎一步步踏上祭台。

楚氏族人无声地分开道路,在她身后重新合拢,像一片移动的阴影。

祭台上视线极佳,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风从山涧卷上来,刮得沉重祭服的衣袂猎猎作响,也把那新鲜刺鼻的血腥味吹散。

楚黎站定,没有祭文,没有过往祭礼的开场白。

“楚若映,”她开口,一字一句道,“无罪。”

祭台下静立的人群轻微骚动。

楚雀伶不可置信地抬头,怔怔望着祭台上的身影。

守在楚若映旁边的两个执刑人明显愣了一下。他们不清楚为什么大傩忽然换了人,心中隐隐不安。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眉头紧锁,对着楚黎微微躬身,声音强硬且带质疑:“大傩,楚若映妄图破坏祭礼,协助……”

“我不喜欢重复第二次。”楚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广场。

她抬起手,随意地朝男人的方向一抬一压。

男人仿佛被巨锤狠狠抡中,整个人猛地向上弓起,爆发出尖锐惨叫,随后烂泥般瘫软在地,只剩胸口微弱起伏。

死寂。

广场里上千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猎猎吹拂的声音。

“放人。”楚黎吐出两个字,这次是对着剩下那人。

另一人手里鞭子落地,手忙脚乱地割绳索。楚若映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狼狈向前栽倒。

一双手稳稳扶住她,楚若映被吊了一日,勉强凝聚视线,辨认这道熟悉的身形。

“小姨,对不起,我来晚了。”

游动红线钻入楚若映的皮肤,迅速修补伤口。

听见傩面后传来的声音,楚若映瞳孔震动,喉咙挤出气音:“小黎,你、你……”

将人扶稳后,楚黎没再解释,松开手面向祭台。

“本次祭礼神侍更替。”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面对所有族人,“本次的神侍——”

她清晰地念出数十位少女少男的名字,包括楚雀伶。

“以上,免去神侍资格。”楚黎的目光扫过那些从绝望转为愕然的年轻脸庞,“新侍名单如下。”

一连串名字从她口中报出,语速平稳,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每一个名字落下,跪伏的人群中,就有某个属于本家的人身体剧烈地一震。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出时,广场上紧绷到极致人群终于炸开,本家血脉的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质疑声:

“我们是本家血脉,凭什么是我们!”

“这不合规矩,本家血脉不可为神侍,这是老祖宗定下的!”

“你不是大傩,大傩在哪,我们要见大傩!”

被点到名字的数十位本家人直冲祭台,不仅是他们,几乎所有的本家血脉都朝祭台涌来。

他们太清楚成为神侍的下场,也明白了眼前这位大傩,和本家不是一条心的。

他们不允许怀有异心的大傩统治楚氏。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吼。

“杀了她!她和楚若映是一伙的,她杀了大傩!”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复仇

“轰!”

阴影凝成狰狞触肢, 轰然拍下,那声怒吼戛然而止了。

广场石砖开裂下陷,碎石与血泥飞溅, 混合着花□□液。这滩被压碎的猩红,震住了所有人。

风卷着腥臭味,送到楚黎面前。

胃条件反射地痉挛收缩, 但她的心没有波澜,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 观望着这一幕。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后, 被点到名的本家族人面容扭曲, 嘶吼着扑向祭坛方向。

他们的家人亲友也都红了眼, 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汇聚成一股绝望混乱的人潮, 朝祭坛汹涌扑来。

绝望点燃了凶性, 各种嘶吼谩骂和青铜铃晃动声响成一片。

“她是叛徒楚若羡的女儿!”

“杀了她!杀了她!”

“为大傩报仇!”

嘶吼声几乎掀翻广场。

傩术、铃音、冰冷的武器都涌向了楚黎。

楚黎站在高处的祭台,望着底下的人潮, 分辨着一张张扭曲面容, 将所继承的记忆和人对上号。

她没有动, 只是轻轻抬起手。

“簌簌——”

触肢毫无征兆从她脚下的阴影钻出, 它们快如闪电, 奔向人潮。

“噗嗤!噗嗤!”

触肢精准地贯穿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本家族人的胸膛, 如同串起几块血肉。

被刺穿的人动作僵住, 鲜血喷涌染红地面, 难以置信看着从自己胸口穿过的蠕动黑色异物,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触肢猛地甩动!

几具被贯穿的尸体像破麻袋,狠狠砸向汹涌人潮。

“砰!砰!砰!”

沉闷坠地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脆响,人群的冲势一顿, 被砸中的人哀嚎倒地,后方的人被绊倒,场面瞬间变得更加混乱恐慌。

“她获得了傩神的力量!”有人惊骇欲绝地尖叫。

恐惧如瘟疫蔓延,小部分人开始退缩。但绝望的愤怒没有熄灭,更多的本家族人,尤其是那些家中有至亲被选为神侍或刚才被杀的,彻底红了眼,踩着同伴尸体,表情癫狂往上冲。

他们都知道,不杀了楚黎,本家族人数千年所享用的特权将被彻底覆灭。

触肢不停穿梭,血肉横飞。

一个握着短刀中年男人冲上祭台,手里的青铜铃发出催命般的声音,音波荡向楚黎。

他面目狰狞:“去死!”

祭台上的身影如同静止,左手翻动,猩红丝线从指尖垂落,有生命般游动起来。

刀刃刺向楚黎那刻,男人狰狞的表情凝固。

“呃啊——!”他发出不似人的哀嚎,用双手死死扼住脖子,跪在地上剧烈抽搐,眼珠暴突,布满血丝。身上的皮肤不断鼓起,仿佛有无数虫蚁在血管爬行。

紧接着,同样的哀嚎在人群里接二连三响起。

楚黎动了。

她转瞬到了祭台下,阴影在手里凝成锋利刀刃。

举起,落下。

鲜血“呲——”地喷涌。

刀刃由触肢凝成,每一次挥动,都带起喷涌的血泉,留下肢体断裂、倒地挣扎的身影。血液顺滑滚落,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沾上半点血色。

人潮被凿开一条血路,那些负隅顽抗的,被触肢或红线解决。

血。

越来越多的血泼洒在广场上,汇成细流,淌过古老的缝隙。浓烈腥臭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粘稠糊在每个人的口鼻间。

楚黎没看倒下的人是谁,也不去辨认他们生前的表情是愤怒还是恐惧。祭服下摆沾了血,变得沉重。

她的意识像是悬在高处,置身事外下方的血腥场景。

一人挥动木杖,杖尖凝聚起暗红光芒。楚黎甚至懒得躲避,刀刃随手挥过,那根据说是祖传的木杖连同握着它的手一起断成两截。

“楚黎,你背叛本族,不会有好下场的!!”

惨叫声淹没在更多的嘶吼和傩术施展声中。

漆黑刀刃精准划开一个青壮男人的喉咙。

温热的液体喷洒傩面,楚黎下意识闭眼,任由腥咸浸湿衣襟。喉咙忽然发紧,胃开始痉挛抽搐,她用力压下呕吐的欲望,挥刀的手更快更稳。

祭祀广场如一口沸腾的血锅。

惨嚎声、咒骂声、求饶声……最初嘶吼叫骂,渐渐变得稀疏。

广场彻底死寂,只有风声在呜咽。

楚黎静立在原地,灵魂像是被抽离出来,浮在半空。

她望向祭台边浑身是血但眼神亮得惊人的小姨,看着那群被反绑的少女少男,他们满脸惶然。

然后看向身后,旁支们匍匐在地,像沉默的蚁群。

日光毫无保留落下,映照着延绵建筑群。再远一点,栽满血杉木的神山以及屹立的神祠。

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和冰冷浸透了楚黎。

从她在订婚仪式上选择杀觋楚那一刻,从她选择回到楚家的那一刻,……所有过往,无论愤怒,悲伤,绝望,或是后来那点摇摇欲坠的迟疑怜悯,都在此刻面前这血流成河的广场上,被一道无形的刀刃,干净利落地、彻底地斩断了。

傩面冰冷,祭服被血浸透沉甸甸压在身上,脚下踩着黏腻的血。她是踩着无数人的命、踏着前任大傩的尸骨上来的新一任大傩。

风吹散了浓重的血腥味。

楚黎径直走向那群被选作神侍的少女少男,他们被反绑着,鸡仔般缩成一团。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恐怖的场面,有人被吓晕了,有人见楚黎过来,眼泪鼻涕齐流,哀求着不要杀自己。

楚雀伶被吓晕过一次,又被厮杀声惊醒,此时脸色惨白在发抖。

刀刃迅速挥过。

麻绳断裂,被束缚的少年们重获自由。

楚黎收起刀,语气平静:“你们可以离开了。”

他们惶惶挤在一起,争先恐后跪伏着,祈求着,没有人敢起来。

楚雀伶被挤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倒,一只手把她及时扶住。

“啊——!!”楚雀伶像是被毒虫蛰,控制不住甩开,一屁股摔在地上,眼泪瞬间涌出。反应过来甩开的是谁,她不顾满地血水,伏在地面,“我、我……对不起,对不起……”

山风呜咽着回荡。

楚黎沉默望着视她如鬼的楚雀伶,恍然惊觉,几天前两人坐在石阶上分吃贡礼的场景如同隔世。

心仿佛被蚕食了一块,永远地缺失了。

她没再伸手去扶,轻声说:“没关系,回家去吧。”

楚雀伶怔怔抬头,望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眼泪接连流淌,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着跑开。

有了一个带头离开的,跪伏的人群开始骚动。

楚若映扔开抢来的刀,刚刚的混战中,她杀了试图几个靠近楚黎的族人。她大步走来,当着所有惶恐不安族人的面,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一声不吭跑到哪去了?”楚若映力气很大,把楚黎按在肩窝上,“吓死小姨了!”

很普通的、训斥小辈的一句话。

楚黎一直飘在上方俯视一切的灵魂忽然因为这句话掉回身体,那些被刻意忽视的情绪汹涌反扑。

黏稠的血味不停往鼻子里钻,胃开始剧烈抽搐,眼泪浸透了脸庞和傩面之间的缝隙。

她想发疯,想尖叫,想从这些噩梦般的场景里醒来。

楚若映紧紧抱住怀里颤抖的身体,压着哽咽道:“没事,没事了。你做得很好,神祠的封印还在,以后小姨守在这,不会让祂再去找你。你回去读书,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这……”

听着絮絮叨叨的声音,楚黎的眼泪更加汹涌,喃喃说:“没有时间了……小姨,我回不去了。”

“什么没有时间,怎么会没有时间?”楚若映连忙松开,匆忙检查她的身体,看见那枚对戒,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

“我向祂借了力量,只有三天。”

楚黎抱了一下她,牵起唇角:“小姨,你去打开山门,放他们下山吧。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楚若映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小黎,你要干什么!”

红线流淌交织,形成一面柔软的墙,将所有还存活的人往下山方向推。

不像驱逐,更像一种保护。

“小黎,楚黎!你还要干什么!”楚若映扒着红墙,被一点点推离,眼泪不停流下,“你杀不了祂的,不要做傻事!”

*

楚黎行走在血肉残肢遍地的广场上,一步步登上祭台,望向神祠方向。

要回去吗?

不,她从来没打算过留在祂身边。

再华丽的笼子依然是笼子,再温柔可亲的饲养者还是掌握着笼中鸟的生死。

谁能保证神明会永远垂怜同一个人类?

失去垂怜后,依附神明生存的人类会有什么下场?

楚黎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中。

视线凝聚在脚下的祭台,猩红纹路构筑成一层又一层的繁复法阵。

历代大傩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流转碰撞。复杂的阵纹、繁琐的节点布置、傩术流转的路径……短时间读取大量记忆,远远超出身体负荷,太阳穴痛得快要炸裂,她有种跌进万花筒的眩晕感。

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修补超过负荷的身体,驱散了这种不适。

她深吸一口气,视线扫过每一道刻痕,像在看一本早已熟悉的书。

这个用来加强楚家对神明的封印、窃取神明力量、吸取神侍生命力的法阵……在她脑中瞬间解构,剥去一代又一代大傩叠加的法阵,她找到了最核心处,那个古老到快被时间掩埋的框架。

那是初代大傩布下的请神法阵。

它是最原始,也最接近本源的,起到与神明“沟通”的作用。

楚黎凝视着它。

请神……如果把这“请来”的意图彻底扭转呢?

送。

把请来的,再送走。

楚黎的目光落在几个关键的符文节点上。

念头一闪而过,心口下的红印猛地刺痛,如同某种暴怒的警告。

她蜷起手指,指节捏得泛白,压下心口的刺痛,伸手沾了点地面还带体温的血,它属于刚刚死去的人,充满死亡和憎怨气息,是最好的媒介。

染血的手指精准点在代表“请”的源头纹路上。

“嗤!”

猩红纹路像被高温灼烧,楚黎紧抿唇瓣,手指一寸寸压下,血珠在傩文凹陷处晕开。

她没有描画新的傩文,反而将那一点血,狠狠一抹!

像擦掉一点碍眼的污迹。

整座祭台剧烈颤动,猩红纹路如同活过来,交错流动着,散发出不详红光。

“咔嚓——”

细微碎裂声不停传来。

核心被破坏,那些基于最初请神法阵叠加的新法阵一层一层碎裂。

包括神祠封印。

冷汗顺着鬓角流淌,楚黎忍着破坏法阵的反噬,割破指腹,更多的鲜血滴落,她开始一笔一划,逆写最初的请神法阵。

要快。

必须赶在封印破开之前完成!

逆写法阵的每一笔落下都如同剜心,她跪在地面,意识因剧痛扭曲,手指一笔一划,艰难重写。

“轰隆——”

阴云刹那堆积,雷声在云层炸开。

神山上空荡开幽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波动。猩红的封印包裹着神山,嗡鸣亮起,但很明显,它正在逐渐衰弱。

转眼间,封印像脆弱的玻璃镜面,被一只无形巨手拍下,出现一条无法忽视的裂缝。

封印神明千年的神祠化作尘埃,黏稠的黑暗从破开的裂隙中疯狂地向外膨胀喷涌!

触肢从黑暗里伸出,不再是楚黎熟悉的模样。

它们纠缠翻滚、畸变扭曲,像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之物,向外吞噬一切可见之物。

轰隆隆!

狂风席卷向四周山体和楚家建筑,半边神山承受不住神明的怒火,山壁坍塌,大片杉木林倾折。

碎石如暴雨般砸下,临近神山几座古老楼宇首当其冲,巨大的木石结构像纸糊般被撕裂。

天黑得像墨汁泼洒。

狰狞触肢狂涌而来,向着祭祀广场上的祭台,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

神明的声音暴怒无比,震得地面颤动:

“第、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