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竹点点头,顺势问道:“是有这个打算,阿兄可知道需要些什么手续?”
宁父曾经做过这行,宁松多少也知道一些。
“开镖局要有武力高强的镖师,还要有官府开具的路引,最重要的是‘亮镖’,需下帖邀请官、私两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参加“亮镖””
宁竹听得认真,眉头却渐渐皱起。
这前头两条倒还好说,只是这最后一条,她初来乍到的,还真没几个认识的人。
官,她还能说认识一个宗明川,私,她连如今这城中有哪些大商户都还不知晓。
“别担心。”宁松看出她的顾虑,温声道,“我替你想想办法。”
宁竹笑着岔开话题:“暂时只是个想法,还没有确定呢,先吃饭吧。”
她不是那种喜欢假客气的人,有事情自然会开口的,宁松便就没有多说。
饭后,宁竹借口消食,与季新承悄悄来到院子里。
“你那边查到什么了吗?”宁竹压低声音问道。
季新承点了下头,皱起眉道:“所有人都听到过,连好些大人都会唱。”
这与昨晚他们猜测的截然不同,不是不会,而是所有人都会,可这样就显得更不正常了,绝对是有心之人城里故意传唱。
宁竹忽然想起什么:“可有人提起童谣应验的事?”
“问过一个大娘,”季新承眼神复杂难辨,“她说不管什么天灾,有宗大人在就波及不了他们。”
壁州城的百姓对于宗成秋信任非常,就算是宗成秋说明日天上会下金子,都会有人端板凳在门口等着。
很少有父母官会在百姓中有如此高的声望。
宁竹思忖一下,说道:“宗大人想请我教授他家中子弟武艺,明日我去趟宗府。”
“好,你多加小心。”
季新承抿了下唇,犹疑几瞬,虽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明日,我能和你一同前去吗?”
宁竹转头看向季新承,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他的目的。
定是想问问关于他先生同窗的事吧。
宁竹也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行,明日你与我一同去。”
谁知隔天一早,宁竹都还未去宗府拜访,倒是宗明川主动上门来了。
第77章 徒弟/青阳道长
众人都知道宗家想请宁竹教授武艺的事, 对宗明川突然上门有些惊讶,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这会儿季元武出去找招工的地方,家中大人便只有卞含秀。
卞含秀知道宗明川是来找宁竹的, 端了茶水给他奉上, 便带着宁荷和季新桐默默走开了, 把堂厅留给他们。
宗明川笑着说:“看来不用我帮忙, 你自己也找到人了。”
“前日才找到的, 还借了你的令牌一用。”宁竹道了谢, 从袖中取出那块令牌, 想要把它还给宗明川。
“令牌已经给你了,哪能收回来?”宗明川态度自然随和,还开玩笑道,“我的名头应当还是好用的。”
宁竹笑着说了句“那是自然”,又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是给我挑好徒弟了?”
“今日来就是要说这事,”宗明川的声音低沉温和, “家中适龄的孩子有好几个, 担心带他们过来打扰到你和你的家人,想请你去府上亲自瞧瞧。”
宁竹本以为那日宗成秋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当真要她亲自挑选徒弟。
宗明川都这么开门见山,宁竹也不扭捏,只是她还惦记着昨日答应过季新承的事。
她在去之前先开口问道:“我家中人想向你打听一些涉州的事,不知你是否方便?”
宗明川愣了一下,很快便答应。
“你将人叫来吧。”
宁竹起身去唤来了季新承,对方从宗明川上门时就在等着了。
进门先跟宗明川见了礼。
宗明川虽然没见过季新承, 但还记得季家夫妇俩曾经使了银钱让底下兵卒帮忙寻人, 他也曾看在宁竹的面子上特意嘱咐过。
此番一见宗明川便对他想问什么有了些猜测。
“敢问大人,万风书院的同窗们可还好, 我的老师霍信可还好?”季新承面上看着如常,可话音里却带着些颤抖,放在膝上的手也攥紧了。
宗明川沉默两瞬:“走之前万风书院还在,你的同窗我不识,但霍公……终究没能躲过那场瘟疫,已经溘然长逝。”
季新承眼眶瞬间红了,他喉结滚动两下,压抑住情绪,起身拱手:“多谢大人告知,晚生一时失仪,容先行告退。”
霍公的离去,连宗明川自己想起来也是深感痛心,自然不会因为季新承失态这点小事而怪罪。
宁竹看着季新承颓然离开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恩师离世,一时悲恸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就涉州城的局势而言,季新承想必早已料到这般终局。
但愿他能尽早从悲绪中走出吧。
宁竹扭头对着宗明川说道:“我们走吧。”
宗明川:“嗯。”
两人一起出了门,马车缓缓驶向宗府,车窗外街景如流水般掠过。
宁竹注意到街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
空气闷热得仿佛蒸笼,几个小贩躲在阴凉处摇着蒲扇,也阻止不了汗水大颗地往下滴。
宗府大门前,值守的侍卫还穿着厚重的铠甲,看着就热得不轻。
宗明川低声对着身后的侍卫说:“让小厨房送点消暑的凉茶送过去。”
侍卫领命离开。
宁竹跟着宗明川穿过重重院落,雕梁画栋间处处彰显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两人还未踏入堂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稚嫩的哭声。
“我不要,我不要见家主,我要回家!”
他口中的家主就是宗成秋。
小孩的声音又委屈又可怜:“我又没有做错事,阿爹和阿娘为什么要把我送来?”
“小九,你怎么又哭了?爱哭鬼。”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调皮。
哭声顿时更大了。
宁竹与宗明川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低声说道:“是我哥整治过几个不听话的族人,怕是吓到这些孩子了。”
宁竹了然点点头。
这样也好,倘若有哪个孩子不听话,她便把宗成秋搬出来,那绝对比夜叉有用。
宗知州怕是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这种奇效吧。
堂厅内,一个仆从正轻声安慰:“九郎君别怕,今日是来见武师父的,不是见家主。”
“真的?”被叫做小九的孩子抽噎着问,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小九,”一个女孩的声音插了进来,语气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你要是再哭,我就告诉家主你不想练武。”
哭声戛然而止。
小九听了这话,立马袖子胡乱抹干净眼泪,小声说道:“那我不哭了,我一定好好练武,别带我去见家主。”
见家主在这些孩子心里竟然比练武还要可怕。
宁竹挑眉看向宗明川。
“十一娘比较早熟。”宗明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走在前头,“进去吧。”
两人踏入堂厅的瞬间,屋内的孩子就乖乖的起身行礼,一个个小不点,像模像样的拱手弯腰。
“见过四叔。”
方才从外面听屋里叽叽喳喳的,宁竹以为有好多小孩,实际上放眼望去就五个。
行礼完毕,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立刻黏在了宁竹身上。
那个叫十一娘的小姑娘最先开口,她生得粉雕玉琢,杏眼格外灵动有神。
“四叔,这就是我们新来的武师父吗?”
明明是个五岁的娃娃,说话的语气像是个大人似的。
“对,她叫宁竹。”宗明川介绍道,“你们几个上前向师父问好。”
“我叫宗问筠,家中排行十一。”小十一上前,小手规规矩地拱起行礼,歪着头打量宁竹,“姐姐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呢。”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
小十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特别洪亮:“姐姐好,你会什么功夫?比我们家红缨枪还厉害吗?”
十二和十三是一对龙凤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我想学不用吃苦的武功!”“四叔厉害还是姐姐厉害?”
孩子们问题太多,说话时候是声音像是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环绕。
宁竹觉得自己不是来当武师父的,而是来当幼师的。
此刻她心中有些后悔,其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是不能教。
“好了!”宗明川还未成婚,平日里与孩子相处的时间短,也被吵得头疼,抬手示意孩子们安静,“按着序齿来,一个一个说。”
来的孩子家中排行九到十三,年龄刚刚好在四五岁,都是才接触宗家枪没多久。
小九就是那个爱哭的孩子,他性格比较腼腆胆小,缩在最后面,眼眶还泛着红,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我,我没有问题。”
只要不送他去家主那里,怎么都好说。
下一个是小十,方才那个说小九是爱哭鬼的就是他。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姐姐,你能打得过四叔吗?”
宗明川的红缨枪是年轻一辈中最好的,也教授过这些孩子,如今就被搬出来当成对照组了。
小十三和小十四是一对龙凤胎,都是活泼性子,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热闹。
宁竹知道孩子只是年纪小,并不代表好糊弄,她家阿荷就是。
眼前这些孩子都是宗家的未来,自出生起就浸润在世家大族的底蕴之中,与同龄人相比,要更加早熟。
宁竹本也不想让宗明川和自己再比试一次。
宗明川是长辈,让他当着孩子们的面和宁竹动手,是输是赢都不好说,赢了会让孩子们不相信这个武师父,输了会折损他作为长辈的颜面。
宁竹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宗明川却先开口了。
“她比我强,”他语气笃定,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不然家主怎么会请她来教你们?”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阵惊叹,小十的眼睛瞪得溜圆。
宁竹看着这群半信半疑的小家伙,忽然笑了。
“眼见为实,去练武场吧。”
她带路走在前面。
小十一盯着宁竹的背影,小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九悄悄拽了拽小十一的袖子,小声问:“筠妹,我们真的要跟着她学武吗?”
小十一拍了拍他的手背,学着大人的口吻道:“家主安排的,你敢说不?”
小九立刻闭上了嘴,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向练武场走去。
练武场上的沙地被晒得发烫,到处尘土飞扬,二十来名身着劲装的兵卒正在操练,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
见宗明川带着一群小萝卜头过来,众人立即停下动作,连忙行礼。
“小将军这是?”领头的教头上前两步,粗犷的脸上带着疑惑。
宗明川侧身让出宁竹的身影:“这位是新来的武师父宁竹,带孩子们来看看。”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练武场上清晰地传开。
所有兵卒都是眼睛一亮,连教头的目光都不住地往宁竹身上瞟。
场上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兵卒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站在后头的踮起脚尖抬头看过去,要不是宗明川还在,怕是都要走到面前来了。
那日两人比试的消息早就在府里传开了,谁能想到打败小将军的竟是个看起来如此瘦弱的小姑娘?
宁竹一抬头就感受到数道灼热的目光。
她想了想说道:“不如就让我和这些兄弟们切磋切磋吧。”
这话一出,场上瞬间鸦雀无声,然后又热烈起来。
“好啊好啊,我先来。”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其他人被抢了先,纷纷怒目相对,有的甚至偷偷踹了那汉子一脚。
见状,宁竹轻笑一声:“也不一个个来了,你们一起上吧。”
场上一片哗然。
宗明川眉头微挑,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沉声道:“那就听你的。”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开,给比试腾出场地。
五个小萝卜头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个个眼中带着光,占据了围观最佳位置。
场上两边,一头是看着瘦弱的小姑娘,一头是二十来个高大的汉子,看得人着实为宁竹捏一把汗。
铜锣声骤然响起,比试开始。
兵卒们起初还有些犹豫,畏手畏脚互相推搡着不肯上前。
他们这么多人,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可是还没等他们纠结完,宁竹身形一闪就冲进了人群。
她的动作快得留下残影,身形几乎瞬间就被兵卒们淹没。
那些小萝卜头们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十一略有些担心:“她,这不会受伤——”
话音未落,就见有个兵卒被踢飞出来,接着不断有人被打下台,站在场上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宁竹的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她控制着力道,专挑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下手。
场上的身影越来越少,不过眨眼的功夫,二十多个壮汉就全都被放倒在地,呻吟着互相搀扶。
有的兵卒捂着肚子爬起来时,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方才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飞了出去。
小九张嘴都忘了合上。
小十一看着宁竹,眼睛亮得简直吓人,喃喃道:“她好厉害呀!”
小十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以后被家主责罚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我要学!我也想这么厉害!”
这样他也可以不用怕家主了!
龙凤胎对视一眼,藏住了还未露出马脚的捣蛋心思,不约而同地把手背在身后,乖得不能再乖。
宗家是武将世家,对武力值有着天然的崇拜。
宁竹这一手,直接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她这个师父的展示结束,剩下的就该是这几个小弟子了。
“现在该你们了。”宁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她让五个孩子两两之间都进行一场比试,按得分来计算胜者。
几个孩子都才接触武学,水平差不离。
最后胜者分别是小九、小十、小十一,他们三个年龄也是最大的。
宁竹看其中资质最好的是性格最沉稳的小十一,其次是龙凤胎里最小的那个小十三。
两个都是小姑娘。
其他的几个孩子天资没有她们好,但也不差,倒是都符合宁竹心中的标准。
孩子们应当都知道宗家的底气是什么,面对学武一事格外认真,连最调皮的小十在比试时都全神贯注,小脸绷得紧紧的。
哪怕最后是输了,也只是沮丧,没有撒泼耍赖。
之后宁竹还让几个孩子展示所学所长,了解他们的进度,一个多时辰下来,没有一个人偷懒耍滑,态度非常端正。
这些对大人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优点,可是对玩心重、定性不稳的小孩子来说着实难得。
整体下来比宁竹想象中的好多了,她对教武一事也不再那么排斥。
宗明川还提出来拜师仪式,宁竹不喜欢那些麻烦,就坐下来喝了几个孩子端来的茶水,就算是认下了。
宁竹放下茶盏,看着面前的几个小不点,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你们上头还有一个师姐叫宁荷,是我的妹妹。我从明日正式开始教你们习武,以后就上五休二,巳时初来昌平巷,别迟到了。”
五个孩子齐刷刷说的:“是,师父。”
教习一事尘埃落定,待孩子们散去后,宁竹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宗明川让下人抬上来一个锦盒,轻轻推到她面前。
宁竹问道:“这是?”
宗明川嘴角噙着笑意:“你打开看看。”
宁竹怀着好奇伸手解开铜扣。
刚打开就被晃了下眼,里头是五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合计一百两。
“这是你的月俸,往后看情况还会上涨的。”
宗家不愧是大家族,这出手就是阔绰,宁竹这工作接得一点没有不开心了。
她正想关上锦盒,宗明川却伸手在盒边轻轻点了点,笑着说道:“里头还有呢,你看看。”
宁竹这才注意到,锦盒的底部还有几张纸。
她拿出微微泛黄的纸张,看清楚时,却不由愣住了。
这是户籍文书!
上头的“户主”是她,旁边不仅有宁荷和宁松的名字和特征,就连封炎还有季家几人的都在上面。
另外还有两张单独的,分别是卞瑞萱和方鹏夫妻的。
这简直不能用贴心来形容。
宁竹手指轻轻抚过纸面,笑得格外真诚:“多谢!”
宗明川摆摆手:“我们之间就不说这些了,以后家里那几个崽子就麻烦你了。”
“我一定好好教。”宁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眼看到午时了,下人也来回禀。
“小将军,午膳已经备好了。”
宗明川邀宁竹一同用膳,后者想起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便从善如流地留了下来。
席间菜肴丰盛。
等吃得差不多了,宁竹就近夹起一筷子炒时蔬,装作不经意地说起。
“前几日我在街上听见有几个孩子在唱童谣,里头提到了地龙、山火、涝灾一类的词,总觉得有些不吉利。”
宗明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他像是浑然不觉地说道:“童谣罢了,孩子们不懂,大概只是觉得旋律朗朗上口就传唱起来了。”
“听说壁州城人人都会唱,你也会吗?”宁竹的目光紧盯着宗明川,也没等他回话,继续说道,“那歌谣里的前几段都已经应验,着实让人有些担心。”
宗明川声音听着平稳,却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随意:“我也偶然听到过,至于信与不信都在自身。”
宁竹眯起了眼睛。
宗明川可不像是会说这种似是而非话语的人。
她正想再试探几句,宗明川已经放下筷子,笑着说道:“我稍后还有公事要处理,就不多留你了。”
宁竹顿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
知道了宗明川的态度,再问怕是也问不出来什么。
关于童谣的话题就这样草草结束。
……
宁竹走后,宗明川来到了书房。
他正要叩响房门,门却自己打开了,封炎从房中出来。
宗明川还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封炎却是脸色苍白恍若未闻,快速从身边擦肩而过。
他的衣袍翻飞,跃上房顶后眨眼就消失在视线中。
宗明川皱了下眉,又抬手叩了叩半掩的门,低声唤道。
“兄长。”
房间内传来宗成秋的声音。
“进来吧。”
宗明川推门而入,鼻尖嗅到了淡淡的酒香。
屋内不仅有宗成秋一个人,在他对面还有一个捧着酒壶痛饮的老者。
酒液从壶口溢出,打湿了下巴,他就随意抬手一抹。
“哈哈哈还是你这儿的酒够味!”老者眼睛半阖着,笑声却格外洪亮,懒懒靠在木椅上,也不知道是否已经醉了。
宗明川也唤了他一声。
“青阳道长。”
这老道士哪还有那日在宁竹兄妹俩面前那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活脱脱一个酒疯子。
他的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衣领处还沾着些酒渍,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你也来喝点?”
宗明川婉拒道:“晚辈还要去城防值守,就不陪您喝了。”
青阳道长咂咂嘴:“没意思没意思。”
宗成秋端坐在书案后,拿着笔在折子上写着,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宗明川顿了顿,看了一眼青阳道长,低声说道:“宁竹今日问了我关于童谣的事。”
宗成秋眉头不动:“那你怎么说的?”
宗明川还没来得及开口,青阳道长打了个酒嗝,慢慢悠悠地说道:“你就让她来找我呗,上回想多说两句话,她却是一点不想听,可惜了。”
宗成秋笑了一声,说道:“横竖她如今在壁州,你想找她说话去便是。”
青阳道长“诶”了一声,挥挥手:“强求的不是缘分。”
宗明川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宗成秋放下笔,端起茶盏抿了口,问道:“道长,你算出下一个……还有多久。”
青阳道长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落。
他眯着眼睛说道,声音因醉意而含糊:“快了,快了……”
宗成秋脸上难得没有了笑容,眼眸中带上些忧虑愁色。
……
宁竹从宗府出来,本打算直接回家的,可是想了想,又绕路去了趟蜜饯铺子。
昨日小姑娘闻见她身上有果脯的味道,还以为自己给她买的,最后见不是那小表情失落得很。
索性今日就给她补上,再买点其他糕点,家中人都可以吃。
宁竹买完点心出来,感觉天色都暗了两分。
她还未迈开步子,蓦地就听见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
“京城……蛮族破城!圣上南狩!”
天边顿时一道惊雷响起。
宁竹感觉有水落在了自己脸上。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湿润,扬起头看向昏暗的天空。
下雨了。
第78章 下雨/教武
干旱了整整两个月的壁州城, 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
雨点砸在干裂的大地上,激起阵阵尘土,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土腥味。
这雨下得又急又猛, 就像京城城破的消息一样, 来得猝不及防。
京城离壁州太遥远, 百姓们根本就不关心老皇帝如何, 只是可怜那些被留在京城任蛮族残杀的同胞。
可就连那点怜悯也被这场大雨冲散。
远处街道上, 百姓们欢呼雀跃。
人们根本不避雨, 男人们赤着上身站在雨幕中, 任由大雨冲刷着身体,脸上还带着欢欣的笑容。
几个孩童光着脚在水洼中踩着,溅起的水花瞬间打湿了裤脚,长辈们也不去阻止,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着。
更有人家搬出木桶、陶罐,生怕这是昙花一现, 抓紧时间小心翼翼地接住这来之不易的甘霖。
可宁竹却笑不出来。
她站在屋檐下, 望着眼前的瓢泼大雨,只觉得那首诡异的童谣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一阵风将雨吹得倾斜,淋湿了她的额发,带着让人打寒颤的冷。
宁竹拢了拢衣襟,将怀里的蜜饯护得更紧些,冒雨冲回家。
刚走到巷口,忽然看见里头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季新桐撑着一把油纸伞,快步走来时雨水浸透了鞋面和裙摆。
“下这么大雨, 宗府怎的都不给把伞?”季新桐说着将伞往宁竹那边挪, 将她完全笼罩在伞下,自己的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
不等宁竹回答, 季新桐又用袖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些许责备的说道:“你等等雨停了再回来,又不急这一时,万一染上了风寒如何是好……”
本来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宁竹被淋湿的模样,又不忍心再开口。
宁竹心中一暖,顺势挽住她的胳膊,两人贴着,她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
“新桐姐,”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你这絮絮叨叨的样子和秀姨越发相像了。”
季新桐瞪圆了眼睛,佯装生气,却不过两秒就破了功。
两人相视一笑,肩并肩往家走去。
刚踏进院门,宁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姜汤味儿,从灶房飘出来的。
宁荷站在堂厅的屋檐下,看着被淋湿的阿姐,着急地递上干燥柔软的帕子。
“阿姐快擦擦!”
宁竹接过,随手擦了擦,又从怀中掏出完好无损的蜜饯油纸。
“昨日你不是说想吃吗?”
宁荷眼睛一亮:“阿姐最好啦!”
她拆开油纸包,蜜饯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小姑娘先往宁竹和季新桐嘴里各塞了一颗蜜饯。
甜甜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冲淡了雨天的阴郁。
宁荷自己也含了一颗,腮帮子鼓鼓的。
平安在她脚边馋得流口水,小姑娘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往它嘴里丢了指甲盖大小的一颗。
怕是还没尝出味道,就落到肚皮里了。
宁竹环顾四周,发现家里比往常安静许多。
她嚼着果脯,含糊问道:“其他人呢?”
宁荷口齿伶俐地回答:“季阿叔去铁匠铺试工了,承阿兄上街买东西,封大哥今从早上就没见着人影。”
听见说季新承独自上街时,宁竹眼中划过一丝担心。
正说着,卞含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
“快趁热喝了。”卞含秀将碗放在桌上,手指被烫得微微发红,“可别看如今天热,这淋了雨是要多小心些。”
她看着宁竹湿漉漉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
宁竹应了一声,碗里的姜汤上漂着几片姜和两个饱满的红枣,里头应该还放了红糖,有点甜甜的味道。
她低头喝了一口,微烫的姜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整个人都热乎起来。
卞含秀站在屋檐下,担忧地看着院门的方向。
“这雨下的突然,他们几个出去都没带伞”
话音未落,院墙上突然翻下一道黑影。
卞含秀还没有习惯封炎这不走正门的作风,冷不防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以为家中进了贼。
待看清是封炎后,她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封大人可真是……不拘小节。”
宁荷捂着嘴偷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封炎浑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眼眶有些发红,茫然地站在原地。
宁竹本来也有些想笑,却发觉他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
她收敛了笑意:“你怎么了?”
封炎也没有反应。
卞含秀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宁荷也不敢笑了,一双大眼睛望着封炎。
“没事。”
宁竹安抚一句,放下手中的碗,走到封炎身边,将他拉到一旁去。
这人的手简直冰得吓人。
“发生什么事了?”宁竹皱着眉问道。
封炎的声音干涩:“宗知州说查到我爹的下落了。”
宁竹看他这幅神情,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难不成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宗知州怎么说的?”
封炎垂下眼眸,握紧了手:“在嵊南关外找到了他身边侍卫的尸首,没有看见他的。”
闻言,宁竹松了口气。
“没有看见尸体,说不定他是察觉到了不对,提前离开了,你要去找他吗?”
封炎长睫上的雨水落在脸上,看起来跟哭了似的。
“我答应过他,不能离开壁州城。”
“宗成秋那边定然也还在查,你别太担心,就安心等消息。”宁竹安慰道。
虽然她也觉得这个安慰有些干巴巴的,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看封炎衣摆一直在滴水,脚下的那块地都被打湿了,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担心也无济于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灶房里秀姨煮了姜汤,换了衣服去盛一碗。”
封炎轻轻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等他离开了,宁竹才转身回去,倒是也没有说薛志炳的事。
她只说道:“封炎没有生气,他是习惯走墙,以后看多了就好了。”
卞含秀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那就好,封大人高兴走墙就走墙吧,我有了准备下次就不会被吓到。”
方才让封炎去换衣裳,宁竹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答答的,她两三下喝完了姜汤,也回房间去换衣裳去了。
这场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
宁竹换好干爽的衣裳,望着窗外的雨幕。
难得下了场雨,没那么热了,突然很想吃火锅。
中午那顿光顾着试探宗明川去了,宁竹都没吃饱,这会儿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预言洪涝固然可怕,可他们小老百姓,图的不就是要过好每一日,提前焦虑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秀姨,”宁竹揉着胃走向灶房,趴在门框上,“今晚我们吃清水暖锅如何?”
灶房里有今日卞含秀和季新桐去集市上买的新鲜猪肉和蔬菜,用来打火锅正好。
卞含秀笑着说:“行,那就听你的,今晚吃暖锅。”
宁竹将清水火锅地做法跟卞含秀说了说。
灶房里很快飘出鲜香诱人的香气。
卞含秀将新鲜的猪肉切成薄片,烫一烫就能吃。
季新桐和宁荷则忙着清洗刚从集市买来的时蔬,水声哗啦啦地响着。
清甜爽口的萝卜、绿油油的韭菜、软嫩的豆腐一样样摆在簸箕里。
宁竹站在案板前剁蒜末,拿出装着各色调味料的罐子,帮忙调制蘸水。
封炎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情绪看着比方才好多了,宁竹也松了口气,给他找了个活计,坐在灶膛前看火。
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血色。
天色渐暗时,季元武和季新承终于回来了。
两人共撑一把伞,遮不住的后背被打湿了大半,裤脚更是沾满了泥点子。
“快进来暖和暖和。”卞含秀连忙招呼道,从木架上取下两条帕子递过去,“正好暖锅也准备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开饭。”
季元武接过毛巾,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胡茬上还沾着水汽。
“我今日路过了松哥儿的牙行,看这雨下得太大,就让他今日先别来了。”
毕竟这雨看着停不下来,没准要下一整夜。
宁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目光瞥过从进家门起就没开过口的季新承。
他面上已无半分情绪外露,只是让人担心他是在强行压抑着,情志郁结最伤身体。
恰巧季新承抬起头,两人的视线撞上,他朝宁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家中人看样子并不知道上午的事儿,季新承不欲让家人跟着担心,宁竹便也只装作不知道。
人到齐后便开始张罗开饭。
锅没有合适的炉子,索性就在灶房里煮好了直接端到堂厅。
卞含秀还特意煮了一份没放盐的给了平安。
肉片在清汤中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平安吃的头也不抬,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屋外雨声潺潺,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升腾起白雾,满屋子都是鲜香的味道。
这一刻,什么童谣,什么预言,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宁竹想,就算明天天塌下来,至少今夜,他们还能围坐在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前,享受片刻安宁
饭后,季新桐给季元武倒了杯热茶,轻声问道:“阿爹今日试工还顺利吗?”
季元武捧着茶碗的手顿了顿,长叹一声:“店家挺满意我的手艺,让我明日拿着路引去给他瞧瞧。”
他们的口音跟壁州本地人还是有些区别,铁匠铺本就是被重点监管的地方,出入人员是要核查得仔细些。
可问题就是,他们本就是一路逃命而来的,哪里来的路引。
做工的事儿怕是要搁置了,他得找找有没有什么不需要核查路引的。
季新承直起身子:“给我看看真的路引,我应该能仿制出来——”
“不必了,今日我去宗府,宗明川给了我这个。”宁竹轻声打断,从袖中取出盖着朱印的户籍文书,“你们都在上头。”
屋内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向那张薄薄的纸片。
“太好了!”季新桐笑着说,“没有路引和户籍,我和阿娘走在路上都怕被人给抓了。”
那就是流民,能不害怕吗。
“宗大人真是个好人啊。”卞含秀用围裙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文书,珍惜地看了看,又抬头问道:“小竹今日去怎么样?”
宁竹唇角微微上扬,眼中泛起一丝笑意:“认了五个徒弟,年龄都和小荷差不多大。”
闻言,正在啃蜜饯的宁荷猛地抬起头,腮帮子还鼓鼓的:“我又有五个师弟师妹了吗!?”
阿姐好厉害!
她瞪圆的眼睛里闪着光,手里的蜜饯都忘了继续吃。
季新桐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手指轻轻点了点宁荷的鼻尖,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
“我们算是记名弟子,你们是亲传弟子。”
“那毕竟是宗家的孩子,会不会不好管。”季元武倒是有些担心。
他想起从前铁匠铺东家的那个小少爷,每次来铺子里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不是好相与的人。
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应该都大差不差吧。
宁竹笑了笑:“今日看着都还挺听话,我有办法管束他们,放心吧,就把他们当普通人家的小孩就可以。”
卞含秀担忧地望向窗外:“可是我看这雨,万一明日还在下,你们上哪儿去练武?”
宁竹也跟着看向窗外。
雨点打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激起水花,墙上的藤蔓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不行就先用油布遮一遮吧,看看回头腾出一间空房来。”
好在孩子们都还小,明日都是学些基础身法,要不了多大的地方。
季元武点头道:“行,待会儿我看一下屋子有没有漏水的地方,明日和承哥儿帮你搭雨棚。”
“多谢季叔。”宁竹轻声道谢。
这新宅子保养得很好,没有漏水的地方,排水的通道也做得好,雨下得很大,院子里也没有积水的迹象。
季新承来问:“明日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现下时辰晚了看不清,只能等明早起来搭雨棚。
“巳时初过来。”宁竹回道,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想着自己要不要安慰两句。
可是看季新承的样子,像是已把心绪理顺了,她不愿刻意提戳人痛处,想来季新承也不需要别人无用的安慰。
宁竹便也没有开口。
季新承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又压低声音问道:“你去宗府打探出些什么?”
今日下了雨,从某种方面来说,也代表童谣里的那些词都在应验。
宁竹将宗明川跟她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想来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管他怎么说,我的想法是,咱们应该早做打算。”
季新承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又说了:“这件事就先别告诉阿爹阿娘他们了,免得让他们跟着一起担心。”
一路走来不容易,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还是不要这么快就打破宁静。
这时,灶房中传出季新桐的声音,热水烧好了,她正叫宁竹过去。
宁竹来不及跟季新承商量细节,只点了点头:“行,其余的明日再说吧。”
季新承应了声“好”。
灶房里,宁竹用烧好的热水洗了头发,领着宁荷回屋睡觉。
自从听说明日要来好几个小孩,宁荷的情绪就一直很兴奋,同龄孩子她见得比较少,以后又要跟着她一起教武,难免有些好奇。
这会儿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宁荷又悄悄贴着宁竹,挥舞着小拳头,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
“阿姐,我会帮你管他们的,他们如果不听话,我就揍他们!”
宁竹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
“行,你是大师姐,要管束他们。”
宁荷心中涌现出无限的责任感,重重点头。
这场雨下了一整晚,并且越下越大。
天色刚蒙蒙亮,窗外的雨滴就跟倒豆子似的砸在瓦片上,密集的声响将宁竹给吵醒了。
她索性也不睡了,推开房门出去,潮湿的冷风瞬间就裹着雨丝拍打在脸上。
院角处,季元武和季新承正踩着泥水搭建油布棚子,已经搭好快一半了。
干活的时候不方便打伞,两人从头到脚都被雨给淋湿了,风吹到身上时还是有些冷的。
“我去烧些热水。”宁竹转身走向灶房。
灶房里,卞含秀已经生起了火。
铁锅里的水冒出细小的气泡,上面飘起来一层白雾。
见宁竹进来,卞含秀往灶膛里添了根柴,递过一碗刚煮好的热粥给她,出声问道。
“那几个孩子真要冒雨来?”
宁竹捧着粗瓷碗暖手,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应该是要来的。”
她想起昨日几个孩子比试时候倔强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
天色渐亮,快到巳时初时,前门果然传来清脆的叩门声。
宁竹撑伞去开门,只见宗家的马车停在雨中。
宗明川亲自送来的,几个孩子都穿着小短打,额头上绑着抹额,身边没有跟着仆从,自己撑着一把油纸小伞。
小十一规规矩矩地行礼,带头问好:“师父晨安。”
他身后的孩子们也齐声问好,连最腼腆的小九都开了口。
“你们也早。”宁竹侧身让开,“进来说话。”
几个孩子都有些好奇,跟在宗明川身后鱼贯而入。
小十好奇地东张西望,在看到简陋的油布棚子时明显愣了一下。
小十一暗中掐了他一把,他这才忙不迭收回目光,忍不住红了耳尖。
宁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微上扬。
“有小狗唉!”一直低着头的小九突然惊呼,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堂厅门前舔毛的平安。
虽然平安此刻的体形已经算不上是小狗了。
“它叫平安。”宁荷从门后探出小脑袋,歪着头打量这些新来的小伙伴。
终于有除了平安之外不需要她仰头看着的人了!
“你是师父的妹妹吗?”小十一仰起脸问道,她还记得昨日宁竹说过她还有一个妹妹的事。
“嗯呐,我叫宁荷,也是大师姐!今年五岁了,你叫什么呀?”宁荷甜甜笑着。
宁竹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也不去打扰,让他们先互相熟悉熟悉。
面对宁荷释放出的善意,原本暗暗有些紧张的小十一也笑起来。
“我叫宗问筠,上个月刚满五岁,想偷摸平安的那个是小九,叫宗问滕。”
被点名的小九霎时间红了脸,嗫嚅地叫了一声“大师姐”。
宁荷顿时高兴起来,抱住平安的脖子,朝他说道:“平安很乖的,你轻轻摸,不要伤害它,它就不会生气的。”
在她鼓励的目光下,小九还是顺从了内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平安不算柔软的背毛。
那动作轻得平安都没有感受到。
看小狗真的乖乖让自己摸,小九脸都兴奋得红了起来:“好乖的小狗!”
宁荷纠正:“平安不算狗,它的阿娘是狼哦。”
“狼!!”一道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突然响起。
宁荷有些发懵地看着一下就窜到自己面前的陌生小孩。
“我可以摸它吗?!”
“小十不许无礼。”小十一批评完,又尽职尽责地介绍,“这是小十——”
“我叫宗问枫!”小十拍了拍胸脯,简短介绍完,然后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平安,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可以摸它了吗?”
宁荷点了点头:“可以,要轻轻的。”
剩下的龙凤胎也怯生生地凑过来,两个小不点手牵着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龙凤胎本就比平常的孩子要小一圈,又是在所有孩子里年龄最小的。
宁荷见到比自己还矮的孩子,一直盯着他们瞧。
“他们长得好像啊。”
小十一解释道:“阿笙和阿箫是龙凤胎。”
宁荷两眼发懵:“什么是龙凤胎?”
小十一皱了下眉,嘴唇抿得紧紧的,正思索如何解释。
“就是一起长大,一起从阿娘肚子里出来的。”宁竹笑着替她解围,拍了拍手,“好了,待会儿再和平安玩,先过来吧。”
宗明川只拿出来一个包袱,里头是他们练武结束后换洗的衣裳。
“他们都会自己穿衣服,你只需要把衣服给他们就好。”
宗家虽然是世家豪门,可从小对孩子绝对不是娇生惯养,相反要比许多平民人家的孩子更加严厉。
这几个孩子都有着很好的教养和自主能力,从他们平时说话做事就能看得出来。
宁竹点了点头。
如今局势动荡,宗明川自己也有要事在身,今日也是想着孩子们第一天来,怕他们不安心,所以才挤出来的时间,等明日之后孩子们就要自己过来了。
临别时,宗明川再三叮嘱:“四叔走了,晚点再来接你们,要听师父的话知道吗?”
小十掏了掏耳朵:“这句话你在马车上都唠叨了十遍了,四叔,我倒着都会背了。”
宗明川笑着骂了一声:“臭小子。”
“四叔回见~”
等送走了宗明川,宁竹就把几个孩子带到了刚腾出来的空房间。
院子里的雨棚是搭好了,可是才发现有几块地砖有些松了,一踩下去就溅起泥水,还得回头修补修补才行。
害得季家父子白淋了场雨。
宁竹寻思着还是应该另外租一个院子,或者让宗家提供场地得了。
她将心头的思绪压下,开始今天的教学任务。
因为这几个孩子多少都学过一些宗家枪,算是有了习武的基础,便没有像当初教宁荷那般从头来。
她直接从倒海劲独特的呼吸吐纳方式开始教起,清亮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吸气时气沉丹田,呼气时……”
这些都是必须要学会的,之后才能学会倒海劲的手型、步型、身法、腿法等。
小十性子最急,模仿着她的动作,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把自己的腿给缠住,打了个趔趄,惹得其他孩子偷笑。
这些宁荷早都已经都学会了,宁竹教授的时候她就站在最前面,起到一个示范的作用。
这几个孩子天赋都还不错,很快就掌握了要领。
小十一学得最认真,眉头紧锁,每一个动作都不厌其烦地自我纠正,力图做到最好,时不时还会去请教宁荷。
练武没有不苦的,汗水顺着孩子们的额头滑落,将抹额都给打湿。
小九的眼眶又红了,却忍住不哭出声。
小十二和十三也咬牙坚持着。
孩子们的耐心定性也都各有所异,宁竹得把握好量,好在前头教过宁荷,还算是有经验。
她时不时调整一下孩子们的姿势动作,掐着时间发话。
“休息一刻钟。”
话音刚落,孩子们如蒙大赦,不顾世家子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宁竹笑了笑:“地上凉,起来坐凳子上休息。”
说话时,她余光瞥见门外,那里闪过一道人影。
宁竹抿了抿唇,并未说什么。
练武只有上半日,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宗明川就来接几个孩子了。
一起练了半日,宁荷跟宗家的几个孩子都生出了友谊的小火花,这会儿还在依依不舍地告别呢。
小十一拉着宁荷的手,一本正经地约定明日要再比试。
小九几个也追在平安后头告别。
宗明川来得急匆匆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水,深色的水渍从下摆一直蔓延到膝盖。
这会儿趁着几个孩子告别,他便告知宁竹一声。
“明日我就不来了,孩子们会让侍卫送来的。”
京城被破,他这阵子忙得脱不开身。
宁竹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在风中晃动的油布棚顶。
“不如我每日去宗府授课?”她的声音里带着询问。
闻言,宗明川也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就是要辛苦你了,我会让人把练武的院子收拾好,需要什么你就直接跟下人说,每日辰时末派车来接你和宁荷。”
有专车接送,待遇还不错。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宁竹转身回到堂厅。
卞瑞萱不知何时来的,正在帮着卞含秀端菜。
她走出灶房,看见宁竹时,下意识地手抖了一下,碗中的汤汁晃出几滴,溅在她的手背上。
她张嘴欲说些什么,宁竹就开口道:“先用饭吧。”
卞瑞萱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季新桐看见这一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什么都没说。
早上季元武已经出门去铁匠铺了,封炎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加上卞瑞萱,吃饭的只有六个人。
众人围坐用膳。
忽然,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屋檐滴水的声音渐渐稀疏,最后只有偶尔“嘀嗒”声。
宁竹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她转头望向窗外,乌云还盘旋在上空,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宁竹和与季新承交换了一个眼神。
“秀姨,”她放下碗筷,声音平静,“我打算再囤些粮食。”
无论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形,就当是未雨绸缪,米面能放,药材能用,怎么都不会浪费。
“好啊!”
卞含秀当然是支持的。
当初要是没有宁竹囤起来的粮食,他们匆忙逃路,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
“那我上街去问问……”
季新承出声道:“昨日我已经上街问过了,壁州城水系发达,因知州大人调水及时,今年受到旱灾影响很小,不会影响收粮,价格都很实惠。”
昨日他上街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
“可以多买些油布和蓑衣,我再去买点砖块瓦片一类的,万一刮大风能有修补的。”
季新桐在一旁点头:“那我去买粮食吧。”
季新承一向是个细心的,宁竹忙着宗家这边的事,便把囤积物资的事情交给了他们姐弟俩。
恰好这时宁松过来了。
昨日下雨他就一直惦记着,今日忙完牙行的事儿,看雨势小了些,便过来了。
他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浆,裤脚也被打湿了大半。
卞含秀笑着说:“松哥儿来了,正好一起吃点。”
她起身要去添碗筷。
“不用了秀姨,我就是过来看看,还要回牙行上工。”宁松看一眼安了心,关心了姐妹俩,就急匆匆又走了。
宁竹倒是想起来:“你们若是有什么拿不定的,也可以去问问阿兄。”
宁松在牙行,各门各道的人都会接触到,若是不好买下的,倒是可以去寻他。
季新承和季新桐点点头,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坐在一旁的卞瑞萱安静吃着饭,筷子只夹面前的菜,没有发出声响。
她也不插嘴他们商量事情,存在感低得几乎不存在。
吃完饭后,她主动揽下了洗碗的差事。
卞含秀拗不过她,叹了口气便随她去了,只是临走前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让锅里的水保持温热。
卞瑞萱独自在灶房洗碗,碗碟碰撞声和水流声一起响着。
宁竹回房间去拿了东西,抬脚走进灶房。
听见脚步声,卞瑞萱以为是姑姑去而复返头也不抬地说:“姑姑,我马上就洗好了。”
刚抬起头就看见是宁竹,手中的碗差点滑落,又急忙接住。
卞瑞萱擦干净手,局促地朝宁竹笑笑。
她今日来真的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让宁竹知道自己的心意,再争取一下。
宁竹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半晌没有说话。
在这沉默的气氛当中,卞瑞萱的脸色越来越白。
她低声说:“我,我洗了碗就走……”
话音未落,宁竹就开口道:“我刚才在门外看见你了。”
闻言,卞瑞萱蓦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没有偷学!”
第79章 宁荷被掳
突然拔高的嗓音在灶房里回荡。
卞瑞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咬住了下唇,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真的没有偷学!小竹你相信我……”
她是很想学,可绝对做不出偷学这种事!
宁竹看她都快哭出来, 出声道:“我知道。”
方才卞瑞萱来的时候, 听见她在教那几个孩子后, 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绕开了, 确实没有在门前过久停留。
卞瑞萱闻言, 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还没从担心被误解的惊慌中缓过神来, 又听见宁竹开口。
“这段时日,你可以旁听。”
宁竹的声音平静,可落到卞瑞萱耳朵里,无疑是一道惊雷。
卞瑞萱猛地抬起头来,巨大的惊喜将她的脑子冲成了一团浆糊。
她两眼望着宁竹,嘴唇颤抖着:“师父——”
“你先听我说完, ”宁竹打断她, 声音严肃,“你已经错过了最适合练倒海劲的年龄,若是要学,不仅得天资出众,且要吃得了常人吃不了的苦。”
卞瑞萱异常笃定地说道:“我不怕吃苦!”
宁竹微微颔首,直视着卞瑞萱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是能摸到入门的路,我就收下你。”
她要看到卞瑞萱的决心, 也是想给些时间, 让卞瑞萱缓和下来心中的那团火。
一切等一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她当真能够坚持下来,这个徒弟收了也不亏。
卞瑞萱激动得都说不出话了, 死死掐住掌心,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我知道!谢谢你小竹!”
宁竹朝她笑了笑,又将手上的纸页递给她。
“对了,还有这户籍文书,一并给你了,还有方鹏夫妻的。”
卞瑞萱接过一看,感动地将文书抱在胸前,这回是真哭了。
“谢谢你小竹!”
窗外,卞含秀和季新桐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
随后的日子里,宁松也给卞瑞萱找了一套离昌平巷很近小屋,推窗就能看见宁家的院子。
卞瑞萱几乎每日早早便到了,天还没亮就等在门口,跟着宁竹一起去宗家,看她教授那些孩子练武。
过程确实如宁竹说的那般,很难,很苦。
可是她从来没有一刻想放弃,回去后看着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腿,她甚至觉得高兴。
只觉得这样自己就离目标更近了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竹等人的生活也在阴雨连绵中逐渐走向正轨。
天上下着雨,衣裳不好自然风干,久了还容易发臭,洗好的衣裳只能是坐在灶头边烘干。
可众人都有事要忙,也不能时时都有人瞧着火,卞含秀就给每人多裁了几套新衣,多些替换。
她还认识了不少街坊邻居,时时约在一处做针线活,心情愉悦,整个人看着都圆润了一圈。
季元武也重拾铁匠铺的老本行,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才回来,忙碌充实。
季新承和季新桐则是天天冒着雨上街,他们将家中空出来的几个房间全都囤满了粮食,麻袋堆得高高的,几乎要碰到房梁。
看着那满满当当的屋子,宁竹的心都跟着安稳踏实了些。
担心粮食会发霉,她还特意购置了几个装粮的大缸,涂上桐油石灰,增加防水性,再把底部都垫上石板和木块,放了些木炭,时不时就要检查一番。
连日来雨就没停过。
宁竹每日去宗府的时候都能看见穿着官服的兵卒在监督每家每户疏通排水渠。
衙门也在招工,组织壮力去疏通阴沟和明渠,若是哪里的排水有问题,及时上报衙门还有奖赏可以拿,吸引了不少闲散劳力。
因而街巷路面上只是偶尔有积水,都不严重,尚且没有什么异常。
宗成秋确实安排到了方方面面,让雨天的影响尽量降到最低,也难怪当初那位大娘会说出“不管什么天灾,有宗大人在就波及不了他们”这种话。
着实令人安心。
宁竹放心归放心,却还是做着两手准备,她甚至花了大价钱让宁松去给她订了一艘小船,就是为了以防外一。
这些日子囤粮的事情宁松多少也知道,只是还要买船就夸张了一些,他没忍住多问了两句。
宁竹就说自己紧张惯了,只是未雨绸缪。
宁松倒是没觉得她多心,毕竟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事,要不是因为小心谨慎早就没命在了。
他也被宁竹的行为下意识影响了,没忍住跟着囤了些粮食,还让牙行里的兄弟们也囤了一些。
牙行里大多都是单身汉子,同他一起住在郊外的园子里,平日里晚饭也都是请人做的大锅饭。
众人看宁松买粮食,便也凑钱跟着一起买了,如今灶房里都被堆满了。
宁松还笑着跟宁竹说,这下采购的可就省事儿了,够吃一两个月了。
宁竹只由心希望,童谣里预言的都是假的,涝灾不会发生。
这些时日她一直都是在宗府和家中两头跑,那些小萝卜头的功夫不说是一日千里,那也是与日俱增。
宗成秋听说这事儿,特意让宗明川来邀宁竹来府中。
他还用了上好的宣纸谢了请柬。
宗明川来送请柬时,也是宁竹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到他。
他人又瘦了些,脸颊凹陷下去,嘴边的胡子都没时间刮,瞧着沧桑不少。
“兄长设宴,想邀你明日去府中一聚。”
大主顾开口,宁竹自然是应了下来。
回到家中,她就把事情跟卞含秀他们说了。
卞含秀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将她拉到一边,语气有些担忧:“小竹,你能不能劝一劝承哥儿,我看他似乎不想再进学了。”
她的目光飘向季新承紧闭的房门,眼中满是忧虑。
说起来,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就连季新桐都在忙着闲暇时候给家中人赶制厚衣裳。
可季新承在囤粮一事结束之后,好像就没见他出过门,在每日就是教教小荷读书写字,其余时候都在自个儿屋子里呆着。
明面上看着和在昌县时好似没什么不同,可那会儿是没有好的书院和老师可以求学,壁州城可是比涉州更加繁华,好的书院也是有的,可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竹抿了下唇。
从涉州城到原北县,再到昌县,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承哥儿的心气早就在涉州城被下令封城的时就一同被锁住了。
如今想来他心中应当也是迷茫的。
“秀姨别急,我去问问他。”宁竹安抚着应了下来。
晚些时候她端着卞含秀煮的银耳羹,敲响了季新承的房门。
房门很快就打开了,季新承看着宁竹过来,神情有些意外。
他的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有一阵子没有好好休息了。
“喏。”宁竹把手上的汤碗递给他,碗壁还带着余温。
她绕着进了房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书籍和写满字的纸张。
季新承顿了顿,也没有说话,坐下来用起银耳羹。
“秀姨很担心你。”
宁竹没有铺垫的直接开口。
季新承抬着碗的手顿住,默默垂下眼眸。
宁竹问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季新承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其实从昌县到这里,他一直在逃避。
“从前我读书是为了科考,想着一朝入仕,便可恪守臣子本分,尽忠报国,他日能做个造福苍生的好官,可后来……
如今身处这般乱世,京城被破,皇帝仓皇南逃,各地揭竿而起,反叛不断,国将不国。我空有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不是也受着战乱裹挟,流离失所。连自身都难保全,更别说再做些什么了。”
语气尽量在平静了,可宁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甘。
窗外的雨声渐大,像在附和着他的话语。
宁竹静静地看着他。
“谁说的让你去替老皇帝卖命了,天下这么多人,你选谁都行啊。”
季新承瞪大眼睛,动了动唇:“你,这……”
宁竹摊了摊手:“我还是很看好宗成秋的,虽然如今他没表过态,可我总觉得,就是早晚的事。”
她不管是跟宗明川,又或者是跟宗成秋打交道的时候,都没觉得他们有多尊重那个老皇帝,多多少少是带着些不屑的。
如今没出手,不过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她望着季新承的眼睛:“承哥儿,这也是你的机会。”
话音落下,屋子里半晌没有声音。
宁竹看着一言不发,眼底却燃起了火光的季新承,不由笑了笑。
他一向聪明,眼下不过是被原先的忠君思想禁锢住,还没拐过弯来罢了,等他想通只是时间问题,她不过是提前挑破了而已。
宁竹不出声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走了出去。
让他自己慢慢想明白吧,毕竟他是霍应之的徒弟,老师都清明正直如此,要让季新承把自己代入乱臣贼子的阵营,还是有些艰难的。
等他彻底想明白,以季新承的能力,他会自己亲自走到那些人面前的。
宁竹轻轻合上了门。
她刚扭过头,就看见墙上翻进来一道人影。
是封炎回来了。
他也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宁竹,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自从下雨之后,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宁竹都很难见到他。
“近几日都是大雨,出门还是穿件蓑衣吧。”宁竹侧头看着封炎,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你在忙什么?”
封炎发梢还滴着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
闻言,他抿了下泛白的唇:“我在找人。”
宁竹扬眉,问道:“有你爹的消息了?”
封炎摇头,眼神带着些阴郁:“不是,我在找卢家人。”
“卢家人?”宁竹愣了一瞬,才想起来他口中卢家人,表情诧异道,“不是都被你——”
封炎摇了摇头:“还有一个人,我要找到他。”
至于找到‘他’之后要做什么却没说。
宁竹也没有多问,目光扫过封炎湿透的衣袍,布料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上,看着也瘦了。
她说道:“自己去烧点热水吧,别仗着年轻就不当一回事。”
老成的语气,完全忘了如今的年龄比封炎还要小上几岁。
偏偏封炎也没觉得不对,还听话地点了下头。
说完宁竹也没有多留,转身去堂厅找卞含秀了。
秀姨还在等她的消息呢。
封炎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其中最严重的是横贯掌心的那道伤,几乎快要废掉他的左手。
封炎缓缓握紧手。
如果他一定会杀了他。
雨声渐大,掩盖了他沉重的呼吸。
——
翌日,大雨。
宁竹独自去了宗家赴宴。
她教授几个孩子的地方就离练武场不远,她拿这么高的月俸,偶尔心情好也会指点兵卒们两招,双方也没有什么竞争关系,相处得还算不错。
现在去宗府都是意思意思通传一句,门前的侍卫们看见她还会热情地招呼一句“宁师父来啦”,俨然已经熟稔。
今日也不例外。
宁竹在门前等了一小会儿就进去了,也不用人带路,直奔堂厅。
宗成秋居然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宁竹心下有些惊讶,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忙人,请她吃饭已经很是意外了,没曾想还特意等着她。
“来了宁师父。”宗成秋放下手中的书册,笑着说道。
“拜见知州大人。”宁竹拱手道。
宗成秋没有一点架子,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今日你可是我的客人,哪用行礼,快坐吧。”
宁竹也不客气,从善如流地坐下。
“我都听明川说了,你教得很尽心。”宗成秋声音温和,却一上来就是一顶高帽子。
宁竹看着他弯着的眼睛,心中反而生出一些警惕。
“不敢当,我只是做好本分之事。”
“谦虚了,那群小崽子有你这般武艺高超,又尽心尽力的武师父,我实在放心啊。”宗成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我看府中的那些侍卫得了一些你的指点,也进步飞速,宁师父每日只上半天课,这后半天不如——”
这是想压榨她一整天啊!
宁竹连忙打住。
“大人!”
宗成秋被打断也不生气,依旧笑着说:“宁师父想说什么?”
“您叫我宁竹就好,我如今家中还有幼妹需要照顾,实在是脱不开身,大人府中高手众多,我应该派不上什么用场。”宁竹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恳切。
宗成秋还想说什么。
恰好这时宗明川从门外走进,他就把话又收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罢了,不说了,免得这个弟弟回头又要来烦他。
宗明川看自己一进来他们就不说话了,还有些莫名。
他的衣摆上沾着泥水,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他朝着宁竹微微颔首,又叫人。
“大哥。”
宗成秋起身,理了理衣襟:“来了就叫人传膳吧。”
三人安安静静的吃了一顿饭。
宗成秋没再说增加工作量的事,看着真像是只为了请她吃顿饭。
宁竹是松了口气的,专心享用眼前丰盛的佳肴。
但她不知宗成秋心中的可惜。
他倒不是真的想宁竹来教导私兵,哪日说不得就开战了,宁竹这一身武艺,教那群小崽子有些浪费了,她有更适合的去处,可是看这样子,她怕很难愿意。
宗成秋的遗憾目光在宁竹身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最后宁竹吃完饭准备开溜的时候。
宗成秋还不忘说了一句:“你好好考虑,想清楚随时来找我。”
闻言,宁竹眼皮一跳,朝他行了礼,忙不迭退了出去。
宗明川本来还想跟出去送送,却被宗成秋叫住了。
他喝了口茶漱口,问道:“抓到那几个人了吗?”
说起正事,宗明川严肃了神色,眉头紧锁:“只抓到了几个小喽啰,我来之前已经把人押进大牢,最大的两只鱼跑了,封炎已经去追了。”
宗成秋点点头:“你也去搭把手,尽量带活口回来。”
宗明川领命而去。
堂厅又归于平静。
……
宁竹从宗府出来,婉拒了门房说马车送她的提议。
她撑开油纸伞,打算绕路回去,给平安买点晚上的口粮。
宁竹走到半路,倏地觉得心口一慌,眼皮又开始跳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偏偏是右眼。
她心中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都快到了肉摊前了,想也不想就打算转身回去。
这时候,身后肉铺的摊主却突然叫住她,声音急切。
“宁小娘子!宁小娘子!”
因为养着平安,所以要的肉量不少,摊主早就已经记住宁竹了,有时还会送货上门。
此刻他看见宁竹,大惊失色,连忙大声喊道:“宁小娘子,你快回家去看看吧!我刚听来的客人说,你巷子那边好像出事了,听说是出现了歹人,还见了血呢。”
宁竹心头猛地一跳。
她告诉自己冷静,家中几人会武功,若是寻常歹徒,拿他们没有办法,可是心中还是慌的厉害。
宁竹都忘了谢过摊主,她朝昌平巷的方向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连伞都忘打了。
油纸伞落在地上,被风吹得翻滚了几下。
刚拐入巷口,她就看见自己家门口渐渐围过去许多人,也不进去,就小心地趴在门边上看着。
宁竹瞳孔一缩,心中的不安化为了实质。
她用最快的速度挤进了人群,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也顾不得道歉。
卞瑞萱头发凌乱,手臂身上全都是伤,看着就跟个会动的血人一般,唯独那张脸苍白得不像话。
她跌跌撞地往门外冲,下一秒抬起头看见了宁竹,眼睛顿时迸出亮光,哭声中带着浓重的自责。
“小竹!小荷被人带走了!你快去救她!”
宁竹顿觉耳朵一片轰鸣。
第80章 救人
宁竹已经听不见雨声了。
脑海只剩下卞瑞萱的话在反复回荡, 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得心口生疼。
“小荷被谁带走了?往哪个方向去?”
宁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卞瑞萱的衣衫被雨水浸透,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臂指向城西,血水顺着手肘滴落在地。
她大声喊道:“几个蒙面的男人, 朝着渡口的方向去了!”
城西的位置有一条河, 连通着向外的水路, 水上茫茫, 倘若追不上, 很可能就此失去消息。
宁竹想也没想, 立马转身。
“小竹接住!骑马去!”
卞含秀的声音蓦地从背后传来, 紧接着她用惯的那把唐刀破空而至。
宁竹回头抬手,刀柄精准地落入她掌心。
此时,卞含秀正虚弱地倚着门框,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将她的半边脸染得猩红,好不吓人。
方才给宁竹丢刀的拿一下, 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如今连抬头都稍显费力。
季新桐则是侧坐在地上,她的大腿被砍伤,胡乱缠着些布条,早就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却顾不上自己,正在颤抖着手指给平安包扎伤口。
小家伙虚弱地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着,只有腹部尚且看得出起伏,平日里油光水滑的狼毛此刻被血黏成一绺一绺。
季新桐抬起头, 眼睛通红地看着宁竹, 定定说道:“别担心我们!你快去!一定要把小荷带回来!”
“我会的。”
宁竹将马儿牵出,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转瞬间, 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中。
雨势很大,迎面刺得脸如针扎一般,宁竹浑然不觉,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往渡口。
她想起宁荷的笑脸,想起她像个小尾巴似的乖乖跟在身后、想起回到家她总是第一个冲上来抱着自己叫“阿姐”……
宁竹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不管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谁,她都一定要将宁荷带回来,让对方付出代价!
刚策马走近,渡口的打斗声就穿透雨幕传来。
百姓们在雨中惊慌逃窜,原本摆在周围的货摊被推倒,货物滚落一地都顾不上,只想着命重要,赶紧远离这里。
宁竹勒马跃下的瞬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
封炎手持长剑与一名蒙面壮汉在雨中对峙。
在他们周围,还有十几名蒙面歹徒正与官兵缠斗,刀光剑影间不断有人倒下,血水很快被雨水冲淡。
没有宁荷的身影。
宁竹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唐刀也铮鸣出鞘。
她对那些歹人下手毫不留情,直接挑断手筋脚筋,每一刀都精准得可怕。
“人呢!”
那被她用刀架住脖子的歹人瞳孔紧缩,却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这宁死都不开口的态度总让宁竹觉得有些熟悉。
“你们把人带到哪里去了!”她的刀锋压进对方脖颈,鲜血还来不及顺着刀刃流下就被雨水冲刷掉。
片刻后得不到回答,宁竹手腕一翻,终结了这条性命。
一个不说,总有人会说。
宁竹就像是一尊浴血杀神,唐刀快如残影,踏过的水洼都成了血泊,溅起暗红的水花。
那些蒙着汗巾的歹人看见她靠近时,眼中不可抑制的闪过惊恐,尚未来得及出手就去见了阎王。
宁竹拎着刀走到封炎身边,有她加入战局,那壮汉很快败下阵来。
方才的十来个蒙面人,只剩下他还活着。
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手中的武器都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瘫在血水中猛烈喘息。
宁竹目光冷得吓人。
“小荷在哪儿?”
“卢绍在哪儿?”
封炎的质问同时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焦灼。
他们要找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也并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眼下并不是谈论的好场景,还是找人重要。
蒙面壮汉突然发出嘶哑的笑声,被血沫呛得咳嗽不止。
“想知道咳咳自己去找啊”
这时,渡口又赶来了两波人。
宗明川率领的几十名守城军匆忙而至,瞬间占据了大半个码头,宁松和叶三娘也带着伙计们手持各式兵器冒雨冲来。
两方看着眼前的场景,皆是沉默了两瞬。
宁松根本顾不上私藏兵器的事暴露,他上前一把扯下那汉子脸上的汗巾,露出一张从没见过的陌生脸庞。
他用刀尖抵住壮汉咽喉,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嘶哑的声音在雨声中听不真切。
“你到底是谁!你们把小荷带到哪里去了!?”
那汉子咧开染血的牙齿:“这么激动做甚,不过是请那小姑娘做客”
宁竹看着那汉子,眼神冷得吓人。
她蹲下身,声音轻得像是耳语,说出来的句子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会把你挂在渡口最显眼的位置,一片一片割下你的肉……放心,你不会死的,我会让你好好活着,让来往的人都看着,让你那些在背地里的同伴都看着……”
她手中的刀尖缓缓划过壮汉的额头、下颌、胸膛,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最后刀尖下移,停在心口。
“我一定说到做到,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是说,还是不说?”
那汉子看着宁竹的眼神都变了,他咽了咽唾沫,还是咬着牙不说话。
宁竹握紧了刀。
这时,宗明川的声音突然响起。
“快躲开!”
河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船,随之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直直地朝着宁竹几人射过来。
宁竹旋身挥刀,将箭矢劈落。
“给我上!把这些人拦下来!”宗明川的吼声穿透雨声。
他手下的兵卒们顶着箭雨冲向岸边,去解河边停靠着的几艘小船被雨水泡胀的船绳,朝那些歹人的船驶去。
然而暴雨中的河面波涛汹涌,小船在浪中剧烈摇晃,根本无法控制前进的方向。
另一边,宁竹不断劈来袭来的箭矢,一把揪住那汉子的后领,像拖死物一般,将他拖向渡口边缘。
粗糙地地面狠狠刮过汉子的伤处,渗出的鲜血在雨水中晕开,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宁竹才不会让他轻易死掉,她冷眼看着对面船上慌乱调整角度的弓箭手,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们不是要灭口,是要救人。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宁竹将人随手扔进一艘小船的船舱。
宁松和封炎紧随其后跃上船板。
岸上被占据了船的兵卒们下意识看向宗明川,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兵卒放开了船绳。
随着船越靠越近,宁竹将人拎到船头,锋利的刀尖在汉子手臂上游走,突然手腕翻转。
有什么东西应声落在水中。
汉子浑身绷紧,喉间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
宁竹并不是嗜杀之人,也不想用这种残忍的手段去折磨一个人。
可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是看着他被抽筋剥骨,还是放人?”
宁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了对面所有人的耳朵里,让船上的骚动骤然静止。
不远处的船上的人顿时面面相觑,弓箭手们的手指僵在弦上,却是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汉子突然挣动起来,嘶吼道:“老子不要你们管!让他快——”
话音未落,宁竹的第二刀已落下。
这次是大腿内侧的位置,猝不及防间,汉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风向突变,两船之间的距离正在快速缩短。
船舱帘子突然掀起,一个披着蓑衣的男人抱着宁荷走了出来。
宁荷双眼紧闭,手软趴趴无力地垂下来,看着是不省人事的状态。
宁竹几人皆是呼吸一滞。
对面那男人低声说道:“让一个人将他送过来,其他人不许靠近,我就把这小姑娘还给你们。”
封炎的目光死死锁住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指节泛白。
话音落下,宁竹等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地上的汉子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恶狠狠地说道:
“带着人快滚!老子不需要你救!唔……”
宁松直接扯过一块腥臭的帆布,把他的嘴堵的严严实实。
他心中存着怨恨,布料几乎捅进喉管,差点把汉子给噎了过去。
宁竹盯着宁荷小小的身躯,应了下来:“好。”
其他兵卒腾空出来一艘小船,宁竹直接把人丢了上去,自己也站上去。
她提声说道:“交换!”
对面那人应了,他学着宁竹的样子,抱着宁荷上了一艘船。
所有人都看着两艘船越靠越近,就在即将碰在一起的时候,数个黑影突然从水中冒出头,双手一撑蹿上宁竹的船板。
这些全都是水性极好的人,在水中潜伏她都未曾发觉。
宁竹眼神一凛,正欲击退这些人。
后面就突然传来宁松的吼声。
“小荷!”
对面船上那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将手中的宁荷丢进了湍急的河水当中。
小小的身躯瞬间就被淹没。
宁竹的瞳孔骤然紧缩,身体先于思维跃入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水质混浊,让人的视线受阻的同时还给眼球带来刺痛感。
宁竹却是瞪大了眼睛,用力朝着宁荷落水的方向游过去。
想到宁荷这么小的孩子,还处在昏迷当中,就这样被丢进冰冷湍急的河水里……她更是心急如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宁竹始终没有看见宁荷的小身影。
她屏住呼吸,不停地往深处游,目光四处搜寻着,耳膜因水压产生尖锐的疼痛,胸口像是被火烧灼一般。
突然!
她看见不远处一抹浅色衣角掠过视野,顿时加快速度往那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