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卧底愣住了,高弘也愣住了。
“老板,这……”
高弘试图出声阻止, 可还没说完,就被余逢春头也不回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
高弘嘴唇张合几次, 默默退回原位。
目睹一切发生的陈志远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 面对余逢春的问题, 他挣扎着点头:
“打了, 怎么, 你嘱咐他们不能打吗?”
他声音嘶哑, 却不减讽刺意味, 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余逢春却没理会他的刺挠,转身把手电光照向高弘。
“我记得外面有个大水池子,对吧?”他问。
高弘在强光照射下不住眨眼, 却丝毫不敢躲闪, 僵硬地点点头。
“去, 跳进去游半个小时。”
灯光往远处闪。光影交错下, 余逢春的侧脸也被这强烈的对比晕染出冷淡漠然, 像刀又像雪。
他的话里没有周转余地, 高弘很命苦地笑了一下, 转身离开车间。
半分钟以后, 车间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响声。
二月份的水池温度不是闹着玩的, 高弘有半个小时再出来是肯定得进医院急诊。
陈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攥起,不是在为那个王八蛋担心,而是基本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余逢春这时候才缓缓开口:“其实没必要因为你惩罚他, 我只是觉得他很蠢,顺便发作一下。”
“当然了, 这不是夸你聪明的意思,你很年轻,也很有信念,只是不够成熟,才让我们走进如此为难的局面中……”
手电筒射出来的光里,尘埃像春日的飞絮,余逢春的声音很平静,慢条斯理,在空荡荡的冰冷车间里回荡。
陈志远闻到,他身上有一点很淡的香。
他道:“你的冲动让我损失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有没有考虑我怎么赔我?”
陈志远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余逢春点点头,关闭手电后轻声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亏钱,你已经很棒了,可以安息。
“去把我的——”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将要说出口的吩咐。
余逢春转过头去,看到站在人群前方的邵逾白接通电话,片刻后他走到余逢春面前,低声道:“越南那边有消息了。”
李贴台确实提过他最近就能把研究结果拿出来,这时候打电话也正常。
余逢春皱眉:“非得现在说?”
已经一年了,李贴台的中文没有一丝长进,余逢春平常都不跟他聊天,都是让邵逾白去对接。而邵逾白那个不争气的,从来就没考虑过帮他提升一下中文。
每次打来电话,李贴台的第一句永远都是“美丽的春天”,余逢春已经没招了。
邵逾白道:“他说很急。”
撒谎的人语气平稳、神情自然,未曾显露端倪,好像李贴台那边真有多么紧急的事情。
然而不巧的是,听他撒谎的人有0166这个上帝视角。
急个蛋,不是你提前给他发消息,让他这个点来找我吗?
装什么呢?
余逢春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痕迹,顶多显出几分不耐烦。
“你去处理。”
余逢春朝卧底的方向瞥去一眼,指尖划过屏幕接起电话,再没分给那边半分注意。
邵逾白会意,皮鞋踏过水泥地面的声响在空旷车间里格外清晰。他停在陈志远面前,阴影笼罩而下。
“你最好有真正的好消息。”压低的声音裹挟着寒意钻进对方耳膜,“否则我想不出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的理由……”
被吊着的男人在眩晕中艰难聚焦视线。绳索深深勒进腕骨,血液凝滞的刺痛感早已麻木。直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陈志远混沌的大脑才猛地惊醒。
邵逾白。
档案室里的卷宗记载得明明白白,余氏近一年每桩血案背后,都有这个身影如影随形。
他是余逢春手里最锋利的刀,是唯一能贴身站在那位身侧半步的人。去年清洗行动中,三个堂主被沉进黄浦江时,据说就是这只手扣的扳机。
车间顶灯忽明忽暗,晃得人眼前发花。陈志远咧开渗血的嘴角正要说话,忽见寒光一闪——**出鞘的脆响让他条件反射绷紧肌肉。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绳索断裂的瞬间,他像块破抹布般重重砸在地上。肺里的空气被尽数挤出,喉间泛起腥甜。模糊视线里,邵逾白正将匕首插回后腰,黑色手套掐着刀柄一按,咔嗒声像是给谁判了死刑。
陈志远突然很想笑。这架势,怕是连死都要被玩出个花样来。
“——去你的!”
余逢春的怒喝炸响在厂房里。年轻家主摔电话的动作带起衣摆翻飞,手机重重砸在邵逾白胸口,又弹落在地滚出老远。
“下次再让他拿废话浪费我时间,你就替他去死!”
邵逾白面上丝毫没有恐惧慌乱,安静地承受着余逢春的怒火,极其训顺。
陈志远看着邵逾白弯腰捡手机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而发完火的余逢春忽然蹲下身来,冰凉的手指掐住他下巴,强迫他抬头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恭喜。”
染着淡雅香气的吐息拂过耳畔,陈志远却像被毒蛇信子舔过后颈,“我心情忽然很好,你不用死了。”
他被扔回地上,余光看到余逢春离开了车间,邵逾白紧跟在他身后。
劫后余生的释然感让陈志远连牙都咬不稳,他知道自己明天可能会死,但人求生的本能仍然促使他吐出一口气。
他哆嗦着,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可正在这时行至门口的邵逾白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陈志远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
……
回到阙空里,已经是凌晨。
按照余逢春的习惯,白天家里可以进几个人,但到了晚上,所有闲杂人等必须全部离开,哪怕常狄。
所以等他们进门以后,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张常狄临走前贴在门上的字条。
「有热粥。」
余逢春扯下字条看了一眼,随手扔给邵逾白。
“你安排一下,过几天回一趟庄园。”
余术怀还靠无尽的钱和医疗技术吊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醒,就是躺在床上动不了。
余逢春时不时就会回去看他,不为别的,就为给他平静无波的生活再增添一点儿绝望。
非常好心。
邵逾白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余逢春冷哼一声,还因为邵逾白给的那通电话生气。
李贴台以汇报研究进程为由,硬拉着余逢春给他念了整整两页的拗口情诗,词藻古怪结构别扭,完全就是精神层面的折磨。
正常人不会在听到别人形容他是残落的花瓣时高兴,可惜李贴台不明白。
余逢春停在门口,没找到自己的拖鞋,更烦了。
赶在他发火前,跟在身后的邵逾白蹲在地上,将提前准备好的拖鞋放在余逢春脚边。
余逢春一挑眉,没有动。
“之前那双呢?”
“沾了点水,换掉了。”邵逾白仰头问,“这双不好吗?”
好,当然好。
余逢春换上那双与他对外身份完全不符合的天蓝色的毛绒拖鞋。
邵逾白对天蓝色有执念。
“好了,你可以休息去了。”余逢春瞬间气消了,跟以前一样温声细语,“不管能不能睡着都把眼闭上,我很怕你猝死。”
话说的不好听,但关心是真的。
邵逾白应了一声,起身以后貌似随意地问:“陈志远怎么办?”
“丢河里喂鱼去呗,”余逢春也随意回答,“明天找船把他送上去。”
“……”
注意到他的沉默,余逢春偏转视线。
“你有别的想法?”
邵逾白道:“最近情况比较特殊,要不要低调一些?”
陈志远无故失踪,警方那边一定会追查,虽然未必会找到余逢春身上,但肯定大小麻烦不断,让人头疼。
况且邵逾白不能在有条件帮一把的时候坐视不理,余逢春不是无故滥杀的人,只要理由合适,陈志远就不用死。
“确实,”余逢春若有所思,“余裴最近手脚不干净,要是让他……”
话音泯灭在唇边,余逢春眉眼未敛,手指搭上邵逾白的心口。
“但是关我什么事?”他柔柔地笑着,整个人几乎贴在邵逾白身上,“码头上多的是干活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淹死的倒霉蛋,我可以多发抚恤金,除非——”
手指勾住邵逾白的领带,扯出以后在掌心绕了两圈,强迫他低下头。
“——除非你想救他一命,”余逢春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是这样吗?”
相识一年,余逢春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行为的改变预示着态度的变化,邵逾白站在岔路口。
沉默片刻,他抬手握住余逢春的手,稍大些的将稍小些的包裹住。
“如果可以的话。”他低声说。
“嗯……”
余逢春思索片刻,尔后道,“也不是不行。”
反正他也没有真想拿陈志远怎么样。
余逢春不是匪徒,更不像他的生身父亲那样心理变态,他知道有些人不该死,同样也知道有些人活着比他活着有价值。
陈志远或许脑子不大聪明,但他是个好人,余逢春喜欢好人,站在他们中间时,好像自己都干净了许多。
既然邵逾白能为这个卧底做到这份上了,余逢春当然要给个面子。这样既全了自己的想法。也保证了小狗的积极性。
“去睡觉吧。”
他松开手,暧昧纠缠的氛围似烟一般飘散。
上楼时余逢春在邵逾白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语气轻飘飘的:“你负责明天把他送回去。”
“是。”
邵逾白站在楼梯上,听见主卧关门的声音才挪动身体,将余逢春撤出的领带解下。
柔软又富有光泽的布料一瞬间的触感竟然极其类似人的皮肤,指腹在表面缓缓摩擦,邵逾白的眼底泛起难言的情绪。
片刻后,他回到房间和衣躺下,如余逢春说的那样睡了过去。
……
……
梦境中的那个邵逾白,做事比陈志远隐秘稳妥。
知道码头的事情以后,余术怀下令追查。
他倒不见得是很在意损失的那笔钱,更多的是因为余术怀本人的控制欲极强,不允许自己手下出现这样的变故。
余逢春忙了几夜,一番搜寻后却一无所获。
昨夜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雨,余逢春回到车里时,身上有一层散不尽的凉气,手指随意搭在邵逾白的手背上。
车里暖风开得很大,邵逾白都有些热,可余逢春的手和冰一样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