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一生后就是会这样,没事也要偶尔拌两句嘴,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习惯性刺挠一下对方。
邵逾白没有再拒绝,偏过头来,在余逢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亲了亲。
余逢春没有拒绝,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里,躲着不算刺眼的光,在医生进行今天的第一轮检查前,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等检查完,余逢春推着人去外面花园里转了一圈,美名其曰晒晒太阳。
后来两个老头子一起坐在花树下的阴影中,邵逾白要来指甲刀,亲自给自家金贵精致的少爷剪指甲。
助理走进来,谨慎地站在三米开外,等待余逢春发现。
是邵逾白先发现的:“有人找。”
被他提醒,余逢春才偏过头,把人叫过来。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问。
助理停下脚步,低声道:“疗养院刚打来电话,说那位病人去世了。”
闻言,余逢春手指颤了一颤。
从两个月前,常狄的身体就开始不好,时常陷入昏睡,心率也不正常,医生给出的专业意见是,她撑不到今年冬天。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有口气沉在胸膛,余逢春闭上眼睛。
“……知道了,”邵逾白代替他说,“按照之前定下的章程来,除非有大问题,否则不用来说了。”
“是。”助理离开。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常常吐出口气,脱力一般歪在邵逾白身上。
“她死了。”他重复着。
邵逾白点点头:“是的。”
其实算算,也该到时候了。余逢春虽然没有杀了她,但也没有放过她,这些年她一直被困在疗养院中,被人精心照顾。
余逢春偶尔会去见她,上一次是半年前。
那天,常狄像往常一样蜷缩在阳台的扶手椅里,苍老的手指缠住花朵茶杯的把手。她表现的很平静,好像岁月真的将她眼前的一切虚妄擦拭干净。
“我觉得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她看着楼下的花园说。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感觉。”常狄喝了一口茶,问,“他怎么样?”
他是指邵逾白,这次约会,邵逾白没有和余逢春一起来。
余逢春如实相告:“生病了。”
常狄点点头。
“他这个年纪生病很麻烦,你们自己小心。”
其实细想很好笑,一个杀了他们几百次的女人,此时竟然心平气和地坐在阳台上,叮嘱他俩注意身体。
余逢春笑了笑:“我知道。”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结束这次会面。
然而常狄却在此时喊住了他。
“弟弟。”
一万六千六百零七天以后,常狄再一次这么喊他。
余逢春回过身。
“再见了,”常狄望向他,语气轻轻,“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的眼神在祈求原谅,而余逢春唯一做的就是快速弯了一下唇角,然后转身离开。
他和常狄,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或许以后的某一天,这串数据真的能长出自由的翅膀,前往任何她曾经去不到的地方,但那都是曾经或未来的事情。
余逢春不想看,他不在乎。
但常狄的死,仍为这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蒙上了一层阴翳。
冥冥之中,两个人都感知到了某种征兆。
当夜幕垂落,余逢春侧卧在邵逾白身畔,在医疗仪器规律的嗡鸣声中,将手指缓缓滑入对方指缝。
邵逾白的手凉得吓人,像是深夜在密林中穿行,指尖触碰到松柏浸透凉雾的枝干。
一个平日血气暖足的人,离死亡越近,身上体温就会越低。
余逢春沉默地蜷进被褥,将那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他近来总睡不安稳。所以当听见呼唤时,睫毛立刻掀开了细小的弧度。
“……怎么了?”
枕边人的呼吸像将熄的烛火,良久才问:“睡着了吗?”
“没有。”
余逢春合上眼,鼻尖轻蹭过对方嶙峋的肩线。
“去隔壁睡?”邵逾白的声音带着氧气面罩的震颤,“明早再来。”
不同寻常的问题,代表不同寻常的事态发展。
余逢春断然拒绝:“不要,你吵到我睡觉了。”
“好吧,”邵逾白转过脸,前额贴上他的,冰凉的吐息拂过眼睑,“请继续睡。”
跟哄孩子似的,余逢春从心里暗暗嘲讽一句,却睡不着了。
邵逾白的呼吸声更轻,手冰得根本捂不暖。余逢春能听到钟表行进的咔哒声,已经盖过了邵逾白的心跳。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余逢春突然出声:“邵逾白,死是什么?”
“死……”
爱人的应答接近无意识的气音,是呼吸罩表面浮起的一层水雾,角落里,医用仪器开始发出急促刺耳的警报声。
“死是……回到你身边。”
警报声撕破夜幕的刹那,余逢春紧闭双眼,将未落的泪锁在颤动的眼睑之后。
他俯身贴近尚有余温的耳廓,眼中白光亮起,看到一缕缓缓上升的灵魂,宛如月光下盈盈的蚕丝。
“循着光走,”他说,口腔里有散不去的铁腥味,“等我来找你。”
那团莹白的光晕闻言闪烁,如同被风吹亮的星火,最终消散在浓稠的夜色里。
……
【恭喜宿主完成本源世界回溯,脱离程序启动。】
【脱离成功,请宿主注意自身精神状况和心理健康。】
*
*
余逢春没有在系统空间醒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纯白之地。这片白不同于系统空间的机械质感,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色彩与维度的虚无。
0166不在他身边,连待机时最细微的存在感都感知不到,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抹除。
“……”
余逢春有一瞬间的慌乱,然而还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眼前的一片纯白中忽然有雾气涌动,随后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走到他面前。
那是个与他分毫不差的镜像——同样的身高体型,同样的五官轮廓,甚至穿着他此刻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柔软衬衫。唯一的不同是那双眼睛:完全纯白的瞳仁,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像是被漂白过的相片。
它不是人,而余逢春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它的身份。
“主系统?”他试探着问。
它笑了。
[很高兴你认识我,余先生。]
主系统的声音已经无限接近于人类的喉咙发音,只是在细微转折处还是有一丝非人感。
余逢春抿抿嘴唇:“你不叫我编号?”
[0166并未上报你的编号,]主系统微微偏头,这个人类化的动作在它做来有种诡异的协调感,[它和我汇报的时候,总喜欢称呼你的本名,所以我也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你交流。]
……
哇偶。余逢春从心里悄悄感叹。
“那你见我是为什么呢?”他小心问。
主系统的笑容扩大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非人的弧度,纯白眼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骇人。[我想你心知肚明。]
“……”
当然喽,余逢春一辈子默默无闻,能让他和主系统挂钩的,恐怕只有那件事。
连想都没想,余逢春果断说:“他不是故意的。”
[哦?]
跟主系统撒谎毫无意义,余逢春继续道:“他脑子不好使,死得太惨,所以一直想找我,他真不是故意弄出那些bug的,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不管邵逾白的目的是什么,余逢春都必须替他兜住,总不能让人家觉得他是蓄意搞破坏。
“而且造成的损失我们可以慢慢赔偿……”
主系统安静地听完这番辩护,纯白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暂不评价那串数据的智力水平与死亡经理,]它说,[但你的认错态度值得肯定。]
和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存在交谈,实际上是有点毛骨悚然的,不过好消息是主系统身上有一种让人平静的气质,跟余逢春说话的时候,让人联想起快到退休年纪的小学校长。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也就在这时,主系统话风一转:[有一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想听听你的答案。]
“请说。”
[如果我不允许你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
这个问题没有超出余逢春的意料,在进入本源世界后,他做过无数这种打算,好的坏的都有,主系统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坏”的档次中,只能排到中等。
“我会去找他。”余逢春回答,“我一定会去。”
[如果我不允许呢?]
“那我会——”
话语卡在喉咙里。余逢春垂下眼睛,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有些念头,想想可以,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主系统已经明白了。
相似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微笑。[你会叛逃,并带走我的孩子。]
心里想是一回事儿,被人家当场戳穿是另一回事。余逢春干笑一声,罕见地感觉到尴尬。
“0166是忠诚于你的,它不会跟我走。”
主系统摇头。[它对我的忠诚,是写在程序里,而它对你的感情是后天萌发,如果你一定要走,它不会放心让你离开的。]
说到这里,它的声音里多了些戏谑:[它可为你花了不少数据点。]
余逢春对此无言以对,他至今没有背过碎片组装模块的具体价格,太长了,跟电话号码似的。
“我没有刻意诱导它……”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出乎意料,主系统抬手制止了他。[我并非要追究这个。]它转向虚空,纯白的手指轻轻一划,[因为在我看来,感情从来不由人控制。]
光芒如涟漪般荡开,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余逢春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他。]主系统说,[他的回答和你一字不差。]
余逢春的目光在邵逾白的虚影和主系统之间来回游移,警惕如潮水般漫上来。
[这个答案我很欣赏,]主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却也让我头疼。]
它望向虚空:[流窜数据每穿越一次屏障,就会在系统外壁上留下裂痕。我的能量不该浪费在这些修补工作上。]
流窜数据与正规的宿主不同,每一次转移重组都会给系统空间的屏障带来可修复的损害,主系统不希望将更多的精力能量投入进基础修复中。
[数据是不该逃离牢笼的。你当时的痛苦绝望太过鲜明,引来了0166,于是脱离轮回,而他追逐你的执念太过强烈,也随着你离开了我设定的程序,我必须要承认,这很不容易。]
余逢春注视着那双纯白眼眸,试图在其中找到任何与情绪有关的代表。
可惜一无所获。
[在创造无数世界时,]主系统继续道,[我赋予数据智商、容貌、性格,甚至缺陷。但唯独一样东西,我无法强加给你们。]它停顿了一下,[那就是自由意志。]
余逢春的心跳加快了。
[你们凭自己的力量打破桎梏,]主系统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没有资格剥夺这份战利品。]
“您是说……”余逢春的声音微微发颤。
[邵逾白将获得合法身份。]主系统直视他的眼睛,[条件是你们要组成搭档,协助修复其他流窜数据造成的损害。]
“但邵逾白停止穿梭后,损害不是应该……”
[他只是众多破坏者之一。]主系统意味深长地说,[有些数据,比你想象的更不安分。]
余逢春突然想起卫亭夏那些语焉不详的短讯。
[现在,]主系统侧身让开,一条闪烁着微光的道路在纯白中延伸,[他在等你。]
……
余逢春在道路的尽头,终于看见了那个静立等候的身影。暮色将邵逾白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像是经年等待的雕塑忽然被赋予了温度。
来不及思索,他一头扎进男人怀里,与此同时,邵逾白也反手将他搂住。用力之大,仿佛是要将人揉进自己的胸膛。
他在余逢春耳边低声说:“我好想你……”
余逢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声音闷闷的:“你才几个小时没见我而已。”
“是吗?好像过了几百年。”
缺失心脏的右胸腔里,爱人的心跳震耳欲聋,余逢春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欢欣满溢,过多的快乐从眼眶涌出,沾湿了爱人的肩头。
他同样小声说:“我也好想你。”
太久了,太久了。
太久不见了。
一瞬间,余逢春眼前闪过许多场景,有他的,没他的,流血的,流泪的,饱含喜悦欢笑的,狼狈不堪的,邵逾白有时会握住他的手,有时又会毅然决然地松开。他看着爱人离去的背影,同时又在爱人眼中看见了自己濒死的惨状。
血从他们交握的手心里缓缓滴下,晕红的一片土地里开出洁白的花。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思索那些与邵逾白背道而驰的记忆,仿佛不想就不会被伤害。
而现在,他在邵逾白的怀里不受控制地回想,那些记忆却只是化成酸涩刀刃落在他的皮肤上,带来阵阵饱胀的泪意。
过往似乎都在这一刻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他们。那些挣扎困苦的故事再也不会伤害到他,柜子里的药可以扔掉了。
余逢春扬起头问:“我爱你,你知道吗?”
有温热的泪滴在他脸颊上。
“我知道,”邵逾白轻声说,尾音哽咽,又一滴泪顺着他的眼眶滑落。他甚至不准备掩饰此刻的脆弱。
“没有一刻是不知道的。”
余逢春笑了,笑着笑着又哭出声。他不觉得委屈,他只是高兴。
牵住邵逾白的手,他可以回头看了。
漂泊的灵魂终于靠岸,空荡的酒杯重新满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
我有一颗心,诉与春风听。
*
*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