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肃愣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
不太敢相信刚刚是他自己发出的心声。
“你说什么?”闫父眯了眯眼,走进一步。
在闫肃看来危险如暴雨将至。
也确实如此。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打了下来,清晨下的那场雨还没干透,就去而复返了。
父亲逼近一步,他能感觉出父亲坚毅的肩膀在轻微颤抖。
父亲一字一句问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闫肃咬咬牙,心一横,狠心重复道:“你以后别管我了。”
闫父如遭雷劈般愣了神。
年近花甲的老头,年轻时也是一具钢筋铁骨,此时却好像承受不住一句话的重量。
他以前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是一代不如一代,缺韧劲短气节,各个被温养得坏了脾性。
直到此刻,看到儿子双眼中蠢蠢欲动的魂魄,才好像看到一股上世纪武者的气,迸发在一个年轻的躯壳上。
他本应该高兴才对,如果儿子不是因为那荒唐的「喜好」。
闫父此人,三岁就跟着闫肃他爷爷习武,人还没梅花桩高就已经混在师兄堆里扎马步。时常被街坊逗着玩,说这孩子以后有出息,人小鬼大少帮主。
那时候闫家上下三十多口人,无时无刻不热热闹闹的,还不像现在这般萧条。
再长大点,漫长的少年时期,他也同世间的天子骄子一般,曾目中无人自诩大能过。被小肃他爷爷棍棒教训得再不敢自满。
他也谈过风月,爱上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孩,门不当户不对也要把人娶回家。
他闯荡半生,在最萧条的荒年,吃不饱饭,同门师兄弟退潮似地走。老父亲也不再硬朗,随着去了。
他也怀疑过信仰,是不是这世间本就是追名逐利当道,容不下匠人半点?
他指着祖师爷的挂像发问,姓闫的世世代代到底在坚守什么,你们当年也这么难吗?
闫家剩他一根独苗,飘零孤注,守着传了千年的独家枪法。
踌躇满志,四顾不能。
可他还是想再撑一撑,同小肃他爷爷一样,收了不少徒,良莠不齐都肯教,但总搁不住人家不肯继续学啊。
直到小肃出生。
那夜他去胡同口打了一桶酒,摆在祖师爷的供桌,同画像上的人说,闫家后继有人了。
以后就是那孩子的时代,等把他教出来,我也该老了吧?
孩子不太像他,随母亲多一点,是个读书的性子。
但好在孩子肯上进,同样是没梅花桩高,就已经闻鸡起舞了,身法根骨都颇有他当年的气度。
习武人慎骄慎躁,他常常是到嘴边的夸奖,吐出来却是吹毛求疵。那时他才想起,少年时他爷爷敲在自己身上的棍棒,多半也出自苦心..
小肃孩童时常伏在他膝头,要听祖师爷的传说,他知无不答。听得孩子双眸含星,不知天高地厚地发誓,长大也要当个有模有样的「大侠」!
童言无忌,什么都敢说,但说完就忘,毕竟还不到记事的年纪。
小肃再长大点,就喜欢和同辈的孩子们,扒在窗外「旁听」他们这群老不死的武友交流国术。
有多少语重心长,老家伙们都放大了嗓门,是说给外面听的?
各门各派都良苦用心啊。
他这一生不服时代,当然也不服世俗。
小肃他母亲离开闫家后,他更是倾注了毕生的愿景,要让底下的孩子们习武习出个名堂来。给世人打个样,家学不比别的差。
闫家没断在他这里,也不能断在小肃这里。
千防万防不敢让枝苗长歪一点,教他礼,教他仁,教他武,教他善。
唯独没有教过什么是耻。
是他疏忽了吗。
于是他的小肃..现今又说得什么话?
不堪入耳。
荒唐至极!
闫肃等了良久,一言不发的父亲好像要被雨水淹没,也没等来父亲的怒火。
随后闫肃余光扫见父亲突然笑了。
那笑意扭曲在脸上,显得格外悲戚。
他大胆抬眸,见父亲眼底变得冷若冰霜,艰涩的嗓音是有气无力的:“滚吧,不想清楚就别回来。你太让我失望了,闫家没你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
不知廉耻四个字如同霹雳一般,鞭策在少年骄傲的骨头上。
闫肃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有赌气的成分在:“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蒲城。”
“闫肃,你现在出了这个门,闫家的门也别进了。”背后响起父亲最后的挣扎。
闫肃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到父亲除了赶他走,始终也没有拿他更有效的办法,从未有过的叛逆因子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竟然产生出一种酣畅淋漓的错觉!
这么多年,「优秀」的大班长终于不懂事了一把。
把一点一滴积攒的所有委屈,攒成一块不可撼动的礁石,上面写满对同龄人自由的神往,浪花一并冲向了罪魁祸首——
他年迈又顽固的父亲。
这时,尹葵和小刀都打伞跑了出来。
尹葵唤道:“闫伯伯,下雨了回屋吧,诶?小肃哥干什么去了?”
小刀说:“我去喊师哥。”
闫父周身都笼着雨水彻骨的凉气,道:“别管他。”
小刀察言观色,一猜就知道师哥这是惹师父生气了。
他立马收了脚步,冲师父打圆场:“那师父咱回屋吧,刚尹伯伯拿出一幅画给大伙看,别人也看不明白,就等您了。”
三个人回到堂屋后,尹世伯勾头看门外没有闫肃的身影,疑惑道:“小肃呢?”
小刀笑呵呵替师父回:“我师哥快开学了,暑假作业还没写完呢。”
隔着堂屋的雨幕往外看,天地都混成一片灰白。
闫父对着白茫茫空落落的院落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时保有了客人的礼貌,和尹世伯看画去了。
不多时,闫肃背了他来时的登山包,收拾妥当,进堂屋给各位世伯告别。
尹世伯拦住他:“外面下这么大雨,等雨停了也不迟啊!”
“不了。”闫肃颔首,“买的一个小时后的车票。”
“嘿,你这小子,买票前不先看看天气预报啊?这刚吃完饭,哪怕消消食呢。”
闫肃强挤出一抹微笑:“这些天住在尹伯伯家,打扰了,快开学了,我该回去了。”
从始至终,父子俩都没再对视一眼。
屋里一个两个的都是人精,有眼睛的都看出来这就是刚才在院外跟他爹闹矛盾了。几个世伯都知道闫家管教儿子的风格,搞不好就是老闫赶人小孩走的。
尹世伯笑笑没再说话。
别人家的事不好插手,于是交代尹葵去送,转身在闫父肩上拍了拍。
雨越落越大,闫肃没让尹葵送,只借了把伞,只身下了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