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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24388 字 1天前

第91章 第 91 章 牺牲

“什么是气场?”褚辰揽着闺女问道。

昭昭看向妈妈。

邱秋给她一个鼓励眼神。

昭昭想想妈妈讲过的话, 总结道:“气场,嗯,是一种综合的感觉和影响力, 它代表的可多啦。比如,性格开朗、热情的人, 他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温暖气场, 会让你感到亲切, 好接近, 想和他交朋友。我大伯这种,有点懦弱, 不自信, 气场就弱弱的, 你别看他呀, 长得不错, 穿得很好,可你要想找人帮助做点事,肯定不会想找他。合不来,大伯性格别扭着哩。”

“还有啊, ”昭昭越说越顺,“身体健康的人,气场是强大的, 对生活充满了热爱。身体不好的,精神是疲惫的,气场是弱的,给人的感觉,累累的、虚弱、有气无力。”

“除了性格、能量状态,气场也会随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而改变, 开心时,气场是暖的,带给周围人的情绪也是开心的,欢快的。别扭的、阴郁的,你看到了,心里肯定会觉得不舒服,沉沉的、闷闷的,对不对?像我大伯。”

“对!”褚辰抱着闺女站起,猛然往上一抛,“哈哈……我闺女真聪明!”

“啊——哈哈……爸爸再来,再来……”

航航不愿意了,扬着小手在旁叫道:“要、要、要……”

褚辰带着姐弟俩正玩得欢呢,袁帅、任成益来了,叫昭昭去书店,买新出版的连环画《华佗》《密林中的火光》《我跟红军过草地》《在燃烧的大地上》《雾都报童》。

邱秋一听便愣了,除了《华佗》,其他光听名字,好像都跟战争有关。

航航一见姐姐要走,忙挣脱爸爸的双手,下地跟着往外跑。

青丫见状,将最后一件衣服晾上,捋下挽起的袖子,快跑几步,抱起航航,跟邱秋道:“我跟他们出去玩了。”

邱秋摆摆手,去吧去吧,两娃一走,清静了。

俞佳佳一早用过饭,去人民公园英语角练口语去了。

家里就剩夫妻俩了,邱秋打开留声机,“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周旋甜美的音色如潺潺清泉,灵动自然地流畅在耳边,时而轻柔婉转,时而如诉浓情蜜意,带着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热烈向往,情感真挚得让人感同身受。

褚辰取出带回来的文件,坐在餐桌前,提笔开始翻译。

邱秋舒展了下身子,练起了八段锦。

出了一身汗,烧水洗了个热水澡,舒服了。

想到战争,邱秋去隔壁找方季同取了几份最近的解放军日报。

为了让她安心休息,家里今年开始订的解放军日报和去年就已经在订的人民日报,都让人送去了隔壁。

取回报纸,邱秋给褚辰和自己倒了杯热茶,端着茶,拿着报纸,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边晒水湿的头发,边喝着茶看了起来。

上面有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推进情况、取得的战略成果等,借以鼓舞士气,宣扬我军保家卫国的正义行动。

同时,对战争的整体形势和战略意义,也有进一步分析和阐述,让广大军民更好地理解这场自卫反击战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邱秋搭眼一扫便过了,看向下面的英勇事迹。

有牺牲的。

有带着战士探路,在越军的冷枪不时打来中,一个班的战士齐齐挂在半山腰,在陡直的光滑石壁上,抠着石缝的棱角,身子紧贴崖壁,艰难向上攀登……

在这些英雄事迹中,邱秋看到了“喷火枪”,燃起来时,能烧出一条火龙。

霍的一下,邱秋站了起来,她从没想到战场上会用到喷火枪,给的药方是保命的、抗菌的、消炎的、止血的、止痛的、退烧的、防虫的。

军医院有自己的烧伤药,但她知道,若是大面积烧伤、烫伤,那药起不到啥作用。

战场上大面积烧伤,最怕感染。

快步出了阳台,邱秋走到餐桌旁,抽出褚辰手里的纸笔,脑中闪过一个个方子,挑了两道,一道预防感染的,一道是烧伤、烫伤膏。

手下飞速地写了出来,完了,穿着拖鞋便出了家门。

褚辰忙取来大衣,追上人,给她披上。

邱秋给秦院长打电话的当口,夏盈盈坐在病床前,看着床上浑身烧伤,看不出眉眼的战士,听他喃喃地说:“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出生于1959年2月25日,最困难的日子,我娘发现怀上我了,跟我爹说,不要了吧,成人都活不下去,肚子里这一个没吃的,也难活,还不如一开始就打了呢。”

“我爹舍不得,想要一个儿子,我上面有三个姐姐,我是老四。”

夏盈盈泪流满面,要是邱秋在,她会像自己一样束手无策吗?

她会怎么做?

阴阳十三针,也只让他痛苦地多挺两天。他感染了,送来得太晚了。

她知道有保命丸,可惜,制出来的价格太过昂贵,再加上一些名贵药材难寻,一个连队也没有一瓶。

他们医务室备的,早在来的第三天就用完了,发给她个人的,也给一位小战士用上了。

这已是她眼睁睁看着,留不住的第几个了……

夏盈盈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要上战场,我要去一线。”

*

凌晨5点,战区大雾弥漫,细雨蒙蒙。

战争再次打响了,整个马山主峰一片火海,我军的炮火照亮了这一片天空,双方你来我往,炮火不断。

中医药大学研究生班班长吴鞠,带着他们班的4人和地方医院抽调的16人,组成一支小队,在一线随部队作战行动,在简陋的临时搭建的医疗点里,他们不仅要克服恶劣的战场环境,还要随时应对敌人的炮火袭击。

更要冒着生命安危,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于前沿阵地,抬出重伤的战士,并及时为轻伤的战士进行急救包扎、止血。

“班长,止不住血,”伏若南看着小战士炸没的半条腿,声音沙哑道,“什么方法都用了。”

吴鞠看了眼大腿中间绑扎的止血带,和被鲜血浸透的毛巾,显然,使用止血带和压迫止血都已经失败了。

生理盐水已经吊上了,伤肢也抬高了。

“施针!”

伏若南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我不行,手不稳。”她已经三天两夜没好好休息了,双手没闲着,累得手上的筋都是麻的,扎不准穴位。

吴鞠的手一样,他反复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调整双手的灵活性,随即掏出针包,连同酒精小瓶一起递给伏若南。

伏若南接过东西,二话没说,便取出要用的银针,捏出酒精棉球,给银针消毒,再一枚枚递给吴鞠,这份默契,已让他们无需太多言语。

迟泽穴、孔最穴、血海穴、隐白穴……

相同的情况,在不同的战区上演。

3月16日,我国宣布撤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结束了。

同一天,邱秋收到了夏盈盈和军医罗永荣牺牲的消息,他们一个牺牲于3月9日,一个牺牲在3月12日。

邱秋想到那个因为害怕,躲在厕所哭泣,因为“黑五类”的身份,在班里沉默寡言的姑娘,红了眼眶。

“夏盈盈是学生,不懂一点闪避,格斗技巧,为什么让她上一线?”邱秋诘问道。

任章华苦笑了下,何止她一个上了一线:“一开始,她不敢,主动要求留在二线。后来,她主治的战士,因为延误伤情,一个个在她面前去世,而她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在又一个战士因为伤口感染去世后,她请求上一线,且态度坚决。为此,申请报告递交了一封又一封。”

邱秋咬紧了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才19岁啊!

他们班最小的学生。

“她父母现在在哪?”

“已经派人去山西劳/改农场接了。”

邱秋抹了把脸:“平反了吗?”

“嗯。”

“什么时候到?我想去车站迎一迎。”

“明天中午,我带你过去。”

“其他人……”邱秋有些不敢问。

任章华没立即回答,手往裤兜划拉了一下,想摸烟呢,突然想到邱秋不喜闻烟味,忙打消了抽烟的念头:“伏若南伤了一条胳膊,吴鞠炸没了右小腿。”

一发炮弹落在他们医疗点上……

邱秋张了张嘴,“有我舅公、表哥的消息吗?”

“他们一直在二线,没受伤,就是累狠了。”

邱秋松了口气,复又黯然,伏若南的胳膊不知伤得有多重?班长……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不知道能不能接受现实?

接受,咋不接受呢,比着长眠在那儿的战士,他是多么幸运啊。

吴鞠躺在病床上,吃着云南才有的菠萝,笑眯了眼:“叫邱秋显摆,我这不也吃上了。”

伏若南吊着左胳膊,右手里握着根筷子,筷子上扎着块菠萝,咬一口吸溜了下嘴:“太酸了!”

“有吗,我吃着酸甜正好。对了,你问宋老了没有,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我想念沪市的熏鱼面、鳝糊面,马兰头拌豆干,四喜烤麸、熏鲳鱼、白斩鸡、桂花糖藕。”

“这个季节,你回去也吃不上桂花糖藕。老实待着吧,不养个十来天,别想着走人。”

“无聊啊——”吴鞠哀嚎。其实是不敢闭眼,一闭眼,都是牺牲在面前的年轻战士,有的比他都小着几岁。

隔壁王弈臣听伏若南说话的口音,跟俞佳佳很像,扬声道:“隔壁的战友,是沪市人吗?”

伏若南一愣,忙应道:“是的。老乡?”

“我是北京人,前几年下乡在贵州当知青时,认识几位沪市来的。”

伏若南听得双眼一亮,颠颠跑了过去,站在门口问道:“你在贵州哪当知青啊?”

王弈臣说了个县名,然后道:“月亮湾大队月湖寨。”

“月湖寨?!”伏若南惊得差点跳起来,“那你认识邱秋吗?”

“你认识邱秋?!”王弈臣倏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即腹部的伤让他痛得“嗤”了一声。

“啊,你流血了。”伏若南看着他腹部上缠的白纱布一点点浸出血来,忙快步进屋,将吃了一半的菠萝往他手里一塞:“帮我拿着。”

说罢,伸手给王弈臣号了号脉,右手灵活地掏出针包和一小瓶酒精。

王弈臣接过酒精瓶,帮她打开。

伏若南笑笑:“这手刚伤了几天,还没习惯,日后习惯了就好了。”

王弈臣看着她吊着的左手,关切道:“伤得严重吗?”

伏若南边给银针消毒,边咧嘴笑道:“按邱秋的话说,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后,让她给我针灸针灸,指不定会更灵活。”

“你跟邱秋……”

“哦,我们是同班同学,也是师生。”伏若南说罢,示意王弈臣脱去上衣,解开纱布。

脐中4寸,中脘穴,针刺此穴可调节胃肠功能,对腹部因外伤等引起的出血,可起到一定的止血作用。

紧接着是关元穴、气海穴、血海穴、隐白穴……

王弈臣感受到腹部针刺的地方,似连成了一条条线,汩汩的,如同热流在游走,惊呼道:“你不会是部队里说的阴阳十三针的传人吧?”

伏若南立马狐疑了,认识邱秋,却不知道阴阳十三针。

没敢再多言,捻了捻针尾,看着止了血,让针又停留了20分钟,收起针,唤了护士过来,重新给他清洗、上药包扎。

拿着针包、酒精小瓶一溜烟跑回隔壁,门一关,凑到吴鞠跟前小声嘀咕了起来。

吴鞠听得抚额:“邱秋不是说了吗,要不是这场战争,阴阳十三针她便是拿出来教习,也不会是现在。”

“你的意思是,这位北京来的没问题喽?”

“不好说。你找宋老,让他派人调查一下。”

伏若南应了一声,拔腿便走,到了门口,一拍额头又转回来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

吴鞠示意她看看左右病床上躺着的战士。

伏若南:“……”

宋老是邱秋教的这个班的带队人,听了伏若南的话,笑笑:“那是351团前政委家的小儿子。”

“哦,哦。”伏若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身要跑。

“回来!”

伏若南忙收回脚,转过身,乖乖站好。

“你的伤坐车没事,下午跟着队伍坐火车回去吧。”

“您不走?”

宋老摇摇头:“跟邱秋说,老头子我让她失望了。”带出来八十人,今天统计出来,已牺牲3人,伤38人,其中重伤7人。

老韩六十八岁了,不服老,跟小伙子小姑娘们一起上了前线,结果,就在撤回来的路上,伤重不治。

他们来时,应邱秋的要求,军部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一粒用蜜蜡裹着的神机丸,然而,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大家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喂给了身旁伤重的战士。

“吴鞠能跟我一起走吗?”

“他,再养养。”

“那我也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他。”

宋老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笑道:“处对象了?”

“才、才没有呢,我们是革命友谊。”

“嗯嗯,革命友谊。”宋老朝她摆摆手,“想留下便留下吧,只要不怕耽误左手的治疗,留多久都没关系。”

“您不能给我施针吗?”

“你觉得我的阴阳十三针,学得超过邱秋了?”

那不可能。伏若南摇头。

“这不就得了。”宋老白了她一眼,问道:“走不走?走我就叫人给你办手续。”

伏若南咬了咬唇,转身朝病房跑道:“我问问吴鞠。”

宋老轻哼:“还说没处对象?!”

吴鞠自然是希望,伏若南下午便回去,赶紧找邱秋治胳膊。

“刚才我听宋老身边的护士说,韩老牺牲了。”伏若南紧紧地咬着唇,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夏盈盈也走了。”

吴鞠没吭声,默默地递了块手帕给她。

伏若南接过来,胡乱地抹了脸:“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

第92章 第 92 章 夏家,一更

“夏盈盈的父亲夏国忠, 原是沪市中西医兼修的名医,因早年留学日本、给国民/党军官看过病,被打成“黑线人物”(一个极“左”的概念和用语)。”

上午十点 , 任章华开车载着邱秋出了中医药大学的大门,朝陆家浜路上驶去, 路上, 任章华跟邱秋道:“家里出事时, 夏盈盈七岁,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邱秋:“她留在沪市,跟兄姐一起生活吗?”

任章华点点头, 又摇了下头:“她上面有一个姐姐, 两个哥哥。家里一出事, 大姐嫁去南京, 跟家里断了关系。三哥陪父母去了农场。”

“她二哥夏文柏, 1966年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咱们中医药大学。运动闹起来,学校停课,他留在沪市, 一边带妹妹,一边等着学校复课。”

“他家住在愚园路,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 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后面有一个小天井。家里出事后,他知道自家房子保不住,主动带着妹妹搬到了二楼前间,将其他房间让了出来。借着这事,让街道办帮他安排了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觉得他主动让房的行为可赞, 还是惦记着夏忠国的几分香火情,抑或者,觉得一个半大小子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生活,蛮可怜的,街道办在他们街道服装厂,给他找了个给衣服拷边的工作,一天七角,请假一概没有工资,周末休息一天。”

“为了供妹妹读书,给农场寄钱寄物,这十二年来,夏文柏没有请过一天假,周末也很少休息。”任章华轻叹了一声,“32岁了,没成家,连对象也没敢谈一个。”

“去年,为了让夏盈盈顺利通过政审读研,夏文柏将她的户口落到了隔房小叔家。为此,他将兄妹俩住的最后一间屋子,跟他小叔置换,搬到了陆家浜路。”

说话间,车子到了陆家浜路,在一排朝南的二层高的老房子前停下,邱秋摇下车窗,透过门洞,朝里看去,只看到一截又窄又暗的木楼梯。

一楼是一溜铺面,国营饭店、服装店、粮油店、理发店、文具店,热闹而喧嚣。

目光扫到楼上,临街的一扇扇窗,多数打开着,从里支出一根根竹竿,上面晾着被褥,小儿尿垫子,刚洗过的湿答答往下滴水的大人孩子的内衣外衫。

很快一位脊背微弓,面容憔悴,额前白发横生,一身灰旧蓝色工作服的青年,从楼里快步走了出来。

邱秋随任章华下车。

“这位便是夏文柏。”

邱秋伸手:“你好,我是盈盈的同学兼老师邱秋。”

夏文柏眼眶一红,强忍着咬紧了牙,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下,与之轻轻一握,便松开往后退了一步,方嗡声嗡气道:“我知道你,盈盈在家经常提起你。说你入学分数最高,分在一组。说你对《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千金要方》《温病条辨》《脉经》等课文倒背如流,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先上车,路上聊。”任章华招呼道。

三人上车,一路上,邱秋从夏文柏口中知道了夏盈盈更多事。

家里出事后,小小的夏盈盈远离了父母、大姐、三哥,没了玩伴,夏文柏忙着上班、手忙脚乱地学着做饭、洗衣,处理人际关系。当他注意到时,夏盈盈不知什么时候翻出了他藏起来的《本草纲目》,看了起来。

知道妹妹对中医起了兴趣,夏文柏又害怕,又欣喜。

最终他还是想办法给妹妹找来了《医学三字经》《药性赋》《汤头歌》《针穴经》。

夜深人静,电灯都不敢用,兄妹俩窝在房间里小小的一角,四周掩着光,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个教一个学,是他们人生最为温馨的时光。

火车晚点,快一点了才到。

车门一打开,下来的几乎全是扛着行李,风尘仆仆返城归来的知青,有单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

周六,家人来接得不多,电车站牌前,人头攒动,挤满了人。

邱秋三人举着牌子,立在人群中。

好一会儿,眼看人都走完了,方有一个青年,一手架着一位老人,缓步走了出来。

“爸、妈,”夏文柏不敢置信地看着过分苍老、一副病弱的父母,“爸——妈——三弟——”

夏文柏踉跄着奔过去,一把抱住三人,号啕大哭。

邱秋扭开头,不敢看。

任章华等了会儿,见四人情绪平和了些,才抹把脸,带着邱秋上前自我介绍,接过三人的行李,往回走。

路上,夏忠国强忍悲伤,向邱秋、任章华打听了不少夏盈盈在学校的事。

车子到了陆家浜路,在房子门前停下,任章华帮忙提着行李,邱秋从后车厢里抱出一个纸箱(里面装有两罐奶粉,两瓶麦乳精,五斤挂面,两斤鸡蛋,一包红糖,同学们凑钱买的),随一家人往楼上走。

走过吱嘎作响又窄又暗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一间朝北的起居室,七八个平方米,两扇朝北开的窗,因为树荫的遮挡,不怎么透光。

屋里放了张高低床,看上面用各种碎花布拼接的床帘,不难猜出,那是夏盈盈放假回来的住处。

除了一张双层床,一张可支起的小圆桌,两把高凳,一个单开门书柜,三个撂起来的樟木箱,屋里再无其他。

做饭的煤球炉子放在门外的楼梯转角上,炉旁是一个带锁的旧橱柜,和一小撂煤球,一小筐引火的碎木片。

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干净,小圆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有一张全家福,三张兄妹俩的合影,还有五张夏盈盈不同时期的单人照,及两张大合影,那是2月17日,出发去前线时,大家站在教学楼前拍的,另一张是在机厂照的。

这两张合影,是任章华得知夏盈盈牺牲后,过来通知夏文柏时,带来的。

看着这两张照片,夏妈妈再次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邱秋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语言是那么匮乏,劝人的话,她愣是想不起一句,好似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任章华下楼去国营饭店,买了几碗面端上来,劝着人吃了点,二人便逃一般告辞出来了。

出来前,邱秋偷偷放了个信封在床头,里面是她用侨汇券跟人换的五十斤粮票,两斤油票,两斤肉票,几张布票,几张棉花票,十张工业券。

坐在车上,邱秋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敲了敲,扭头道:“夏爸爸的工作落实了吗?房子能收回吗?”

“房子收回的可能性不大。工作的话,要看原单位。咱们医院研究所,倒是可以提供一个职位,我倾向于夏文柏。”

夏文柏便是医学知识扎实,进了研究所,也要从基层做起,没资历、没学历,短时间内很难再进一步。

邱秋不赞同道:“夏爸爸的补偿金应该不少,这样的话,不如让他重新入学,把剩下的学业完成。”

任章华一愣,随即点点头:“让他们一家先缓缓,过两天我再过来,跟他们说这事。”

说罢,任章华叹了口气,“他好安排,他弟夏文成就难了,初中都没毕业。接他的工作吧,一个街道办的小服装厂,能有什么前途?”

邱秋疲惫地往后靠了靠:“夏爸爸这么些年没偷偷教他学医?”

“不敢啊,吓怕了。再说,那地方,糊口都难,能活下来便不错了,哪还有闲心学其他。”

邱秋想想夏爸夏妈的身体,便理解了,一个半大孩子拖着两个病人,艰难前行,确实不能指望太多。

下午的课,是去医院临床实习。

到了学校,大家已经去学校的附属医院了,邱秋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赶了过去。

门诊大堂里摆着五套桌椅,教《伤寒论》的北京中医学院来的刘老师,带着留下的13人,正在给人看诊,每套桌椅前,都排了支长队。

张扬朝邱秋招招手。

邱秋快步走了过去。

张扬因是家中独子,留了下来,邱秋则因为家有幼子。

一组,现在只有他俩。

“你来给她号号脉。”张扬说罢,收回了覆在一位30多岁女同志腕上的手。

邱秋取下书包,挂在椅子一侧,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穿上,拉开椅子坐下,伸手号脉,目光落在女同志脸上。

精神疲倦,面色苍白,额上青筋直跳,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整个人紧绷着,似一张拉满的弓。双眼通红,刚哭过。

指下脉搏,弦而迟,这表示,体内有寒邪凝滞,同时伴有气机不畅、气血阻滞。

邱秋收回手,让她伸出舌头看了看。

舌苔红苔薄白。

张扬在旁道:“她是纺织厂的出纳,经常熬夜加班,开始时感觉头上跟扣了个铁锅似的,压得她双眼发黑,胳膊也疼得抬不起来,紧跟着头部两侧隐隐痛了起来,脑子整日昏昏沉沉的不清明,账都算错了几次,心情急躁睡不好,脾气也坏了起来,一个不如意,便在家里摔摔打打,怼天怼地,总想跟人干仗。”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太累了,让休息,吃药。折腾了几个月,不见好。今早起来,头痛得更厉害了,从右耳扩到右眼,再从右眉骨朝上额放射,跟有人在用锥子扎她似的,疼得方才朝往桌面撞。”

“还有右肩膀,”女同志补充道,“右肩膀也疼得厉害。医生,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治不好了?”

邱秋笑着起身,取出针包,展开,“不是什么大事,放轻松,别紧张。”

张扬忙打开酒精瓶,取出棉球,“用几号针?”

“取平头针(平头针不按传统灸针几号针来分),要0.30粗,长度取40mm 、25mm、50mm、40mm……”

张扬忙取了对应的针,消过毒,按她说的顺序一一递给邱秋。

邱秋接过针,分别以25度角沿骨膜快速进针后平刺一寸,扎向了太阳穴、攒竹穴、头维穴、颊车穴、地仓穴……扎完,快速捻针,速度每分钟200次,随着针刺部位产生酸、麻、胀、重等感觉后,邱秋指下的针也越来越沉,越来越紧,好像被包裹住一样,这表明针刺已经产生了作用,经气已至穴位。

这是得气了,得气后,捻转角度要更大,更重,频率也要更快,操作时间长的为泻法;捻转角度小,用力轻,频率慢,操作时间短为补法。

邱秋这会用的是泻法。

所扎区域为精神情感区和血管舒缩区、晕听区。

随着捻针之快,时间之长,患者头部锥扎般的疼痛很快被酸、胀、麻等替代,慢慢地热了起来,好似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得到了抚/慰,变得服帖、舒适起来。

很快,邱秋停了手,留针30分钟,拿笔开方:钩藤60g,白芍40g……

“医生,我得的什么病啊?”头不疼了,舒服了,女同志扯了扯方才因为疼痛,而汗湿贴在身上的秋衣,平和道,“好治吗?”

“三叉神经痛。”

张扬接过药方看了看,开的是活血化瘀、祛风通络止痛的方子:“你这按气血痹阻,风寒之邪留滞经络论治。”

“嗯。”邱秋跟女同志交待道,“针灸每日一次,五天为一疗程。治疗一次,服药一剂,药用水煎服,饭后服用。”

将人送给张扬,让他一会儿取针,邱秋扬声道:“下一位”。

到了六点,其他桌前几乎没人了,邱秋这边反而越排越长,她施针见效快,离开的病人嘴一扬,好嘛,都朝她桌前拥来了,闹得张扬不得不一会儿便要喊几嗓,让大家排好队,别挤。

李老师和副班,不得不招呼,邱秋桌前的病患,往其他桌分散。

一直忙到七点,大家才收工走人。

骑车刚一走出校门,便听昭昭和航航扬声喊道:“妈妈/啾啾,这里。”

俞佳佳的签证下来了,明天一早坐飞机去美国,今晚,请大家吃饭。

邱秋一家,还有她师傅一家。

去的是沪市一家历史悠久、极具知名度的餐馆,南京东路的新雅粤菜馆。

一座两层小楼,楼下右边是外卖叉烧包,左边放着几张小桌子,坐着几位老广东。

大家伙上楼,找了张靠窗的圆台面坐下,找堂倌要了流水牌,点菜。

昭昭一眼看到了“炸鲜奶”,表示想尝尝。

冯师傅的爱人一看价格,直吸溜嘴。

水晶虾仁、烟熏鲳鱼、蚝油牛肉、南乳糟鱼片、烤乳鸽……各式招牌菜,俞佳佳叫了个遍。

走时,一家又给打包了袋叉烧包。

第93章 第 93 章 登机

出了新雅粤菜馆, 俞佳佳突然心血来潮,提议去王开照相馆拍一张合影。

改革开放后,各家店铺晚上关店的时间虽说有往后延长, 可这会儿都快九点了,一眼扫过, 大多都已关门。

褚辰便道:“去我家吧, 我给大家拍几张, 正好我有一位刚从东北回来的高中同学, 他家有冲洗照片的暗房,拍好我送过去, 请人家帮忙今晚洗出来, 不耽搁你明天早上走时, 带上。”

众人没有不答应的。

大家骑上自行车, 载着人, 回了公寓。

客厅的沙发上坐一排,后面站一排,拍了一张合影。

随之又照了些单人照、合照。

一卷120胶卷,使用6*4.5画幅, 拍了16张。

褚辰拍完,拿着相机走了。

大家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 喝着茶,聊天。

说起美国,冯师傅的爱人和儿子都充满了向往,青丫亦好奇道:“佳佳你去了美国,天天吃面包、喝咖啡吗?”家里老太太爱喝咖啡,机械厂投其所好, 逢年过节,便会送一听、两听咖啡豆给她。

老太太若是兴致来了,又恰好有空,便会在家里炒咖啡豆,研磨、冲泡,还会用家里的钢精锅蒸蛋糕吃。

青丫跟着学了两次,会了,却不觉得咖啡好喝,苦的,跟喝苦药饮子似的。蛋糕倒是不错,偶尔蒸上一个,昭昭和航航都十分喜欢,只是不能当饭吃,吃不饱。

“我给你拿瓶辣酱吧?去了要是吃不惯那边的饭菜,还能用辣酱拌碗米饭吃。”

不等俞佳佳回答,冯师傅便道:“美国有中餐馆。”

哦,那就不用带什么吃食了。青丫刚站起来的身子,复又坐下,抓了把瓜子嗑。

“你家老太太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冯师傅上月听俞佳佳提了一嘴,褚家老太太跟机械厂的副厂长、车间主任、会计、研究员、技术员,到美国购买机器去了。

这来了,没见着人,便问了声。

“已经回来了,”邱秋抓了个抱枕垫在腰后,往后一靠,懒洋洋道,“说是买了个大家伙,光安装说明书,厚厚的都有几十页,忙着翻译,安装机械,还没回来过一次呢。”只打电话说了一声。

“老太太是个人物!”冯师傅竖起拇指,赞了一句。

邱秋笑笑,将青丫切的苹果、斩的小段甘蔗往他面前推了推:“吃水果。”

坐着又说了会儿话,冯师傅一家告辞离开,俞佳佳今天住家里,行李下午就提来了。

她那间屋子的过户手续什么的,都已经写好装在文件袋里,同钥匙一起,拿给了邱秋,让邱秋帮忙转交给她哥。

邱秋收好东西,洗漱后,哄睡航航、昭昭,出来倒水,见俞佳佳和青丫挤坐在沙发上,还在说话,便抬脚走了过去:“还不睡吗?”

俞佳佳仰着小脸,可怜兮兮道:“邱秋,我舍不得你们。”

邱秋掩嘴打了个哈欠:“又不是不能回来了。”

“你好冷漠啊!”俞佳佳不满地嘟了嘟红唇。

邱秋翻了个白眼,学她夹着声音道:“你好无理取闹哦。”

青丫听得咯咯直乐。

俞佳佳伸手,挠她痒痒,闹得青丫从沙发上笑滚到羊毛地毯上。

“嘘——”邱秋示意两人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俞佳佳松开青丫,坐好,理了理衣服,轻咳一声,拍拍身侧,让邱秋坐过去,说会儿话。

邱秋指指身上的睡衣:“我去拿件大衣。”

打开衣橱,取了军大衣穿上,又拿了双羊毛袜,出来。

往俞佳佳身旁一坐,邱秋盘着腿,给自己白嫩嫩、透着粉的脚丫子套袜子:“说吧,我听着呢。”

俞佳佳将头往她肩上一枕,“还记得钱溪窈、杨永年、韩芷月吗?”

咋不记得,钱溪窈收到贵阳师范录取书那天,三人还在知青点闹了一场。

“我前天去第一百货,碰上回城的杨永年、韩芷月了。好家伙!两人结婚了,韩芷月怀孕了,肚子都这么大了。”俞佳佳说着,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个弧度。

“啊,”青丫激动地一脸八卦道,“杨永年不是喜欢钱溪窈?”

“男人嘛……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哪一个离得近,便朝哪一个下嘴呗。”俞佳佳说罢,意味深长地瞟了青丫一眼,“你以后找对象,可要瞪大眼,别谁给颗甜枣就被哄走了。”

邱秋抬手给了俞佳佳一个钢镚:“胡说什么,你看看我们家褚主任,多乖。”别遇到一个、两个渣男,便不敢碰了。

俞佳佳轻哼,小声道:“他……那是因为你压得住!”随即提高声音,跟青丫嘀咕道:“记住喽,不能拿褚主任当标准,不然,完了,这辈子别想结婚了。”

褚主任这人虽说假假的吧,但人家也是能人,事业、学业,哪个不是第一。

在家呢,又特别能放得下架子,洗衣做饭带娃,样样上手,样样行。

哄起邱秋来,更是有一手。

青丫抿唇笑道:“阿妈说了,找男人,要找能养家的。褚主任大学补贴没有邱秋多。”想到弟弟帮邱秋卖药,每季给邱秋寄来的钱,青丫又道,“褚主任平时也没有邱秋挣得多!”

俞佳佳拍着大腿直乐:“哈哈……终于有一个跟我一样,看不上褚主任那人了。”

邱秋无语地瞅了两人一眼,捧起杯子喝茶。

“唉,”俞佳佳学邱秋,脱鞋,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握着穿棉袜的脚,跟个不倒翁似的,左摇一下,又晃一下,轻轻撞了下邱秋,“当时,我们一起下乡的那么多漂亮小伙,你咋就看上褚辰了?”

“他最好看!”

俞佳佳回想了下,记忆里沈瑜之、褚辰、蒋济安长得都不错,叫她说不分伯仲:“沈瑜之也好看啊?”

邱秋:“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对了,听褚辰说,那家伙在学校里谈了一个,春节时,还将人领回家了。可惜,沈瑜之他姆妈嫌那姑娘是北京人,没瞧上。”

“北京人,还瞧不上?”青丫惊讶地看看俞佳佳,“你们眼界真高!”

俞佳佳笑笑,没言语。

“孙老出院了吗?”史大智他堂弟和他二叔过来了,邱秋这几日一直忙着两人的事,没怎么关注孙老的情况。

“出院了。”青丫道,“今早我还见他闺女在菜市场抢黑鱼,说是给她爸炖汤喝,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邱秋听得双眼一亮:“他闺女漂亮吗?”袁帅爸爸追过的人哟。

青丫偏头瞅瞅邱秋,再看看俞佳佳:“一般般。”

“楼里的老头老太赞了又赞,怎么会一般般?”邱秋狐疑道。

“跟我比,那肯定是天仙,可要是往你俩身旁一站……”

“哎哟,青丫会夸人了。”俞佳佳捂嘴偷笑。

说着话,很快到了十二点,褚辰拿着照片回来了。

三人头挨头地凑在一起,一张张翻看着,点评着。

一共洗了三份,俞佳佳拿了一份,装进行李箱,拉了青丫回房睡觉。

邱秋放下照片,趿拉上拖鞋,伸了个懒腰,跟在洗漱的褚辰身后转悠。

褚辰吐了满嘴的泡沫,漱了口,边洗脸边问她:“不困?”

邱秋没言语,走过去,伸手抱住了他穿着开衫的腰,头抵在他背上,轻喃道:“只觉得人生苦短,生离死别,太过无常!”

褚辰拿毛巾,擦了把脸,抓着她的手,转过身来,将人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所以,我们要珍惜当下,认真过好每一天。明早想吃什么?”

邱秋扑哧乐了,好了,什么伤感都跑了。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用过饭,送俞佳佳去虹桥机场。

这会儿,尚未建立安检制度,无论是乘机人,还是送机人,都能自由进入候机室,甚至可以进入飞机客舱内参观。

昭昭、航航、青丫都是第一次见到真飞机,兴奋地站在候机大厅前的玻璃窗前,盯着停机坪上,停放着的几架客机,看得目不转睛。

“那是波音707,我认识。”昭昭指着机身线条流畅,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波音707,兴奋道,“回去,我要袁爷爷教我做一个波音707飞机模型。”

“七七,要。”航航扯着姐姐的上衣外套,道,“我也要,七七。”

“是707,不是七七。”昭昭纠正道。

“来,拍个合影。”褚辰帮俞佳佳办好行李托运,拿着相机朝两个孩子招手道。

昭昭一把揽住要跑过去的航航,指指身后停机坪上的飞机,“爸爸,我们站这儿,你给我和航航拍吧,要把波音707拍进去哦。”

“好。航航的口水擦一下,昭昭整理一下你的帽子。好了,来,笑一个。”

一连拍了几张,两小只才跑过来跟大家合影留念。

拍了一张俞佳佳、邱秋、青丫带着两小只的合影,褚辰找人帮忙,又拍了张有自己的合照。

候机室里,大多衣着朴素,大家提着简单的行李,脸上洋溢着期待和兴奋,他们有的是因公出差,有的是出国探亲访友、学习交流。

青丫戳戳俞佳佳:“什么心情?”

俞佳佳坦诚道:“有害怕,有兴奋,有激动,还有些忐忑不安,像一个即将被丢进溪流的芦苇叶。”

很快,广播里,传来航班起降的通知,提醒旅客们做好登机或接机的准备。

俞佳佳起身,提着小旅行包,准备登机。

昭昭、航航突然就不舍起来了,一人抱住一条腿,不让走。

褚辰和邱秋一人抱起一个,到一旁哄,青丫忙拉了俞佳佳往登机口跑去。

航航伸着手,嚎道:“姨——姨——”

“哇——”的一声,昭昭哭了起来,挣扎着要下地,把人追回来。

第94章 第 94 章 航模集训

航航好哄, 一块点心就堵住嘴了。

候机厅里有卖糕点饮料的摊点,只不过,外面几分钱一个的条头糕, 这里卖到一毛。搭配面包卖的掼奶油,普通西饼屋卖两毛, 这儿三毛多。只在中秋前后卖的鲜肉月饼, 这里也有, 因为太小, 不收粮票肉票,高桥食品厂五分一只, 它的价格高了一倍。

正广和橘子汽水、柠檬汽水, 山楂汁露、杨梅汁露等也都比外面价格高。

邱秋一块钱, 买了十只鲜肉月饼, 塞了一只给航航, 小家伙立马不哭了,小身子也不挣扎着往登机口扑了,拿着月饼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试探地送进嘴里小小地咬了一口, 小嘴蠕动几下,品出味了,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呢, 小脸一扬,笑眯了眼:“香。”

邱秋掏出帕子给他擦泪,轻声道:“吃吧。”

两手捧着,航航认真地吃了起来。

昭昭大了,吃的哄不住,她爸便承诺等会儿回去, 带她去南京西路翼风科技航模材料商店,买做波音707飞机模型的材料。

等飞机飞得彻底看不见影了,夫妻俩抱着孩子,带着青丫往外走。

鲜肉月饼一分,大家都尝尝味儿。

虹桥机场外面是大片的农田,站在公交站牌旁,往田沟里一瞅,便见不少野菜,荠菜、草头、马头兰、车前草。

见公交车还没来,邱秋放下航航和青丫一人捡了根枯枝,蹲在田头挖起了野菜,天热了起来,昭昭哭闹一场身上出了汗,两用衫外套脱下来了,正好拿来包野菜。

很快两个孩子站不住了,一人寻了根小棍,学着邱秋的样子到处找野菜挖了起来,玩兴一起,车来了,没一个愿意走的,挖野菜挖上瘾了。

玩到11点多,挖了一衣兜、一围巾野菜,大家坐车回家。

中午蒸了一锅野菜团子,烧了盆小米粥,弄了三个蘸碟,一个辣酱,一个蒜汁,另一个是用酱油、醋、香油、味精、盐、白绵糖调的。

蘸着辣酱,咬一口野菜团子,邱秋不无怀念道:“三月三,毛香粑。这会要是在老家,干田里、沟坎上,稀稀疏疏长着的鲜嫩毛香菜,可以采回家,做毛香粑吃了。”

“洋荷也可以吃了,”青丫接话道,“屋边竹林里,每年都会发很多,做饭前拔一把,择洗干净,炒腊肉最下饭。”

“我喜欢吃黄鳝煲,干煸黄鳝,香辣田螺,”昭昭想了想,又道,“田螺和猪蹄一起炖,也好吃,妈妈以前做过,我老喜欢了。”

褚辰揉揉闺女的头:“爸爸想办法买些回来。”

昭昭双眼一亮:“去郊外买吗?我也要去。”

“行。”

吃罢饭,褚辰碗一撂,带着她闺女骑车走了,先去南京西路翼风航模店买波音707飞机的材料,然后去郊区。

沪市位于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东缘,河网密布,水系发达。郊区青浦、松江、奉贤、南汇等地,都有众多河道、港汊,更有大片的水田。

有几户农家汉子,跟他打交道多了,一见人来,便取了最近的收获给他看。

鲫鱼、鳊鱼、黑鱼、黄颡鱼、青虾、小长臂虾,除此之外,自然少不了黄鳝、田螺、河蚌、泥鳅。

褚辰让闺女挑,想吃什么买什么。

昭昭要了四条黄鳝,五个河蚌,半桶田螺,半桶泥鳅,小家伙想吃油炸泥鳅了。

小长臂虾体型小,适合做虾酱。褚辰要了几斤,青虾也要了些,另外又拎了两条黑鱼,准备拎一条上楼看看孙老。

除了两条黑鱼和四条黄鳝值点钱,其他的算不上账,汉子们见此,忙又拎了自家养的鸡鸭来。

看着拎来的老母鸡,褚辰不自然地摸了下鼻子,上月买了两只,第二天便下个蛋,邱秋说要养呢,结果,当天便被青丫杀了只,另一只也没活几天。

昭昭没看上老母鸡,她瞅中人家院里摇摇摆摆啄食的小鸡小鸭。

最后,小鸡小鸭各买了两只,老母鸡用化肥袋子装了四只回来。

父女俩骑车到家,五点多了。

邱秋背着医药箱,刚从俱乐部给史大华和他爸看诊回来。

航航见了小鸡小鸭,上手便抓,鸭子逃了,一只小鸡落在他手里,惊得啾啾直叫,昭昭心疼得来抢,姐弟俩差点没把小鸡折腾死。

邱秋给两人的屁股各来了一巴掌,让他们放手。

妈妈脸一虎,两人没有不怕的,忙松开手,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邱秋捧着小鸡,抚了抚它身上的羽毛,小心地放进纸箱里,揉了些馒头碎屑给它,另寻了个小碟子盛了些开水放进纸箱。

另三只很快啄食起来,这一只颤颤地缩在一角,不敢动。

邱秋瞪眼航航:“看把它吓得。”

航航垂着小脑袋说了声“对不起”,偏头看向姐姐,那意思该你了。

昭昭蹲在纸箱前,伸手抚了抚小鸡的头,“对不起。”

“好了,去玩吧。”邱秋说着,抱起纸箱,给搁在两人够不到的斗柜上。

昭昭拉了航航去厨房看青丫炖鱼贴饼子。

两条黑鱼,自家吃一条,另一条褚辰拎着,唤了邱秋上楼看孙老。

他女儿孙玉英开的门,一见褚辰便笑了:“小辰来了,快请进。这是你爱人吧?”

孙玉英看着邱秋,眼里闪过惊艳,她自小便是美人坯子,又懂得穿搭保养,外貌上从没输过谁。

没想到这一次回来,前天在电梯里遇见一个姓俞的姑娘,那脸蛋、那身段,比她略胜一筹便算了,褚辰家这位不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吗,皮肤怎么能这么白、这么细腻呢?近距离看,脸上一个毛孔都瞅不见,皮肤白得发光。

褚辰给两人介绍。

“你好,邱秋。”孙玉英伸手笑道,“我一回来,便听袁伯伯说,那天要不是你帮忙施针,我爸的情况只怕更坏,真是谢谢你啦。”

邱秋客气了句,伸手与之轻握了一下,笑道:“孙大伯还好吗?”

孙玉英接过褚辰递来的鱼,请了两人进屋,苦笑了下:“手术都做了八个小时,怎么也得养个小半年。”

一进屋,邱秋才发现,客厅里的小凳上坐着七八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看着黑板上的英语单词和短语,或抄录或默记,这是正上课呢。

没敢多待,进屋看了看孙老,两人便告辞出来了。

“孙玉英这是不走了吧?”走出孙家远了,邱秋才小声问道。

“她是想留下,她姆妈不同意。”褚辰解释道,“当年支援三线建设,中华冶金厂部分迁至四川自贡,玉英姐和她爱人便是那会儿去的,现在回来,得有充分的理由。若是以父母无人照顾为由,她一家回来了,那是不是得住过来,占了房子。”

邱秋:“她几个孩子?”

“一儿一女,闺女是老大,13岁;儿子今年七岁。统共两室一厅,老人一间,他们夫妻带着儿子得住一间吧,闺女13岁了,不得把客厅隔出半间。等到她弟孙玉峰回来,住哪?跟外甥女各占客厅半间吗?那还要不要结婚了?他今年可28岁了。”

邱秋:“孙玉英爱人是沪市的吗?”

褚辰明白妻子这么问的原因:“是。他家在思南路,兄弟姐妹九个,他是老七。他大哥家的儿子今年都20多了,正是相看结婚的年纪,可没有房子腾给他们一家。”

“不能先让他们一家回来,然后再向厂里申请住房吗?”

褚辰摇头:“他们申请回来,若是自己没有解决好住处,厂里便是会批,也只会批准玉英姐带一个孩子回来。不会让两口子都调回来。”

“住房这么紧张啊?”

“可不。”

两人说着话,步下楼梯,正与抱着航模材料,带着弟弟往楼上来的昭昭撞个正着。

褚辰捞起四肢着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的儿子,问闺女:“去袁爷爷家吗?”

昭昭“嗯”了声,指着机翼部分道:“我组装了一半,不知道哪儿错了,这里对不上,我抱上去让袁爷爷帮我看看。”

“走吧,爸爸送你们过去。”褚辰说着,抱着儿子转身朝上走去。

邱秋跟三人挥挥手,回家了。

门一开,满屋都是鱼煎过,炖煮的香味儿。

邱秋走过去,青丫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处理搪瓷盆里的泥鳅。

“不用放在清水里,滴几滴香油,让它们吐吐沙吗?”

“不用,”青丫抬头道,“褚主任说,买的虾呀、泥鳅、黄鳝、河蚌都是人家前几天捉的,养在清水里,已经让它们吐净肚里的泥沙了。你看,我扒出的内脏,是不是没那么脏?”

邱秋凑过去看了眼,是挺干净的,挽起衣袖,她去处理小长臂虾,腌虾酱。

剥些蒜,洗些姜,找出把干辣椒,全部切碎备用。

虾子用清水冲洗干净,捞出沥干水分,剁成泥,放进一个搪瓷盆里,加入切好的姜蒜末、辣椒碎,再倒些西凤酒、撒些盐进去搅匀,舀进用开水烫后晾干的罐头瓶里,上面再撒些盐密封好,搁在橱柜里发酵两三周,等虾酱的颜色变深,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那便可以吃了。炒菜、拌面、蘸食,怎么吃都鲜得很。

邱秋折腾好,青丫的油炸泥鳅已经出锅了,洗洗手,捏了个送进嘴里,酥脆鲜香。邱秋爱吃辣的,拿筷子夹了些进碗里,舀了两小勺辣椒粉和一勺麻椒粉撒进去,拌了拌,唔,真过瘾,又麻又辣又香。

另一个锅里,饼子一贴,很快就可以吃了。

邱秋把吃了一半的碗塞给青丫,另拿了个深底碗,装了满满一大碗油炸泥鳅,端着上楼去袁家,唤人回来吃饭。

门没关,邱秋一上楼,便听到从袁家客厅里传来了昭昭的惊呼声。

原来袁帅被选入沪市航空模型集训队了,接下来便要搬去水电路市体校,在教练的指导下,自设飞机模型,并通过实践和对模型的不断改进,以及飞行训练,为参加九月的北京全运赛做准备。

邱秋道了声恭喜,将碗递给袁军,打量圈家里聚的人:“你爸妈没在家呀,今天还上班吗?”

“我爸带队去前线了。”袁军小声说了句,紧跟着又道,“我妈去淮海路我外婆家,给她送咸菜包子去了。对了,邱姨你等一下,我给你装些包子回去,我妈包的,里面放了猪油渣和泡发的黄豆,方才昭昭和航航吃了,都很喜欢。”

邱秋伸手一摸航航的小肚,好啦,今晚别想吃其他了。

袁军腾了炸泥鳅,装了包子过来,见邱秋在摸航航的肚子,忙解释道:“我爷爷喂的,没敢让他吃太多馅,怕消化不了,包子皮也没敢让他吃,喂的是贴着馅的那一层白面。”

邱秋抱起航航,接过包子,笑道:“没事,我是看他吃饱了没有。吃饱了,等会儿就不喂他了。”

航航一听,忙拍了拍肚子,叫道:“没,饿。”

袁军轻嗤:“你吃了三个包子内里的白面,加一起快顶一个馒头了,还没饱?我看看你的肚子有多大。”

说罢,撩起航航的衣服,戳了下鼓起来的肚子,“哎哟,我听听,西瓜熟了,拿刀切开吧?”

“啪”的一声,航航拍开袁军的手,推着他叫道:“坏,走。”

袁军伸指一抵航航的额头,坏笑道:“这是我家,叫谁走呢?”

邱秋没理两人的打闹,看向昭昭道:“先回去吃饭吧,吃完饭再过来让袁爷爷教你组装。”

“快好了。”昭昭说着,在袁帅的辅助下,将起落架部件安装到机身底部。剩下的便是一些小部件了,如驾驶舱窗户、机门、天线等。

袁帅将剩下的小部件收起来:“先吃饭。吃完饭,调颜料,等小部件安装好,进行涂装。”

昭昭点点小脑袋,随爸妈和小弟回家。

饭菜上桌,褚辰又端了碗炖鱼,拿了几个贴饼子给袁家送去,给他们加道菜,以贺袁帅进入航空模型集训队。

昭昭在袁家吃了两个咸菜包子,喝了杯菊花精水,肚子跟航航一样鼓鼓的,不咋饿。邱秋夹了块鱼肚肉给她,吃吧,尝个味。

吃完饭,昭昭在家陪航航玩了会儿,才上楼,继续安装、调色,按照真实飞机的颜色和图案进行喷涂或手绘。

涂装完成后,晾了一个小时,待上面的油漆干了,昭昭又在飞机上贴了标志和一些贴纸进行美化。

随之在袁帅的指点下,对整个模型进行全面检查,看看有没有部件安装得不牢固,外观上有无缝隙或不平的地方。

微调后,确保一切都达到了最佳状态,欢呼一声,昭昭抱着模型,拉了袁帅的手下楼试飞。

翌日一早,袁帅背着书包,提着自己惯用的工具箱,过来跟昭昭告别。

昭昭还没醒,邱秋将人喊起来,小家伙穿着睡衣站在袁帅面前,呆呆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人要走了:“星期天回来吗?”

“两周回来一次。”

“那你的功课怎么办?不上学啦?”

“集训班有安排老师给我们上课。”

“哦,能带零食吗?”

袁帅拍拍自己的书包:“我妈给我装得有。”

那没什么好说了,昭昭举手挥了挥:“拜拜。”

袁帅点点头,转身走了。

邱秋看得直乐。

青丫不解道:“做一个模型要这么久吗?九月比赛,现在就要参加集训?”

昭昭揉揉眼,解释道:“全运赛啊,不是单单的航模比赛,得了冠军,可以直接进入国家航模队,走出国门,参加国外的航模比赛。”

“什么是全运赛?”青丫小声地问邱秋。

“国内水平最高、规模最大的综合性运动会。包括足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体操、举重、射击……”

吃过早饭,邱秋用化肥袋子装了三只老母鸡,抱了两罐奶粉,出了家门。

今天,要去牺牲的军医罗永荣和韩老家看望,罗永荣媳妇生二胎,还没出月子;韩老爱人,得到消息便晕倒住进了医院。

一家一只鸡,另一只顺路给夏家送去,奶粉给罗家。

*

每年的农历二月,春分开始,便是草木发芽万物生长最旺盛的时节,也是癌细胞和各种病毒、细菌、病症最活跃的时候。这个时间点用药,效果最好,因为在发芽之初,用药掐掉了,接下来一年,再发芽的概率便不大。

在邱秋的催促下,陈教授从东北回来了,史大柱兄弟也带着他们老父亲从香港赶来。

知道王争要来,邱嘉树将刚打制齐的一套金针送到昆明,托他捎来了。

几人和从前线回来的伏若南一到沪市,便被邱秋安排住进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

带着陆陆续续从前线回来的轻伤学员,邱秋挨个儿给王争几人复查,号脉,施针,重新拟定药方。

史大智他堂弟和二叔闻讯,也搬到了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

这样更利于邱秋看诊、施针了。

王争、陈教授、史大柱兄弟,连续施针大半月后,拿着重新炒制研磨好的药粉,先后离开了。

伏若南的左手臂在两个疗程的针灸和药物的治疗下,已有所好转。

难的是史大智他爹史博荣,胰脏功能早已减退为零,血糖难以控制,代谢紊乱,各种并发症都有了,如视力下降,蛋白尿、肾功能不全,快发展成尿毒症了。

再加上糖尿病神经病变,引起的四肢麻木、疼痛,以及足部溃疡等等。

能活着,全靠药物。

想要恢复胰脏功能,几乎不可能,反正,邱秋现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先帮他调理改善,慢慢再想办法。

第95章 第 95 章 假肢,夏朋义

史博荣倒是看得开, 并很喜欢当下的生活,从第一次接受针灸治疗,他就再没失眠过。人嘛,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能一觉到天亮, 睡得踏实, 睡得舒坦, 真就是一夜难求, 可邱秋让他体验到了,且这种体验还在持续。

睡好了, 精神头足了, 汤汤水水拌着白米饭入口了, 晨起再跟着学校的住校生练练八段锦、幽门顺气法, 晚上让人给用药材泡泡脚, 按摩一遍全身,呼噜声起,又是一夜无梦到天明,舒坦啊!

真的, 他满足了。

这才叫活着。

“邱秋,”他不喜欢叫邱秋邱医生,觉得有一种距离感, “我想逛逛沪市,给我介绍位沪市通呗?”

邱秋看张杨将金针从他身上一一拔下了,伸手给他号了号脉,拿起纸笔,再次调整药方,“夏文成不行吗?”

夏文成是夏盈盈三哥, 在农场12年,因为父母病弱,且不能停止劳作,为了减轻二老身上的病痛,在爹爹的指点下,学了一手按摩。

出于谨慎,夏国忠没敢多教,夏文成给二老按摩呢,也是晚上偷偷地来。所以任章华的资料上才没有提及此事。

还是二哥夏文柏复学后直接插班进入大二继续学习,邱秋大课间过去看他适不适应,闲谈时,他提了句,邱秋让他第二天将人带来。

彼时,夏成文刚接了夏文柏在服装厂的工作,穿着套不合身的灰蓝色工作服,局促地站在邱秋面前,问什么答什么。

邱秋说了下自己的体质,给他几块钱,让他配一副泡脚的药,熬好,中午等她。

药配得中规中矩,不出彩。

熬得火候不错。

按摩呢,轻重可以,穴位也都对。

邱秋因为培训班,落了些学业,为了赶上各科进度,这段时间有些拼命,肩颈便有些不舒服,又让他给自己按了按双肩,手法还行。

带在身边仔细地教导了一周,夏成文便被邱秋安排进高干病房,专给史博荣按摩。

“听夏文柏说,他没去农场之前淘得很,沪市的街街巷巷弯弯绕绕,没有他不熟悉的。”

史博荣挥开保姆来扶的手,撑着床铺坐起,拿了灰白的系带睡衣穿上,看着邱秋道:“我三八年去的香港。”

邱秋一愣。

“在城市沦陷、民族工业遭受沉重打击、百姓失去家园和生计、前线战士奋勇杀敌之际,我随家人去了香港。”史博荣抿了抿嘴,看着邱秋继续道,“邱秋,我很庆幸这次回来了,命运让我在生命快走到尽头之际,遇到了你和你的同学们。你们让我不得不回顾过往,进行思想上的剖析,同时也让我看到了我们国家年轻一辈的勇气与精神。现在,我想落叶归根,为我们国家做点事。在这之前,我想买栋花园洋房。”

张扬听得心潮起伏,他话一落,便激动道:“你要在内地建厂吗?能为我们那些因伤退伍的军人提供一些岗位吗?”这些日子,随着同学们回来得越来越多,对战争、对战场上牺牲伤残的军人,他有了更多地了解。

“当然可以。”史博荣说罢,看向邱秋笑道,“我准备在云南、蛇口各建一家药厂,生产的药以成本价优先提供给部队。邱秋,我还准备在沪市建一家医药研究所,你毕业后,有没有兴趣过来?一切待遇从优。”

邱秋摇头:“暑假我要去我们学校的研究所实习。”军事医学研究所、针灸研究所、卫生部中医研究院也都想让她过去。

“买房的话,你可以先让夏成文去房管所帮你打听一下,然后再由他带着你到处走走看看。”

“好,听你的。”

接过张扬递来的针带,系在腰上,邱秋跟史博荣告辞。

张扬背着医药箱随邱秋从高干病房楼出来,被飘着雨丝的冷风一吹,大脑为之一清,不由得便想多了,看着邱秋欲言又止。

邱秋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这场倒春寒,班里冻感冒的不少,家里有孩子,邱秋可不敢让自己生病:“方子给你了,等会儿别忘了送去药房,让人把药配了,或炒或烘,研磨成粉给史老先生送去。”

“好。”沉默了片刻,张扬一咬牙,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邱秋,他突然跟我们说要建药厂,还想建个医药研究所让你过去,是不是想要你手里的方子?”

“他要我就给呀?”邱秋轻笑。

“要是拉你以药方入股呢?”跟史家打交道的多了,一些生意上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了点。

“那要看是什么方子了。”风太大,邱秋收了伞,戴上兜帽,双手环胸抵着风和细雨往前走,大衣下摆被风吹得飞卷,“好了,别想这么多,我去病房看班长他们,你快去药房吧。”

张扬点点头,在叉路口将医药箱递给她。

吴鞠和另外六名伤重的针灸班成员,伤势稳定后,已从昆明军区医院转过来分住在相邻的两间病房里。

邱秋到时,吴鞠正举着枚四寸长的金针,跟人讲解臂部的环跳、秩边、大腿部的承扶等穴位针刺效果。

邱秋搭眼一扫,七人全在这里了。

倚着门框听吴鞠讲完,邱秋才进去,挨个儿给他们号脉、施针,并进行了场临床教学。

伏若南、学委李弘义、副班钱青黛一人提了两个竹篮来送饭,一见邱秋边施针边讲解,互视一眼,悄悄进来,放下东西跟着围了过来。

停针20分钟,邱秋招呼已经拔了针的,先吃饭。

伏若南给大家分好饭菜,递了个饭盒给邱秋:“等会儿我给他们拔针,你先吃。”

邱秋没客气,接过饭盒,拉了个凳子坐下,打开便吃,毛竹笋炒肉片,下面盖着白米饭。

吃完,倒了些热水进饭盒,喝了几口。

钱青黛取过她手里的饭盒,拿着去水房洗刷。

邱秋招手唤了钱弘义到门外走廊一头的窗边,小声问道:“跟假肢厂的负责人联系上了吗?”

沪市这家假肢厂是邱秋他们考察了多家选出来的。

七位重伤患者,除了吴鞠,还有一位叫吴向白的法学班学员需要安装假肢,他没的是左小臂。

“联系上了,他们厂知道两人的情况后,说下午派人过来,先进行一个全面的评估,了解截肢的原因、时间、部位,查看残肢的状况,包括残肢的长度、皮肤情况、有无瘢痕、关节活动度……再设计定制方案。”

邱秋满意地点点头:“价格说了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任书记说了,他会想办法。”

任章华是个有本事的,他既然这么说了,邱秋便没再过问。

几日后,俞佳佳大哥俞朋义带着妻女回沪市了,去的广济医院。

邱秋接到电话赶过去,已经做过X光片,打伤后,骨折畸形愈合。1970年,他由单位安排回沪市做过截骨矫形手术。

之所以现在还瘸着,是伤了神经。

“神经损伤时间过长,已经发生严重变性和萎缩。”主治医生跟邱秋道,“前几年是没那技术和办法,现在可以进行神经移植术。”

“那就做手术。”俞朋义的爱人张婷直接拍板道。

主治医生看向邱秋,有这位在其实不用手术,针灸刺穴,可以调节人体经络气血的运行,改善神经损伤局部的血液循环,为神经再生提供更充足的营养和氧气,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神经纤维的生长和修复。

更何况,这位惯用的还是阴阳十三针。

邱秋扭头看向张婷。

张婷瞪视着她一脸敌意。

邱秋没理她,示意主治医生去病房将手术和针灸治疗的利与弊,跟俞朋义说清楚,让他自己选。

“手术后,我是不是可以回青海做复健?”

“是。术后半个月便可以出院回去。”

“那要是针灸,最少要三个月吧?”

“你的情况严重,可能需要持续进行6个月甚至1年以上的针灸治疗。”

俞朋义沉默了片刻:“手术吧。”

“神经移植术后可能会出现疼痛、麻木等不适症状。你们最好找位针灸高手,通过针灸刺穴,可以疏通经络、调和气血,减轻疼痛不适,改善肢体功能,缓解肌肉萎缩。”

张婷一听这话急了:“那还不如一开始便用针灸呢!”

主治医生摊摊手笑道:“看你们的选择。”说罢,退出了病房。

张婷看着靠坐在病床上的丈夫,慢慢红了眼眶:“那个姓邱的是谁呀?长得跟个小妖精似的,不会是你在这边的小情人吧?”

“张婷!”俞朋义冷了脸,“你要有疑问,便直接问,我知道的不会瞒你。可你要再这样胡言乱语,无故伤人,我给你爸打电话了,让他亲自过来领你回去。”

听他提起父亲,张婷吓得瑟缩了下,吸了吸鼻子,喃道:“那她是谁?跟你什么关系啊?”

“她是我妹佳佳的朋友。”

“你妹妹?!”张婷瞬间白了脸,“你、你都知道了。”

俞朋义一把攥紧了拳头,忍着喉间的涩意轻轻点了下头。

“我、我不是有意撕毁她的信件的,我是怕有人知道了你和她还有联系,向上举报,你会被人抓起来隔离审查的。你出事了,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俞佳佳吗?”

俞朋义撇开头,没看她们母女,他只要一想到父母去世,妹妹用身体换来个收尸的机会,便恨!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里,若是他知道……若是他知道,哪需要妹妹牺牲自己。

他该死!

他这一辈子哪还有脸见她啊!

张婷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到了,没敢再问,抱起闺女踉跄地冲了出去。

邱秋拿着俞佳佳留下的房门钥匙和过户文件从办公室出来,只看到张婷抱着孩子跑下楼的背影。

敲了敲门,邱秋看向床上的男人,三十四岁,头发已是白了一半,“能聊聊吗?”

俞朋义咽下喉咙里的血,松开攥着的拳,让自己神情放松:“请进。”

邱秋走到病床边,在凳子上坐下,将装有钥匙的文件袋递了过去:“佳佳留给你的,她希望你幸福。过去的事于她来说,不过是落在肩头的一粒尘埃。你是她自小崇拜的大哥,这粒尘埃她能拂去,作为榜样的你,应该不会让它落到心里吧?”

俞朋义心头一震:“尘埃?!”

邱秋点头,扫了眼他的面相:“一粒微小的尘埃,伸手拂了便是,没必要为它停留,蹉跎岁月,伤人伤己。”

说罢,邱秋起身:“针灸治疗你还是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