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月光,是亮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是暗的,帘帐一拉上,便越发显得里面昏暗,宋知鸢提水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耶律青野坐在案后的身影。
他太高太壮,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山,散发着阴沉沉的不善气息,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坐在这里。
宋知鸢进去,将水桶放下,动作很轻,眼眸禁不住的往他身上瞟。
这是他这几日第一回说要见她,是不生她的气了吗?
可这人坐在这里,周身都绕着煞气,看起来也不像是不生气的样子。
宋知鸢迟疑着是先走,还是先开口与他见个礼,但只迟疑这么两息,她突然听见耶律青野声线嘶哑的道:“明日你随长安来使一同回去。”
既然杀不掉她,不如放她走。
他不承认自己后悔,不承认自己爱她,不愿意接纳一个背叛过他的人,所以只想粗暴的砍断这一场情爱,就当他这段时间打了一场败仗,他认输了,今日之后,以后再也不见。
宋知鸢讶然的抬头看他。
她还记得他对她的愤怒和掩盖不住的恨意,她以为他会一直扣着她,因为她自己愧疚,所以她也从不曾去反抗,直到现在,他突然要放她走。
她看向他,想从他
的眉眼之中看出来他的想法,可是他坐在那里,眉目隐入阴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人像是突然死了,连带着他的情,他的心一起死了,一点波澜都激不起来。
宋知鸢的面更白了些,她向前走一步,想要靠近他,却听他又一次开口,道:“出去。”
宋知鸢被他冰冷的语气震慑,她害怕她靠近他,会又一次被他丢出去,残存的记忆在她的身体里应激,使她向后退了一步。
耶律青野的眼眸缓缓闭上,不再看她。
宋知鸢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耶律青野这几日反复无常、脾气暴戾,动不动就翻脸,还很讨厌她。
想起来耶律青野之前对她的态度,她便不敢靠近他,恐惹他生厌,所以只是沉默的退了出去。
她退出去之后,慢慢的拉上了外面的帘帐。
拉上帘帐之前,她抬眸看向他,在渐渐合拢的帘帐之中,看见了他沉默的脸。
像是一块已经死掉的木头,被放置在寂静的角落里,被春天遗忘,只独自腐朽在深冬里。
这毛毡帘帐沉重的垂下来,最后撞在一起,将一切挡的严丝合缝,像是一堵厚厚的墙,将里面外面的人各自封在两侧,出不去,进不来。
宋知鸢怔怔的望着被垂散下去的帘帐,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不放她走、被迫让她留在这里的时候,她觉得疲惫,压抑,现在他让她走了,她又觉得心里面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她垂下眼睫,沉默的回了她的帐篷之中。
这是一场失败的爱意,两个人都互相喜欢,但也都刺伤过对方,太年轻的人不明白什么是爱,总会将爱情视作是一场博弈,以为自己要压倒对方,才能大获全胜,所以他们没有赢家,谁都输的十分狼狈。
这一场爱情由误会开始,又被贪婪推进,一切全凭喜爱的本能,却因为人形的复杂与多面而无法自控,最后被暴戾与嫉妒划上一个终止线,开始的不够好,结束的也显得潦草,两个还不太会爱的人都遍体鳞伤,只能在帐篷里面把自己裹起来。
受了伤的动物都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舔一舔伤口。
这是岁月给他们的一次成长,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都深深地画了一个符号,每当他们想到对方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那种被自己的错误而切割出来的痛。
——
这一夜自有伤心人,但第二日的太阳还是要升起。
次日,李观棋携带一批手下,去议和帐处与廖家军的人互相交接。
长安城这边交出城印,廖家军那边交出第一批大臣来,两拨人互相虚与委蛇的吹捧一番,最后交接。
交接结束后,李观棋带着一大批人离开议和帐。
他此番一共接回来七个还活着的大臣,在朝中都有一席之位,位置最高的,当属左相苏渐。
之前洛左相被弄死之后,李太后提拔出了苏渐做新的左相,这位是李太后的标准拥护者,娶了李太后的亲妹妹,算起来还是李太后的亲妹夫,之前一直在外做北江郡守,后来随着北定王一起回来之后,就被太后抓准时机提了提。
结果这位苏左相也倒霉,之前在北江熬了十年的资历,就是为了能给自己挪一挪位置,后来好不容易碰上洛左相出事,以为自己能往上窜一下,所以屁颠屁颠的来长安,但谁能想到,他前脚刚来到长安当左相,后脚就碰上李太后去大别山过寿宴,这位苏左相快快乐乐的去了,又碰上廖家军谋逆。
总的来说,自打来了长安,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幸而这一趟苏左相没有直接死在洛阳,不然苏左相大概就是史上最倒霉的左相了。
剩下的六个大臣的位置也都不低,但是目前都没有李观棋高,李观棋细心地观察了一番,又问了问底细,才琢磨过来,这些人,都是太后的一批最忠心的心腹。
原先跟太后在大别山的小皇帝党一个都没回来,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
估摸着也回不来了吧。
等到将苏左相接回来后,李观棋和对方交换了一些长安与洛阳之中的事。
李观棋不会说他有心让长公主上位,不会说他背地里害死了无数个人,不会说他这次来也是揣着打压旧党的心思而来,只带出来一脸苦闷,道:“长公主实在是担忧您啊,也不知道太后如何?其余的官员如何?皇上又如何?您这次回来,朝堂总算是有个主心骨了。”
苏左相不会说太后跟廖家军有情他们这群太后党没受什么苦,不会说献祭永昌帝的主意是太后出的,不会说太后两边下注两边都能当赢家,以后这两边皇帝到底是那边更亲近一点还真不知道呢,只两眼含泪的回道:“老臣何德何能?此次皆由长公主救命,老臣当真是——无颜以见公主啊!”
两只狐狸你哭一会儿我哭一会儿,反正眼泪掉了不少,但一句掏心窝的实话都没说。
但他们两个之间还算是和平,因为他们没有核心的利益去竞争。
永安是无条件站着太后这头的,太后是无条件保护永安的,他们俩效忠的人是一对母女,剥离出了永昌帝后,他们之间没什么好抢的。
所以俩人短暂试探之后,都立刻收拾了心情,暂停内斗,共同推进换人之事。
等他们和谈结束,将永昌帝和太后换回来了,再提内斗的事儿也不迟。
他们一群人当机立断,立刻回长安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李观棋便带人往长安回。
宋知鸢便悄无声息的混在这一次的队伍里。
李观棋见了她,便笑眯眯的打招呼,说“公主想您想的紧”,“您这回实在是居功甚伟”,吹捧来吹捧去,好似浑然没察觉到宋知鸢在这北定王营帐之中的不同之处。
宋知鸢瞧着比之前更沉稳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劳累,人也消瘦了不少,与他说了两句话,人神色平静,缓缓点了点头,便随他一起上了回长安的路。
二月风寒,不见日暖,倒是风缓了些,宋知鸢坐在马车上,推开车窗往外面望过去的时候,恍惚间记起来她刚跟北定王出来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是在马车里,往外面一看,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地。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马车上的帘子被北风席卷,不知不觉间,几个月已经匆忙过去,上辈子导致永安死掉的战争这辈子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方向去,而她——
宋知鸢静默的坐在马车里,片刻,慢慢关上了窗户。
她也为自己的做过的事付出了代价,也感受到了利用别人感情做事会带来自己的伤痛,她在耶律青野这里学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拿谎言去骗。
在北定王府的时候,耶律青野给过她机会,给她一队人,但她贪心不足,想要将整个北定军都捏在手里,才换来这么个结局。
再周密的计划,也总有被人翻出来的那一天。
人无信而不立,她走这样的捷径,迟早会摔下来。
耶律青野不去杀她,是他喜爱她,他恨她恨得牙痒,却也只会用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来惩罚她,但旁人不会如此喜爱她,她再贪图速成、沉迷权势,迟早要将她自己给祸害死。
她不愿意再将自己放置到一个由谎言堆砌起来的金台上,更不愿意再因为懦弱与无能而去找个人依靠。
在经历过摧心熬肝的痛苦之后,她才突然明白,这世上从没有填上掉下来的馅饼,官山有路勤为径,权海无涯苦作舟,她非得一步步自己走上去,才能堂堂正正的站着。
她缩在马车里,用厚厚的被子裹住她自己,最后擦了擦脸上的泪。
有些教训,总得被打之后才能长出来。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一个破碎后又把自己黏起来的宋知鸢,直奔长安城而去。
宋知鸢到长安的时候,长安里一片热闹。
长公主亲自带人在长安城门口迎接他们。
宋知鸢按官位钻不到前面去,等长公主处理完旁人,才能拉着宋知鸢说两句话。
战事方停,众人回归,怎么说也算是喜事一件,所以永安这头打算办个欢庆宴,她还没忘跟宋知鸢道:“回了宫里给你升官,你想要什么随便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