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2 / 2)

君归迟 作风不作雨 3766 字 4天前

“这位官爷,想问一下,你知道骑射营的人都去哪儿了吗?”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没办法把自己赶走的人,从箱子里拿出金创药,边给来人包扎伤口,边问。

“你说的是属国骑射营的人吗?”

“对,就是会骑马,会射箭的那些。”她听到哪怕一丁点与之相关的消息都会露出笑颜。

“那个营伤亡惨重,还活下来的大部分人都被送到禄福县救治去了,你要找人的话,往那边去。”来人也是好心。

但她听到伤亡惨重四个字,心里就止不住的焦急与悲痛。

“禄福县在哪里?离这远不远?”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哪怕受伤的不是赵野,也可能是曾经来家中做过客的兄弟们,也许他们还有过一面之缘。

“好姑娘,莫哭。多吃点,把肚子吃饱了再上路,禄福县离这里不远,沿着前面那条路一直走,夜里就能到了。”来人挣扎着从衣服上扯下一块给她拭泪,出言安慰,“你早点去,说不定能见到想见的人。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章絮重重地点了头,把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抹干净,又给他把伤口包扎好,便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了。

——

属国骑射营可以说是大汉抵抗匈奴最精锐的队伍,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是由胡人组成的,只有零星五六个汉人。

但在营帐里,他们不会将汉人和匈奴人或者羌人的身份划分清楚,只要被编进一个队伍,就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章絮被人领进来的时候,闻到了过分浓重的血腥味,捂着嘴直想呕。

负责的医工在她进屋前和她说,这里没有叫赵野的人。是她这段时间听到的最好的话。也许是原先的队伍散了,他被重新编到了新队伍去。女人在心里想。若是不幸,已经战死了,这会儿也能从他的同胞的嘴里问出些消息来。

眼前所见,我想她此生都不会再忘。满地都是残破不全的人。有的人只剩下一条腿,有的人脑袋被削去了一块,有的人肠子流了一地。

若是放在步卒营里,这样的人早不救了,是完全没希望的,活活等死。但索性是骑射营,大汉边防的精锐,还能在一个相对干净整洁的屋子里缓慢地闭上双眼。

“听说你是医工。”屋子里的人问,但手里忙的连抬头看她的功夫都没有,“既然来了,就帮帮忙再走吧,他们虽不是你的爱人,但也是别人的爱人。”

章絮忍住了想要呕吐的欲望,僵硬地点了点头,连忙取下背在背上的药箱,将那些覆面、护手的东西都带上,好为伤者清理患处。

她在这里待了有段时间,不记得确切多少日了,但肯定超过了一个月。因为外面开始下雪,冬日已经来临。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她用一块布,将这些将亡之人的名姓特征都记下来,以便亲人来寻。其实真正能来寻找的又有几人呢?但这一刻,她身旁的士卒仿佛寻到了依靠,流着泪答,“李……敢。”

“……王延。”

“周昌。”

还有许许多多她根本听不懂,只能勉强记下音调的胡人的名字。

“我会记得你们的。”她跪坐在这些人身旁安慰道,亲眼看着他们患处渐渐长出蛆虫、飞虫,亲自闻着身上怎么也驱赶不掉的腐尸味。

就这么一直到第二个月末,她才等来了赵野的消息。

“我问到了。他这段时间都在战场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前几日打完最后一战后,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我们怀疑他有可能阵亡了。”来人十分匆忙,来不及酝酿悲痛的情绪,便继续与她说,“现在大家伙儿要着手清理战场,成山是死尸是带不回来的,两日后必须就地焚烧掩埋。上头给了两日的时间许我们进去去找自己的兄弟,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她听完后,说不出一句话。也没多想,扭头回屋拿了一件披风,便跟着他们往战场奔去。

——

亲眼看见战场,才知道要想在两日的时间里找到他有多么的艰难。四周一望无际,他们说这样的战场绵延十几里。

都走到这么近的地方,怎么能不把他找到呢?

章絮终于想出要说什么话了,哭着不断的和身边同行的人再三重复,“他个子很高,九尺长,右手手背上有被火烧过的疤痕,心口上有一道极细的剑伤……你们要是看到这样的人,就帮我把他带回来。”

说完,毫不犹豫与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时候多冷呀,已经到了腊月,才死去的人脸上布满白霜。而那些死去超过一个月的尸体此刻多半化作白骨了,被压在层层叠叠的最下面。

她跌跌撞撞的走,只身一人,往他们都不打算去的边边角角寻找男人的踪迹。她想也许是追击的过程中被对面给埋伏了,又或是受伤的地方太远,没办法回来。她边这么想边放声痛哭,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算时辰,不得已,更是在无比荒凉的沙地上狂奔。

“赵野——”

她朝着远方声嘶力竭地呼喊,“赵野——你要是还活着,就给我一句回答。我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

“赵野——”整片天地都有回声飘荡。

然而天地苍茫,无人回应。

她跪在地上,翻捡一具又一具尸体,把他们的右手、心脏摸了一遍又一遍。还要看多少具尸体才能找到他?她在心里拷问自己。也许就是下一具。

——

火光起来了,收拾战场的人会从尸体最多的地方往边缘蔓延,他们带着桐油、火把,像笤帚一样,将战场清洗一遍。

那些火焰在追逐她,起初要远远地眺望,不过两个时辰,便剩下百丈远。

她看了看前头,好像所有的希望都要被这烈火燃尽,她有一刻会想起老酒,觉得这时候回头走进那片火里,也不是不可以。

就剩下最后三具尸体,她最后一次给自己加油鼓气,“看完就走。”

她朝那三人缓缓走去。

这时离上一次战争结束已经过去整整三日,这三人没可能活着,太冷了。且隔着几丈远,她就看到了能把土地染红的血迹。

压在最上面的不是,那面貌特征,一看就是胡人。仅存的希望没了三分之一,她搓了搓冰凉的手,蹲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人推开。

然后是第二具,这也不是,他的身子太矮了,又瘦。实际上不需要翻看他的手背也能确定,但她还是找出了这人的右手,仔细地看。果真不是。她咽了一口冷气,再将这人推开。

就剩他了。

章絮看着这名头朝下的,面部被散乱的长发遮挡住的男人。垂眸,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右手。是错觉吗?这只手还是热的,不完全凉透。

她又往上摸了摸,摸到手臂,手肘。更热了。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她翻找了两日半,终于遇到一个还

活着的。

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尽管自己也很冷,但她想,此时此刻这个人更需要一点。

“你还醒着吗?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见的话回我一句。”章絮亲切地问,再度抓起他的右手。太冷了,手指都没什么知觉。光靠摸竟然摸不出来,还得把他翻个面再看。

他没回答,也许是受伤过重,也许是睡着了。

但他是这三个人中最重最壮的,女人没这个力气能把他翻过来。只好去看他的脸。她一般不看脸。算是对逝者的尊重。

拨开他挡在脸上的长发。 ?!

过分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她眼前,这个人和赵野长得一模一样。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瞪大了眼睛,僵硬在原地久久不能动。

“……哽”,她听见自己咽下了好大一口口水,生硬又用力的,又轻声问,“是你吗?”

正是此时,火光追上了他们。负责收拾战场的同伴悄然而至,他们要把章絮带走,再将最后三具尸体烧毁。

“等……等一等。”章絮猛然回头,阻止他们往自家男人身上倒桐油,“不能烧,他还没死!他的身上是热的。”

这话可信度不高,他们会觉得女人是生了妄症,“你知不知道,大家都会对留在战场上的……人,补刀,确保都死干净了才退场。无一例外。”

她闻言,一下扑到这几个人面前,跪着,有些疯狂地用力地恳求他们,“不可能错的。我在这里摸了快三日,只有他身体没凉……我求你们!我求你们!帮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肯定能听见心跳。”

来人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想让她彻底死心,走近,蹲下,伸手扶住男人的肩膀,往上一推,人就转过来了。

她一刻也不敢停,伸手去摸他的颈侧,弯下身子去探他的鼻息,口中振振有词,“求你了,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没人能理解她心中的绝望与希望,她还不能确定这个人就是赵野。她已经三日没有合过眼了,真的有可能会出现幻觉。

不知道花了多久,记不清楚了。也许大半日,也许只是极短的一瞬。

男人忽然苏醒过来,睁开眼,艰难地开口,极其轻微地问,“……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总不能是在做梦了吧。

章絮愣了一下,而后所有的热冲上头顶,最后伏在他胸口上狂哭,恨不得把这快三个月的担忧、害怕全都哭给他听。

是周围的人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要是她没来,你今日就要被我们烧死了。”是个玩笑话,看见人真是活的,刻意说出来的玩笑话。

而后言归正传,“是她救了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