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安愣住了,有些迟钝地被迫抬起头,看向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抬眼,仰望天空。
同时按着图安的下巴,强制他和他一起往上开。
图安不明所以,乖乖抬眼。
“……这个古文明不当古文明太久,好像是把自己当做人了。”霍尔维斯明明就在眼前,他的声音却仿佛从四面八方来。
“所以它也学会了人的怯懦、犹豫、纠结、贪婪和恐惧。”
图安觉得自己的面颊突然一凉,原来是天上下起了迷蒙的细雨。
仰面迎着雨,霍尔维斯提高音量,对着天空中的某处道:“有求于人的话,不要躲在云后面。”
图安想要看一眼霍尔维斯,但是下巴上的手察觉到他的意图,又把他给扳了回来。
图安只好认命地望着天。
雨飘进眼里,在睫毛上连缀,视线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竭力看得更清楚。
霍尔维斯的声音透过淅沥雨声穿透入耳:“出来吧。”
云层四散——图安诶了一声,什么时候出现的云——一团无形的东西不情不愿地从云中落了下来,在地面一阵滚动之后。
无形的、却沾染了雨水泥浆以及彩色苔藓类的东西在他们二人面前稳定了身形,发出了嗷的一声。
图安:“……”
这玩意好像一团超重的透明海豹。
海豹看上去不太高兴,重重地跳起来,在地上蹦跶着嗷嗷地叫。
它这一蹦跶可好,整个地面都要抖三抖,而霍尔维斯和图安这两个体重甚至没有海豹半拉屁股重的小东西理所当然地被震起来,然后又落下,重新陷入了花型跳跳床的海洋。
图安不禁回想起当时在垃圾场下,发现自己在原地跑步的昙雅气急败坏后对这个古文明的评价:“怎么不去当健身房算了?”
是啊,这么喜欢让人运动,怎么不去当健身房算了?
又是Duang的一下,身子被高高抛起,图安叹了一口气,扭头和同样被花朵弹起于半空中的霍尔维斯对上视线。
两个人调整下落的角度,越靠越近,最后终于实现反向同频,在某个瞬间身体属于一个水平线且距离很近。
图安伸手想要抓住霍尔维斯,但是霍尔维斯的手太滑,他没拉住。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错身而过的瞬间,图安伸手——
很好,抱住腿了。
本来是被弹起来的霍尔维斯于是被本来要下坠的图安往下带,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就近的一朵花心上。
这朵花承受不住两个人的体重,滋溜一声缩回了紫红色的圆柱里,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而图安和霍尔维斯正好攀住洞口,吊在边缘,一边休息恢复体力,一边捉摸着要不要爬进去。
“出口和入口是相连的,”霍尔维斯喘匀了气,慢条斯理道,“所有的古文明都是一样的,必须遵守这个规则。”
他们是从这种紫红色的圆柱进来的,那么相应的,也能从这里出去。
“健身房”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绕着他们两个呆的这根柱子打转,手舞足蹈,不知道的以为它在跳大神求雨。
图安瞥了一眼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低头望着“健身房”,一副垂耳倾听的模样。
图安拍了拍耳朵。
该死,是不是有棉花不小心跑到耳朵里去了?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霍尔维斯突然开口:“嗯。”
图安恍惚:“啊?”
霍尔维斯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跳。”
图安低头,看到“健身房”已经仰着头张开了它的大嘴。
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等待投喂小鱼儿的巨型海豹了。
而图安就是那条蛋白质丰富的投喂用饲料小鱼儿。
图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犹豫多久,因为霍尔维斯很干脆地帮了他一把。
冷不丁地,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图安就这样掉了下去。
但是还好,眼角余光瞥到霍尔维斯也跟着他一起跳了下来。
图安松了口气。
咣当一声,两个人一前一后坠入“健身房”的嘴里。
图安心想,哈哈,进健身房了。
多完美的冷笑话,可惜没人能懂。
图安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景象,然后想起了豆子。
小时候,在孤儿院,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吃豆子,煮豆子炒豆子或者是蒸豆子然后捣碎做小饼,总之每天的餐盘里都有豆子。
大家都不喜欢吃豆子,但都会乖乖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只不过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吃得非常痛苦就是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本书,他捧着这本书,一边看一边吃饭,吃得又快又干净,仿佛盘里的豆子糊糊是什么无上的美食似的。
那本神奇的书在孩子们之间传阅,原来吃豆子吃得十分艰难的孩子们就像是被人下了蛊,都能津津有味地吃完盘子里的豆子了。
很快,这本神奇的“下饭树”传到了图安的手里。
大家告诉他,这本书有魔法——这是一本童话书无疑。
该书讲述了男孩卖牛却换到了一把豆子,豆子被母亲扔出窗外,半夜,魔豆发芽长出魔藤滔天,而男孩顺着魔藤向上,从巨人的家里获得财富的故事。
图安完全看不出来这个故事对于吃豆子有什么帮助。
他把书拿去和外面的小孩换了十块钱,然后用这十块买了两罐辣椒酱放在餐桌上。
小孩好像被他妈揍了,问他为什么要拿十块钱买这种破烂纸。
而孤儿院的大家没有了那本书,也还是每天吃豆子。辣酱蘸豆子,味道挺好。
图安买的辣椒酱有些辣,大家吃多了,常闹肚子。
院长觉得是豆子有问题,于是厨房再也不做豆子了。
那之后他们天天吃马铃薯和西蓝花。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说明一株藤蔓能长二十米高的话那么它很可能不是一株正常的植物,它很大概率是一颗魔豆长出来的魔藤!
或者是一株“古文明”。
霍尔维斯一边往下爬,一边给图安解释:“这个古文明在不务正业的日子里也没有闲着,它在给一位贵族千金当盆栽。”
图安费力地撩开挡在眼前的一枝绿叶,又转过脸看了一眼这棵两个人环抱都够呛的藤蔓的本体,点头:“哦,盆栽。”
好一株二十米高的“盆栽”。
千金真会养植物。
“但是千金突然失踪了,它很想念自己的主人,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到她。”
图安张嘴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到霍尔维斯自顾自继续道:“也没办法,毕竟它是一个古文明,也没办法打电话报警或者上网发寻人启事什么的。”
图安闭上了嘴。
“总之,它就找到了我们,想让我们帮忙看看,千金为什么示踪。”
霍尔维斯语气平静,“这里就是它关于千金的最后七天的记忆,它觉得问题就出在这七天里。”
“这么肯定?”
万一端倪发生在这七天之外呢?
“嗯,”霍尔维斯淡淡道,“它说是古文明的直觉。”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爬到了一栋洋房三楼阳台的位置。
这株藤蔓就刚好是沿着这栋洋房生长的,藤蔓距离阳台也就一两米的位置。
图安好奇地看了一眼阳台——
阳台被刷成白色,用齐腰的白色栏杆装饰,只是起装饰用,并不能站人。
阳台紧连着一个窗台,窗户打开,里面是一件奶油色调的公主房,鹅黄色的绒布做窗帘,窗帘两层,里层的白纱被丝带系成束,随着微风轻晃。
一个戴着手套、头发梳成蛋卷的约莫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站在窗边。
她捧着脸,脸颊红润饱满,是如玫瑰一样美丽。
她一抬头,撞上图安的视线,却又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又把视线转移到霍尔维斯身上,然后从手心里攥出一条淡蓝色的绣着蔷薇花的手帕。
千金一甩手帕,用嗔怪的语气道:“天啊,咪咪,你又乱跑,压坏了小花花怎么办呀?”
咪咪,听上去像是只猫。
小花花,听上去好像是在说这株健康得仿佛基因变异的二十米藤蔓。
也没看到这货长出花啊……
不过联想到古文明说千金是把它当盆栽养的,那么千金把它当做一盆花也是有可能的?
图安转过头看了一眼霍尔维斯。
他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霍尔维斯在听到千金的话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是被某种力量吸过去式的,一下子钻入了窗台内,然后落在了窗台边的藤篮里摆着的爱心枕头上。
如果是一只可爱的波斯猫坐在这个爱心枕头上的话,画面一定很萌。
而霍尔维斯坐在枕头上,像是老僧入定盘腿而坐,抱着胳膊,一副冷漠脸。
图安盯着他。
霍尔维斯眉头微皱。
图安:“嗨,咪咪。”
霍尔维斯移开了脸。
而这时千金依然保持着那副百无聊赖的姿势趴在窗台,只是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眼前一亮。
第104章 二刷·千金 得出了一个不太错误的结论……
那枚淡蓝色的手帕被她在双手揉来揉去,像是个面团似的。
“哎呀,”千金突然抬手捂住嘴唇,语气无辜,“掉了。”
在她松开的手指间,那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手帕悠悠扬扬落下。
同时下落的还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图安。
他双手飞快地去抓藤蔓,但是怎么都抓不住,整个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速往下落。
落地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只有淡淡的蔷薇香气。
图安愣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
“他”抬手拿开落到脸上的蓝色手帕,像是激动又像是不好意思,嗫嚅着嘴唇,含羞带怯地抬眼往上望。
窗台边,千金一边绕着自己的卷发,一边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图安感觉到“自己”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慌乱地移开视线。
“小姐,您的、您的东西掉了……”
千金不太在意地眯着眼,享受着午后正好的阳光,语气懒散:“哦,脏了,不要了。”
“……我知道了。”
图安说完,感觉到体内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异样,就像是喝了一罐橙子汽水之后打嗝、酸涩的气泡冲破喉咙,咽回去又是一阵粘稠的苦。
窗台上,千金仰着脸享受着日光浴,道:“花匠,好好干你的活,别总是发呆!”
原来我是花匠——图安捏紧了手里的铲子,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眼前这株巨大的藤蔓,心想我能顺便把它铲了吗?
铲除不健康植物应该也是花匠的职责吧?
但是那柱藤蔓就像是察觉到他这个丧心病狂的想法似的,在图安下铲子的瞬间吹来一阵风,然后这株藤蔓就趁机扭了扭身子,刚好错过了图安的全力一铲。
铲子落空了的图安:“……”
他凝视着眼前的藤蔓,有些无语。这么弱的一阵风,连他头发都吹不乱,能吹动这个二十米高两个人合抱抱不住的玩意儿?
然后铲子就像是有自己想法似的,带动着图安开始干活,当然,铲的都是远离藤蔓和藤蔓根系的土地。
图安再一次确定了这个世界上只有谈错的恋爱,没有取错的外号。
这个古文明就该叫“健身房”啊。他顶着太阳吭哧吭哧铲了一天的地,衣服上拧出来的水都能拿来浇花。
而霍尔维斯就一直在窗台内的阴凉处打盹。
没办法,谁让他在这个记忆里扮演的是咪咪呢。
不过有些意外的是,千金竟然也一直趴在窗台,偶尔跑去房间里拿一些水果来吃,或者是换一面蕾丝图案不同的折扇来扇。
图安也不确定千金是不是在监工,因为他忙得不可开交,整个花园里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全是他挖出来的洞。
而且冥冥之中始终有一股力量抑制着他想要抬头看一眼千金的动作。
不对,这样说并不准确,应该说是他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抬头看一眼窗台上的千金。
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诚惶诚恐。
这个花匠敬畏千金,不敢轻易抬头瞻仰她的面容。
就这样挖了一院子的洞之后,天黑了,图安感觉自己手都快没有知觉。
他短短的手差点握不紧手里铲子的柄。
千金关上了窗,啪嗒一声,花匠也终于舍得抬起头,在月色中久久地凝望千金曾经倚靠过的那段窗框,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了。
图安是不想走的。
霍尔维斯还在那房子里呢!
可是身体不受控制,走回了花匠的家。
说“家”并不准确,应该是宿舍。
里面住了很多花匠,或者是园丁,职业不确定,但是应该都和植物打交道,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浓郁的泥土和草地的气息。
一进屋那就是低矮狭窄的过道连接着胶囊似的小小房间。
图安不得不弯着腰,以一种接近匍匐的姿势抵达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是自己的床位。
躺在床上,空气里混杂着皮肤分泌出的油脂味道,无形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里太逼仄无光了,连一盏灯都没有。
很快,身侧传来了高低起伏的鼾声和切切切的磨牙声。
空气里的臭味又多了口水发酵之后的臭味和便溺的刺鼻气味。
图安觉得这个“记忆”有些太详尽了。
不过这到底是谁的记忆?古文明的记忆?花匠的记忆?那么霍尔维斯呢?咪咪的记忆?
为什么他们没有获得千金本人的记忆呢?
也许古文明就像是一个大型监控器的操作总台,它可以让人看见指定的某个人物的某段记忆,但是千金因为本人丢失了,所以古文明无法调动关于千金的那个监控器。
古文明为了知道千金失踪的原因,选定了它认为地和千金最密切相关的两个生物来查看记忆……
图安思考了一夜。
因为他实在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浑浊的空气甚至不能提供呼吸所需的足够氧气,图安有些窒息,摸黑爬出了“宿舍”。
夜晚的空气含氧量不及白日,但比起宿舍里的空气,依旧清新得让图安感动。
贪婪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之后,图安朝花园走去。
不远处就是花园。
月光下,那株巨大的藤蔓静静伫立窗边。
霍尔维斯坐在长椅上,抬头仰视着它。
图安走到他身边坐下。
“咪咪。”
图安和他打招呼。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然后问:“有什么异常吗?”
“这里的员工住宿环境不太好,”图安认真道,“感觉有点违反劳动法。”
霍尔维斯:“你还知道劳动法。”
图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的不太清楚,原来那个世界的略知一二。
“你呢?”
图安问,“咪咪有没有获得什么情报?”
话音刚落,就看到霍尔维斯转过脸来。
他眯起眼,盯着图安,道:“很喜欢猫?”
“不喜欢啊,”图安诚实道,“但是对着你这幅尊荣叫咪咪……这个画面我挺喜欢的。”
霍尔维斯懒得搭理他。
“千金的房间很柔软,没有一处尖锐的地方,连桌角都是包边的,包边后用绸缎和蕾丝装饰。”
图安分析:“第一,千金喜欢蕾丝和绸缎,第二,家里人很疼她,害怕她摔倒受伤。”
霍尔维斯:“……第一个结论有什么说的必要吗?”
“她这么喜欢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不要这块手帕呢?”
图安困惑地摸出白天捡到的那条手帕。
月光下,手帕上的淡蓝色蔷薇无形中透露出一层说不明的凉意。
“脏了。”
“……这又不是一次性的纸巾,是她随身携带的手帕,上面有她身上的香气,如果只是偶尔心血来潮拿出来使用,不会有这样柔和的体香在上面的,”图安垂眸,把手帕平整地抖开,道,“而且你看,这朵蔷薇下面有颜色不统一的细线缝的图案。”
想必是那位千金的手笔。
一样很爱惜的、经过自己亲手改造过的物品,会那么轻易地舍弃吗?
而且……“她是故意丢下去的。”
霍尔维斯说:“我看到了。”
图安哦了一声,点点头,重复道:“咪咪看到了。”
霍尔维斯:“……”
他想打开这小孩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个什么运行程序,为什么输出的都是些简单的词句,却让人这么手痒、想要揍他。
“她会不会讨厌花匠?”
图安突然发问。
“你觉得她在戏弄花匠?”
“嗯,”图安说,“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剧,一般这种家庭,员工拿了主人家的东西的话,被发现后下场会很惨。”
“什么年代了,都是合法雇佣关系,哪儿来的这种把人当奴隶似……”霍尔维斯一顿,改口道,“确实有可能。这种事还挺常见的。”
说完,就看到图安仰头望着月亮。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和月光融为一体。
月光下,图安喃喃道:
“但是我对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霍尔维斯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图安说的是花匠对千金。
但是他不能确定,因为图安看上去有点……不谙世情。
“你能分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吗?”
图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能啊。”
霍尔维斯持怀疑态度。
图安被他的视线看得后脖子发凉,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啊?”
霍尔维斯:“你确定你分得清吗?”
“当然,”图安语气笃定,严肃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火。”
世界安静了。
本来就因为没有虫鸣声而显得十分寂寥的月夜更显清冷孤寂。
“……”霍尔维斯,“往上还是往下?”
“往这个、这个……肚脐眼,对,肚脐眼。”
图安笃定。
霍尔维斯略有迟疑,最后不知道怎么说服了自己,也笃定地点点头:“那看来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达成一致,得出结论:花匠好像喜欢千金。
就像是一个再庸俗不过的童话。
咔嚓,玻璃瓶被人摔碎了,有什么东西嗡嗡地振动翅膀,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