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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跟我说的?”五条悟低声道。

樗萤问:“说什么?”

“今天为什么突然哭了?”五条悟道,“你很伤心,我知道。”

他的眼睛真明亮,仿佛深海里永不熄灭的明珠,她果然还是最喜欢他的眼睛了。

樗萤道:“我想到了你给我讲的,龟兔赛跑的故事。”

“怎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兔子,输的时候可能不会那么伤心。”樗萤说话轻轻的,“既然可以看很多风景,没有那么快到达终点也没关系。”

“这就让你伤心了吗?”五条悟盯着她。

“女生本来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伤心。”樗萤道,“刚好你醒着,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五条悟道。

樗萤咬了咬唇,看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她往五条悟跟前凑了又凑,听呼吸确定夏油杰和硝子都睡了,才附在五条悟耳边,问出了这个得不到答案终将困扰她为数不多的余生的问题。

“老公……”樗萤道,“你真的,每个地方的毛毛都是白色的吗?”

五条悟狠狠噎了一下。

他的脸势必以相当凶猛的速度快速红起来,虽然在这样的光线下樗萤看不见脸红,但是靠得那么近,她感受得到五条悟脸颊上蒸腾的热度。

就这个热度来说,一定很红,很红。

他脸皮那么厚的人面对这个问题竟无从答起,偏偏樗萤这个小混蛋还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窒息多时之后,五条悟忍耐地道:“等你以后跟我结婚就知道了。”

“不嘛,我现在就要知道。”樗萤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五条悟牙都快要咬掉,把手伸出被窝,摸索到樗萤的手,在她手里写了答案。

樗萤狡黠地道:“哦~”

翌日夏油杰和硝子启程回家,樗萤十八相送,一直把他们送到车站,直到他们坐上车,她还伸着脖子依依不舍地张望。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是五条悟的手。

“再看你的魂就跟他们回家了。”五条悟道。

“不会的。”樗萤道,“我比较想跟你在一起。”

她突然的直球倒是让五条悟心情很好,见她因好友远去有些低落,他许诺今天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樗萤想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她从前能一口气给他提出好多要求,如今坐在那里想半天,只是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问我?”五条悟道。

“嗯嗯。”樗萤点头,“我是世界上最体贴的老婆,所以你想做的事情、想实现的愿望都可以告诉我。”

五条悟道:“我嫉妒杰的捶背券,我也要。”

“没问题!”

回到家,樗萤果然给他捏肩捶背,粉拳一握捶得有模有样,就是力气小了点,就是捶的时间太短,因为她很快就累了。

五条悟又道:“那我还要你的小金库。”

樗萤把藏在小猪扑满里的工资和压岁钱都拿出来,那么厚一叠,放在五条悟手里。

五条悟大笑,刮了下樗萤的鼻子,叹道:“你真的很喜欢我,老婆。”

“我本来就喜欢你。”樗萤道。

“给你订的新衣服到了,你不去试穿看看?”五条悟道。

“哪里哪里?”樗萤欢天喜地地找衣服去了,在漂亮衣服和漂亮老公之间,她想先短暂地爱一下漂亮衣服。

她走后,五条悟把钱一张一张地塞回小猪扑满里,他塞得很慢,也很耐心,仿佛能够维持这么个动作到地久天长。

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新年的几天过后,大家又开始忙碌起来。

五条悟本来也应该很忙,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老有空陪着樗萤,樗萤在房间里摆弄东西玩,他在旁边给她的手机游戏通关。

樗萤找来一个很漂亮的盒子,将五条悟给她装压岁钱的红包袋放进去。

夏油杰送的耳夹,也放进去。

她还摸出一个亮晶晶的筹码。这个筹码是伏黑甚尔给她的,她当时跟他说很喜欢,并不是假话,她现在还带着,这象征她的好运气,也能够代表伏黑甚尔。

伏黑甚尔大概的确是死了,与五条悟一战之后,没有发现他的尸骸,那么大的威力,树都风化掉,何况血肉之躯。

樗萤还往盒子里放了好些东西,都是她很珍惜的,末了将盒子锁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

五条悟过来,将通关的手机界面给她看。

“老公,我想吃好吃的。”樗萤道。

“想吃什么好吃的?”五条悟问。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甜品屋吗?他们家的蛋糕好吃,我想吃。”樗萤道。

左右无事,五条悟乐得带樗萤多出去转转,于是两个人一起去了当初那家甜品屋。

甜品屋一点也没变,想来也是,樗萤到这个世界都还没满一年。

樗萤点了好多东西,犹嫌不足,看见门外有买美式热狗的餐车过去,还想吃个美式热狗,催着五条悟出去给她买。

“现在吗?”五条悟道。

“当然,再不去热狗车都要走啦。”樗萤道。

五条悟在喂老婆吃东西上向来不会含糊,摸摸樗萤的头,让她待在店里不要乱跑,起身去买。

他离座时,樗萤叫了他一声。

“还想要什么?”五条悟回头看她。

“暂时没有什么。”樗萤托腮道,“但不管我有什么愿望,你都会答应的,对不对?”

五条悟笑笑:“当然。”

他走出了店门,没有回头。

五条悟离开之后,樗萤在座位上留了一封信,也离开甜品屋,往跟五条悟相反的方向走。

她挺胸抬头,走得很快,走出一段路之后,脚步渐渐慢下来,后来头也低了,走得足够远之后,她惶然回头,只看见陌生的人群。

再也不会看见她想看见的那个人了。

樗萤心中酸楚,狠狠捏了下手心,想要忍住眼泪,转念一想陌生的街头没有人认识她,她于是小声哭起来。

她甚至忘了跟他说再见。

樗萤一边哭一边转身,想要继续走,一回头却撞到人。

她说了对不起,想要绕开,却听见对方道:“不是说要吃热狗?”

樗萤满溢的泪便顿住。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站在眼前的五条悟。

他说要去买热狗,可是手里没有热狗,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封信,正是她放在甜品屋那一封。

四目相对,五条悟脸上蒙着她从未见过的阴翳。

他在生气。甚至于更严重些,他在愤怒。

“只是买个热狗,就收到一封分手信。”五条悟道,“解释解释?”

樗萤后退一步。

她避开他的视线,没有说话。

“喜欢的东西全部束之高阁,收到钱那么高兴,却毫不犹豫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五条悟道,“信上说你要回家所以要跟我分手,你回哪里的家?”

他往前一步,樗萤赶紧又后退一步。

她有点慌,心里的难过比慌张还要多,怕一个绷不住就要没形象地大哭出声。

“不要你管。”樗萤道。

她绕开五条悟继续走,见五条悟朝自己伸出手,连忙躲开,但哪里躲得开,还是被他轻轻捉住手腕。

“为什么不看我,不要说话,也不再肯让我抱了?”五条悟深深看着她,冰蓝瞳孔中暗影沉浮,又认真,又危险,“不爱老公了吗?”

第66章 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他对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

五条悟聪明绝顶,他知道大年初一那个晚上一定有什么变了,或许从樗萤落下眼泪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不告而别。

明明在那之前一天,两天,甚至更早些时日,樗萤还是好好的,一如既往造作撒娇,提出些任性又可爱的小要求,得逞之后会抱住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好喜欢你”。

喜欢是真的,如今要走也是真的。

他看得出来,并且清楚地预感到,她如果真的走了,恐怕不会再回来。

五条悟不懂樗萤为什么要走,在樗萤没觉察时他刻意捕捉过细节,也寻找了方方面面的原因,依旧不得其解。

对于要离开这件事,樗萤选择隐瞒,从来没打算告诉他。

“说。”五条悟道。他逐渐收拢五指,在她柔弱的脉搏里残酷地压下几分力道。

樗萤并不看他,噙着泪花看着地板,也不作声。

她有些发抖,手腕在他掌中轻轻战栗,仿佛他手心有着熔岩一般的热度,肌肤相触,就会将她毫不留情地灼伤。

五条悟执着地等樗萤一个回答,樗萤却只是努力转了转手腕,试图往后退,好离他远一点。

他并非一个不理智的人,可以毫不夸张地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恐怖至极的咒灵逼近,连睫毛都不会颤动一下,因为他很强,强大到足以生出空前绝后的自信。

但他毕竟年少,也没经验,从未领受过将失所爱的滋味,这使他有些迷茫,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樗萤这么一个小小的逃避动作就可以伤害到他,令他情绪失控,以至于厉声喝出:“樗萤!”

樗萤吓得一抖,终于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时,五条悟发现樗萤的眼睛已经憋得通红,她的伤心并不亚于他的,他还这么凶,她简直蒙受天大委屈。

五条悟大恸,遽然松些手劲,舔了下唇,无所适从:“对不起,我……”

他惶惶然,低声道:“萤萤,你不要我了吗?”

樗萤一听这话,努力兜住的情绪瞬间决堤,不管不顾大哭起来。

旁边人来人往,诧异的视线那么多,可她连形象也不要顾了,抬手捂住眼睛,单薄的双肩耸动着,温热的眼泪淌出指缝,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很快被寒风吹得冰凉。

“我、我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利索,“要你……”

一口冷风灌进喉咙,樗萤给呛得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埋进五条悟怀里,紧紧揪住他的外套不肯放手。

五条悟牢牢抱住她,心脏痛得厉害。

他松了钳制着樗萤的那只手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度,将她肌肤抓握得发红,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对不起。”五条悟将樗萤的手往脸上贴了又贴,“我永远不会再凶你了。”

“我不想和、和你分开……还有,写……”樗萤拼命摇头,用泪糊糊的眼睛看他,难受得表情达意还要用手势,点着心口告诉他,“写分手信的时候……我也好难过……”

“我知道。”五条悟连做几次深呼吸,将那要命的分手信揉作一团塞进口袋,抱起樗萤,低头亲亲她脸颊,“我们回家,好不好?”

樗萤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点头。

回程的路两个人走了很久,五条悟始终没有放下樗萤,而樗萤树袋熊般窝在他怀里,也终于渐渐止住哭泣,受大哭的余劲儿影响,还在轻轻抽噎。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哭法,她鼻头成了胡萝卜,两腮也红通通活似涂了胭脂,看着越发可怜。

“老公。”樗萤垂着湿乎乎的眼睫毛,轻轻道,“我刚才在甜品屋点的东西没吃完,剩了好多好多。”

“没关系。”五条悟低头看她,温声道,“老公有钱,再给你买。”

“浪费呀。”樗萤道,“我一定会遭报应的。”

“谁舍得报应你?”五条悟道,“就算真的有,也只会报应在我身上。”

他拿起她的手看看手腕:“还痛吗?原谅我吗?”

樗萤摇摇头,又点点头,被他苦大仇深的表情逗笑,仰头亲亲他的脸,瓮声瓮气道:“老公,我想吃菠萝。”

大冬天哪儿来的菠萝?

但五条悟带着樗萤回到五条家之后,竟真给她弄来了菠萝。

菠萝很甜,樗萤吃了几块,自觉地放下签子不要吃了。

“菠萝会打人。”她戳戳脸蛋,“吃多了脸里面痛。”

五条悟接过樗萤的盘子把剩下的菠萝全吃掉,然后他就被菠萝打了,坐在那里含盐水,眉头紧皱。

樗萤看得直乐,拿手机拍他,过去趴在他腿上,打开手机游戏哒哒哒地玩。

接下来几天,五条悟一直陪着樗萤,寸步不离。

大家悄悄地说少爷变得恋爱脑,格外黏人,樗萤也笑他。

五条悟没有笑。他后来又问了樗萤:“为什么要走?”

樗萤低头抠着手指:“时间到了,就要走。”

“什么时间?”五条悟道,“去哪里?”

这些都是樗萤不能够告诉他的。

“宝宝,谁在威胁你吗?”五条悟抚抚她的脸,认真道,“别怕,我给你解决。”

他总是能解决许许多多的难题,也无惧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些出格的事情,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他。

然而他忘了,这个世上有很多*事可以去抗争和勉强,唯有一件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死亡。

一别即成永别,樗萤是在死神手里欠了命,也许分开后某天,五条悟一睁眼,她就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个世界。

别人都会继续长大,樗萤不会再长,这种话真是残忍,叫她怎么跟五条悟说。

问到最后,五条悟也不问了。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默,固执又耐心地守着樗萤,看她开心地玩闹,给她弄来所有她想吃的东西,满足她一切要求,只有一条,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

家族里的事情五条悟全推了,这没什么关系,反正没有谁能管他。

樗萤半夜醒来,看见五条悟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不睡觉,默默消耗着咒力来维持精神,像一只守护宝藏的猫头鹰。

三天三夜之后,又一个雪夜,五条悟坐在樗萤的床沿,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樗萤渴醒了,想喝水,见五条悟脑袋一点一点,很有些心疼,怕将他吵醒,刻意放轻手脚下床,不料才转身,就被五条悟从身后抱住。

“你去哪里?”五条悟道。

他的声音因困倦而低哑,人却迅速精神起来,越发将她抱紧。

樗萤立马转过身来反抱他,摸摸那柔软的白毛,撒娇道:“我想喝水,你给我倒?”

水壶就在桌上,五条悟捏捏鼻梁,去给樗萤倒了一杯。

樗萤喝着水,小心翼翼道:“上来一起睡吧?”

五条悟摇头拒绝:“我不能。”

樗萤道:“只是一起睡,又不是做什么额外的事情,你真坏。”

五条悟笑了,拿手帕给她擦嘴角:“我可没想什么额外的事情,你自己坏不要赖上我。”

“那为什么不要?”

五条悟想了一下,望着天花板道:“大概因为我在害怕。”

不可一世的五条大少爷,他曾经说过永远也不会害怕的。

对于他来说,害怕不仅仅是种新奇的体验,或许还是件颇为丢脸的事情,只有敌不过,人才会害怕。

但他坦率地承认了。

由于心内发慌而指尖颤抖的时刻避无可避,五条悟看着樗萤,看见樗萤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狼狈的自己。

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了,冰雪消融,将到处开满好看的花。

过完新学期,他们就会升上二年级,成为新生眼里厉害的前辈,高专东京分校和京都分校将举办姐妹校交流会,很好玩的,樗萤一定喜欢。

她变得越来越勇敢,不再那么害怕咒灵,做了许多可贵的贡献,跟大家一起打了胜仗的时候,她总是很兴奋,快乐得蹦跳起来,校服裙摆与洋溢的青春气息一同散在悠悠的春风中。

一切都赶在最好的时候。

他从未想过会在最好的时候失去她。

所以……他害怕。

他不能不害怕。

樗萤听到五条悟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哎呀一声转过身去摸索床铺:“我的发绳落在哪儿了?”

发绳好好地系在她腕上,根本没丢,只是从她眼睛里悄悄落下眼泪来。

等转回头面对五条悟,樗萤却又已经是笑嘻嘻的模样。

她靠在五条悟肩头,抬手去触他的眉心:“老公不怕,你害怕就不帅了,而且我不是在这里吗?”

五条悟道:“你不害怕?”

樗萤安心闭上眼:“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于是五条悟的害怕就销声匿迹。

他看见樗萤把那些束之高阁的宝贝重新拿出来满心欢喜地展示把玩,伸手去拿起那个她说代表着幸运的筹码。

五条悟心存侥幸,猜想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连樗萤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或许他与她还有很漫长很漫长的时日。

漫长到升了一年级,再升一年级,他们一起毕业,再去读大学。读完大学,各自寻找喜欢的工作,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等结婚年龄一到,五条悟就要娶樗萤为妻。

“你好。”他想问她,“你愿意成为我的毕生挚爱吗?”

即使这根本就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她已然是他毕生挚爱。

未能成眠的第四天,五条悟眼下已经有了淡淡的乌青。

樗萤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五条悟,做出很嫌弃的表情道:“熊猫眼,好丑!”

五条悟偏往她跟前凑,闹得她一边笑一边叫,一边叫一边躲,五条家的人都跑出来看这两个小的今天又作什么妖。

今天五条悟带樗萤出门,又是去游乐园,这次专门坐一趟过山车。

上次没坐成,上上次也没坐成,非得给她过瘾。

樗萤下来的时候腿都软了,抱着五条悟瑟瑟发抖,可心里很畅快,又怕又爱,直呼好玩。

“明天还有更好玩的。”五条悟道。

樗萤竖起耳朵:“明天干什么?”

“之前不是想说看无人机告白?”五条悟道,“给你包了很多很多无人机,一次性看个够。”

樗萤喜出望外:“好耶!”

她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缠着五条悟,非要他提前说出无人机告白做的什么样子,是拼她的名字呢,还是做一个爱心?

五条悟硬是不给她剧透,要她快点睡,明天起来自然知道。

樗萤耍赖非跟他一起睡。

“你就上来躺躺。”她扯着他,“不然我也不睡了。”

五条悟拗不过,和衣躺在樗萤身边,给她讲故事。

这么多天下来,他真的太困。他毕竟不是铁人,讲着故事,眼皮便逐渐沉重。

“睡吧。”樗萤道。

“不用。”五条悟道。

樗萤想了想,拿起手机按来按去,将屏幕给他看:“我给你设了闹钟,就睡五分钟,五分钟后我早睡着啦,那时候你醒来,继续守着我。”

五条悟微眯着眼看她,他眼前雾蒙蒙,是困意闹的。

就五分钟,他想。

明天……明天还要早起给樗萤弄无人机。

他于是将樗萤搂了搂,低声道:“睡吧,晚安。”便一秒入了梦。

那是个很长,很好的梦境。

梦里,樗萤亲他的脸,亲好多好多下。

怎么还闹腾不肯睡觉?五条悟问她。

樗萤并不回答。这时闹钟响起,他猝然睁开眼。

身侧已经空了。

一点痕迹、一点气息都没有。

关于明天的许诺仍在耳边,雪还在下,外头仍是其乐融融,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

唯独没了樗萤。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第67章 威风凛凛的白色小柴犬。

这已经不是死神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人,尽管他真的不是人,但此时此刻,他拿着大镰刀愁眉苦脸站在时空隧道里,看着将脸埋进臂弯里默默哭泣的樗萤,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真踏马不是个人。

“我对不起你。”他蹲在樗萤身边道。

樗萤没作声。

她这次没有大哭,不过一如既往地不理他,脸一埋埋半天,好容易抬起头来,老天,哭得满脸湿漉漉,眼皮红红,活像要溺死在自己的眼泪里。

“祖宗。”死神唉声叹气,“求求你了,不要哭了。”

他也只能这样求,而无法许以更好的愿景,“明天会更好”之类的好话根本不适用于樗萤,说出来反而雪上加霜。

毕竟她的未来不会更好,只剩一段短暂的死亡之路。

人家死就死了,樗萤还在帮他找库洛牌。

想到这里,死神越发愧疚,伸手指在地上画圈,忽然把镰刀递到樗萤跟前:“不然你砍我吧。”

樗萤拿手帕擦眼泪,越擦眼泪越多,伤心太过,哭到最后她都麻木了,眼泪不是从心里流出来,单纯因为泪腺功能失衡而自己在淌个不停。

她看死神一眼,才不要那么野蛮,虽然她的确很想打他:“我又拿不动。”

死神想了想:“对了,上次害你吃甜品没钱付账,这次不会了。我拼死跟上头争取到了活动经费,可以兑换成现世的钱,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买。”

樗萤说出很多好菜的名字。

死神道:“买不了,我只有十块钱。”

樗萤这下又真心实意地大哭起来:“没钱你跟我说什么!”

十块钱到底也是钱,聊胜于无,最后死神跑到现世给樗萤买棉花糖去了,叮嘱她在时空隧道里乖乖待着不要乱跑。

“我很快就回来。”他道。

然而樗萤等了好几天,等到伤心之情终于能够淡去,身心不再遭殃,死神还是没有回来。

时空隧道里的时间是停止的,她不会饿,也不会觉得困,但一个人困在幽闭的空间里终究不舒服,她扶着墙慢慢站起,走向时空隧道里唯一一扇可以打开的门,那是她要去的下一个世界。

人总要走出来的。走进流动的时间,被命运推动着,做这样那样让自己鲜活起来的事情。

走出悲伤,放过自己,重新开始。

樗萤推开门,缓缓踏入。

很幸运,她这次没有从天而降,脚踏实地,从双脚传递来土壤湿润柔软的触感。

由于是睡觉时离开的上一个世界,她现在甚至都没有鞋。

好在睡裙是很好看的,纯白色,软糯糯,当作常服也不会太奇怪。

樗萤敞开肺腑,深深呼吸,广阔汹涌的绿意扑面而来。

好一片新鲜的林海!

到处都是树,小鸟轻快的啁啾从头顶传来,风吹叶动,四周发出浪一般沙沙的声音,等将风吸进鼻腔,便觉神清气爽,仿佛连灵魂都被这样干净凛冽的味道洗涤一遍。

这是一个原生态的世界,至少这座山是。

它让樗萤想起那个遇见猪头少年的夏天,这里也真的挺像她住了许久的那座山,她心跳停了一瞬,轻声道:“伊之助?”

没有人回答她。

樗萤自嘲地笑笑,低头踢着叶子,慢慢吞吞往前走。

有了在山里生活的经验,这次再来到类似的环境,她不那么害怕,一边走一边看能不能找到下山的路,安全的树洞,以及可以吃的果子。

有小动物接近。

一只小松鼠探头探脑地接近樗萤,与她并肩而行,大概它明白她是善意的,并且它也有审美,很乐意跟这个香香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一起觅食。

樗萤走了一会儿,想找的三样东西全没有找到,但她在一片高高的灌木丛里发现毛绒绒的东西。

那很像一团毛球,有着令人喜爱的白色,很无害的样子,像是白兔屁股。

樗萤好奇心起,捡了根树枝去戳,谁料一碰,竟从灌木丛里“腾”地窜出条巨大的蜈蚣!

樗萤吓得惊叫出声。

她真衰,那竟不是普通蜈蚣,长得跟成年男人一样高大,张牙舞爪,张开臭气熏天的嘴乐道:“人类!”

是妖怪。

而且是……长得特别特别丑的妖怪!

小松鼠早跑了,樗萤在心跳加速的一秒后也转身就跑。

她根本跑不快,而蜈蚣它有那么多条腿,趴下来百足并用,咔嚓咔嚓地爬,光听声音就令人胆寒,更不要说那恐怖的声音还飞快靠近身后。

蜈蚣妖怪即将一跃而起扑倒樗萤,这时它看见这个鲜嫩可口的人类小姑娘惊惶转头,扔了个纸片过来。

它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纸片很快变作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一下将它送上天空。

樗萤有些庆幸,在高专出任务出得频繁,她在对库洛牌的使用上有了很大进步,虽说受限于自身孱弱的力量注定达不到多么强劲的效果,但使用时间已经比以前长了很多。

【浮】牌可以再撑一会儿,她一边想,一边奋力地奔跑。

她倒是努力的,也努力过了,可惜妖跟人在实力上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对等,等【浮】牌力量耗尽回到她手里,她已经气喘吁吁跑得很吃力,而掉下来摔了个倒栽葱的蜈蚣乘胜追击,又一次赶上她。

死神真是天下第一讨厌神,没钱给她买好吃的,还又把她送到恐怖世界!

樗萤恨死那臭大叔了,背靠大树看着逐步逼近的蜈蚣,害怕得手都在抖。

蜈蚣是想吃樗萤来着。

但在它离樗萤还有三步路的时候,它警惕地抬起头,望着樗萤背后那片幽暗的林荫。

它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妖力,是纯妖的,以它的实力恐怕敌不过。

树林的阴翳里传来一道视线,沉默地盯住了它。

它能感觉得出来,那股纯粹妖力的主人并不想要它靠近,再走一步,神秘的纯种妖怪无疑会出于捍卫领地的本能撕碎它。

蜈蚣看了一眼樗萤。

这个无知无觉的人类少女,靠得那么近,她注定要死了。人什么时候都可以吃,它也不挑食,何必为了一个好吃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

蜈蚣一转身,呲溜消失在樗萤诧异的视线里。

它居然走了。

樗萤劫后余生,捂着扑通扑通的心脏站在那里。

她腿酸了,缓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敢再往蜈蚣离开的方向走,只能朝蜈蚣忌惮的那片林翳里走去。

那是唯一的路。

樗萤没有走太久,因为她紧接着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她。

大大的树墩上,坐着一个纯白的、粉妆玉琢的小男孩。

他一头浓密柔软的银白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垂拢在身后,眨着冷漠的金瞳,长了一对尖尖的精灵耳,小脸儿可爱极了,甚至还有一点点婴儿肥。

头发白,皮肤白,穿的衣服也白。

最别致的还要数他眉心处,那里有一轮淡紫的月印,月亮弯弯的,是新月的形状。

樗萤与这小男孩对上了眼。

她对小孩子没有太特别的感觉,她自己本身都还很孩子气,但是这个小孩……

他真的太漂亮,太可爱。

可爱到独自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很诡异,要么他是天使,要么他也是妖怪。

视线接触片刻之后,樗萤看见小男孩蹙起眉。

他不喜欢被别人平视,他不高兴。

樗萤惊奇地睁大眼睛。

这小白团子虽然不高兴,但他没有伤害她。

她的视线往下移,看见他的手时,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打算伤害她。

他的左手手背上透出一道大口子,在流着殷红的血。

一个受伤的漂亮小男孩。

樗萤想了想,朝他走近。

她一靠近,小男孩的眉头皱得更紧,然而他就算是在眉心皱出一座山来,她也是要靠近他的。

樗萤在那对金瞳放射出的锐利目光里无伤地走到小男孩身侧,蹲下去,袖手看着他手上的伤口。

“疼吗?”她问。

白团子开口了,嗓音泠泠,怪好听的:“走开。”

樗萤偏不走开,她不是一个会让小孩的人,尤其这小孩还傲得很,容易激起她的反骨,又尤其,多半是这个小孩让刚才的大蜈蚣停止的攻击。

“你是妖怪吗?”她又问。

白团子道:“你说呢?”

“好酷哦!”樗萤托腮看着他,不能怪她外貌协会,同样是妖怪,蜈蚣多么难看,他多么可爱,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他。

她垂眸看着他的伤口:“你是妖怪的话,为什么伤口没法儿自动痊愈?”

没等白团子回答,林翳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只蜈蚣妖去而复返。

蜈蚣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它感受到的妖力虽强,但同时它还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只纯妖身上有伤。

那怕个鸡毛啊,纯血妖怪可是大补,而且还有樗萤这份甜点,诱惑加倍,蜈蚣毅然决然走上回头路,从不去想这会不会是一条不归路。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之前,白团子的耳朵已经极其敏锐地动了一下。

他听力极好,对蜈蚣的再度出现毫不意外,樗萤却很怕。

知道蜈蚣要冲进来,她一个激灵,躲到白团子身后:“小朋友保护姐姐!”

姐姐做到这份儿上也是没谁,好在樗萤的身体很有说服力,她身形单薄,力量孱弱,刚才跑进来还喘了半天,的确是很需要保护。

白团子没说话,扭头看了她一眼。

樗萤道:“你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没等她跟他讨价还价,大蜈蚣已经咆哮着冲了过来,冲到白团子跟前,它蓦然发现不对——

这小鬼……啊不,这小公子,不是西国那位犬大将的长子吗?

想到犬大将恐怖的实力,蜈蚣从灵魂深处战栗起来,转身想逃,可哪里来得及?

只见白团子抬起手,指间抽出条莹绿的长鞭,随意扬来,鞭子瞬间将蜈蚣打散,蜈蚣一块一块地落在地上,他再一扫,就把蜈蚣的身段扫了出去。

还挺有洁癖。

见识了小东西杀妖如切菜的厉害手段,樗萤很高兴,然而那冷冰冰的金瞳又一次找上了她。

白团子看着她,第二次下逐客令:“走开。”

“我不,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樗萤道。

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一个狡辩。

“想不想看‘听我说谢谢你’的手语舞?我给你唱跳一个。”樗萤道。

白团子面无表情。

樗萤整个垮掉,叹口气坐在他身边,认真去看他的伤口:“你的性格真是不可爱。”

她身上没有药,她也不是大夫,不知道该用什么药。

这不妨碍樗萤做个聪明人,她拿出【树】牌,虔诚地道:“请给我可以治愈伤口的叶子。”

库洛牌落到地上,变成一株散发清香的绿植,小白团子鼻尖动了动,不必樗萤说,自己就伸手去摘叶子,将叶子揉出汁液敷在伤口上。

真是个令人省心的孩子。

樗萤却明显地力不从心。她刚才又是用牌又是逃跑,消耗了太多体力,现在又强撑着再用了一次牌,已经软绵绵地趴下,比身边这个伤口深可见骨的小伤员还要严重。

她还是关心小朋友的,见叶子简单地敷在白团子伤口上容易掉,热心地道:“我给你包扎一下。”

她手上没有绷带,犹豫一下,将手伸向自己的裙子。

电视剧里,主角都会豪迈地将衣服撕成布条给伤员包扎。

但樗萤伸向裙子的手突然一个转弯,搭去了白团子衣服上,想在他袖口撕下一圈。

他显然生在一个非富即贵的家庭,衣服料子很好,右臂上还缠了一圈毛绒绒的白皮草。

见团子冷眼看着自己,樗萤解释道:“你的衣服薄,好撕,而且你的爸爸妈妈肯定还会再给你买新衣服的,姐姐只有这一身,撕坏了就没有啦。”

她去扯他的袖子,没有力气扯不下来,还是他自己扯了一条。

樗萤用那一条好布给他轻轻地包起伤口,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她道。

白团子瞪她。

樗萤休息了一会儿,回复点体力,也找回更多的理智。

她已经来到新世界,这是无可逆转的事实,肚子快饿了,外头可能还有妖怪,大山危险重重,她又手无缚鸡之力。

目前来看,唯有这个小朋友最可靠。

她要跟他搞好关系。

樗萤在睡裙口袋里掏了掏,居然幸运地掏出一个随手放的糖果,将那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粉红草莓糖果放到白团子手里。

“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吃了你就不疼了。”樗萤道。

“我不吃人类的东西。”白团子道。

“你给我收下,这是姐姐的心意!”樗萤倚老卖老,“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个了,再也没有了,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珍贵。”

白团子闻言摊开手心,看着那颗糖。

“我对你多好。”樗萤道,“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姐姐是仙女,对仙女不好会遭报应的,我们以后就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吧。”

“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白团子道。

“人生就是要挑战不可能哦。”樗萤道。

不管怎样,她一定要赖在他身边。

他伤口没好,暂时没打算挪动,她也就堂而皇之霸占了他身边的位置。

不知不觉夜晚降临,樗萤不敢独自去找食物,扯团子又扯不动他,只好挨饿将就一晚。

木墩很大,是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的遗迹,樗萤将上头擦了又擦,才躺下来,跟白团子挤在一起,又饿又困地睡着了。

她以为这是一个平静的夜,其实不然。

白团子没有睡觉,坐在那里仰头看月亮。

樗萤的药很有效,他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疼痛了,这是在父亲的试炼中受的伤,他还不够强大,势必追求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忽然,他看向树林一角。

那幽暗的地方藏着好几双绿莹莹的眼睛,是狼。

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振翅的声音,是一群毒蜂。

如蜈蚣妖怪所想,樗萤是道绝佳的食材。

她比普通人类更具诱惑,通身散发着新鲜甜美的气息,又长得那么漂亮,对于妖怪来说是最上乘的食物。

捕食者悄然靠近。

它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却又纷纷在最后关头望而却步,因眼前所见不自觉地颤抖。

樗萤仍然安心睡着,她的身侧却已没了白团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威风凛凛、毛发流光的白色巨犬。

大狗安静又危险地盘踞着,其实以它现在的体型,在犬妖界只能算小狗,但对于妖怪们来说已有了足够的威慑力。

大家都认出这是犬大将的儿子,未来西国的继承人,纷纷退去,不敢犬口夺食。

威胁解除,大狗压制住血脉里撕碎敌人的本能冲动,又变回白团子的模样。

他身上一暖,是樗萤依偎过来抱住了他,将他当作一个软绵绵的热水袋。

热水袋果然很暖和,樗萤心满意足,继续睡去,团子的眉心却已经能够夹死苍蝇。

他讨厌人类。

他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父亲新找了个柔弱卑微的人类公主,生下一个半妖。

他从此有了一个半妖弟弟。

他于是更加讨厌人类。

白团子抬起手,想把樗萤推开。

抬手时他看见手上包扎得整整齐齐的蝴蝶结,忽然想到,樗萤那么怕妖怪,他也是妖怪,但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会被他吃掉这种致命的问题。

他的手又放下去,纠结出一张幼年老成的老头脸。

樗萤平平安安睡到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看见白团子在静心打坐。

她饿得受不了了,扯扯他的皮草放下姐姐的尊严拜托道:“你对这里熟吗,可不可以带我去找点吃的,我好饿。”

她又想想:“不然,带我回家也行。”

她说出这句话,发现白团子又在瞪她。

他瞪人的时候其实很有意思,下巴抬得高高的,很傲的样子,不是那种凶凶的瞪,而是决意做出一种平静的嘲讽姿态,用眼神质问她“听听你说的什么傻话”。

如果是一张少年或者青年的脸,看起来可能会有模有样吧,小孩做来只剩可爱。

樗萤爱极,伸手去挠团子的下巴,他拿掉她的手,跳下树墩,带她穿过树林,找到一种红色的果子。

樗萤摘了一个放进嘴里,很甜。

她惊喜地看着团子,正要给他也摘一个,忽然从草丛里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拽,她就跌了进去。

下一秒竟掉进时空隧道里,死神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好险。”他道。

他抓起身后的披风,披风竟断了一截,是刚才把樗萤从异世界拉回来时,白团子迅如疾风过来一把抓掉的。

好可怕的速度。

“这么短的时间,你招惹了个什么样的妖怪?”死神道。

樗萤道:“他多可爱呀。”

她又道:“为什么把我带回来?不用找牌了吗?”

她眼眶里很快又有了泪花:“我要提前死了吗?”

死神招架不住,连忙叫停:“没那回事。不是叫你乖乖待着别乱跑吗?你还没到该去的时间,库洛牌不是从那个世界现在的时间节点进去的。”

他把辛辛苦苦得来的棉花糖给了樗萤,樗萤吃了糖,还闹肚子饿,那他也没有办法,早知道用十块钱买饼干。

樗萤在隧道里又等一天,才重新进入那个世界。

她以为会回到那个遇见白团子的树林,结果并没有。

她轻盈地从半空落下,踩在一片光光的地上。

周围有喧哗的人声,人声因为她的出现,霎时间变成鸦雀无声。

樗萤抬眼望去,看见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

那是两队人马,一路乡民,一路武士,正在起冲突。

但现下,谁都不愿再冲突。

因为他们亲眼看见一个顶顶美丽的少女落进眼帘。

她那样鲜明,美丽,胜过他们从前所见的一切美好,一个饱含好奇的眼神望来,世界黯然失色。

尤其那被武士簇拥着的显贵,更是呆呆地直了眼。

第68章 从记忆中走出的小新娘。

这是荒芜纷乱的战国时代。

战争频仍,妖邪遍地,人类在恐惧与贪婪中掠夺与被掠夺,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纯粹的美。

至少正瞠目结舌盯着樗萤的这群男人是这样。

乖乖,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看上一眼,后半生都会魂萦梦绕,难以忘怀。

她那么美,却又那么柔弱,穿着奇奇怪怪的裙子站在那儿,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小腿。嫩嫩的脚丫光着,连双鞋也没有,肯定跑不快。

纯白的小羊羔落进大灰狼堆里,男人们看着樗萤,惊艳的目光渐渐转为邪念与占有欲。

樗萤不喜欢这样的目光。

她生在文明社会,就算如今在有鬼、有咒灵的异世界里穿梭,也都是被美少年悉心爱护着的,很少会受这么如狼似虎的视线骚扰。

臭男人真讨厌!

她面上淡定,抬头望望天,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开。

“站住!”身后传来高声呼喝,武士们冲过来,瞬间将樗萤围拢。

为首的武士得意洋洋:“我们城主看上你了,要娶你为妻。”

樗萤转头看看他口中的城主,也就是那个自始至终都看着她流口水的显贵。

他真老,都是大叔辈的人了,看着比她爸爸年轻不了多少,老不正经,竟然垂涎美少女,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

樗萤道:“不要。”

武士们纷纷拔刀,寒凉的反光在太阳底下好晃眼睛。

樗萤想了想,她打得过吗?她打不过。

“我已经有老公了哦。”她道,“我老公超级厉害,知道你们欺负我,会把你们大卸八块的。”

那中年城主踱步到樗萤跟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凑近看,他更觉这小丫头美到毫无瑕疵,或许是哪里跑出来的公主,但真是公主他也不怕,把她藏好就是了,他愿意为她付出点代价。

“那你老公呢?”城主桀桀笑道,“别说你捏造谎话来骗我,就算你真有,我也要定你了。”

于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樗萤遇到了妖怪,第二次进入这个世界,她被中年油腻男抢去做老婆。

“我真的好惨。”樗萤趴在窗台上看牛吃草,幽幽叹道。

她当然没能逃脱城主的魔爪,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又没有靠山,孤零零的一条胳膊要怎么拧过大腿。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前来服侍樗萤的农妇一进门,就听见樗萤伤怀的叹息。

她有些如鲠在喉。

的确,城主是很蛮横没有错,但这小姑娘也是厉害的,三言两语,能哄得城主回去大肆铺张准备婚礼,而且循规蹈矩地将现在这户农家做了她的“娘家”,让她在这里好吃好喝一天,明日再按照标准流程风风光光出嫁。

昨天樗萤出现时,乡民正因为交不出足够的粮食要挨打,如今沾了樗萤的光,被城主免去责罚,他们倒是挺感激樗萤的。

比如这个农妇就把樗萤照顾得很好,给她最好的衣服穿,还给她准备了一双奢侈的布鞋。灰扑扑的布穿在樗萤身上,竟瞬间变得好看起来。

“吃饭吧。”农妇把托盘放下,在桌上摆了几样菜。

碗里有肉,是城主让送来的。

农妇抿了抿唇,干巴巴地道:“城主对你还是挺好的。”

樗萤闻言,离了窗台,坐到小桌子前看着她:“说谎的人鼻子会越变越长。”

农妇顿时也叹气:“对不起。”

她说的当然是违心话,只不过想让樗萤感觉好受一点。换作是她,也不愿意嫁给城主这样的人。

“你会放我走吗?”樗萤道。

农妇摇头,又说了句对不起:“我不敢。”

“我想也是。”樗萤淡定地道。她夹了一块肉,对农妇道,“一块儿吃吧。”

农妇歉疚不已,哪里还吃得下肉,到了晚上也没能睡好。

全村的命握在她手里,她必须得看着樗萤防止她逃跑,樗萤倒很乖,要了好几床褥子当床垫,垫得软软的,安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给樗萤打扮的人就来了。

她们要用粉把樗萤浑身上下都涂得白白的,樗萤觉得这好像僵尸的颜色,不愿意,只愿意洗个香香的澡,再画一下眉毛,抿一点口红。

“要涂的,不然不合规矩啊。”大家劝她。

樗萤道:“我不要就不要,不然我不结了。”

劝阻的声音立即消失。

所有人都当这是郑重其事的婚礼,只有樗萤在过家家,看见那一套漂亮的婚礼装扮“白无垢”还觉得挺开心,配合地换上,结果彻彻底底没有人拿她的淡妆说事——光是穿上那身衣服,她已经好看死了。

樗萤的长发被挽成发髻,女人们再给她戴上雪白的棉帽子。

打扮完了,樗萤从农家走出,在众人惊艳的目光里坐上牛车。

武士们将护送着牛车,直到进入城池,抵达城主的宅邸。

“没有人要抢亲吗?”樗萤进入车厢前,期待地环顾四周。

这可把武士们吓得不轻,赶紧驱赶她进入车厢,立马启程,毕竟对象是她,抢亲这种事情说不定真的有人做得出来。

牛车很晃,特意布置的车厢也不舒服,樗萤坐在里头头晕脑胀快吐了,想透透气,武士们不准她出来,探个头也不可以。

“可以唱歌吗?”樗萤问。

“不许说话!”武士道。

未来的城主夫人嘴巴甜着呢,一不小心就会被蛊惑,他们可不够胆带着她逃婚。

樗萤坐回原位,压下涌到胸腔的不适,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音,开始静静等待。

牛车驶出村子,人声平息下来。

她拿出【时】牌。

她的力量不足以维持这张库洛牌太久,拼命发动,还要逃跑,肯定跑不远,不过没关系,她找个草丛躲好就行,等他们走远了再继续跑。

车厢里安安静静不会显*得奇怪,因为是那些武士叫她不要说话的。

樗萤将【时】牌一握,便要发动。

发动前一秒,她忽然觉察,不仅车厢里安静,外头从不知何时开始也安静得诡异。

蓦地,有武士爆发了第一声喊叫:“什么东西飞过来?”

很快第二个人惊慌地道:“妖怪!好多妖怪!”

黑压压一群魑魅魍魉从天而降,发出刺耳的呼啸,瞬间裹挟了护着牛车的武士。

它们被很香的食物气息吸引而来,武士们奋力搏斗,但他们那几下三脚猫的工夫实在不够看,没过两招,就被妖怪咬掉了手臂,或撕去一条腿。

婚礼的路,突然变得异常惨烈。

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四面八方满溢着妖怪熏天的臭气。

妖怪们吃得不爽,觉得到口的食物跟闻到的香气很是不符,仔细观察,终于发现香气是从封闭的牛车车厢里传来。

牛当然也被吃掉了,可怜的牛。

妖怪们撞向车厢,却撞上一个透明的结界。

它们十分愤怒,卯足了劲儿再撞,咚咚咚,打雷一般震耳欲聋。

樗萤在车厢里紧张地思考着。

诚然她保护自己的念力很强,【盾】牌会相应地变得十分结实,奈何她力量有限,妖怪们群起而攻之,又持之以恒的话,她迟早撑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

樗萤想了又想,这时她听到结界裂开缝隙的声音。

再来两下,结界就会土崩瓦解。

但——

妖怪们奇迹般停止了攻击。

樗萤看不见外头,所以她不知道妖怪在下一秒齐刷刷扭头看着同一个方向。

从路的另一边,缓缓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随着他的到来,所有妖怪都感觉到了一股精纯浑厚的妖气。

绝非它们这种喽啰可比,是可分山海、可破日月的强大。

来者再走近些,妖怪们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个清冷俊美至极的少年,身段颀长,白发金瞳,额上一道淡紫的月印,两颊有着犬牙般的妖纹。

他穿了一身肩绣梅纹的白衣,外罩漆黑护甲,腰配长刀,不知走过多少路,身上却始终一尘不染。

天生的贵公子。

他缓缓走到这惨烈的案发现场,垂眸淡淡扫了一眼粗鲁的妖怪们,简洁地道:“走开。”

“蛤?”妖怪火大,“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们抢食物?滚一边去,否则连你一块吃!”

白发少年仿若未闻,重复一遍:“走开。”

“你是瞎的吗?”妖多势众,妖怪们虽然有些忌惮,但并不完全怕他,见状更是离开了樗萤所在的车厢,合体成一条庞大的蛇,高高在上看他,“找死!”

见这不速之客始终不挪一步,也没有跪地求饶的意思,恼羞成怒的大蛇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朝他咬去。

蛇头即将逼近的时候,白发少年终于抬了一下眼皮,从右手指间抽出一条莹绿的长鞭。

“等、等等……”

组成大蛇的妖怪里,有一条重新修炼百年的蜈蚣妖,它总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熟,仿佛曾在前世见过。

或许是临死之际所有动物都会变得格外聪明的缘故,它一下子觉醒了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在迟疑的嗫嚅之后,立马大喊大叫起来:“快逃啊!那是西国斗牙王的儿子——”

就是他!百年之前,就是他挥鞭打来,轻描淡写地把它打得四分五裂!那时候他甚至还只是个孩子!

蜈蚣妖害怕极了,拼命想要挣脱集体,然而它的声音淹没在同伴的吐息中,在那夺命的长鞭扫来时,它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有呐喊出对方的名字这一件事。

“请您饶命!杀生丸——殿下——”

“啪”地一声,第一鞭打下,大蛇瞬间爆裂,妖怪们的惨叫此起彼伏。

第二鞭打下,未能及时解除合体形态的妖怪们立马碎成一块一块。

造化弄人,好事不上门,坏事轮回不止,蜈蚣妖哭死在自己的坟头。

妖怪们尸横遍野,杀生丸明明站得那么近,却连滴血也没沾到。

他收起妖力化成的长鞭,冷漠地道:“挡路。”

谁要跟喽啰抢吃的啊,这位殿下分明只想好好走路。

但凡妖怪们懂一点借过的美德,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

杀生丸跨过地上的残骸,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微风拂来,掠过他鼻端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车厢。

他蓦然想起,这股味道他曾在百年之前闻过。

时过境迁,熟悉的味道竟再度出现,在这个时间,在这样的场合。

在杀生丸的注视中,车厢动了动,须臾,车门缓缓打开,一个作新娘打扮的少女从里头钻了出来。

双颊如桃,明眸皓齿,赫然是记忆里的模样,完全没变。

樗萤看了外头的惨状,赶紧捂住眼睛,打得真是激烈,都没全尸了。

她很快注意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把手放下些,朝杀生丸看来。

遍地血污里,唯有他们干干净净。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纯白的贵公子,纯白的小新娘,隔着百年时光安静对望。

突然,杀生丸收回视线,抬腿继续走他的路。

樗萤想了想,跳下牛车。

她摘去碍事的棉帽子,抽掉发簪,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在风中自由地轻扬。

她随后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越过地上的脏东西,跟上了他。

第69章 她怕一切,唯独不怕他。

普通人的逃婚之旅要么惊慌失措,要么充满艰难险阻。

樗萤不是这样。

她穿着漂亮的礼服,精灵般自由漫步于森森绿意之中,将刚才那血流成河的一幕飞快抛诸脑后,当她伸出手指,遇到一只在指尖停留的蝴蝶时,她甚至新奇地笑出声来。

樗萤双眼瞧着蝴蝶,余光却悄然捕捉前方那个出尘绝俗的背影。

长身玉立,说的就是杀生丸这种款。

他的头发真长,又白又浓密,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透出冰山般的冷光。

杀生丸自顾自走他的路,目不斜视,耳无旁听,并不理樗萤,仿佛她不存在。

樗萤无所谓,她跟她的,他不驱赶她更好。

但很快她就有所谓了——杀生丸走得太快,而且脚力极好,一个小时过去,他没有丝毫降速或者停下休息的意思。

山路难走,樗萤累了,开口叫道:“诶——”

杀生丸脚步微顿,回头看她。

“我走不动啦,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樗萤道。

杀生丸闻言,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彻底跟她面对面。

金瞳里映着樗萤甜美的脸。

她是好看的,就算用妖怪的眼光来看,也是少有的美人。

这还只是少女时期,等长开更不得了。

面对这样天上有地下无的美少女,杀生丸的眼神却平静淡漠,毫无波澜。

“没有。”他道。

樗萤不解:“什么没有?”

“没有‘我们’,只有你。”杀生丸道。

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随后继续走他的路,步子迈得更大,速度更快。

樗萤一路小跑,才又赶上他,拦在他跟前,郁闷地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杀生丸比她高,人在跟前时,他得居高临下地把目光放下来看她。

他的眼睛真漂亮,而且居然自带眼影,眼皮上一抹妖异的红,与妖纹的颜色是相同的,一点儿不显得媚气,只让他瞪人的时候眼神更凌厉,有朝一日他露出温柔的表情,这撇红也会让他的温柔更温柔。

后者可能只会发生在梦里吧。

听到樗萤提及小时候,杀生丸脸上没有诧异的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他表现得冷情也好,冷性也罢,平心而论对待樗萤他态度算蛮好了,想想这么一个走路都不耐烦绕路的大妖怪,短短的一段路途里几次三番因为樗萤停下脚步,居然没有像对其他妖怪一样拿鞭子将她大卸八块,实属不易。

樗萤也意识到这点。她眨了眨眼,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你,也知道你知道我是我。”

从车厢里出来时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就明白,小白团子和姐姐的初见,他并没有忘记。

“当时为什么消失?”杀生丸问,“为什么百年过去,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樗萤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要抱紧杀生丸这条大腿。他小时候都那么厉害,现在一定更厉害,跟他待在一起就不会被妖怪吃,也不会被油腻男强娶。

最重要的是,长大以后的杀生丸好帅,冷若冰霜的大美人眉目如画,每天看着赏心悦目,心情也会变好。

然而杀生丸小时候已经会那么臭屁地说什么“我们不会一起生活”,现在肯定更难搞,樗萤决定拿出一点姐姐的威严,认真道:“不是跟你说了姐姐是仙女吗?当时临时有急事不得不回天上去,可是心里想着你,所以特地挑你在的时候又出现哦。”

听见这话,杀生丸终于有了表情。

他挑了一下眉峰,那种“你在说什么蠢话”的神色暌违多年,终于又浮现在脸上。

“你的味道是人类的味道。”他道,“人类每个年龄段的味道都不一样,你没有变化,现在的你就是当时的你。”

他甚至说出一句让樗萤毛骨悚然的话:“或许你穿越了时间。”

樗萤低下头去玩手指:“好吧,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小仙女,是睡美人,我沉睡了一百年,现在才醒。”

杀生丸看一眼她身上的衣服,意思是让她再狡辩狡辩嫁人的由来。

“我这么好看,刚醒就被坏人惦记上了!”樗萤这时一肚子委屈倒是真的,“那个猪头欺负我,威胁我,一定要娶我。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就完蛋啦。”

她满怀希冀地仰头,水眸里闪烁着璀璨的小星星:“我们还在一块儿,好不好?”

杀生丸不打算同意。

他今天说的话够多了,停下的次数也太多,淡淡看樗萤一眼,便又继续赶路。

这次步子倒是没有方才大,樗萤借由方才对话的时间休息了一下,继续跟,倒也勉强跟上。

夜幕降临,杀生丸在树下烤火。

“我能坐在这里烤烤火吗?”樗萤指着他对面的位置问。

杀生丸不说话。

就让他高冷去吧,樗萤决定今后凡是杀生丸不表态的一律为好,她往地上放一张手帕,坐在手帕上。

杀生丸闭上眼睛打盹。

妖怪是没有穷讲究的,顺应自然,就连杀生丸也是天为盖地为床,樗萤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只好跟着凑合一晚上。

娇生惯养的日子过久了,一下又返璞归真,还真有点不习惯。

樗萤抱住双膝,把下巴拄在手臂上,光明正大地看杀生丸。

帅哥看久眼睛酸,她不经意地把视线往下一放,脸色刷地白了。

有虫朝她爬过来。

樗萤不喜欢虫子,退一步说,她不喜欢不可爱的虫子。

萤火虫很好,蝴蝶也很好,可是蟑螂、蜈蚣一类,还是轻易能够惹起她的尖叫。

更不用说这个有妖怪的世界,连虫子都变异,蚂蚁长得那么大,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软体昆虫钻来钻去,蜘蛛不是昆虫,但也来凑热闹。

樗萤害怕。

她发现虫子根本不靠近杀生丸,想跑到杀生丸身边,刚一动,杀生丸就睁开眼睛。

樗萤望着他,紧张半天,哆哆嗦嗦问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杀生丸道:“杀生丸。”

“好的,我叫樗萤……我能离你近一点儿吗?”樗萤道。

不等杀生丸首肯,她已经拖着手帕坐到了他的侧边。

虫子们穷追不舍,又朝她涌过来。

樗萤更加害怕,又问:“我能再近一点儿吗?”

她边问又边坐近一点。

虫子不识时务总是逼近,樗萤于是不得不逐渐缩短跟杀生丸的距离,再近些,再近些,她就该坐杀生丸怀里。

她谈不上介不介意,她不想被虫子爬腿、爬进衣服里,别说杀生丸的怀里,老虎的怀里也要豁出去坐一坐。

杀生丸投来一个凌厉的眼神,樗萤不敢动了。

她声音里带了点儿哭腔:“有虫子要咬我,我怕!”

杀生丸将手放在草地上。

他的手型很好看,指骨像竹节一样修长,指甲也很长,尖锐无比。

他手心泛起绿莹莹的微光,随即有轻薄的毒气扩散开来。毒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不多时,他们所在的这片草地以及草地中的栖息者就被杀灭殆尽。

弱肉强食,何况只是蝼蚁,杀生丸根本不放在眼里,他不能理解樗萤为什么要怕成这样。

人类与妖,毕竟不同。

他不喜欢人类。

杀生丸这样想着,转头去看樗萤。

樗萤竟睡着了。

她走了许久,又饿,又被吓到,现如今杀生丸为民除害,她精神一下子松懈,窝在他身畔安心地一秒入睡。

这一点倒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她怕虫子,怕妖怪,怕人类,唯独不怕他,明明他比前三者都要来得危险。

原来她叫樗萤。

杀生丸不觉已看樗萤半晌,收回视线时他想,他独来独往惯了,不需要一条尾巴跟在身边。

翌日,樗萤闻到一阵甜香,一睁眼就看见有红彤彤的果子摆在旁边。

她惊喜地睁大眼,坐起身找水漱口,末了一手一个果子,吃得不亦乐乎。

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吃饱了干什么都有劲儿,樗萤继续跟着杀生丸赶路。

在地里待了一个晚上,杀生丸还是干干净净,凑近他时,连他身上的味道都是好闻的。

今天的路途结束得比想象中更早。

樗萤光顾着踩杀生丸的影子,杀生丸驻足时,她才抬头,发现前面是一片人类的村庄。

“怎么不走啦?”樗萤道。

她随即吃惊地:“你想进去吃人吗?”

杀生丸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会吃人的妖怪。

杀生丸看看村庄,再看看她,淡然道:“你留在这里,跟他们一起生活。”

“你要抛弃我?”樗萤道。

“我不需要人跟。”杀生丸道。

他说的是陈述句,但樗萤感觉得出来,他说出口就是下了决定的。

她想了想,道:“好吧。”遂提起裙子,慢悠悠朝村庄走去。

杀生丸看着她走进村口,她低下头,抬手在脸上擦着什么,似乎又哭了,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哪怕就一眼。

他亲口驱赶了她,是这场伤心的始作俑者,这令他心里生出一点异样的感觉。

杀生丸努力去分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竟始终无以名状,这在他优秀的前半生里是未曾有过的怪事。

他蹙起眉,转身离开,不再探究。

杀生丸远离村庄,穿行过绿油油的稻田,脚步很稳,本该坚定不移,然而随着路程的推进,坚定不移的脚步逐渐缓慢下来。

终于,他停驻在路旁,下一秒身形一瞬,再度现身时,已是在偷偷摸摸的少女身后。

樗萤正探头看人去哪儿了,忽觉背后气息一暖,转头看见杀生丸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你说谎。”他道。

第70章 让人想要将他拉下神坛。

樗萤捂住心口,大眼睛水汪汪,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控诉道:“你好坏,为什么故意躲起来吓我,还要凶凶地瞪我?”

杀生丸一怔,面色稍缓,仍坚持道:“为什么说谎?”

“我没有说谎呀。”樗萤吸了吸鼻子,“你让我去村子里,我去了,只不过又跑出来而已。”

“那为什么跑出来?”

樗萤把头低下去,指尖搓着裙子,像做了坏事挨罚的小孩。她轻轻道:“因为我就想跟着你。”

“全天下,我只认识你,也只相信你。”她难过地扁了扁嘴巴,“别把我孤零零一个人丢在不认识的村子里,我害怕。”

杀生丸看着她:“你是人类,我是妖。”

“那又怎么样?你不要自卑,我不会嫌弃你的。”樗萤不假思索。

被“自卑”了的杀生丸本来想直白地告诉她,他不喜欢人类,一念之差,到底没有说出口。

樗萤跟其他的人类不太一样。

或许是她长得太好,又或许她太自来熟,展现出的对他百分百的信任和依赖让他偶动慈悲,没有将她列入“讨厌的人类”范畴里。

“求求你了,带上我吧。”樗萤十指交扣,将虔诚的祈祷姿态展示给他,小心翼翼地咬字,“我会很乖、很乖的。”

杀生丸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板着脸的时候真的很像个老头,或许是刚才被樗萤投诉了凶巴巴很吓人的缘故,他再没有用凌厉的眼神瞪她。

直到樗萤眼睛一眨,泪珠子直直坠下来,杀生丸才松了口。

“走了。”他道。

樗萤立马破涕为笑,还没掉的眼泪瞬间收回,灿烂笑容已经明媚地高挂眉梢。

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挺好看的。

未来的许多天里,杀生丸或许会为这次松口后悔。

因为樗萤从来……从来就不是一个令人省心的人。

而对于樗萤来说,这是她和杀生丸拉锯战的第一次胜利,并且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胜利。

他让步了。

让步代表他在听,他在看,他在感受和理解她的心绪,搞不好到最后会演变成他在乎。

谁又知道呢,冷冰冰的杀生丸,他的心却很柔软。

樗萤雀跃地笑出声,在杀生丸身边绕来绕去,甜甜地道:“杀生丸,你真好。”

杀生丸恢复高贵冷艳,不吃她的彩虹屁,一昧赶路。

他是一个总在路上的妖怪,路途没有目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到历练成最强大的妖怪为止。

强者之路,本该漫长而孤独,孤独的表现就是安静,但自从樗萤跟上来,杀生丸耳边没有安静过。

她喜欢哼歌,或者采花,采了花就编在辫子里,高兴地问他好不好看,当然,最常说的一句话还是“我累了”。

对于这种没有营养的话杀生丸惜字如金,很少回答。

樗萤摘了花要送给他,或者求他拉一把,他也没有动弹,因为他不喜欢跟别人有身体接触。

不久前的让步似乎是幻象,他又变成空谷幽兰,孤傲,独立,高不可攀。

尤其到了晚上,他在月下独眠,月光爱他,镀给他神圣的皎洁,明明是妖,居然显出两分超然物外的仙气。

小的时候长得那么可爱,完全没预料到长大了会这么仙。

太仙了也不好,容易让人生出将他拉下神坛的欲望。

他眸光发颤、理智全无的时候,一定更漂亮。

樗萤托着腮,一边看杀生丸一边胡思乱想。没办法,她太无聊了,杀生丸又不陪她玩,他除了赶路就是睡觉,也不追求吃的,饮露餐风——这不是赞美,她是真看见过他喝叶子上的露珠,就刚才。

杀生丸喝水的时候也很好看,微微仰脖,优美的下颌线清晰绷直,吞咽的时候喉结微动,等喝完了水,他薄粉的唇会染上一层润泽的水光。

樗萤正想着,忽然有个小石头“哒”地弹到跟前,打断她的遐思。

她抬起头,发现杀生丸在看她。

被她无意识地盯那么久,他不舒服,简洁地道:“睡觉。”

樗萤溜到他身边,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坐下。

一条手臂以内是杀生丸的亲密距离,越界他会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亲密。

“我睡不着。”樗萤道,“你陪我玩嘛。”

杀生丸重新闭上眼睛。

亏她还生得出心思来玩,今天才走那么一点路,喊累喊了足足有七八次,现在到了休息时候倒精神起来,作息不调好,往后赶路更要哭天抢地。

杀生丸要耳根清净,他道:“一。”

“没有人跟我讲话,我要寂寞死了。”樗萤道。

杀生丸道:“二。”

“肚子也饿,想吃好吃的。”樗萤道。

杀生丸道:“三。”

数三下定律,不仅人类知道,妖怪也知道。不知道这个对妖怪适不适用,但对人类是适用的。

杀生丸数到三下,樗萤条件反射不敢再说话,乖乖闭上嘴巴,抱着自己在树下躺好。

过了一会儿,她都要睡着了,忽然听得杀生丸道:“明天给你找吃的。”

樗萤“嗯”了一声,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但他知道她在笑。

是有点点心满意足的偷笑。

地上很硬,入了夜樗萤脚冷,没有睡好,翌日清晨晨露一打,她就醒了。

杀生丸还在睡,她悄悄起床,找了一片大大的叶子,去采摘晨露。

她来到一片草木繁茂的地方,将草叶上晶莹的露珠一点一点收集到叶子容器里。

草叶太细软,露珠老掉,树叶阔朗,积蓄的晨露也多,樗萤想了想,掏出【树】牌,道:“带我上去。”

大树生长出有力的旁枝,托起樗萤,将她送到枝叶间。

樗萤无忧无虑地晃悠双腿,这下真成了林间精灵,随树枝上下游移,运转随心地采集着露珠。

眼见清甜的露珠满满当当盛了一捧,体力也被【树】牌消耗得差不多,她慢慢降低高度,预备回去。

却在这时,树上飞起一片鸟。

在安静的树林里突然有成群的鸟起飞通常不是好事发生的兆头,樗萤瞬间生出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头望去——

树底下趴着一只鬼。

鬼不是第一个世界那样子的鬼,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第一个世界的鬼好歹可以进化成美型的模样,底下那只却青面獠牙、头顶生角,是很标准的恶鬼长相。

樗萤手一抖,露水洒出些许。

她这次没有惊叫出声,心知叫出声只会惊动恶鬼让场面变得更糟,暗暗运力,试图让树枝将她托举得更高些。

孰料鬼立马看穿她的意图,她一动,鬼就顺着树干飞速攀爬,一晃神便到她近旁。

樗萤心如擂鼓,努力远撤,鬼纵身一跃,伸长舌头朝她扑来——

樗萤将牌一收,树枝瞬间消失,她从半空掉了下去。

掉了,但没有完全掉,娇臀即将着地的时候,凭空拂来一条蓬松软白好似云朵的东西,卷了三卷,将她稳稳托住。

等她坐定,那东西立马撤走,最终樗萤还是摔在地上,没有摔得太疼而已。

到手的美食飞了,鬼很生气,蹭蹭蹭爬下来再抓,却有道雪白的身影动作比它更快,力道比它更狠,一鞭子过来,鬼就茫然地成了两截。

樗萤下意识望过来时,杀生丸落在她跟前,将将好挡住了死不瞑目的鬼。

她看见他,露出一丝笑容,刚要说话,却听他冷冷道:“为什么乱跑?”

是她说要跟他的,他也许诺了她食物,她却连说都不说一声悄悄跑开。

其实这也没什么,杀生丸听力过人,樗萤离开他知道,有鬼出现他也知道。

他也没有要动怒的意思——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但不知怎的,问出口的话听起来那么冷硬。

樗萤也觉得冷硬。

采摘一早上的露水洒了,她没有哭,被鬼吓到,她也没哭,轻轻摔个屁股墩,虽然不痛,但是对于一个小仙女来说这是多么没面子的事情,她甚至也忍下来。

然而杀生丸这没感情的问话将她积攒起来的委屈戳破,她装个屁的坚强,于是眼睛一红,就开始哭。

“你欺负人!”樗萤道。

她泪盈于睫,指着树叶道:“我才没有乱跑,我想你为我找食物,是对我很好的,我也要对你好,一大早起来给你采露珠喝。我采了好多好多,手都酸了。鬼一来,倒得精光。”

提到鬼,她眼泪更大颗地落:“我也不知道有鬼,鬼很坏,可是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没想到你更坏,还要凶我。”

她越说越起劲,干脆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在一天最好的开头,杀生丸就把樗萤弄哭了。

刚兵不血刃杀了一只鬼的贵公子站在那里,身姿依旧笔挺,气质仍然清朗,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女委屈地哭泣。

她这么一跌,头发散了,衣服也弄脏了,看着真是怪可怜。小小的手捂着眼睛,手上还沾着泥。

杀生丸是不知道负罪感为何物的。

世间万物又何德何能,敢让他生出负罪感。

但此时此刻,看着樗萤,他滚了下喉头,觉得喉咙很是有些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