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柏林电影节(十七)(1 / 2)

班级里。

十六个学生分散着坐在位置上,似乎在准备即将到来的总结课,这个课程一般由班委会组织,在每周五的晚上进行一次,类似班会。

陈松林装模作样地夹着笔记本走进教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众人熟练又快速地将窗户和前后门关住,并十分谨慎地共同沉默了几分钟,这下这个教室里的少年们便以组织成员的面目示人了。

这样的组织成员见面会上已经有了五次了,利用陈松林这个‘班长’的职权,他们并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也没有引起过他人的怀疑。

在这个会议上,陈松林会传达他从其他班委、管理员那里听到的最新消息,比如谁的家长过来‘探监’了,哪个学生上了王永新的‘点评课’被一对一交流了,最好的消息是谁因为表现‘出色’,满足了‘出狱条件’,而被心满意足感恩戴德的家长领了回去——

他们这些人要出院,原本只需满足6条标准,包括正确使用网络、善于表达亲情、懂得感恩什么的,但就在上个星期,王永新重新出台了20条‘精品’标准,必须全部满足才能顺利出院,整个治疗过程又被叫做“打造精品之路”。

被领回去,看似逃出牢笼获得自由,是他们这些仍然身处牢笼中的人最歆羡的,然而陈松林带来的消息无情戳破他们的幻想。

“还记得那个姓谢的驼背男生吗?”

陈松林低声道:“我刚才又看到他了,他又被他妈送回来了……第四次了。”

如果被家长认定为仍是不服管教,那么尽管他们这些人已经被领回去了,却仍然有被送回来的可能。

家长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他们从王永新这里获得了作为家长前所未有的威严和权柄,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只要孩子有一点点地方不叫他满意,他们就可以威胁甚至随时将孩子遣返回这个人间牢笼。

被二次遣返回来的孩子才是最痛苦的。

因为他们本以为出去之后,可以把这里所有发生的一切当做一个噩梦。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是个永远循环播放的梦魇。

自杀率最高的并不是新进来的学生,而恰恰是这种千辛万苦逃离了这里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以仍未被完全驯服的理由被再次送回来的老学生。

这一刻,所有孩子都感觉到了全世界无所信任无所依靠的感觉。

因为王永新曾经对他们说过,‘别以为你们能跑掉,跑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我找到’,而他真的抓到了一个甚至已经跑到了西藏的孩子。

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已经被兔死狐悲的感觉包围,在恐慌之上,另有更大的恐慌笼罩着他们。

镜头来到了陈松林的视角,他踏踏实实地在安全线上待着,这是他的任务,他必须要关注一线的状态,他要知道谁出了问题,谁被举报了,谁要动他们组织的人,他要费心确认每一个组织成员的安全,为了转移视线还需要制造一些烟雾弹。

陈松林这个班长并不好当,然而他却是最适合的人,因为他爱琢磨事儿,他会提前做足功课,他有排查意识,他还有应付上级结交平级搞好下级的本事。‘

他曾经看到一只避、孕、套从一个管理员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他知道学生里一定有一个女生在极度绝望和无法反抗下,将献身当作了唯一能避免痛苦的途径。

但他没有把这个事情说出去。

因此换来了管理员对他的青眼有加,在六个班长里,他最受这个管理员的信任。

为了避免其他几个班长的嫉妒,按他的话说,‘给我使绊子’,他还特意拿出管理员给他的两盒烟,邀请几个班长在女厕所门口抽。

大家都抽了烟,是不会举报的。

班委就是有这个权力,他们甚至可以拿了药,以出去吃为借口,将药堂而皇之地倒掉,没有人敢举报他们。

当这个班长他还必须注重自己的群众基础,他想尽办法将工作做得出色,他一个个约谈新人,力图稳住新人情绪——

他的套路是,先劝人认清现实,“你看你,来都来了,治疗也治疗过了,你不变好,你爸妈是不会让你走的,跑也没用,你亲眼所见是吧?”

然后现身说法,说自己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刚开始被治疗几次,都是从痛苦中来的,没有例外,区别就是有的人思想转变的快,有的人思想转变的慢。”

陈松林觉得自己为这个组织简直是鞠躬尽瘁了,责任他最大,风险也是他最大,他才15岁,他活到现在却用了走到人生尽头那种口吻——

“你也不要有什么情绪,情绪化不能解决问题”,“事情沦落到看运气地步的时候很少,还是要有点信心”。

当几个班委商量事情,用那种开会的口吻,忙呢不说是忙,而说是‘忙着抓思想’的时候,陈松林感到了一种可笑的荒谬。

他越来越像那个体制内的表舅了,尽管他们只见过寥寥几面,但那种官腔官调已经无根自种了。

又或许,体制不是只有一个政府,任何能形成上下级、领导和被领导、统治和被统治关系的制度,都会催生出这种东西。

更让他害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这段经历激发了他,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总之,这一刻他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简星桥,他想获得答案,也想从这个人这里获得希望,如果简星桥还不能让他见到希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没想到简星桥却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陈松林,前天你差一点就暴露了,你知道吗?”

陈松林恍惚想起前天,确实是前天,他那什么都不懂、但是什么都愿意听王永新的母亲来看他了。

她一来,陈松林这些天在班长这个职位上建立的一切,似乎就荡然无存了。

母亲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从话筒中传来,陈松林下意识一阵哆嗦,他可以较为轻松面对管理员甚至王永新,但是不能跟母亲对视。

不论他做什么,她看见了,都会认定他在装模作样,肯定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捅出去。

最关键的是,没有人能面对家长的直接指控而全身而退。

因为只要你否认,王永新就会利用一个逻辑来打倒你:“既然你没有错,那你妈为什么要这样说你?”

然后在家长不能再赞同的目光中,王教授会以裁决者的身份做出判决:“还得再电电。”

陈松林真心害怕他那个1米49的妈,她把他压在那里像一座五指山。

他下意识看向了在场的几个组织成员。

他向他们对了一下眼神。

“保我。”

……

保我,就是找机会帮他说话。

他母亲虽然从不相信他说的话,但她从来都把别人的话当做真理。

他站在那里熬干了唾沫星子说一千句一万句,抵不上别人轻飘飘的一句。

当听到其他同学的好话“我们班长思想态度还是比较端正的,不然也不会当上我们的班长”,“他每次都是以身作则自己先背诵管理条例”,陈松林的母亲态度似乎才软了下来。

陈松林感觉自己像是走钢丝似的,把这山翻过去了。

没想到简星桥说他错了,他不该让人保他。

“你会暴露的,”简星桥冷冷道:“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对视,他就知道。”

王永新确实是一个不论是智商还是逻辑都远超一般人的人,他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无懈可击的同时可以轻易洞穿每个学生的心灵,甚至用学生最害怕的东西,击穿他们。

陈松林感到了泼天的委屈、不解,甚至还有隐藏的愤怒。

“一个眼神,就能暴露?”

他咬紧牙关:“你知道我妈一直觉得我改造不够,几次三番想要王永新给我‘点评’吗?你知道我当这个班长,付出了多少时间、精力吗?我连睡觉都在思考明天上了名单的那些名字怎么圆!”

他看向简星桥,几乎遏制不住质问:“你有我付出的多吗?你有我承担的风险大吗?我只是不想再上一次电击床,我有错吗?”

“不想上电击床,就是你冒风险暴露的理由?”却听简星桥的声音比他还要低沉愤怒:“你知不知道,这个组织除了你之外的所有成员都会定期去接受一次电击,就是避免被别人发现,而你的一个眼神,就有可能让所有人的心血前功尽弃!”

“啪,啪啪。”

在众人猛地惊醒的紧张目光中,兰姐敲门并走了进来。

她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绕了一圈,就算是每个人都试图用尽量平静、乖巧、若无其事的目光回望她,但这个女人似乎还是看出了点什么。

“总结课怎么还关着门窗总结呢?”

她点了陈松林的名字:“班长,你说说,你们在总结什么呢?”

陈松林咽了口唾沫,装作自然的样子:“兰姐,我专门挑出的这些有生活卫生问题的人,想纠正他们的卫生情况……”

他喊起一个人:“您看他,裤子只提一半,腰带松垮,不像个样!”

“还有他,晚上不洗脚,被同寝室的学生说了好几次了,就是不改!”

兰姐哦了一声,似笑非笑:“你这个班长,当得还挺称职嘛,”

还不等陈松林松口气,却听她话题猛地一转:“可是你班上有个叫冯鑫的,连续四天没有吃帕罗西汀了,把药偷偷藏在床板下面,你知道吗?”

就听兰姐道:“我看你工作完全偏离了方向,小陈,你不监督你班上学生吃药,监督他们卫生去了,还有,你们班上两个多星期了,报上的都是情节轻微的学生名字,王教授问你们4班是不是都改好了,居然一个需要治疗的名字都没有。”

陈松林对上她又尖又利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等等,兰姐,您要相信我,我可没有纵容包庇的意思,您要名单我马上就能给,马上。”

他望向座位上的人,心中飞速盘算谁谁谁这个星期已经被电过一次两次了,谁谁谁还没有,一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却见兰姐忽然指着角落里的简星桥:“22号,对,就是你,王教授一直说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我还记得你被你们寝室三个坏孩子陷害的事儿呢,王教授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你站起来,你来说,今天谁应该去13号病房?给我个名字。”

简星桥慢慢站了起来,他伸出了手指。

镜头跟随他的手指,在令人窒息的几秒之后,最终投向了讲台上的陈松林。

……

“班长自己一天去机房挂机一个多小时,说是去弄word,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正远超正常时间……”

“班长有一天说我们晚上在寝室门口晃荡,给我们画了圈,可他自己周二周三好几天晚上也在外面晃荡。”

在简星桥指向了陈松林之后,原本死寂的教室渐渐攒动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学生站了起来,小声控告起陈松林的许多‘违规行径’。

简星桥看着不停啧啧的兰姐,看着在自己无声授意下以为这是计划一部分并下意识遵从的成员,当然,他们的眼中还有一层侥幸的惊喜,因为他们总算不用担心这个名字会落在自己头上了,他们看向陈松林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种隐藏的幸灾乐祸。

平常都是他们挨电,陈松林当上班长之后,可就没有再被电过了。

他这个班长,还是他们选上去的呢。

简星桥又将目光投向了台上那个面如死灰的陈松林。

刚开始的时候,他按照自己的嘱咐,是劝人不要自杀,但后来,这成为了他的业绩——

只有他的四班没有新人试图自杀,他理所当然得到了上级的表扬。

他开始沉迷于当官的感觉,也开始享受当官的权力。

晚上游荡这种高压线,他可以随意触碰,谁进入13号,他可以决定。

其实一开始陈松林这个上层路线也许是走的通的,只要他表现地再积极一点,也许他就可以得到其他管理员的保释,他可以得到其他孩子梦寐以求的那句话‘考核通过,可以结业’——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监禁、压迫、洗脑、体罚等等,被当做正式课程授予的一切,就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