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守沙穿过了一片草地,来到了一个看起来不像建筑的建筑前。
老师平川岛泽的晚年,已经彻底摒弃了东京的角屋住宅,搬到了郊外的一座别院里,这个别院是老师的好友,一个著名的设计大师着手设计并建造的,风格跟松下守沙见过的大部分别院都大相径庭。
首先在别院的后方有个湖泊,这个湖泊不大不小不深不浅,原本是个椭圆形,但设计师动用人力,侧面挖出几个蓄水湖,使得湖泊形状自然流动为一个佛手型,这个湖泊因此被命名为佛手湖泊,而这座别院也因此得名佛手别院。
这个设计师是有名的居士,浅草寺的记名弟子,他弘扬佛法,也使得他着手建造的建筑具有一种佛教的意味。
在抵达这个建筑的时候,会看到前院的草地上不经修饰,地面有水、有杂草植物,甚至还有动物在这儿跑来跑去。
松下守沙走过这一段路必须要踮脚,以防干扰这些小动物,老师有时候会在架高的台子上看他,如果发现有谁干扰了这些小动物,这个人在这一天就不会受到老师的欢迎。
这个别院所有的建筑外墙都是用再生的木头包起来的,铸铝板、乌石和木头的叠加有一种山和石头累积在一起的感觉,但松下守沙知道这看似极其自然的设计,其实是经过复杂而扭曲的工序处理的,因为所有的平面几何形都遵循了一个非常严格的二十度倾斜角的几何顺序,他还记得那位设计师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告诉他,这地方肉眼能看到的所有点都是三维的线交在一起的,他知道这人的设计肯定是老师的意思,老师有时候待客觉得不耐烦了就会说,对不起自己身下的这些木头,因为他听到了木头仿佛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松下守沙不敢承认自己从来不能理解老师的这种品格,包括他说的一些无稽之谈的话,有时候他们一起吃饭,老师会突然说到平清盛时代的一种造饭方法,就在松下守沙附和着说起大米饭的时候,老师就莫名其妙地提到性格倔犟的六条妃子因嫉妒源氏的多情泛爱,变成了怨鬼在梦中骚扰源氏的事情。
这到底有什么关联呢,松下守沙想不通。
焚松的炉子正在烧松枝,松下守沙看了一眼白烟,然后又看了一眼炉子。
这种炉子是竖直的平面封起来的,两面都可以透光,就像眼前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角窗,一个角落的阳台,能让空气、云彩、光影穿过来。
这是松下守沙觉得整个建筑最妙的地方,建筑用到的都是钢筋混凝土、乌石、木头等等,可却圈住了光、影、风这些东西不可掌握的东西。
松下守沙的眼睛可以捕捉到一些美妙的画面,仿佛这些镂空的东西里跑出了很多东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但人们穿着和服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而人和建筑在互相影响,他猜测就算是最闹腾的孩子来到这个地方,都会自动安静下来,会自动安静地坐很久。
但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老师的时候,老师最先夸奖了他,然后十分平静地告诉他:“守沙,你终于继承了我的皮和毛。”
松下守沙很崩溃,虽然老师信誓旦旦地保证在这些弟子里,松下守沙的悟性和根性已经是最杰出的一个了,但松下守沙依然觉得自己十分受到打击。
松下守沙不傻,他很确定自己从这个建筑里看到的光、影就是电影里那需要去捕捉的美,能看到这些东西同时也能感到这种东西共同构成的某种氛围,就已经是一般的导演包括摄影师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了。
可是老师偏偏说,这只是皮毛。
虽然松下守沙耗费了很多口舌去解释他从这些建筑里看到的具体东西,甚至他觉得自己确实抓到了一些更深的东西,他解释为‘场所精神’——
一个英文翻译过来的词汇。
意思是这个场地有一种特别的磁场,特别的氛围。
他甚至还在中国的古老词汇里找到了对应的东西,‘风水’。
你比如在这个建筑里呆久了,浑身就不由自主感到安静,那安静就是这个地方的精神,也是风水。
如果换一个场地,你感到压抑、心慌,那就是那个地方的精神本质是喧噪的。
松下守沙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这种风水在电影里,叫意境。
然后老师怜爱地看着他:“是的,守沙,刚才是毛,现在是皮。”
也就是松下守沙看到的一切,还是脱离不了皮毛。
那么老师提到过的‘堂奥’,到底是什么呢?
松下守沙感到那种至高的东西仍在这里,没有脱离过这栋建筑。
当然‘堂奥’是什么东西,这东西日本跟中国的意思是差不多的,从表面来看,指的是厅堂和内室,延伸一下的话,指的是深处、内地、腹地,于是这个词最终的意义为,深奥的义理和深远的意境。
松下守沙希望自己能在这里找到老师说过的“奥之细道”,为此他绞尽脑汁日思夜想甚至有一次他动用了一生中最为惭愧的一次心思,他用浓度较高的清酒灌醉了老师,然后询问这位喝得醉醺醺的老师,‘奥之细道’到底是什么。
老师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因为他在谈到其他的事情的时候都在侃侃而谈,甚至对他十二门徒式的弟子也有一个精细的总评,但谈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会瞪大不聚焦的眼睛,翻来覆去地说一句话。
“你推开门就可以看到。”
……
“老师睡醒了吗?”
松下守沙看着眼前穿着纹付羽织袴的人,下意识问道。
“还要一会儿,”就见这个叫木户之助的男人将手里的茶递给他:“喝茶吧,守沙,喝茶不好吗?”
于是松下守沙拿起茶盏,两人不约而同进入了幽玄的氛围里。
“幽玄”作为一个汉语词,在现代汉语中当然是不再使用了,但只要是认字的中国人,就可以这两个字本身推断出它的大概意思来。
‘幽’有幽暗、隐蔽、深静的意思,而‘玄’则是模糊不清、玄妙、玄幻的意思,两个字合起来呢,就强化了一种深邃难解、神秘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
这东西在中国的魏晋南北朝的清谈里比较常见,或者老庄哲学、汉译佛经文献里也会出现,举个例子,比如钟会拜访嵇康求教玄理,嵇康在大柳树下扬锤锻铁,人来了后,他视若无睹,挥锤不止,然后钟会自觉没趣准备离开,嵇康就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就故作玄妙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然后这种东西在中国绝大多数分布在宗教哲学领域,没有成为日常用语,更没有成为审美概念——
但日本就不一样了,这个词形成了一种广泛的概念,比如在和歌里,跟中国的诗词不同的地方在于,中国诗词有明确表达和指向性,而古典和歌的“幽玄”论者推崇的却是不要表达思想观念,只写自己一瞬间的感受与情趣,追求一种暧昧模糊的东西。
再比如日本人用漆碗盛汤,这个黑底的碗的好处就在于当人们看不到碗底深处是什么,只能通过拿着碗的手感受到那一刻汤汁流动的感觉,但这就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情趣。
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女子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脸,然后化妆时喜欢用白粉将脸部皮肤遮蔽,这种惨白色不是用来在寻常光线下欣赏的,只有暗处,才能显出这种白色的美感来。
但这个‘幽玄’会凝聚为一个奇怪的东西,日本人绝对不会把自己自己的想法大声表达出来,他们只会通过委婉的、潜在的一些东西来进行表达,比如女人对男人有所不满,不直接与男人吵闹,而是通过出家表示自己的失望决绝——
就像现在,松下守沙满怀疑惑,亟需解答,但是他想要表达这个情绪,却不能站起来对着门窗说‘老师,请出来吧,你可不是下午四点还在睡午觉的人’,于是他将自己面前的茶一杯杯倒在了茶具里,终于这种连续不断的潺潺声让屋子里有了回应。
“守沙,进来吧。”
松下守沙走了进去,他看到了正在对着仪器调试光学镜片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