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楔子
“你可真厉害，原来爹常说带我来见见林相家天上有地上无的神童小哥是真的呀。”
“我不是。”
“不是什么？你不是林凇平么？咦，娘说叫我来池塘边上找背书的那个俊小哥就是林凇平呢？”
“……”
“我是梁绍，爹是大将军梁守青，娘是衡明郡主纪宛，你认不认得我？”
“……”
“爹说你聪明得很果然没错，娘说你比院子里长的花儿还好看也是真的，不过我也不差，嘿嘿。”
“我会使红缨枪，还会扎马步，你看你看，我给你打一套拳！”
“嘿！嚯！咦呀！呼——你瞧我厉不厉害？娘刚教我的，我才学了三个月就会了，娘说我是个聪明蛋儿！”
“你刚才背书背得很厉害呢，怎么不太会说话吗？我已四岁又七个月了，会说许多话，你不是长我一岁么？怎么会背书不会讲话？好奇怪呀。”
那是林凇平第一次对一个人生那么大的气，为他的喋喋不休，还为了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凇平烦得很，皱巴着俊俏小脸儿抿着嘴唇朝里走，试图远离这聒噪的魔音穿耳，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见人走了，紧赶慢赶追上去，一边喘一边还在继续啰嗦。
“你怎么走了？你放心，就算不会说话我也不会笑话你，你是不是没有朋友？我来当你的朋友呀。我可会当朋友了，我们家附近的喵咪狗仔都喜欢和我玩。”
“你喜欢什么？喜欢丢石子儿么？像这样扔！不喜欢？爬树摘果子呢？不然跳马呢？我常和我爹玩跳马，可有意思了，咱俩猜拳，谁输了谁当大马，另一个就跳过去怎么样？”
“呼——呼——你走慢些，你有事要忙吗？要做什么？我来帮你。我可能干了，娘说我是最能干的小乖蛋儿，哎哟——我的鼻子——”
他紧赶慢赶连跑带说，一时没注意到林凇平停下了，一鼻子撞在他背上，那酸涩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你撞着我也没事，你不太会说话，我知道的，放心，我不会因此怪罪你……诶——林小哥——”
一向是别人口中比个大人还懂事的林大少爷就是火冒三丈，趁四下无人把这个啰嗦精甩了。
梁绍一路急追过去，跑着跑着也不知道怎么转了向，一开始他半点不害怕，还在林子里担心林凇平是不是跑丢了，急得他小脑门儿都是汗。
他自己还嘟嘟囔囔的：“你说你也不会说话，把你丢了救命都不会喊，跑那么快做什么呢？”
这小家伙完全没意识到，丢了的人根本不是林凇平，是他自己。
等到他都走累了，转来转去好像都是同一个地方，他心里隐隐有点害怕了，大声喊：“凇平哥哥！你快回来，我找不着你你该害怕了！”
竹林里只有鸟掠过的声音回应他。
那天梁绍被找到的时候实在狼狈，出门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四飞八炸，好好的新衣裳被挂得破破烂烂，连新纳的鞋都丢了一只，把白胖软嫩的脚丫子都划了好些小口子。
林凇平一声不吭跪在门厅里，背挺得极直，把被父亲用戒尺打过的手心掩在了袖口里，半点儿没露出来。
如果事情就此过去，这也只会成为林凇平人生中不咸不淡的一桩毫不起眼的小事，平白害林凇平受了惩戒的梁绍也只会是一个叫人讨厌过就忘了的过客。
但累得睡晕过去的梁绍颠颠倒倒哭着跑回来，张着胳膊啪嗒一下撞在林凇平身上险些把人撞倒，随后顺势趴在了林凇平挺得极直的背上，呜呜哭出了声。
“我把凇平哥哥弄丢了，林伯伯不许打人！”
“反正是我弄丢的。”
旁边有侍女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难为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家伙还在那儿呜呜哭呢。
“就不，就不，反正就是我丢的。”
这个不懂事的豆丁真是烦人啊，怎么这种时候也安静不下来，别人罚跪也还是要听他呜呜糟糟说些颠三倒四的话。
平日里极讨厌旁人贴近的林少爷身上贴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男娃，叫他几乎拧断了眉毛。
直到豆丁儿的眼泪顺着少爷的丝绸衣裳洇进去，听见背上的家伙呜呜咽咽“不要哥哥挨打”“大人不讲道理”“不许打不许打”“你快起来”……
梁家夫妇赶来的时候场面正到十分尴尬的时候，夫妻俩不知道带着孩子找相爷求了个情的功夫这家伙怎么又不见了，等到急急忙忙找过来瞧见他半点规矩没有的滚在了人家身上简直无地自容。
直至今日林凇平仍然记得很清楚，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一个更让他印象深刻，他记得烦人团子被爹娘拉走时使劲儿扒着他的衣裳，力气大到好像能听见丝绸撕裂的声音了。
他这样拽着烦得林凇平不得不回了头，看见他摊开一只肉乎乎的白嫩手心，哭得断气一样。
“我要挨打，我要挨打！”
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他没前没后说要挨打都苦笑不得。
一旁的大人们乱糟糟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林凇平冷淡的眼神从那只手心移到了那张实在哭得过分难看像只泡皱了的球的小脸上。
只有他听懂了。
“不许哭。”
梁绍正张着大嘴哭得起劲儿，冷不丁听见这话没反应过来一个急刹车，使劲儿挤挤眼泡里的泪这才瞧见是林凇平说话了。
一旁的纪宛也愣住，这小老虎倒是肯听林家小子的。
林凇平冷着脸看了半天才从内衫里掏出手帕，咬着牙忍着嫌弃摸了两把这人的花猫脸。
“你叫什么？”
梁绍抽了抽鼻子，又自己抹了抹眼泪：“你会说话呀？”
早知道他会说话，自己就不哭那么凶了，还当他挨打不会喊救命，想着帮他喊两声来着……
随即想起来他早已自我介绍过，这人都没往心里去。
不过梁绍可不是记仇的人，他忙不迭拍着胸口重新介绍了一次：“我叫梁绍，我爹是大将……”
“好了梁绍。”林凇平倒吸一口凉气，忙截断了，“我认得你了。”
梁绍嘿嘿笑了两声，这下回头看纪宛，美滋滋的：“娘，我有新朋友了。”
拿儿子没办法的纪宛无奈瞪了一眼梁守青，那意思是看他的好儿子丢了多大的人。
无辜梁守青默默叹了口气，还是转身去找林相求情吧。
纪宛蹲下，呼噜一把儿子的头，又看着林凇平温柔笑笑，拍拍他的肩。
“那最好啦，平儿，以后绍儿就有个讨人喜欢的哥哥了。”
林凇平的肩都僵住了。
那时候林凇平不懂得和梁绍一个小屁孩子生的哪门子的气，等大些，再大些，等他懂事更懂事后总算明白了。
他在嫉妒。
嫉妒这个傻小子有如此疼爱他的父母，嫉妒他的娘亲赞他是个聪明蛋儿，夸他是个小乖蛋儿。
但以后再以后的每一天，林凇平总是站在不管哪里，等着呲着一口白牙的少年意气风发向他奔来的时候，都无比庆幸，庆幸梁绍生在这样好的家里，庆幸梁绍从未吃过他吃的苦，庆幸二十年前遇到了趴在他背上哭着说别打他打我吧的梁绍。
纪婶婶说得没错，他是个聪明蛋儿，是个小乖蛋儿，这世上再不会有梁绍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