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张灯结彩,巨大的天灯在天阙楼上架好,今岁平安,国外无战事,国内无天灾,新帝登基后去岁的一切阴霾逐渐消散,因而中秋节前京都中已热闹非凡。
百姓偶尔在地头小院中胡乱侃话也道:“年节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当咱上头嗯嗯那位当真不堪用呢。”
这话说得隐晦又直白,指代某位陛下时含糊过去,但说的是谁,没人听不出来的。
这些话是乡野间随处可听的,但此生永不可能飘进皇帝的耳中,没人会在意一两个乡土里刨食的乡夫农妇日常里胡咧咧的什么话,上位者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百姓口中究竟是贤明还是昏聩。
而赵琮时也许介于两者之间,毕竟他登基不久,无建树也无错处。
唯独能拿出来给平民百姓填个乐子的,是去年那些热闹事。
许多事被压下去不过是掩耳盗铃,民间中依旧流传着从南边过来的那些话,京都附近的百姓也稀奇,这世间竟真有不敬天子之地,怎么话里话外听来都不拿龙椅上那位当回事呢。
这些也是余兴闲话,如藏在暗处的老鼠似的,上不得台面,也没人会在台面上放几只老鼠。
但藏在洞中的老鼠不是消失了,只是在人瞧不见之处暗暗凿洞而已,蠹啄剖梁柱,老鼠何时会在无人注意的昏暗地噬穿沉香木板,从孔洞中跳到桌案上惊起一众矜贵饮茶的贵人尖叫,尚未可知。
无论是中秋狩猎时日蚀之象带来的糟糕兆头,还是年根儿底下闹得人尽皆知的那首戳破太子脸皮的打油诗,皇宫中仿若都消散无踪,朝堂上自然也没有官员会不开眼再提。
谏言的人不在朝堂之上,剩下的那些,不过是哄着皇帝高兴的戏子。
林广微一病数月,几乎不再上朝,只能时时拖着病体去全禄阁中坐坐,虚心与皇帝交流些心得,对皇帝批阅奏折示下表示赞同,即便如此他也撑不太久,总是话刚深入,他便病发,头疾一来坐也坐不住了,每每痛苦神色,叫人光是看着也跟着难受。
皇帝仁慈,又极信赖右相,连御医杨守仁也一次次送去林府为右相看治,这可谓是天下独一份的殊荣,可惜杨大人医不得此顽疾,白费了陛下一片苦心。
暂时替代了父亲角色的林凇平兢兢业业到朝点卯,他话少,从不主动谏言,只在皇帝提到他名字时出声说上两句,点到即止,无可用之处。
朝中有人袖手垂头,偶尔自以为隐蔽笑上两声,面面相觑中,心照不宣诸位的想法。
沉寂多年,即便是曾与梁绍文武齐名世无双的林大公子也已碌碌庸庸,乏善可陈。
越是如此,皇帝倒越看重林凇平,宠信可谓直白至极,凡下朝必邀他留下,林凇平无恃宠之意,偶尔留下,偶尔寻机离宫,皇帝满意得很,常常特特赐菜给林府送去。
虽然林相如今权势搁浅,人也病重退居其后,但林家盛宠比之弘文帝时期更进一层楼。
人人背地里猜测,许是因林家老二那位新晋的镇南将军,林鸿羽。
说起这位可也真是个人物,不打则已,动手则是胜仗。虽然都是小小战役,但对皇帝来说可不仅仅如此,这是有人能完美替代梁姓人的好意头,因此短短一年连连擢升,时至今日,几乎已与梁安平级。
梁家人的将军名号如何来的北赵无人不晓,林鸿羽的将军如何来的对比起来可谓无比轻松。
另一位朝堂之上所瞩目之人,自然非左相严汝成不可。
现下要说北赵朝堂是左相政治,应当无可辩驳。
与林家父子受宠信对照的,是左相送进宫中的那位容妃娘娘得了陛下欢心,日日召幸,臣子们酒后背地中捏了句“前右后左”来说笑此事,意思自然便是前朝受宠的右相家,后宫受宠的左相家,皇帝倒真可谓不左右袒,如其有趣。
越是这般,这位容妃娘娘的肚子也成了众人紧盯着的另一要紧地。
她若一举得子……咳咳……
上述桩桩件件也不过是官员们聚在一起难免提到的闲话,对视上彼此目光高深莫测笑上两声,忙又举杯“吃酒吃酒”,说过也就算了,在青天白日下是没人敢说的。
话么,没人在明面上说,就是没有。
皇帝的日子一日日痛快过着,早已从不知如何成为天子的惊慌无措中找到要点,从前对未知皇权敬畏惶恐,当真坐到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王座上,原是桩轻松事。
前朝有左右两相肱骨之臣操持着,后宫有皇后云芷凤仪端方无争风捻酸惹人厌烦的事,边关有林鸿羽替了姓梁的照样连连胜仗。
夜里赵琮时无缘故就笑了一声,温顺懂事的解语花妙婷带上温婉笑意,悄声道:“万岁有好事偷藏着不说给妾听。”
这话大不敬,偏由她说来像是小女子怨情郎的娇俏撒痴。
“朕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当然高兴,说给你知也无不可。”
严妙婷眨眨眼,顺从点头:“咱们圣上仁德,自然如此。”
一副天下太平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有功劳,必得是真龙天子的气运所致。
赵琮时微笑,轻轻扫过她侧脸,她立时偏着脸蹭在男人的宽大手掌中,这白生生如豆腐一样嫩的女子脸蛋在手心依赖着他。
在这种时候,赵琮时眼前闪过的是他妻子的脸,芷儿……她从未如此过……
他失落垂眼,忽然失了一切兴致。
前一刻被疼宠似美玉,下一瞬已被推开没再看一眼,妙婷却全不在意,一切如常,像方才那段不曾发生过,懂事的如同从赵琮时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根骨头,生来只为了让他舒坦。
而赵琮时的笑敛起来,想到“天下太平”,依旧有绕不过去的人挡在眼前。
好在,他早有打算,很快,很快就会到来。
屋外忽然平地起风,刮地殿中帐幔四舞,侍官们慌忙关上窗子,听着呼啸不止的风声。
兰渝偏头躲过卷起砂砾的风,再睁眼时叩响了泉定裴家山庄的门。
他曾答应梁安来看看那位新交的朋友,叫做沈濯灵的。
府中来人接待,听他自报家门提起是来为沈濯灵诊脉的,十分抱歉道:“多谢大夫,只是沈爷尚未归家。”
那是许久前的事了,东邦那边差了人一路送信来,又要金丝楠木,裴真收信时想,戎烈当真古怪,金丝楠做了什么,这么快又要新的?
报酬丰厚,裴真一头官司却懒得出这趟远门。
他家中那位扶不上墙的长子堂哥裴钦不知发了什么疯,开始在族中上蹿下跳,膈应得很,再加上梁安他们走后,泉定中人为修缮母泉祠堂的银子被带走颇有微词,虽被裴真强压下,但有许多烦恼结果,烦不胜烦。
裴真行事独断,越是有人逼迫越是岿然不动。
沈濯灵借机劝道:“出去走走散心也好。”
躲开可不是裴真的行事作风。
他尚未拒绝,沈濯灵已温声接道:“我也许久不曾出去看看了。”
他是懂裴真会为何事妥协的,裴真听完果然不再犹豫,立即答应。
“只是得听我话,不准你走路的时候便一步也不许走。”
他态度强硬,沈濯灵早已习惯了,微笑着应了,至于日后走不走,自有其他办法叫裴真松口。
既然左右是要出去一趟,还能大赚一笔就最好不过,裴真行动起来快得很,这次泉定知府收到消息来送行,被裴真冷冷甩在身后,只叫他瞧见了裴真车队蹚起的土。
从母泉庙一事中,裴真被此地许多人伤了心,其中细节此时懒得再想,但他冷脸便不会给任何人脸面余地。
这样强横态度,也着实难办,沈濯灵有心想劝,但也认为此事裴真没错,既然如此,便随他痛快更好。
这也都是后话了。
此时兰渝听说沈濯灵不在家,以为只是暂时不在,道:“我时间紧迫,沈公子何时能回?”
府上的人忙解释:“沈爷月余前随家主远去东邦谈生意,只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这生意做得倒远。
兰渝听完默默点头:“便不打扰,来日经此地再来拜访。”
如向程子衿承诺的一般,来年时候他还会再来,错过此次,只好明年再见。
兰渝自认不负所托,只是与这位叫做沈濯灵的无缘。
他告辞,不再耽搁要走,身后人又追来,问他姓名,日后两位主子回来也好交待。
“便称我兰大夫,告诉二位,是有叫做梁纪的朋友托我前来。”
留下口信他上马离城,行径母泉附近,有人从中打水,很是欢喜样子,他看一眼挂着红绳的粗壮老树,一时意动,问了打水的百姓可不可以,顺手也挂了条上去。
盼求诸事平安。
距离八月十五,已很快了,果然烟雨之地惯常有雨,他仰头,水打在面具溅起水花,迷进眼里像是哭了。
连绵阴雨才停,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又滑落下去,溅在水洼中泛起小小涟漪。
梁安以为离别前应当有数不清的不舍,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惊觉对离开宿州这件事确实五味杂陈,唯独没有时间难过。
而赵宴时似乎也如他所说,全然接受梁安要离去的事实,无论是因盛天不准而被迫不能光明正大碰面,还是梁安离去的日子近在眼前,都没影响到赵宴时的生活。
直到梁安思来想去,还是把李不为知道了他们两个的事告诉了赵宴时。
赵宴时的表情耐人寻味,甚至笑了一声。
“那很好。”他说。
不管他怎么想的,梁安都松一口气,想着若是赵宴时为此心惊,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毕竟他信任李不为是种感觉,是梁安为人处世的习惯,他不能要求赵宴时也能“感觉”到。
春子心不在焉揪着手心里的草,府里上下因梁安即将离去安静,又为皎洁即将拥有名分忙碌,而无人在意塞在他手心中一颗麦糖的小丫头去了哪里。
他四处寻人不见,不想为这事打扰将军,因此纠结许久后找了罗管事。
在忙着为府里挂灯的老罗笑道:“她家中有事,老娘病重,准了她回乡看望。”
竟然是这样……
春子愕然:“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准,若是她老娘病不好,就准她不回了。”罗管事随口说了两句忙碌别的,“这不能放在这里……”
春子点头默默离开,走很远后靠在墙上,摊开手心看那颗被手攥融化变形的糖。
她没拿他做朋友么?要离开怎么都没告诉他一声,突然就找不见人了。
他仰头看那三棵在雨后迎风摇摆格外鲜亮的荔枝树,还想着……带她一起来看荔枝的。
明年长出来的时候,想亲手剥一颗给她尝尝甜不甜的。
荔枝树枝叶摇摆着,有风刮起来沙沙响。
伏山蹲在荔枝树下抠土,梁安都没发现这几日伏山在躲着他。
谁跟谁都自顾不暇,现下没人还有多余心思去管别人了。
将军……小王爷……小王爷……将军……
伏山抠完土又揪头发,皱巴着脸烦恼,怎么就让他听见将军跟李不为说话了。
他站起来,恨得跺脚,荔枝树才栽好,脚下土松软,陷了一脚,险些摔倒更生气了。
伏山回头瞪了一眼害他踉跄的泥地,仰着脑袋忿忿。
都怪李不为,要不是这家伙把椅子掀翻响动太大,他才不会着急忙慌到门前去听了不该听的话。
现在一脑袋跳骚,烦死了!
八月十四晚。
府里为迎进皎洁也算灯火通明,没有藏着掖着,别的也没有了,点亮琳琅阁院所有灯,只是纳妾也算没委屈人。
梁安坐在盛天身边,伺候他吃面,偶尔听见外面有喝酒的热闹声,很陌生。
“你也想去讨碗酒吃?”盛天问。
“不。”梁安摇头,“明日走吧,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