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李兄弟这样下去会死吗?”
伏山缩在梁安身后,小小声说。
两人从门缝里窥视着屋内情形。
“胡说。”梁安也压低声音斥道。
骂完,目光落在伏案昏睡的李不为身上。
案卷文书堆积如山,几乎将人掩埋,难怪伏山会有此一问。
朝上可用之人不少,可信之人,掰开手指头数,只有这三四人而已。
重建朝堂并非难事,可梁安要的,是绝对忠诚于赵宴时的人。
这道理,梁安明白,李不为自然也懂。
他一早在林鸿羽辅助下施行新政,不论出身,绕开官宦子弟,首选寒门子弟。
李不为站在光明殿上,就给天下有志文人信心。
他可以,他们也可以。
虽已初见成效,但时日尚短,李不为一个掰成八个用已不够了,如今唯有将他碎尸万段,才算合用。
梁安知道急不得,要好,更要稳,话虽如此,看眼前情形,实在难以保持镇定。
但凡弘文、顺和两父子留下的烂摊子有几个没烂到根上的,也不至于此。
行军布阵梁安在行,文臣这一块子,实在不懂。
他轻手轻脚进去,想给李不为披件衣裳。
刚走近,李不为突然惊醒:“什么时辰了?为何没人叫我?科举新制巳时布告,耽误不得!”
“李兄弟,现在不过卯时三刻,日头刚起呢。”伏山惊了一跳,问他:“你几时睡的?”
李不为茫然四顾,这才看清梁安,慌忙要起身行礼,刚站起来软绵绵跌倒,被匆匆扶住。
“卯时三刻?还好还好,先前瞧时辰也不过卯时一刻。”李不为舒了口气。
他一句话,让梁安沉默,让伏山成了一只尖叫的哨子。
“什么?!你这不就是没睡吗?”
“睡了的睡了的。”李不为揉揉眼,站起来摁在右手边一摞文书上,“若没睡,这些也该处理清楚了。”
伏山含混不清地与他争辩到底睡没睡,俩人鸡同鸭讲一大通,梁安一言不发捡起桌案上的奏折瞧了几眼。
一些是看不懂的,而大部分其实都是些十分琐碎的小事,看得他眉心深深皱起。
但梁安辅佐赵宴时登位之后,为能最大限度控制朝堂,用的就是这样的铁腕政策,要的就是没有敢私自做决定的小官。
“你这也叫睡觉,那笼子里的鸡都睡死过去了——”
“伏兄,此言差矣……”
“伏山,把人绑到床上,盯着他睡够五个时辰。”
“听见没有,将军说让我绑了你,啊?什么?”
李不为也一怔,指尖指指自己:“绑我?”
不等他问,已不见梁安人影了。
“梁将军——诶诶诶——伏兄,伏兄——你快些放开我,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你休想,我只听俺们将军的!”
“伏兄!伏兄!小生的腰带,腰带还给我啊唔唔——”
“罗里吧嗦,快给我睡!”
伏山严格执行命令,将李不为按在床上,瞪着眼睛等他入睡。
李不为欲哭无泪,嘴里还在哀求:“伏兄,你快去帮我求求将军。”
“少废话,快睡!”
“不行的伏兄,我睡不着的……”
话音未落,李不为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转眼便不省人事。
伏山拖着俩腮帮子,盯着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李不为,脑袋里不知道怎么的倒是一再想起琳琅阁院的日子。
想着想着,眼眶竟有些湿润。
转眼又是中秋了,那年放下河灯,想以后大口吃肉大碗吃酒的,如今肉是吃不成了,能喝酒也还算不错。
不知月妹妹过没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过上了也不算他白求天了。
最最要紧的是,他们将军仗仗都赢了,如此看来,老天爷收走了他的牙算是少要了点报酬,还算不错。
想着想着,伏山又咧嘴笑起来。
将军除了瘦了些、沧桑了些,不缺胳膊少腿的哪哪都好,那他没几颗牙也算不得什么。
往后,越来越好。
他拍拍睡熟的李不为,眯眼笑道:“李兄弟,等你醒了,俺俩去放河灯。”
日子,还是很不错的嘛。
梁安按剑疾行,打算先寻林鸿羽,再一同面圣商议对策。
偌大国家,十个李不为也撑不住,眼下虽能维持,终非长久之计。
他忽然想到,或许可以适当启用狱中那些尚能做事的大臣。
横竖如今他回来了坐镇京都,不怕闹事,若有还要翻天的,重新捆了就是。
“梁将军。”
梁安脚下一顿,见是凌云芷身边的宫女苏格。
“殿下遣奴婢来请大将军,说‘若梁大人得空,我有几句话或可解燃眉之急’。”
梁安挑眉:“我却不知,自己有何‘燃眉之急’?”
凌云芷……
他眼前闪过她的样子,想起如今她在皇宫中不尴不尬的位置,也想起了许多事情。
梁安回头吩咐:“遣人将我去向禀告陛下。”
“是。”
“走吧。”
他也应当去见一见,这位前皇后娘娘。
母子二人由凌云芷做主,从坤宁宫搬回东宫,这自然也不合规,但这皇城之中已无人计较这些。
倒是梁安,踏进东宫,心中异动。
这是他踏进棋盘的起点。
回望熟悉的回廊,恍惚间似又看见那双灰色眼睛。
一截青白衣角从暗处飘过,被人拖行于幽径,割腕取血,供奉于贵人唇畔。
那片郁郁葱葱的花林已不复存在,也许,是无人看顾,又也许,是特意砍去。
花影深处埋藏的秘密,也随零落成泥的残瓣永绝于世。
弘文帝可曾料想?赵琮时是否预见?这江山棋局终了时,他们各自的结局。
恐怕是没有的。
从前种种,恍惚如昨,而梁安,却不曾生出若早知当初的悔意。
那些支离破碎的岁月在眼前流转,最终,映成了那双眼睛。
若赵琮时的尊贵是命运馈赠的起点,那赵宴时跋涉至今,又剜去了什么……他不知道的。
“殿下——”
“哎哟!”
梁安垂眼,膝上撞来个人。
是元禛。
许久不见,这孩子竟长高不少。
恍惚中,从前这小家伙白玉团子似的,撞在他膝上,仰起脑袋来看他还晃晃悠悠的。
摆弄着嫩白手指嘟囔着:“安,安。”
无论何时瞧见梁安,这聪明孩子总是认得他。
不过想来也是,他今年也有九岁了,算得上半个大人了。
这孩子聪慧可爱,惹人喜欢,最难得的,是他待赵宴时,没有半分仇视恨意,令人欣慰。
“学生莽撞。”元禛先告罪,抬头细看梁安几眼,疑惑道:“这位先生好生面熟。”
梁安笑,想到底是小孩子,即便从前多喜欢他,离开些时日也认不得了。
不等他开口,身旁的人却已吓坏了,呼啦啦跪了一地。
“殿下,是平南大将军……”
元禛一怔,连忙行礼:“原是梁大将军,学生失敬。”
梁安回礼:“殿下折煞,臣近日消瘦,又许久不见,怕是的确难认了。”
元禛忙道:“想是画师久未见将军,画得不很像了。”
梁安笑笑,应道:“想必如此。”
“学生正要去给皇叔请安,不打扰梁将军了。”
元禛躬身行礼,梁安面含笑意目送他背影离去。
忽然,他眸光一闪,唇角笑意敛起,踏进了东宫之中。
“梁将军,许久不见。”
梁安站着,没给这位娘娘见礼。
凌云芷自然不会介意,她温声笑道:“为大将军设坐。”
木椅放在梁安身后,他并未谢座。
“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这是梁安少有的咄咄逼人的状态,他身上冒出的敌意令人不熟悉,凌云芷倒茶的手微顿,扫向他身后的苏格,被梁安侧身挡住。
凌云芷眉心轻跳,放下手中茶盏,笑了一声:“退下吧,苏格。”
“不必。”梁安拦住,“外臣与内眷会面并不合规,只你我二人更是不妥,娘娘还是有话直说。”
凌云芷笑也淡淡的:“不知我如何惹恼了梁大人,还请明示。”
梁安不语,等她直说。
凌云芷也没再僵持,径自说:“朝堂之重,非一人可担,将军想必已看出来。”
方才谈规矩,此刻梁安却直视这位女眷双眸。
“治国如治疾,缓急当相济。朝中对陛下忠心之人不必多,甚至,有你一人足矣。”凌云芷不躲闪,直言不讳:“我有一计可用。”
“那娘娘该见的,是陛下。”梁安冷声回道。
凌云芷微怔,随即含笑走近,梁安反而后退。
“梁将军似对我心存芥蒂,有些怨气,若不解此结,恐今日相谈难有成效。”
“苏格。”她扬声问,“方才可是你惹恼了梁将军?”
苏格无声跪下:“奴婢不敢。”
梁安无心听她们主仆二人演戏,也直截了当:“适才殿外偶遇小殿下,有些事,很有些想不明白,又有些事,忽然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