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盛世(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2459 字 2天前

他们聚在一起,过了有生以来,最热闹又最冷清的年。

酒过三巡,不知谁起的头,哭声渐起。

唯独梁安,这次没哭。

“哥哥,对不起。”

他拭去棠月的泪,将妹妹拥在怀中。

酒气萦绕在鼻尖,过去盘旋在眼前,失去的人来了又走。

他说:“你是我日日盼着来的小妹,小哥也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真正的守护,是目送她远行,再等她归来。

酒混着泪水打湿前襟,李不为在伏山肩头痛苦,算不得体面。

想起夫子,想起他的姑娘,想起来不及的告别,想起太多太多……那些过往遗憾,都太过遗憾。

以至于难以说服自己,放下吧。

赵宴时独坐高台,像隔离在另一个世界,目光穿过所有,温柔又锋利,落在梁安为妹妹拭泪的手指上。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心中是欣慰还是更深的寂寥。

兄妹相约去梁绍坟前祭奠。

赵宴时却说:“我随你去。”

坟前新雪未消,棠月跪在兄长碑前还是泣不成声,在梁绍跟前絮絮说了许多话。

梁安站在那里。

或许是有赵宴时紧紧牵着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指骨,那些想象过千万次的悲怆并未降临,令他像站在陌生的远方,曾在梦里也侵扰着思绪的痛,烟消云散。

反而无话可说。

归途定好下次相聚之期,送别棠月的车远去。

赵宴时觑他脸色。

梁安笑,他回头,吻极突然落在赵宴时脸上。

“多谢。”他说。

赵宴时眸光闪动,不知他为哪一谢。

不过都没那么要紧了,赵宴时想,他欠我的太多,怎么谢我都不为过。

横竖梁安欠他的债,三生三世不够,只能生生世世纠缠。

绥安二年,夏。

赵宴时颁布新法。

田赋与人丁分离,百姓告别旧制,迁徙自由。

自此,种田的多得粮,纳税的分了档,告状有人听,连孩子打架都能到衙门求个说法。

“我的糖!”

“放屁!我的糖!”

“你骂人,我告诉夫子!”

“呸,我才不怕,我告诉夫子的爹老夫子!”

“那我告诉老夫子的爹老老夫子!”

“我告诉老夫子的爹的爹的爹的爹——”

声音越来越大,“爹”字叠得直冲云霄。

伏山踮脚张望新建的议事厅,目瞪口呆。

“李老弟。”他戳戳李不为,悄悄说:“这算啥?”

微服私访的赵宴时拽着梁安从他身侧走过,冷嗖嗖丢了一句:“两小儿辩爹。”

李不为冷汗直流:“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说完他想起来那是陛下,慌忙自己捂了嘴。

同年秋,李不为筹谋两年的“万民试策”总算施行,层层筛选,总算选出第一批不看门第出身的基层书吏走马上任,朝廷也算一步步建起来了。

千市成型,东邦、南祁通通入市。

裴真难得带着“濯灵号”商队从海路回来,匆匆一面,说见了恒岚。

她一切都好。

“梁安,当日围泉篝火初遇,不曾想牵扯出这样多事来。”裴真说,又忽然摇摇头,到底笑了一声:“算了,账本都能翻篇,何况是陈年旧债。”

两人对视而笑。

沈濯灵的死带走了裴真许多东西,将这位天下首富的锋芒尽数消磨,唯独留下了他的名字。

舍不得留他一人腐在泥里,裴真终究在一把升龙火中将他化作灰烬,装入木匣,四海为棺。

梁安谢过他这些年慷慨相助,军务、民防、街市……没有裴真流水一样撒钱,不会这么轻松。

裴真低头笑:“算是,我用这世上银钱,换他黄泉路上坦荡吧。”

他就此告别,背影落寞,梁安看了很久,扶住胸口。

眼前闪过初遇沈濯灵的情形,他和赵宴时有极相似的地方,在瞧见裴真的那一刻,让梁安止不住想若赵宴时不在……

他眼底一涩,庆幸起码……活着的都还活着。

往事已矣,来日方长。

更多的,都是贪念。

绥安四年,春。

丹曦女帝遣使呈上“共治议册”。

边关联保、互设使馆、商税同调、军演互监、女子参政……

连读五条,李不为目瞪口呆。

“不如请皇姐回朝,坐在这里岂不更好?”赵宴时仰着,指尖懒洋洋戳戳龙椅。

李不为恨不能捂住他们陛下这难憋的嘴,慌忙打断:“条款虽显强势,然臣以为,不妨以三年为期,试行再议。”

这些话多余说给赵宴时听。

他不耐烦支着下巴:“靖之呢?”

李不为默默数着,第十三次。

君臣二人议政不过一时三刻,李不为耳边全是“靖之靖之靖之”之声不绝于耳。

他拭去额角的汗和眼角的泪,第十三次叹息道:“梁将军与林将军商议青州精简之事。”

赵宴时瞪他,冷笑一声:“你当朕失忆?”

李不为噎住,跪在地上落了两滴伤心泪。

您二位有话榻上说,何苦折腾我这两把骨头?

可惜,陛下心里装不下他。

他只是拉着一张脸想,他的靖之去哪儿了。

靖之哪里也没去,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立风中,与林鸿羽一同眺望南边。

那是青州的方向,是他们去的方向,回的方向。

“我能带爹回家了。”梁安说。

父亲临终前的哽咽犹在耳畔。

“葬我在雁回关外。”

妙妙身边一定很冷,可他这一生,没有办法。

他哽咽了:“告诉你娘,我对不住她。”

纪宛独自守望半生,如今,她的儿子终能把梁守青带回她身边。

和她的夫君,合葬一坟。

青州裁军令刚下,募兵处反倒被挤得水泄不通。

攒动的人头潮水般汹涌,营帐被踩塌了数顶。

“卢将军,卢将军!大事不好啦!兄弟们顶不住了!”逃出来报告的嗓子都喊劈了。

从前的小豆子,现今的卢窦将军一脑门子冷汗。

“这不瞎胡闹吗?现在还去哪儿找仗打,这是裁军还是赶集?”

他甩着手想这一摊子太难管了,想到师父和将军心里一酸,暗骂了两声大喊:“小山哥,麦子哥,快去叫常叔来救命!”

带着双鸭山归顺青州的常震虎拎着马鞭就冲出来了:“他爷爷的,一个有出息的也没有,当年梁绍梁安俩兄弟哪个不比你们强?真是连根毛儿也没学着!”

不料这话捅了马蜂窝,人群顿时炸了锅,往前涌动,纷纷抻着脖子:“我,我我——”

“我是来追随梁大将军的——”

“去你奶奶个腿儿吧!”

场面难以控制,最后一顶军帐也被挤塌了。

几人鼻青脸肿坐在一旁黑脸,眼前突然出现一方素帕。

“去去去,滚蛋!你们这等不守规矩的,谁也进不来!”

眼前的少年不急恼,他认认真真说:“平南将军叫我来的。”

“平南将军?”卢窦一愣。

这尘封多年的称号,让他站起来,上下打量这比他小个几岁的少年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他说,“京都人士。”

“十年前,平南将军救我一命,说叫我长大来青州,当平南将军的副将呢。”

小豆子眼前闪过,弘文二十七年那场疯马暴动。

眼前是意气风发的将军,抱住孩子一个鹞子翻身,顺势夹紧马腹将人护在身下牢牢伏在马背上,缰绳卷在手里勒青了手掌。

孩子哇哇大哭,在众人惊呼声中梁安拽着缰绳任马扬蹄嘶鸣。

“好小子!不哭就对了,长大来找我当兵,做平南将军的副将!”

他仰头,骄阳为他镀上金边,笑比雁回关外的风更恣意,晃得人睁不开眼,仿佛十年前的少年将军穿越时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