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夜色深沉,长街寂寥,树木枝桠交错,在夜色中化作一片阴影静默着,狭窄深巷中,偶尔蹿过一只流浪猫,片刻便不见身影,只留下细微、几不可闻的足音。
特案组一行人从公安局走出,一路沉默不语,径直朝酒店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反复回荡,愈发清晰。
睡下已经临近凌晨五点,大抵是因为过于疲惫,余寂时又久违地做了一个梦,那个深缠他多年的梦魇。
梦中,窗外大雨倾盆,闪电如同扭曲的毒蛇,骤然间撕裂漆黑的天,雷声轰鸣,震得人心颤。
他蜷缩在衣柜的角落,小小的身躯紧贴着冰冷的木板,手死死捂住嘴,虎齿深深刺入虎口,鲜血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嗓子像是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雷声中,隐约传来一声枪响,尖锐而刺耳,响彻整座城市,刽子手的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他又梦到后来,那漫长难熬的十年,像一场永无尽头的黑夜。他大病一场,夜夜梦魇,精神几近崩溃,可他咬牙挺住,硬生生撑了下来。
他在等,等一个真相大白,等凶手伏法,等正义降临。
然而,正义迟到了太久,久到令他几近绝望,于是他毅然从警,踏上这条追寻正义的路。
他性格本就内敛,失去父母后,愈发孤僻寡言,这令他一度丧失社交能力。而在孤独中,他渐渐习惯独处,学会独立,独自应对世界的一切不公,吞下委屈,咽下痛苦,一路走到了现在。
梦不过一瞬,却是难捱的十年。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将他从梦魇的深渊中拉回。
余寂时眼眶肿胀,酸涩蔓延眼底,令他睁眼十分艰难,他视线由模糊转清晰,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抬起手,掌根抵住额头,指尖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一觉醒来竟已是黄昏时分,余晖透过玻璃洒进来,房间内的棱棱角角都镀上一层暖橘色。
窗外,残阳如血,被群山环抱的小县城被笼罩在万丈霞光中,低矮的房屋挤挨着,灰瓦斑驳,电线杂乱交缠,将橘红色的天切割得支离破碎。
余寂时短暂地望了望窗外,很快收回目光,从床上起身,脚步略显虚浮,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人。
钟怀林此刻穿戴整齐,长臂随意地搭在门框上,粗糙的一张脸上浮动着些许笑意,一觉补足了精神,此时此刻显得十分神清气爽。
见余寂时终于开门,他咧开的嘴角弧度又扩大了几分,声音低沉温和:“睡一整天了,咱们一块儿去吃个晚饭,完后再一块儿去局里。”
余寂时轻轻点头,笑意浅浅:“好,麻烦钟哥你们稍等。”
余寂时轻轻合上门,转身进屋欲唤醒程迩,却发现那张床已然空荡,被褥整齐地折叠成方块,静卧于枕上,床单微微褶皱,指尖轻触上去,凉意蔓延,余温早已散尽。
他在那张空床前停顿片刻,便转身走进卫生间洗漱,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在耳畔回荡,冷水糊在脸上,令他顿时清醒了几分。
手机屏幕亮起,他翻看着群聊记录,上午七点,程迩就离开了酒店,在群里留下了一句话。
【程迩:我先去一趟市局,你们不用着急,补好觉再来。】
其他同事似乎也刚苏醒,一小时前,即下午五点,才陆续在群里冒泡。
洗漱完毕,余寂时与同事们汇合,一同前往街巷觅食,穿过一道道狭窄的巷口,街道愈发逼仄,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路边摊油香四溢,人间烟火气在破败中悄然弥散,颓然里透着一丝生机。
吃完晚饭,天色已沉,分明是下班时间,市局内却灯火通明,人影匆匆,在长廊中来来回回走动。
临时办公室漆黑一片,大门紧闭,特案组一行人推门进屋,桌面上案卷和昨日一样凌乱堆叠,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夜未关的电脑主机,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低沉的嗡鸣。
程迩迟迟未归,钟怀林在群中发问,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余寂时坐在电脑前整理案卷,思绪却如乱麻般缠绕着大脑,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的不安感在心底蔓延,如潮水漫涌,压得他呼吸沉重。
嵘山市夜里起了风,窗外狂风呼啸,树木枝叶在风中摇曳交错,窸窸窣窣,枝桠被风裹挟着狠狠砸向窗户,划过玻璃,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余寂时的注意力被吸引,抬眸望向窗外。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响,门被推开。
程迩风尘仆仆赶回,长腿一迈踏入办公室,身姿修长,深灰色风衣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
他双臂微曲,端在胸前,语气慵懒:“定位已经发到群里了,市局已经派了一队人去那附近勘察地形。我们现在去武器库取枪,也立刻赶过去。”
余寂时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电脑就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他迅速移动鼠标点开定位,电子地图上赫然显现一个红色标记。
那标记位于嵘山市耒县,隐匿于连绵的嵘山山脉之中,人迹罕至,四周道路狭窄崎岖,年久失修。
他唇瓣一动,刚要发问,耳边就传来柏绎兴奋的声音:“这才一天就出结果了!基层排查效率这么高吗?”
余寂时的大脑嗡地一声,呼吸骤然凝滞,心跳疾速跳动,猛地转身,目光直勾勾落在程迩身上。
程迩感受到他的注视,与他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忍不住微微一愣,紧接着,眼皮轻垂,长睫压覆下来,遮住眼底一切情绪。
须臾,他面色平静,语气淡然:“是管曈曈亲自带我们去认的路。她凭借记忆,很快就帮我们锁定了犯罪团伙的窝点。”
空气凝滞,一瞬间万物静止,一切声音消弭在此刻,只剩下心跳声,愈重愈急,震得耳膜发痛。
余寂时顿时站起身,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撕裂了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压抑,似有什么在无声中崩塌,仿佛有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入心脏,搅碎了所有的期待。
他鼻息一酸,眼眶有些发涩,轻抬头颅与他相望,眼神十分复杂,有不可置信,又有浓浓的失望,唇角抿成直,紧咬的牙关将一切话语都碾碎。
深夜凌晨程迩提到管曈曈,他就十分不安,没想到自己分明已经求得他的承诺,他却依旧去做了。
为什么非要去走这条路呢?
无法令嫌疑人开口,就去求问受害者,残忍地撕开她还尚未愈合的伤疤,让她再次坠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余寂时紧紧盯着程迩的双眼,此时此刻,他也毫不躲闪,与他视线相交。
那双丹凤眼内勾外翘,尽显凌厉,漆黑的瞳眸像是被层层叠叠的雾笼罩,晦暗难辨,而他拨开那雾,在他眼底窥见一片冷漠。
波澜不惊,毫无温度。
霎时间,过往的一切都涌入脑海,在眼前放映。
他对受害者痛苦的冷眼旁观,对嫌疑人丧心病狂的漠然置之,无一不化作细细密密的针,一根根扎入他的心脏,刺入他双眼。
心脏骤然紧缩,疼痛如电流般蔓延,血液逆流,眼眸酸涩,余寂时指尖轻蜷,连呼吸都变得颤抖。
他终于明白,与程迩相处时,那若有若无的怪异与陌生感是究竟是从何而来。也许他早该察觉,只是一次次选择蒙蔽双眼,从未深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