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柳姨(2)(2 / 2)

连县志也未曾记载,这座老庙究竟是何时修成,没有僧道驻庙,却从未断过香火。漆色斑驳的无名菩萨,静立于莲花之上,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唐婉芝怀中呜咽,像人一样,一双琥珀做的眸子,含着潸然泪水。

唐婉芝撕下一截衣袖,包好狐狸渗血的后腿,往它嘴里塞了半块原本要供给菩萨的桂花糕。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唐婉芝瞥向门外,看见那株歪斜的古柳,给这狐狸定下名字。

“以后你就叫……阿柳吧。”

阿柳从此便住在这古庙中。

唐婉芝每隔几日便来看它。

“阿柳乖。”

她总是坐在柳树下,用木梳仔细梳开狐尾打结的绒毛。白狐翻过肚皮,脑袋轻轻蹭她手心,发出幼猫般的呼噜声。

香客们都知道,唐姑娘捡了只灵狐,来庙中参拜,也都多带些瓜果,帮着喂养。

阿柳聪明极了。

它会替渔民捉鱼,帮药农掘土,春日叼回孩童放丢的风筝,腊月趴在病弱老人膝头,做一只洁白的暖炉。

柳絮飞起时,唐婉芝带阿柳一起去雾原山看桃花。

艳阳将草地晒烫。一人一狐,依偎着小憩。桃花落下来,嵌在唐婉芝发间,也缀着阿柳的皮裘。

花海明媚。

某个晚归的夜里,唐婉芝也曾见到阿柳秘不可宣的另一面——

几只野狼瞪着莹绿的眼睛,绕着菩萨庙打转。

阿柳将少女护在供桌下,白毛炸起,不断发出尖锐的呜嚎。

不知道是因为阿柳的恐吓,还是菩萨显灵,野狼最终没有进门,铩羽而归。

唐婉芝低下头,亲亲它雪色的背脊,安抚狂躁的狐狸。

“没事了,阿柳……没事了。”

那狐狸又重新化作软软糯糯的一团,温顺地依偎到她怀中。

所有静好年月,终结于承平二十五年的那场大雨。

大雨下了整整一月。

城镇被洪水吞没,逃难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雾原山,没过几天,就吃光了行囊中的粮食,无法果腹。

阿柳开始捕鱼。

它把最肥的鲫鱼叼到怀胎的女子面前,自己蜷到石缝里,啃几颗酸腐的青果。

起初,人们只是一起挨饿。

但很快,饥饿使一些人沦为禽畜。

姓许的屠户惯于杀生,第一个将狰狞视线投向阿柳。

他拎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剔骨刀,悄悄接近白狐避雨的山岩。

“阿柳,快跑!”唐婉芝大喊。

“臭丫头,闭嘴!”

几个壮汉推开唐婉芝,一齐追去。

眼看阿柳越跑越远,屠户将剔骨刀猛然掷向白影。

刀光逼近,狐狸一头扎进山脚的洪水,总算逃过一劫。

满山灾民,竟无一人出手相护。

唐婉芝只觉荒谬得可笑。

第七日,屠户的老父咽了气。他号哭整夜,惨厉哭声几乎撕裂雨幕。

活人们争抢着野草和树皮,空气弥漫腐败的恶臭,宛如炼狱。

唐婉芝实在担心阿柳,涉着过膝深的泥水,漫山遍野地找。

她从山顶找到山坳,穿过十几顷沦为沼泽的农田,终于走到菩萨庙前。

古庙陷在水中,几近倾颓,菩萨像彻底褪去颜色,露出湿透的木纹。

阿柳眼含血泪,伏在供台上。

——竟在向菩萨叩首。

饥民欲食它血肉,它却既往不咎,守在这菩萨庙中,为苍生祝告。

大难当前,人心不如狐心。

唐婉芝双手合十,在阿柳身边跪稳。

“信女唐婉芝,愿以命相换,求菩萨垂怜城中老幼……”

她一次次俯身,额头磕上湿冷石砖,痛如刀锉。

血丝从她眉心渗出,和了阿柳的眼泪,染红菩萨足下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晨雾朦胧。

唐婉芝被困在昏死和沉眠之间。阿柳躺在她膝头,气息奄奄。

半梦半醒中,她看见无名菩萨从莲花台上拾级而下。

“诸行无常,众生皆苦。”

梵音如雪山清泉,漫过腐朽的屋梁。斑驳四壁,泛起七色宝光。

“昔有商主舍身饲虎,今见白狐泣血祷天。此畜宿世积善,当证菩提。然你二人累世情执,似古槐缠藤,难舍难离——”

菩萨手结与愿印,垂目看向血泊中的少女与白狐,身后浮现千佛虚影。

“断你二人九世鸳盟,可换今日苍生渡劫。”

唐婉芝怔然,仰望眼前神祇。“……菩萨此言何意?”

菩萨的声音忽远忽近,伴随恒河沙数的诵经梵呗。

“鸳盟若断,此狐历劫圆满,即刻成仙。你需燃指供佛,再历千劫,九世轮回尝尽爱别离苦,风露相逢亦作梦幻泡影。你,可愿受劫?”

唐婉芝回头去看。

门外是尸横遍野的人间,身边是奄奄垂死的灵狐。

泪水洗去脸上尘泥,她低头叩首。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