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邪剑诞生数千年,直到我冲入三世家的城池的那一天,它才第一次吃饱,吃饱的邪剑开始反噬主人,我险些被控制住了。”
秦归燕说的是险些,说明她及时的清醒过来,在她完成清扫三世家的任务后。
秦归燕一人击杀了三世家的十二位聚魂境,二十位澄心境,其下化神境几十名,这势力分明比四宗六派还要隐隐强出一线,却被血杀客一人屠尽。
当秦归燕打开吴家的大门,踩着血泊离开时,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残垣断壁中隐隐的呻吟声。
修士斗法难免累及无辜,秦归燕看着那些被连累的百姓,虽然内心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却也有一种空虚茫然。
她感到一种虚无,心想,修士的存在,除了向凡人收仙人税,在比斗时不顾凡人死活外还有什么用?她确定自己不想做那种修士。
在邪剑叫嚣的时候,秦归燕被愧疚唤醒,险些就被邪剑夺走心智、失去自我的惶恐涌上心头。
她穿着血衣,跌跌撞撞地走入影子,向着羲京遁去。
那时候她只想快点结束一切。
“你认为怎样才算结束?”临瞳看着秦归燕,轻声问着。
“自然是让所有罪人都得到审判。”
十二年前,十一月十五日的夜晚,羲京下起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秦归燕持剑站在羲京中央长街的尽头,背后便是巍峨城门。
她突兀地从屋檐下的阴影中走出来,步伐踉跄,浑身血气,令看守城门的兵士们纷纷面露警戒,有人举着长|枪上前,要查看这古怪女子。
她却突然唱起戏曲来,是梵朱曾教过她的。
“此一去搏得个地转天回,管叫你海沸山摇……”只唱了这一句,秦归燕仰着头,用嘴唇接住清凉的雪,剧烈地喘息着,笑出声来。
有时候真是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得了武神骨,是她觉醒了幽影神通,是她得到了邪剑附体,苍天待她仿佛厚爱,又偏生要绝了她的生路。
莫非她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为了覆灭血影教、芙蓉梦这些祸害的么?
帝尊无法对三世家出手,是他要坚守律法,其他人不敢对三世家出手,是因为他们不敢,也不能,不知怎的,维护律法尊严,对抗强权的势力,明面上就只剩下帝尊一人。
至于其他只要联合起来就能对抗三世家,却偏偏没有去对抗,甚至逐渐被三世家以芙蓉梦腐蚀的那些势力,他们当真不知道血影教的真相?当真不知道血影教这些年作的孽吗?
或许是因为,有些人不愿付出对抗强权的代价,有些人则想要看到三世家的胜利,来换取修士们可以肆意欺压天下的时代归来。
秦归燕不会让那些人得逞的,总要有人在面对强权时站出来,不顾一切地用刀枪剑戟去搏个未来,只有武力才能遏止邪恶,没有武力的加持,胥律摆出去也不过笑话一场。
世家也好,大门派也好,今夜她便是击碎这些人妄念的天罚。
少女在长街上奔跑起来,她的脚下踩着影子,那影子随着她的迈步将她送到更远的地方,后方守城门的兵士追不上她,只能大喊。
“有贼子于羲京夜奔!”
“有一女子在长街夜奔!”
兵士队长惊愕地看着秦归燕的背影:“那是……幽影,已消失了两千年的幽影,竟重现人世了!”
秦归燕奔跑到公卿们居住的东城,邪剑刺破她的
掌心来到现世,秦归燕握住剑柄横剑于身前,剑身上幽蓝寒光闪烁。
一道足以纵横半城的剑气如龙扑出,发出荒原风暴般震撼的声响,击碎了缃国公府的牌匾。
几乎是瞬间,一俊美至极的华服男子提着一貌**飞出府邸,他怀中女子惊呼:“夫君,那是何人?”
“是初五留下的孽障!”缃国公吴承宗将澄心境的妻子用力向后一扔,要用她做自己的盾牌,方便自己逃走。
吴承宗能在修真界建立起血影教这般庞大的势力,自然不缺智谋,他很清楚秦归燕冲入羲京这么久,帝尊居然还不曾降下天雷劈死那个小畜生,必然是乐意见到她与自己死斗。
呵,梵朱啊梵朱,你自己不能出手,就培养了一个小丫头来对付我!
吴承宗冷笑着,他要活下去,他也知道芙蓉梦的配方,只要藏身到梵朱进入天地轮回,他便能再度崛起。
任是多高洁的人,只要中了芙蓉梦,就只能做他的奴隶……
噗嗤——
剑尖从吴承宗的心口刺出,没有血液滑落,只因吴承宗那由无数天材地宝培养起来的身子对邪剑来说是难得的美味。
那把剑贪婪地吸食着吴承宗的一切,他的修为,他的寿命,他的一切都被邪剑转换成灵气,哺育到已杀戮半日的秦归燕身上。
血杀客站在吴承宗身后,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死前的神情都是一样的?总觉得自己还不会死,总觉得自己能翻身,往后能继续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为什么你们敢有这样的幻想?是没有见识过我的厉害吗?看来我过去几年真是将自己藏得太好了。”
她转着手腕,用剑去搅动吴承宗的心。
这么一个罪恶滔天的人,心居然也是红色的,秦归燕还以为是黑色的呢。
吴承宗咳出一口血,最后挣扎着:“你是初五的……孩子……你的父亲……是我捡的乞丐。”
秦归燕冷漠道:“然后你害死了他。”
她一掌拍在吴承宗被珠冠装饰头顶,拍碎了他欲逃脱的神魂,在她身后,那才被吴承宗抛出去做肉盾的貌美女子面露凄惶,本该长呼一声,想起丈夫方才的作为,却喊不出口。
那修为可怖的女子徐徐转身,头顶两肩落了雪,一身红衣在地上拖曳出丝缕血线,她仰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包围她的羲京修士们。
他们有的是公卿大臣,有爵位在身,自胥国建立后便享用荣华富贵,有的是羲京内的护卫,此刻他们看着她,眼中有戒备和忌惮。
这些人当然要忌惮了,秦归燕只用一剑就杀了吴承宗,她的修为到底有多可怕,没有人敢想象。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是邪剑之主。”
“血影教的血杀客,竟闯入羲京杀死缃国公。”
“好猖狂的贼子!”
他们窃窃私语,却无人敢贸然上前,只是祭出灵器,随时要一拥而上,围杀了这个修真界知名的祸害!
秦归燕仰起头,看着站在空中俯视着自己的帝尊,黑金长袍,头戴金冠,在他的身边,便是身穿深蓝龙袍的龙尊。
帝尊神情一动,想要上前保护这个孩子,却见她目现凶戾,毫不犹豫地朝着他和龙尊的方向挥出一剑。
那是何等辉煌绚烂的一剑,其中只有最纯粹肆意的杀意,龙尊看出这一剑的精彩,眼中浮现赞叹,只是以证道神兵霆珠拦住剑气。
帝尊抬起手掌,握住剑气,神态平静,待剑气在他手中消散,才垂下手。
一丝血线沿着他的手掌滑落指尖。
有人怒吼:“大胆!”
“胆敢冒犯帝尊?”
那些本还畏怯着的人们终于冲了上来,很快被秦归燕身上爆发的灵力冲开。
她站在风雪之中,脑子里满是邪剑的叫嚣,它疯了一样地催促着秦归燕,让她冲上羲京上空,助它吞噬那两位至尊的血肉。
“真的好吵。”
秦归燕喃喃一句,食指中指在邪剑上轻轻一划,似是留恋,似是无奈。
最终,她并指如剑,对准剑身用力劈下。
“别想控制我!”
锵的一声脆响,邪剑被秦归燕折断。
这把在秦归燕七岁时便附到她身上,多年来与她血肉生长到一处的、据说不亚于至尊们的证道神兵的灵器,被秦归燕毫不犹豫地斩断。
她吐出一口血,单膝跪坐在原地,直到羲京守城大将辰钟冲上前,将佩剑压在她的脖颈边缘。
一道又一道的缚灵锁链缠绕上她被红衣包裹的躯体。
辰钟低沉喝问:“血杀客,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缃国公是修真界世家与朝廷联合的证明,你杀他是要破坏朝廷和世家的联盟吗?”
“没有世家了。”秦归燕盘腿坐在地上,姿态闲适,“至少近些年没有了,以前的世家,也就剩三大世家了吧?他们今天都死了。”
她轻飘飘地说:“我把他们都杀了,诶,你是昊天宗宗主的小儿子吧?”
秦归燕对他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笑,用聊天的语气说:“你知不知道,你的三叔叔被血影教的芙蓉梦控制了?而炼制芙蓉梦的人,就是姓吴的哦~”
辰钟惊讶地睁大眼睛,却见眼睛圆圆、脸庞甜美的血杀客面上流露出恶意。
她说:“你们不知道三世家早以吴家为首,他们用芙蓉梦控制了数千位在各大家族、门派里占据重要位置的人。”
秦归燕猛地伸出手,揪住辰钟的头发扯到自己面前,她的动作那样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其中一名兵士惊怒下将戟刺入她的后背,鲜血顺着兵刃滑落雪地。
辰钟的头皮被扯得生疼,整齐的发冠因此凌乱。
那女子凑近他,笑着问:“怎么办啊?染上芙蓉梦,这辈子就毁了,你要不先顾着家里人?”
她松开手,又低下头,一副任由他们处置的模样。
辰钟头发散乱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言语。
他想,错了,错了,这女子不是来作恶的,若她所言是真,她便没有作恶。
而兵士们已强硬地拉起她,拽着她上了天外陨铁炼制、铭刻无数囚困阵法的牢笼里。
她安坐其中,邪剑已断,她再也没有受了伤可以立刻愈合的恢复速度,伤口一直在流血。
辰钟看着她被押运离开,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武器尖端对准牢笼,牢笼里的人却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放松。
在秦归燕被押入刑部大牢后,暗探司在缃国公府抓到了血影教的前护法温丽红,她对吴家人作的恶供认不讳,虽然吴家借用芙蓉梦和术法抹去了许多为恶的证据,可温丽红指导他们翻出了一本名册,名册上记录着所有被芙蓉梦控制的人的名字。
真相自此大白,胥国朝廷将所有能找到的芙蓉梦的制作方式、蛊虫统统销毁,逮捕那些被芙蓉梦控制后帮助血影教、吴家为非作歹的人。
“和帝尊不同,他混在戏班里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上台唱《夜奔》,那是他的招牌,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有人叫好,我的《夜奔》只唱了一回,无人叫好,被我吓到的人却不少,如今回忆起来,那也是一段有趣的经历。”
秦归燕洒脱地拿起桂花糕塞嘴里:“反正我是不后悔自己干过的事情啦。”
夜奔也好,折剑也罢,她在十二年前燃着一条命做了所有她想做的事情,想到这,秦归燕很是得意。
别看她这辈子命短,可她活得精彩呀!
临瞳看着她,终于,他缓缓鼓起掌来。
莫语、雪不在、黄安安跟着鼓掌。
“小秦,做得好。”
“你这书说得可比萧蚌好多了。”
“这处《夜奔羲京》已超过我见过的所有戏台表演,哎呀,只可惜我十二年前没在羲京,不能一睹你的风采。”
秦归燕站起来,对着驿站的伙伴们拱手:“谢谢,谢谢,在此还要多谢莫语借我小倩的画,没那幅画的助力,我还做不了那么大的事呢,对了,给我把折扇。”
莫语不明所以,递给她一把扇子,秦归燕展开折扇,单脚踩上长凳,一手叉腰,姿势十分潇洒。
“从今日起,大家就重新认识我了,没错,我就是七尊之下第一强者,暗探司编外暗探,整个胥国业绩最强的退隐卧底,秦归燕是也~”
第42章
在要送海以澜离开的时候,海以澜看秦归燕的目光已是十分柔和,连她身边的侍女小珊都没再朝她别别扭扭地翻白眼。
秦归燕知道是自己书说得好,她俩才改了态度,可她也没乱编乱造自己的过去,实话实说罢了,因而只淡然将二位大姥送出驿站大门。
她一抖肩头的白毛巾,抬手恭送:“您二位慢走,祝差事顺利。”
走吧走吧,她回去还得收拾上房的被子枕套呢,下午打包各类包裹,再将打包好的东西送到下一个驿站,一堆活儿忙着处理呢。
海以澜看着她,踟蹰片刻,小声问:“诶,我问你一件事,你答了我才能安心走,我保证,这事你告诉我,我绝不告诉别人。”
秦归燕不明所以:“嘛事呀?”
海以澜左右看看,屏退侍女小珊,压低嗓门:“就是当年帝尊让我去牢里取你一根头发走,是不是要测你们之间的血缘?”
秦归燕眨了眨眼:“是啊,我不是把头发给你了吗?”
给是给了,而且当时秦归燕是很主动的把手从牢里伸出去,将一根黑亮的头发递给海以澜的,之后帝尊以那根头发施展秘术,然后吧,结果大家也见着了。
秦归燕被押到邢鉴下面受审,邢鉴是世间至公的灵器,极为神异,它判定秦归燕犯了罪,一是朝至尊挥剑,冒犯尊上,二是闯星绝城时不慎伤到了无辜百姓。
她被判了七十二道天雷刑罚,还有十年森罗狱。
而帝尊并未以《同亲恕免法》帮助秦归燕免罪,让这个身负幽寒血、本就剩不下多少寿命的人在牢里扎扎实实地度过了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十年,对很多人来说,这十年也恰好是最美好的青春岁月。
血杀客受雷刑那天,很多人都去看了,她还是那身血袍,靠着一根铜柱站着,没个正形,只是家中有中了芙蓉梦的人,此刻看她的心情都格外复杂。
秦归燕单枪匹马灭了世家最后的辉煌——三大世家,作为血影教四大护法里最知名也最强横的那位,她覆灭了血影教,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她恐怕不是血影教的人,而是帝尊那一边的人。
算起来她是功臣,而且凭她的修为,若她不想受刑,跑就跑了,恐怕连帝尊都不会派人去追,任她逍遥便是了。
可秦归燕认下了邢鉴的判罚,扎扎实实受完了刑,那天雷震震,携天地之威落在她身上,只一击就让她单膝跪在地上,唇角溢血。
海以澜看到辰钟几次欲言又止,想要上前又被身后人拉住,还有些人握紧手中武器,不知是要上前砍秦归燕一下,还是想替她挡雷,那时包括海以澜在内,所有人的心情都复杂极了。
那时秦归燕背上的伤没好,挨完雷劈,她走路摇摇晃晃,硬是走出个大摇大摆,离开时挑衅似的对所有人扬起下巴,戴着枷锁的手比出个大拇指对准自己。
我,最牛!
性子那么牛气的小姑娘,如今在黑山驿里做驿卒做得有滋有味,听说还学会了哭丧,让海以澜觉得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乐意去尝试,打渔要会,英歌舞也要跳。
海以澜扯了秦归燕一下:“你老实交代,你给我的那根头发到底是谁的?”
秦归燕装傻:“什么谁的?”
海以澜:“我都看到了,你当初被逮住的时候用力揪了辰钟头发!你薅了他起码二十根头发吧?你给我的头发是不是你自己的?你到底是不是帝尊的后人?”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呢?”秦归燕感到好笑,“无论是不是,我都不会接受他以《同亲恕免法》帮我免罪,《胥律》自胥国建国来只在平民百姓身上好使,在修士身上向来不怎么好使,说难听点,这门律法直到十二年前,在修士面前一点尊严都没有。”
直到罪恶滔天的血杀客认罪伏法,朝廷抓捕犯罪修士的力度又严了好几个档次,因而在胥国的刑法史上,秦归燕大小也是个标志性的人物。
从这位仅次于至尊的至强者对邢鉴低下头颅,接受一切她应当承担的因果开始,胥国的司法被灌注了更多的威严和决心。
海以澜最终还是没能从秦归燕口中问出她到底和帝尊有没有关系,秦归燕也没说帝尊后来亲自到牢里拔了她一根头发走的事。
梵朱那个老混球,一边给她糖葫芦吃,一边突然往她头上一扯,疼得秦归燕一拳头打对方膝盖上,还被对方的波棱盖硌了手。
可惜那时光顾着欣赏帝尊提着糖葫芦和头发,怒气冲冲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了,都没让他把糖葫芦留下来让小秦吃完。
至于她和帝尊有没有血缘,嗨,梵朱也没告诉她,只说让秦归燕在牢里避避风头也好,血杀客在修真界的仇家太多,她没了邪剑,已经不再是那个打不死的血杀客了。
在秦归燕坐牢的十年里,梵朱常遣林总管给她送些书本玉简,秦归燕只当梵朱是个待下属还行的前上司,坐牢坐得并不无聊。
至于那不知是否存在的、隔了十八辈的血缘……也没什么可以在意的,秦归燕今年就要死了,她没心情追根究底,只想死前多吃点好的。
海以澜与侍女离开黑水县,见侍女小珊面色纠结,温声问道:“怎么了?”
小珊犹豫着说:“幽寒血都是不长寿的。”
海以澜看着侍女,遗憾道:“是啊,否则她不是下一纪的帝尊,也该是武尊,说不得到时候我作为龙族至尊,要和她签下结盟灵契,延续如今的人族和龙族的盟约。”
可惜这位天纵奇才是活不到那一日了。
见小珊还是不乐,海以澜也面露惆怅:“觉得她不该是这么个下场,是吗?我也这么觉得。”
主仆俩都有些乐不起来,连小秦从厨房里摸出来的、塞她们手里的热腾腾的火烧都让两个龙族吃不出滋味来。
海以澜带着小珊要去渡黑水河,前往下一州巡查治安,自然,她们过河的方式是飞。
一深蓝长粗的庞大苍龙、一浅青色的小龙划过天际。
小珊在飞行时往下一望,还能看见龙宫里的虾兵划着桦木船送人过河。
那一叶小小的船,在高空望下去可爱极了,上面的人变成个小黑点,正一蹦一跳的,捶胸顿足叽叽呱呱。
小珊想,黑沙洲倒是民风淳朴,龙宫的虾兵蟹将闲着没事还驾船送人过河,又有黑山驿一众高手镇在此处,想来百姓们日子是很好过的吧。
如此想着,她到底心中释然一些,随自家大太女离开了这美丽而淳朴的县城。
黑水河上,一群人大声喊着。
“不好啦!漏水啦!”
“船要沉啦!”
持桨的虾兵将头往河水里一埋,大喊:“我船要沉啦!来只龟!把人都驼岸上去!人族可弱啦,掉河里会冻病哒!”
而船上的人族们大多惊慌失措,有人双手合十,有人大喊:“龙王救命啊!我不会游水啊!”
此时平静的乘客只有两位。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满脸土灰、如同乞丐的女孩抱膝坐着,不介意河水已没过鞋面,她悲伤地问旅伴:“苟子,是不是我太倒霉了,才连累了老家的乡亲过河都沉船?”
她的旅伴是个身材高大、同样穿得破破烂烂、满面是灰的青年男子,他拍着女孩的背:“不怪你,你运气用完了就这样。”
女孩呱呱大哭:“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回,可我真的好想家——我想主人姐姐,想家里的狗,家里的蛇,家里的人——”
有大河龟游来,见船上热闹得和过年一样,大河龟说:“行了行了,别怕了,有我王大瓜子在,谁也沉不了。”
女孩抽抽搭搭地和旅伴互相搀扶着上了河龟的背,俨然是两个逃难逃到没力气行路的可怜包。
河龟和虾兵看了他们都忍不住感叹一句,上回见到这样的可怜娃还是百来年前,好过关内灾民闯关东那会儿呢。
等到了岸边,那苟子和女孩说:“我留下帮他们把船修好,顺带在这附近找份工,你先回
家。”
女孩连连点头:“谢谢苟儿,那我回去了。”她变出一根竹杖,一瘸一拐地往黑水县边缘走去。
越靠近家里,她的步伐就越快,直到看到黑山驿站门前挂着的绣有“黑山驿”三个大字的旗帜,她激动地快走几步,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狠狠摔在了地上。
“啊!”
秦归燕正在驿站里给货物打包,听到外面的动静,她站起来,手在乌香纱上抹了几下,往门外走:“怎么了?”
走到一半,秦归燕顿住,随即快跑到门口:“小贵!我还以为我感觉错了,真的是你!”
地上趴着的女孩子一咕噜爬起来,如同冲锋的野猪一般撞入秦归燕的怀里:“燕子!”
“小贵!”
“燕子!”
“小贵!”
她们互相喊了好几声,秦归燕捧着女孩的脸:“我的十八辈祖姥姥啊,贵儿,你咋成这样的?”
小贵抬起头,悲凉道:“一路辛酸苦楚难以言说,燕子,我想死你了!”
莫语和临瞳感觉到外边的动静,匆匆赶了出来。
临瞳原先在切菜,提着菜刀过来,就看到莫语将一个小乞丐搂怀里,大呼着。
“我拿古董瓷盆养大的小贵啊,你咋成这样了呢?”
临瞳走到秦归燕身边,指着她们问:“这是?”
秦归燕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吸吸鼻子:“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驿丞大人亲手从路边摊两钱银子一盆的富贵竹养到化形的妖修,我们黑山驿不可缺少的一份子,莫富贵,我们都管她叫小贵。”
莫语抚摸着小贵的后脑勺,也介绍起来。
“这娃是我们驿站修为最低的,一年前她感应到快要从玉骨境突破到凝玄境了,要出去游历寻找突破机缘,富贵竹嘛,天生就修因果运道的,身上功德越多运气就越好,我想着她早些年和我一起守护此地百姓,攒的功德应该够防身的,就让她去了。”
秦归燕补充:“她说机缘在南方,我们还顺路让她去送个信到南方某个很难找的隐世门派,她找路特别厉害,哪怕是地图上没记录的地方呢,她顺着直觉都能到,这类难送的信往日都归她的。”
莫语:“这一去就是一年。”
秦归燕打量着小贵:“突破倒是挺成功的,已经有凝玄境中期了,可是咋弄这么埋汰呢?”
莫语也问小贵:“就是,我明明给你塞了好多钱和灵石带着的嘛。”
小贵终于哭够了,满是灰土的脸上有两道泪水冲出来的白印子。
“我送完信后,衍天居一个白发老头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突破的机缘在西,我就往西走啊,路上进了一处很危险的秘境,修为突破是突破了,可是运气也在秘境里耗光了,等离开了秘境,就发现我身上装灵石和银子的乾坤袋弄丢在秘境里了。”
“没办法,我这一路只好讨饭回来,幸好不用吃饭,只要认准路走就是了,不然我真是要饿死在路上。”
说完,小贵又低头哭上了。
莫语看得心疼:“我的孩儿,你这一路怕是光吃苦没吃饭了,小临啊,赶紧去做好饭好菜来,小贵,你看,这我们新来的厨子,黑山驿第三十任厨房总把头,他可年轻,只有二百一十二岁,厨艺可棒了。”
小贵抽泣着打招呼:“你好,我二百二十岁,比你大,那我叫你小临吧。”
依然是黑山驿年龄第二小的临瞳哭笑不得:“好,小临就小临,我给你做饭去。”
第一小的秦归燕撸袖子:“我给你准备备洗澡水和衣服去。”
第43章
饭桌上,所有人都看着小贵往嘴里塞包子,呼噜噜喝粥。
雪不在将榨菜碗推她面前,黄安安将腐乳推她跟前,秦归燕将腊八蒜推她面前,临瞳端着一盆热腾腾地炖排骨放桌上。
莫语问小贵:“贵啊,到底是什么秘境能让你把所有运气都用光的?”
秦归燕也不解:“是啊,以你的运气,只要不进赌坊胡乱赢钱,攒着那一身好运,你应该在进危险秘境之前就有所感应,提前避开了才对,你以前闭着眼走路都不会踩进臭水沟的。”
临瞳坐在秦归燕身边:“我虽以前不曾见过修炼因果运道的修士,也听说过这类修士斗法很弱,活命很强,若是将因果运道修炼到极致,别人光是有对他们动手的念头,都会倒血霉。”
小贵洗干净以后是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姑娘,看起来十六七岁,梳着双丫髻,比秦归燕还矮点,穿着浅蓝碎花的衣衫。
她努力咽下嘴里的包子,说话细声细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让她突破的那个秘境阴气森森的,入口就是个大棺材,她爬进去以后,让里面的活尸追着跑了好久,她不擅长打斗,只一味的逃跑,在惊惧恐怖之中,她撞破了好几处秘境里的迷阵幻阵,稀里糊涂突破到了凝玄境。
临瞳:“稀里糊涂……”
秦归燕戳他一下:“修因果运道的修士就这样,干什么都很玄学,然后呢?小贵,你的运气就这么用完了?”
小贵摇头:“这时候还没有,可我后来想离开那个秘境嘛,就到处找出口,然后发现出口也是个棺材,还是盖子合上的,我以为又要爬棺材里才能出去,就把棺材板子推开了。”
大伙齐声问道:“然后呢?”
小贵叹了口气:“棺材里躺个活人,他说被不知道什么人封在里面好久了。”
众人:“人?”
小贵结结巴巴:“嗯,是、是人的,他记不清楚事了,懵懵懂懂,只记得自己被封起来的时候,有好多声音让他苟住,别发疯,他就决定要姓苟了。”
秦归燕问:“他那个棺材上有封阵?”
小贵一拍桌子:“是啊,那个封阵还特别厉害,我就是推开棺材板的时候,身上的运气突然见底的,要不是小苟告诉我棺材下面那个洞就是离开秘境的出口,我恐怕真困里面出不来了。”
毕竟秘境里面只有活尸,没有让她做好事攒功德的环境啊!
秦归燕和临瞳对视一眼。
秦归燕:“你觉得棺材里装着的是人吗?”
临瞳:“我觉得不是。”
秦归燕:“我也觉得不是。”
莫语关切地问:“那个小苟呢?”
小贵老实回道:“小苟陪我一起讨饭回来的,先前我们过河的时候把船给霉沉了,他说要留下帮忙修船,再在附近找个活干,以后就安顿在黑水县了,他可怜得很,啥都不记得,就我一个朋友。”
莫语打量着小贵,直到把小贵面上看出心虚的痕迹,她才给黄安安一个眼神,黄安安会意,立刻冲了出去。
小贵伸出手:“诶大黄你干嘛?”
秦归燕拉住她的手往下一扯,让她坐下:“安心吃饭。”
不一会儿,黄安安揪着个破衣烂衫的高壮小伙回来。
那小伙没有反抗,只温顺地跟着大黄的步伐,看到小贵时,他眼前一亮:“小贵。”
小贵捏着包子站起来:“苟子!”
“小贵!”
“苟子!”
黄安安隔两人中间,把小苟压在长桌尽头坐好:“别喊了,我才是狗,小伙子,你姓苟?全名叫什么?”
苟子礼貌地回道:“降尘,天降甘霖的降,和光同尘的尘,我棺材板上有句诗,刀圭
饵了丹书降,跳出尘笼上九天,我的名字就从这句诗里取的,大家可以叫我苟子、小苟,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苟降尘,真是好奇特的名字。
雪不在以前做过道士,他一拍手:“这是我道家祖师纯阳子的诗啊。”
莫语摇着折扇:“我还是叫你苟兄弟吧,听着亲切,苟兄弟,来,请坐,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啥要跟着我们小贵到黑水县来?”
苟降尘规矩坐好:“我只认识小贵一个人,不在她身边,我不知道去哪。”
莫语微笑着:“就这一个原因?我活得久,眼神好,觉得你没把话说全咧。”
苟降尘踟蹰一阵,又说:“小贵将我从棺材里救了出来,她是我的恩人,我要守护在她身边。”
临瞳看出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应该还没说全。
秦归燕坐在他边上吃花生,手指一搓,红色的花生衣被搓掉,只剩下仁儿进嘴,也是专注地观察苟降尘的表情,也不知这位前胥国第一卧底看出来什么没有。
驿站里除了秦归燕,其余都是活了起码两百年的老妖怪,还有莫语这棵千年老树,全是有心眼的妖。
雪不在手持一柄纸折扇站在莫语身后,慢条斯理:“还有呢?阁下还是没将话说全,小贵的运气若是在推阁下棺材盖的时候就耗尽了,她这一路回来必然不平静,我们想知道的,就是你们这一趟有没有带什么需要处理的尾巴回来。”
小贵想起来帮忙说话,被黄安安压住肩膀。
苟降尘见这场面,立时知道他和小贵的秘密瞒众人不住,只得老实交代:“其、其实……”
一盏茶的时间后,莫语拍着桌子站起来:“什么?小贵欠了扶桑修士十万上品灵石?”
小贵和小苟并排坐着,两个脑袋都压得低低的。
小贵眼圈发红,委屈道:“我想快些回家,就和小苟商量着一起走海路,我们轮流骑着我的竹棍儿飞,飞到一半没力气了,海上就有艘船接住了我们,都是从扶桑到胥国做生意的修士,说只要我们在穿上干洒扫活计,不介意把我们顺路送到高丽国附近。”
苟降尘接着说道:“谁知道下船的时候,他们就找我们要坐船的费用,说是一千上品灵石一个人,我们都没有,他们就说要把我们捆起来挖内丹,我们一怒之下,就把他们都打了。”
小贵继续道:“然后船当时不是靠近了扶桑国嘛,他们那边是修士做大王,四个岛子四个王,最南边那个三首蛟王就找上门来,说要我们赔医药费,要不是小苟拉着我就跑,我俩指定给扣那了。”
苟降尘眉头紧皱:“所以我必须跟着小贵,她只有凝玄境,三首蛟王是化神境的修士,没我护着,我怕小贵回不了家,而且小贵是为了救我才好运清空的,我要帮她积德,不然她一直倒霉,坐个船都能碰上大恶人,我怕她出事。”
苟子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他就是为了保护恩人才跟来关外的。
黑山驿中一片寂静无声。
许久,临瞳叹息:“只是化神境啊。”
好半晌,莫语冷笑一声:“也是我失了妖身后久不在外走动,什么犄角旮旯里的虫子都敢欺负到我黑山驿的人身上了。”
秦归燕把两孩子扶起来:“行了,没事了,起来喝杯水,该干嘛干嘛吧,小贵,你还是住莫语隔壁的耳房里,被褥枕头我都给你备好了,都是最近几天才洗过晒过的花被子,给你用,你那个古董瓷盆也洗干净了,随你睡床还是睡盆。”
莫语招呼着苟降尘:“小苟,你是个好娃,驿丞大人罩着你,虽然我们不招驿卒了,但你可以住我们这儿,想找活干的话,我人脉广,明儿去县里问问,一准儿给你找个能积德的好活。”
雪不在说:“小苟是人形啊,那可惜了,不能和我、大黄住菜房里了,菜房里有阵法,睡着可暖和了,我记得小临隔壁的耳房里也有炕,收拾一下可以住人。”
临瞳立刻表态:“热烈欢迎新住户。”
黄安安龇牙:“看小苟这埋汰的,去洗澡换衣服吧,咱俩身量差不多,大黄哥哥给你两套新衣裳穿。”
黑山驿里没谁把那扶桑国的三首蛟王当回事。
苟降尘忧虑道:“我是带着小贵骑竹棍逃回来的,那三首蛟王懂什么阴阳术,可以占卜我们的方位,万一他带人找过来……”
临瞳拍拍苟降尘的肩膀:“苟兄弟,你看她。”他指了指秦归燕,“晓得那是谁不?”
苟降尘定睛一看,只觉得那女子容貌甜美,一身浅紫衣衫,头戴鹅黄毛绒球发饰:“这位应该是小贵提过的,驿站里的好姐妹,燕子。”
秦归燕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对,就是我,大名秦归燕,叫我燕姐就行了。”
苟降尘叫道:“燕姐。”
黄安安抬手示意:“这位燕姐曾覆灭整个胥国最没有人性的血影教,单枪匹马屠戮修真界三大世家,因为对付罪犯时不小心连累到无辜百姓,进森罗狱第九层蹲了十年,在她出狱前,森罗狱的最凶残犯人排行榜,她持续位列第一。”
雪不在补充:“你看她的脸,写满了无敌。”
秦归燕一撩头发,语气矜持而谦虚:“敝人当年在修真界勉强算个人物吧,不过自我在森罗狱金盆洗脚后,现下知道我的年轻人也不多了。”
苟降尘欲言又止,说实话,秦归燕看起来一点也不无敌,就是很漂亮的一个村姑姐姐,亲切有气质,透着股浓烈的人畜无害。
才从棺材里出来没多久的苟降尘不懂血影教和三世家的含金量,他只想着罢了,若是那三首蛟王追过来,他拼尽全力也要护住小贵和她淳朴善良的家人们。
这么想着,驿站外有人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大喊。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家的小孩欠了我十万上品灵石,识相的就把全部钱财和房契地契都交过来,本大爷勉为其难只奴役你们百年就放你们走!”
所有人都看向驿站外,苟降尘如临大敌,右手缓缓合拢,唇现犬牙。
临瞳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说了句不妨事,提了把长凳出去,接着驿站内众人只觉得大地狠狠震颤几下,外面响起数人惨叫。
等临瞳提着染血的长凳回来,秦归燕拿着抹布往上边一甩,唰唰唰就将长凳擦干净了。
小贵张大嘴:“我们新来的厨子也很厉害吗?”
临瞳谦虚道:“论战绩还是不如小秦的。”
秦归燕提着抹布竖了个大拇指:“不慌,该吃吃该睡睡,临哥,你把那三首蛟王怎么了?”
临瞳轻描淡写道:“把他多出来的两个脑袋砸烂了,一肩膀顶三脑袋,还那么丑,看着怪渗人的。”
“噫惹~”秦归燕抖了一下,不知道能让魔尊都评为渗人的长相得是什么样的。
就在此时,驿站外传来惊恐的大喊。
“莫富贵,苟降尘,你们别以为找到了靠山,我这就回去找我爹八云蛟王!你们给我等着!”
那“等着”二字的声音渐弱,显然喊话的人已经跑远了。
苟降尘又凝重起来:“三首蛟王的父亲八云蛟王可是澄心境的妖修!”
驿站众人随意地应着:“嗯,好,知道了,你快洗澡去吧,真的,你看着太埋汰了。”
苟降尘还想说什么,已被不耐的黄安安拽住,往后院而去:“跟我来吧你!”
第44章
黑山驿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对于回家的孩子,他们会奉上热水让小孩梳洗,再让厨艺超凡脱俗的厨子端上美味的晚饭。
小贵走进房间,发现贴着红色剪纸的窗户被推开通风,她一脸激动地扑到窗边的雕花木桌旁,一脸爱惜地摸着上面一个三尺宽的第八纪传下来的古董老瓷盆,里面已经装了清水。
是新鲜的黑河水,富含肥意,清清凉凉,小贵摩挲着瓷盆上面的牧童骑牛图,一转身,便化作青光落入其中,化为一簇青绿的富贵竹,本体极高,尖端能碰到房梁,满足地叹息一声。
秦归燕路过时给她把窗户关了:“你们富贵竹的叶子不能晒太阳,不然会发黄的。”
小贵隔着窗户细细的谢她:“谢谢燕子,嘿嘿。”
如此一夜过去,清晨,黑山驿众人都起来洗漱,开启全新的一天。
临瞳是起得最早
的人,清早便要起来张罗一驿站的早饭。
苟降尘感激黑山驿对他的关照,清早走到后院里打水,想要帮着洒扫这儿,才见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的门窗大开,昨日拿个长凳就将三首蛟王三脑袋打掉两脑袋的厨子正在揉面。
看到苟降尘在院子里看着自己,临瞳打招呼:“小苟起了,昨晚睡得好吧?”
苟降尘连连点头:“临哥好,我睡得也好。”
小苟洗干净以后也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尤其眉目深邃,只面上有种看起来未经世事的清澈,也是,他连记忆都让棺材关没了。
临瞳笑了下:“我给你们做油泼辣子面,闲着没事的话,你先去菜房那边的田里帮忙耕田,要开春了,驿田要将今年的口粮种下去。”
驿田都是朝廷分配给各驿站的,驿卒们的口粮、招待过往官吏的吃食都从这些田里出,因而时日一到,黄安安就拖着犁,和雪不在一起在田里忙活起来。
苟降尘才过去,就也被套上了犁,在田里如一头黄牛般忙活起来。
秦归燕这会儿也醒了,她打开窗户,头发散乱,看着像是难得没有用打坐代替睡眠,而是好好睡了一觉,坐在窗前用檀木梳梳头发。
她的肌肤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细嫩,发间却有早些年搏命太过留下的银发,她懒得剪这些头发,只用浅黄发带将头发绑好,再用簪子挽起来,端着木盆到厨房的大灶上舀热水,将手放进去浸泡,再拿脸帕扔进去,低头擦脸。
临瞳看她几眼,不知为何,觉得她鬓间的银发特别好看,察觉到这点后,心里不好意思,将一勺热油琳进面碗里,发出滋拉一声。
秦归燕闻见浓郁的香气:“临哥,给我几瓣生蒜,我配面吃。”
临瞳低着头,拿过一头蒜开始剥:“好。”
秦归燕和他说话:“我昨晚做了个梦,不知道算不算好梦。”
临瞳还低着头:“什么梦啊?”
秦归燕道:“我梦到我爹我娘一起坐我床边说话,我就躺床上听他俩聊,可是醒来后不记得他们聊什么了,你说我是不是想我爹我娘了?”
“嗯,想。”
“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看我呢?”秦归燕不满了一下。
临瞳将几瓣生蒜扔面最多的碗里:“给你剥蒜呢。”
真是奇了怪了,这堂堂魔尊今儿说话的调调和县里头那些小媳妇似的。
秦归燕也只是念叨几句,她端着盆到院子里,翻出牙粉和刷子,呼呼地刷牙,忙活完了将水往街上一泼,回头又到厨房,将托盘找出来,和临瞳一起将早饭全端到饭桌上去。
开饭。
用完早饭,黄安安去拖板车,要去县里收今日的信件。
莫语拉着苟降尘,让他一起走:“小苟,你和姨走,姨想到一个积德的好活儿,咱们和龙宫说一声,往后让你去那给人摆渡,收费低一点,你看到老人小孩孕妇,就帮忙提个东西啥的,我和你说,日积月累这就是功德。”
苟降尘满脸感激:“谢谢驿丞大人。”
小贵说:“那我留驿站里头和燕子一起打扫,小苟你听驿丞大人的话。”
苟降尘:“诶。”
莫语、黄安安、苟降尘三个非人一起往外走,到了大门口,他们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个头顶一个脑袋、身穿扶桑和服的男人站在那里,做出拔刀斩的姿势。
“你们就是黑山驿?”
莫语纤细的手臂一抬,将两个汉子往身后一扒拉,昂起下巴冷笑道:“你就是八云蛟王?”
“正是在下!受死吧,黑山驿!”那八云蛟王动入疾影,谁知刀还没拔出来,先让脚底下的阴影绊了一跤。
浑身发紧戒备着的苟降尘一愣,就听见后面传来甜美的声音:“闪开!”
无敌的秦归燕提着一柄玉如意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却见那八云蛟王被幽影困住,一边发出诡异的嘶吼,意图变回本体对付这人族,却硬是不能动弹。
只见小秦抡圆了胳膊一挥,便将人狠狠砸倒在地,穿着红绣鞋的脚踩上了他的脸。
秦归燕一边打一边说:“驿丞大人,大黄,小苟,你们干你们的活去,看我怎么收拾这老小子,好样的,讹钱讹到我们头上了,看招!”
她蹦起来往八云蛟王的肚子上一跳。
苟降尘几乎是木愣地让黄安安拉走的。
他喃喃道:“她果真是无敌的吗?”
黄安安道:“至尊之下她无敌,至尊之上……我估计她也不会怂。”只剩一年性命的人,面对强敌是不存在怂这个选项的。
秦归燕的师父是武尊,帝尊疑似是她十八辈祖宗,就这后台,真把她打了,万一招了小的来老的,那情况可比招惹三首蛟王严重多了。
莫语骄傲道:“俺们小秦就是牛气得很!”
那莫语果然人缘极广,进了县里,那点心铺子的老板娘坐门口和她打招呼,烤肉坊的老灰掌柜、大咪掌柜和她招手,县衙门口的小捕快叫她驿丞大人,还有路过的老头管莫语叫“槐树奶奶早上好”。
莫语笑着应了,回头对苟降尘说:“那是小喇叭,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家里都五个孙子了。”
苟降尘张大嘴:“驿丞大人在这里待了好多年么?”
“哎呀,我化形之前就是这儿的槐树哩,在这待了千把年了都。”莫语笑呵呵的,领他到黑水河的渡口,趴在河边把脸沉入水里喊,“有人没?”
如此喊了几遍,一只巴掌大的虾子浮到水面看了看,低头嚷:“槐树妖王找!”
不一会儿,龟丞相亲自出来了:“诶哟,稀客,槐树妖王您吉祥,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莫语笑吟吟的,蹲着和龟丞相,指着苟降尘:“给你们送个干活的咧。”
如此说了一阵话,龟丞相便一口应下。
“这事我能做主答应,小伙身板扎实,看着是个老实勤快的,这样,你每日摆渡五个时辰,我们包你的中餐和四时衣物鞋袜,每月二钱,先干两年,没问题咱就签个一百年的工契,正式签工契后呢,月钱给你涨到每月五钱,如何?”
莫语喜道:“那就最好了。”
给苟降尘找好了活,他当即上岗,上了新修的船,开始撑船摆渡,为需要过河的黑水河百姓服务。
莫语回去帮黄安安将信都拉回去,秦归燕坐在驿站里打包,小贵愁眉苦脸地在一边帮忙。
莫语问:“怎么了这是?那三首蛟王和八云蛟王都让归燕打跑咧,小贵,放心,他们讹不了咱们的钱了,是吧归燕?”
秦归燕剪着油纸:“是啊,我把八云蛟王的八个脑袋卸了七个才让他走。”
小贵呜咽一声:“可是他临走前说会让他爹九头蛟王,还有扶桑国南方大岛的所有高手一起过来啊!那么多高手,咱们怎么对付得过来啊?”
莫语噗嗤一笑:“爹上头还有个爷爷呀。”
见小贵差点哭出来,她严肃了表情,“没事,咱们不怕他,扶桑的妖怪讹钱讹到胥国来,挨了打是活该,还想报复?反了天了他!咱们黑山驿绝不惯着这样不遵法纪的人!”
当晚,第一次正经做工的苟降尘领着预支的工钱,买了一匣子点心回来,就看到黑山驿严阵以待。
不知是谁搬了把太师椅放在院子正中,秦归燕站在她左侧,手提玉如意,临瞳站秦归燕身边,手里拎着把菜刀,而在莫语右侧,黄安安架着马步,雪不在怀抱拂尘。
苟降尘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小贵从角落里冒出来,将他拖到一边:“这是我们黑山驿的备战状态,我们两个修为低,别碍事就好。”
苟降尘说:“可我修为不低呀。”
“哎呀,和他们一比你就低了。”小贵拧他一把,“待会儿扶桑国南方大岛的高手都会过来,我们要做好后勤,一旦他们顶不住了,你就把我扔出去,我、我霉死他们!”
说到这,小贵面露悲壮之意,实在是修因果运道的修士没一个擅长斗法的,真打起来,她只能带着别人一起倒霉这一个选项了。
深夜,黑山驿上方,旗帜迎风招展,驿站门口,纸人们叽叽怪笑。
“今天是谁来乐死呀?”
“不知道,主人说是扶桑国的呢。”
“那我们做什么呀?”
“我们唱歌跳舞呀~”
那九头蛟王率领二十多个修为至少在化神境之上的修士,乘着黑云冲向黑山驿时,黑水河中,正在埋头处置公文的黑麟龙王抬头看了一眼。
早已从莫语那得知消息的黑麟龙王嘟囔一句:“又有不要命的来了,龟丞相,你去把灵镜阵开一下,传个信,就说扶桑南方大岛的所有高手今日过后不死也残,扶桑国的局势要变了。”
“是!大王!”龟丞相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黑麟龙王继续伏案干活,声音不轻不重地,在空旷殿内回响:“也好,帝尊年末去天地轮回,扶桑国蠢蠢欲动,今年便不来朝拜进贡,让他们在胥国吃个亏才晓得我们厉害,省得沿海老是不安分,到处讹钱抓奴隶,当我们龙族死了一样。”
过了一阵,龟丞相跑过来,对黑麟龙王道:“大王,羲京有信来。”
黑麟龙王接过他呈送的纸条:“嗯?有刑部特使来黑水县?不会又是巡查我这的治安吧?黑山驿那帮妖魔鬼怪都好好的,这儿能有什么人犯事嘛!哦哦,是参观学习啊。”
另一端,那沉沉黑云掠过上空,还未靠近黑山驿,便见一头巨大的乘黄端坐云端,见到他们,那乘黄站起身,抖了抖毛,背上双角亮起,乘黄足下的云朵便泛了红。
深夜的天际竟燃起一朵火烧云,火焰包裹住一群蛟族,让他们从百米高空落下,重重跌在黑山驿大门口,撞出数个深坑。
纸人们连忙推开大门,露出已经早早摆好架势的黑山驿众人。
莫语轻摇纸扇:“莫道黑山人可欺!”
秦归燕:“此处来了莫回头!”
语罢,黑山驿齐齐举起武器,举玉如意的举玉如意,提菜刀的提菜刀。
“贼子!拿命来!”
他们怒喊着,一起冲出了驿站大门,一时间黑山之畔,山摇地动,数头东海恶蛟被更恶的黑山驿暴打,头多的蛟纷纷被打到只剩一个头,只有一个头的被巨大黄犬咬住尾巴甩来甩去,又被白蛇注入毒|液。
黑水县里,翠娘、王大咪等修士安稳如山,闭门睡觉。
只有烤肉坊的大掌柜老灰瞅了一眼:“得嘞,明儿我去黑山驿问问,看他们那有没有蛟肉可以收,我买点回来开荤。”
第45章
暴打一群蛟族高手对黑山驿一点影响也没有,第二天照样开门干活,并接待了一伙来投宿收山货的行商。
其中一个行商比较敏锐,发觉黑山驿大门口有一大块土地的颜色与他处不一样,问领路的秦归燕:“那个路是修过吗?”
秦归燕回道:“是啊,昨儿有外来的坏人把我们路砸坏了,我们连夜修的呢,修个路比打坏人还麻烦。”
这女驿卒抱怨了几句“尽给人添麻烦”,行商们跟着她往里走,又看到一个穿着灰衣的干瘦中年女子提着一袋血淋淋的肉往外走。
一个喜爱野味的行商问:“诶呀,这肉看着新鲜。”
老灰挥手:“这个普通人吃了肠胃受不了,你们别吃。”
秦归燕顺口说道:“是啊,我今天都吃得流鼻血了,燥得慌,还是找雪不在要了颗药丸子吃才好的。”
行商们不明所以,心说这是熊肉还是虎肉啊?这么大补的吗?
小贵一回来,秦归燕要干的活就少了许多,如果不是很忙,她下午便不用出去送信,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本来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和打包。
坐了一阵子,临瞳提着一碟瓜子坐她身边:“你看起来很悠闲。”
秦归燕慵懒地应了一声:“是啊,我已经悠闲到,想到自己若是在这样的阳光下闭上眼睛睡过去,会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死法的程度。”
临瞳沉默了一下:“我还没有找到安全从你体内取出证道神兵的法子,不过我不会放弃。”
秦归燕哦了一声:“没事。”
“你家里人还不知道,在年底,我可能要……杀了你,对吗?”
“我不想和她们说。”秦归燕单手托腮,“统共就这一年不到的日子,我想什么过、最后要怎么死,我都不想让她们知道,她们最好从现在开始就适应人间没有我的日子。”
临瞳垂眸,眼睫轻颤,秦归燕很喜欢他的眼睛,清亮有神。
她笑了笑:“我妹妹以为我们两个是一对呢,所以你进天地轮回前,在我棺材上留个信物吧,不枉咱俩相识一场。”
“你的寿材准备好了?”
“还没有。”
临瞳闭了闭眼:“那我……帮你炼一副,我的手艺好。”
秦归燕平静道:“那就麻烦你了。”
“有时候我会有点庆幸自己不小心吃下了你的证道神兵,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起你,但能在死前认识你这么个朋友,我挺开心的,我进森罗狱前的十八年走得太快了,没什么时间交朋友。”
临瞳受宠若惊:“你觉得我算你的朋友吗?”
自从成为魔尊后,临瞳便知晓自己是浑天界仅有七人的绝强者,他很少平视什么人,更别提尊敬和崇敬一个人,秦归燕却是值得他奉上尊敬的存在,她的认可也因此分量极重。
尤其是秦归燕说这番话时,她的目光坦荡荡,那样真诚,让临瞳有种自己被她从灵魂上认可的感受,莫名的感动。
秦归燕开玩笑:“我都叫你临哥了,还不能证明我把你当朋友吗?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爱慕你才叫你临哥的吧?”
临瞳一愣,脸颊微红,转过脸哼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天天从厨房里摸好吃的,为了讨我这个厨子的喜欢,才叫我哥呢。”
“也有这部分原因啦,可就我这样的,走到大夫跟前,大夫也只会劝我想吃什么吃什么。”大馋丫头秦归燕对自己的贪吃毫不避讳,活到她这份上,大可百无禁忌。
临瞳:“那正好,你爱吃,而我是个优秀的厨子,咱俩在最后一年碰上,嗯,的确是一段好缘分。”
本以为午后的消闲聊天时光会这么持续下去,秦归燕却猛地站起。
“我的娘啊!”
临瞳警惕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娘啊!”秦归燕面色大变,“她怎么来了?”
临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一身穿素蓝衣袍、容貌清丽优美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她看着不过双十年华,鬓发高束,手持蟾光剑,气度高华,如冰雪仙子一般。
只是这雪人一样的女子看到秦归燕,立时付出慈爱激动的笑意,说着“我的宝儿,”两只手打开快步过来。
秦归燕默默往前走了几小步,就被秦莫兮搂入怀里,让她娘用力抱了一下,又被捧着脸揉着脸颊。
秦莫兮说话的声音都变软几度:“大宝,娘来看你了,你出来做工这么久,想没想我?”
秦归燕含糊着回道:“想~”
秦莫兮刮她的鼻梁:“我看你是不想,这两年光给家里写信寄灵石,过年都不晓得回家看看,我都奇了怪了,这关外苦寒,听说一到冬季就到处结冰,你不回羲京躺炕上,偏爱在这不停干活。”
“生命在于干活,不干活我不就废了?”秦归燕终于从她娘的魔爪下挣脱出来。
临瞳双手环胸看了看,待秦归燕看他一眼,他立刻会意,上前双手作揖,深深鞠躬:“小婿临瞳,见过岳母。”
秦归燕心想,临哥,演过了吧?
秦莫兮面上一僵,好一会儿,她才呵呵一笑:“我听归月说过你,她说你是个好男人,会做饭,会炼器,修为听说也不错,好像是聚魂境来着?”
临瞳当然不可能说自己不是聚魂境,而是比聚魂境高一阶的魔尊,他只能回道:“是的。”
秦莫兮又笑了一下:“你多大了?”
她的语气不
太对,临瞳还是老实回道:“二百一十二岁。”
“哦,原来是二百一十二岁,能在这个岁数进入聚魂境,果然是天纵奇才,真奇怪啊,我以前居然没在浑天界的其他地方听过你的名号。”秦莫兮这么说着,脸色一变,“你比我女儿大一百八十岁!”
秦归燕一把拉住她:“娘,我们都修仙了,一百八不算啥,他又不是比我十八岁!”
秦莫兮勃然大怒:“你闭嘴!我一听你妹妹说你找了男人就觉得不好,这事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你让一个老男人给骗了!你是人族吗?啊!我问你,你是人族吗!”
她又瞪着临瞳,往前逼了几步。
临瞳往后退,结结巴巴:“我、我是狐族和乘黄的混血。”
“看,他连人族都不是!”
秦莫兮气愤地瞪女儿:“你这傻囡,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人族和妖族的通婚那么少吗?因为妖族化形前没有灵智,往往一两岁就成熟了,会发|情会下崽了,你看这人不过是一脸清纯,实际上子孙后代都漫山遍野了!”
秦归燕先前从没想过这一茬,她茫然地“啊”了一声,差点回道:没事,我不在乎啊,他和我本来就是假的。
秦莫兮拍着大腿,再不见清丽雪仙的模样,只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秦归燕:“我的女儿啊,凭你这样的好人品,这样的修为,若真要在最后一点时间里找个汉子,那汉子也该是个童子!不该是个二百多岁的放荡妖修!”
临瞳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我没有!我出生的时候就有灵识,三个月就进入通慧境,学会了直立行走,三岁就进入引灵境,开始说人话、学人穿衣服,我没有发过情!清清白白!没有子孙!”
秦莫兮指着他:“那你证明!”
临瞳愣住,随即悲愤:“我怎么证明?”
秦莫兮:“你把胳膊给我!”
见临瞳犹豫,秦莫兮冷笑:“莫不是不敢?”
临瞳被激,不知为何,他也尤其不想秦归燕误会自己是那种早早失了童子身、子孙漫山遍野的放荡妖修,他一撸袖子。
“谁说我不敢的?”
秦莫兮拽过他的胳膊,一支竹筒从她袖中滑落到手掌间,被她用拇指撬开,一滴血滑落出来。
“呵,这可是我特意去森罗狱找了温丽红,让她用守宫妖的血肉还有朱砂、阴阳兰做的守宫砂,若你不是童子,这滴血就会散开,诶?”
只见那滴由前血影教护法、现森罗狱囚犯温丽红炼制的朱血落在临瞳结实紧致的小臂上,化作一颗鲜红的痣。
临瞳猝不及防就被人点了守宫砂,羞愤莫名之下,他缩回手整理好袖子,一甩手:“欺人太甚!”
他转身便回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