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常朝。
姬安裹着温暖的绵斗篷, 出殿骑上马。
刚策马走出不远,便见到上官钧那匹显眼的黑马正走过来。姬安驻马等了片刻,待上官钧来到身旁, 再并骑而行。
姬安见他披着昨晚曾借给自己的斗篷,寒暄一句:“大司马这斗篷当真非常暖和。”
上官钧目光扫过姬安身上那件,回道:“陛下这件看着是旧些。若觉不够暖, 可让尚衣局赶制几件新的。”
姬安一愣,随即失笑:“算不得多旧, 我记得是去年才新做的,还是很暖。”
他自觉和上官钧的新旧概念说不拢,直接转话题问:“对了, 常朝通常都议些什么,每次都要一个时辰吗?”
上官钧:“主要是各司衙汇报工作进度, 以及对政事堂下文寻问的回复。碰上事少的时候,自然就结束得早。偶尔事多, 或是争论不休,便会拖长时间。”
但换句话说, 开了朝议, 把一部分先前在政事堂处理的事先处理了, 后面政事堂议事的时间就会有所缩短。
姬安想了想, 再问:“能上朝的官员, 应该也都有资格写奏疏吧。那,什么样的事会先在奏疏里写,什么样的事会直接在朝上说?”
上官钧转眼看看姬安, 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胆子大的就会直接在朝上说。例如,被陛下和政事堂压下的事,或是想直接揭开闹大的事。”
姬安听明白了——在朝议上把控节奏, 同样是君臣之间的拉扯。
不过,上官钧话锋一转,又说:“今日是陛下首次朝议,会顺利的。”
姬安点点头——头一回直接面对自己这个新帝嘛,官员们也要先试探试探,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风格,通常不会一上来就开大招。
除非……
姬安暗暗瞥一眼上官钧——除非是上官钧这种级别的权臣。
上官钧好似没察觉,继续补充:“若是有人提了事,陛下又一时拿不定主意,可以交给政事堂议,也就压下去了。”
姬安再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两人依旧是在大殿边上下马分开,上官钧走殿门,姬安是直通玉阶皇座的皇帝通道。
永昌殿正殿,姬安是第一次来。
当他走上玉阶,目光首先被龙椅吸引过去。的确如先前上官钧和郑永说过的那样,是张宽敞的小榻,比仁圣殿那张舒适得多,前方案台上还摆着茶。
姬安在铺着垫子的龙椅上坐下,腰后有软枕承托,手肘还可以舒适地倚在两边凭几上,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一下这种开会的顶配。
永昌殿虽然整体规模和仁圣殿一样,但因为分为前后堂,正殿的进深就要比仁圣殿小得多。
众臣与天子的距离也要近得多。
姬安一垂眼,就能看清坐在玉阶之下的上官钧。
自上官钧再往外隔开一步,是几排同样有座的正三品以上大员。再往后,是列队站立的文武官员。在京从五品以上实职文官、从四品以上实职武官,方有资格参与日常朝议。
以姬安的眼力,此时都能把众人的神情与动作看个大差不差。
姬安坐定后,鸿胪寺的司仪出列主持。
常朝的礼仪也简单些,众臣拜过天子,便正式开始。
一如上官钧先前所料,首次朝议非常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官员们报喜不报忧,总之出列汇的都算得上是好消息。主旨就是一个意思——圣上与政事堂领导有方,大家工作顺顺利利,总之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姬安甚至听得有点犯困,忍不住示意侍立在旁的郑永给自己倒杯浓茶,靠着苦味提提神。
就在姬安以为,本次朝议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之时,竟然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
是在朝议的最后,司仪连续两次提示“有事者上奏”,而满朝官员同样轻松地等待着下朝的时候。
有名官员出列,躬身禀道:“陛下,臣有事奏。”
姬安就看见不少人面上露出诧异,甚至还有人带上点紧张之色。
前一回大朝会见的人太多,姬安还记不清人,只能从官服看出是正四品文官。
于是他抬眼看看郑永。郑永会意,弯身附耳,小声道:“是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的副手。”
姬安了然——御史台的官,八成是要弹劾人了,难怪会有人紧张。
姬安也挺好奇,催促道:“何事。”
御史中丞朗声说:“臣要弹劾殿前司指挥使夏侯通,国丧期间举乐宴饮,还招营妓至家中玩乐。”
全殿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一人身上,姬安因此很顺利地找到坐在武官前列的从二品殿前司指挥使。
而且,“夏侯”这个姓唤醒了姬安的记忆——这人是姬含思的候补攻之一夏侯炎的爹吧。他记得黄义曾说过,夏侯炎的爹管着禁军。
但,上回上官钧给他介绍禁军众将时,又没有这个夏侯通在内。
想到这里,姬安禁不住向上官钧看去。
全大盛的军队都归上官钧管,现在御史台不先上奏疏,直接在朝议中弹劾他手下的人。难道是想挑衅上官钧?
不过,上官钧脸色很平静,只淡淡地看向夏侯通,似乎并不当成什么大事。
姬安再扫一眼众宰相。御史大夫唐武面色平静,显然该是提前知晓。上官钧的心腹刘叔圭没一会儿就垂下眼,其余人则多少带有讶意,包括枢密副使。
御史中丞还在细禀,夏侯通是什么时候举乐宴饮,如何使家丁秘招营妓,令营妓乔装改扮,分批进入家门,甚至连宴中看了什么戏、什么曲、什么舞,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夏侯通原本还算镇定,可随着那些细节一一被抖出来,他脸上开始现出惊慌之色,额角都冒出冷汗,再顾不上其他,只频频去看上官钧。
然而,上官钧收回了目光,垂眼安坐,有如入定。
姬安坐在高处,就将夏侯通脸色由黑转白,神情由慌乱到绝望,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收回目光低下头的官员越来越多,众人的神色也都变得微妙起来。
御史中丞说到一半,夏侯通已然起身。
待御史中丞说完,他连忙躬身走到阶下殿中,跪倒在地,涕泣道:“陛下,是臣糊涂犯了禁,但请陛下容臣辩解一二。”
姬安很是佩服他说哭就哭的本事,看八卦似地回:“说吧。”
夏侯通:“臣招营妓举乐,并非为臣自己取乐,而是为七十整寿的老母贺寿,当晚就放营妓们回去了。臣自幼丧父,都是老母一人将臣兄弟几个拉拔大,如今她也是活一年少一年。臣就是想尽尽孝心。”
姬安示意郑永凑近过来,低声问:“营妓是什么性质?”
郑永没有完全听懂,不过猜到了姬安的意思,附耳小声回:“是教坊所管的官妓,平常为官府办的活动举乐歌舞。按律,官员不得私招营妓相陪。”
姬安按自己的想法理解了一下,就是给宴会助兴的。
上回他接待乃洛使团,在四方馆吃接风宴的时候,席间就有乐师奏乐、歌者唱歌、舞者跳舞,还有给客人布菜倒酒的。他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当时他以为是四方馆雇的丫鬟,现在一想,应该都是营妓。
姬安转而看向御史中丞:“夏侯通说的是真的?”
御史中丞:“虽是实情,但臣月前曾于京中见过其母,看着颇为精神,不像是等不得过了国丧再庆贺的样子。”
夏侯通没敢再说话,只哭哭啼啼地请罪。
姬安再问:“他办寿宴还请了谁去。”
御史中丞:“只他在京中的两个兄弟及子侄。”
随后点了名字。姬安还记不清那些纷乱的官名,只听得出都是武官。不过看殿中没再有人出来请罪,那要么不是实职,要么都在从四品以下。
姬安看向上官钧:“大司马,那是你手底下的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上官钧起身:“他既犯了禁令,自当由陛下裁度。”
姬安去看大理卿方怀静:“大理寺,夏侯通这种情况,该如何判。”
方怀静起身回道:“国丧期间举乐宴饮,当革职。招营妓为私事所用,当依人数罚钱。营妓前往者……”
姬安打断了他:“禁军殿帅叫人,教坊那边敢不让人去吗。”
方怀静便停下话:“陛下说的是。”
姬安最后看一眼仿佛事不关己的上官钧,这才下旨:“依律吧,参加宴饮的人都革职,该罚多少就罚。”
上官钧淡然应道:“臣遵旨。”
随后向殿中值守的卫士道:“将夏侯通带下去。”
立刻有两名卫士过来,一左一右提起夏侯通,将全身发软的他拖下殿去。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上官钧续道:“殿前司指挥使空缺,还请陛下尽快思量人选。”
姬安微微一愣,不由得注视上官钧。
上官钧却是重新入座。
弹劾一事结束,司仪再问了两回有无人上奏,便宣布退朝。
姬安带着郑永回到正殿旁的休息室,看屋中都是自己的人,就小声问郑永:“依你看,弹劾夏侯通这事,是不是大司马之意?”
郑永面色微妙地犹豫一会儿,最终模棱两可地回道:“奴以为,能将夏侯通家中举乐之事查得如此细致,只有飞廉军做得到。”
飞廉军,这是一个姬安没有听过的名字。
姬安回忆着自己以前看过的神话传说:“飞廉……是风伯吗?”
郑永低头垂眼:“是。”
风伯,掌八方来风的消息。
姬安心中笑笑——他就知道,没有哪朝天子手里没有密探的。
不过,上官钧这样公开处置夏侯通,让姬安有点看不透他的意思。难道上一世里毒杀上官钧的人是夏侯炎?所以这回他早早就掐了夏侯炎最大的靠山老爹。
姬安想了片刻,没想出个头绪,干脆不再管——算了,看不透就看不透吧,反正对自己没有影响。
朝中官员不知道其中有姬含思的“前尘往事”,估计更加想得头疼——大司马这到底是在对圣上示威还是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