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喝完, 姬安抬眼看看上官钧,问:“那个,火器的书要不要先给了你。”
不过, 上官钧现在倒是不急了:“不用,等我把军监处彻查一遍。到时还得麻烦陛下看看人。”
研发火器的人至关重要,需得更加谨慎。考虑到常仁佑能弄得出炸药自制震天雷, 上官钧决定先把规则和人都细筛一遍。
姬安点点头,目光落到手中杯子上, 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上官钧视线在他手上扫过,禁不住有些好笑,放下茶杯, 开口问:“陛下可是有事要我办。”
姬安再次抬眼看过去:“是有件事想拜托大司马……”
上官钧奇道:“很难办的事?让陛下这般吞吞吐吐。”
姬安又垂下眼,一点点抿紧了嘴, 像是仍在犹豫。
上官钧甚至感觉姬安的脸上好似升起一点薄红。
这个样子的姬安实在是难得一见,惹得他不自觉地一直安静看着。
姬安自顾自地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一咬下唇,放下茶杯站起身, 快步转进内屋。
上官钧视线追过去, 很快又见姬安出来, 手里拿着一本摺本。
姬安快步过来, 将手中摺本放在小案上, 没敢看上官钧,只盯着摺本道:“想麻烦大司马帮我‘润色’一下……”
上官钧感觉他脸上的红意刚才更明显了一点,稀奇地留连片刻, 才转到那本摺本上,抬手拿起来,打开细看。
是一篇祭文, 内容就是告诉上天,自己当了皇帝后会如何治理国家。只不过,用词非常平实朴素,写的内容也不是空泛的套话,都是一条一条可以实施的计划。
上官钧看到中间,都觉得姬安写的这份东西是他的施政纲领和长远规划,要不是结尾处带了一句祈求风调雨顺,都要忘了这是一篇祭天之文。
他看完,抬头去看姬安。
姬安大概是已经冲破了心理上那层羞耻关,现在脸色倒是恢复了,只说:“你知道我的,没正经念过书,也就不知道怎么正经写东西。实在不好意思拿给那些个大儒看,只好麻烦一下大司马了。”
上官钧笑笑:“我只是没想到,陛下会亲自写祭文。”
先前这一类文章,姬安都是交给翰林院,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何况祭文,尤其是新帝登基的祭文,其实都有它本身的框架,填上一些花团锦簇的句子也就行了。
脸都已经丢过,姬安现在也放松下来,倚着软枕摸着手炉:“先前是这么想的,但翰林院交上来几篇,我看着都感觉太空洞了,和我想要的不一样。”
上官钧垂眼再去看姬安写的,一边说:“我还以为,陛下只把祭天当成一个仪式,不会在意这个。”
关于办登基大典的日子,钦天监和礼部提交了好几个吉日,冬至这日排在最后。因为冬至原本就要祭天,感谢上苍带来一年的五谷丰登。登基时也要祭天,告诉上苍换了皇帝。
两个祭祀合在一起,会让人感觉糊弄事,显得没有那么敬重。可偏偏姬安就挑了冬至这一天,说是大冬天的少折腾一次。或许是他这话说到了众臣心上,最后倒也没人反对。
因此,上官钧才有刚才那一说。
姬安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在意,就是觉得短时间内劳师动众两次没必要。但对祭祀我可没想过敷衍,肯定是得好好搞。要不是我文笔不行,一开始也不会扔给翰林院。”
上官钧细看着姬安写的,又说:“陛下没给翰林院这份提纲,他们也只能写些空洞的,领会不到陛下的意思。”
姬安扁扁嘴:“但我口述过我要达成的目标,结果他们都没写进去。”
上官钧:“例如——‘让治下百姓耕织者不用担心田地,从商者不用担心重税,户户安居乐业,不用担心一次徭役抽丁就家破人亡。’这些?”
姬安撇嘴:“中间要怎么做省略不写就算了,连目标都没有,不是让上天以为我这个天子是上来混吃等死的吗。”
上官钧不由得轻笑一声,抖抖手上的摺本:“祭祀之时,祭文要在百官面前念出来,陛下确定要写得如此详细?”
姬安眨下眼,狡黠一笑:“我问过王晦。他说,冬日风大,在圜丘上念祭文,其实下面人不怎么听得清。所以,我念小声一点就行了。”
上官钧微愣。
姬安问:“你以前能听清吗?”
上官钧:“先帝祭天之时,都是我主持。我在第一阶下,能够听清。”
姬安听得诧异:“那这回还是你吗?”
上官钧:“是太常卿。”
姬安:“既先帝可以委派你主持,我是不是也可以。”
上官钧眸光一闪:“陛下愿意的话。”
姬安笑道:“明日我就下诏。先前没人和我说这个,你也是,都不提醒我。”
上官钧:“本想躲个清闲,圜丘之上的确风大。”
姬安啧一声:“不仗义。”
上官钧眼中含着笑,将摺本收起。
姬安又问:“这回大司马想要什么谢礼,我去给你找。”
上官钧转过目光:“些许小事,不必次次都收陛下谢礼。”
姬安却是露出狐疑之色:“上回让你帮写几个大字,都要和我讨价还价的。这回又是写祭文,又是冒寒风当司仪,你却什么都不要……不会是想计着账,以后讨个大的吧。”
上官钧挑眉:“陛下手握百宝囊,怎么还怕我讨账。”
姬安:“我得先‘攒钱’呀。”
上官钧:“我又有哪次不是让陛下先欠着。”
姬安想想也是:“那随你吧。”
上官钧将摺本收进袖袋,顺势取出一封信,递给姬安:“罗天瑞的信,陛下可要看一看。”
姬安反应了一下,才想起罗天瑞是南下收糖那人,接过信打开细看。
罗天瑞在信上写,他到福吉打听杨微,就得知杨微刚被人夺了家业。要不是罗天瑞及时赶去接济,被气病的杨母可能都要挺不过去。
随后罗天瑞拿上官钧的信去找福建路转运使,转运使再出面找福建提刑一查,发现是白州知州被人买通,与人勾结在一处迫害杨家。
现在杨微已经拿回家业,帮着罗天瑞谈好收购沙糖之事。且为了感谢大司马的恩德,杨家那部分糖让了不少利。最后还提了一句,杨微对糖车欣喜若狂,正在日夜盯着人赶制。
姬安仔细回忆一下,问:“白州知州的事,怎么没见福建提刑司有奏疏呈上来?”
上官钧:“应该还在查其他事,等查清了再一并上奏。这封是我的私人信件,罗天瑞发出得快。”
姬安点点头:“也是,都敢做这种事了,想必其他贪赃枉法的事也不会少干。”
上官钧:“陛下日后想往北边榷场和倭国卖糖,从白州港直接走最合适。继任的知州,陛下得好好把控一下。”
姬安再点下头,又问:“这个杨微是谁,好像没听你提过。”
上官钧:“我没见过,只听说过他家的糖制得尤其好,才让罗天瑞去找他。没想到这么巧,赶上帮他的忙。”
他说得平淡,姬安听着却觉得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不过上官钧的话有避重就轻之感,姬安就没多问,只伸手将信还回去:“你回信了吗?”
上官钧:“明日还要装一日银子,后日出发。”
姬安:“糖车既然做好,你让罗天瑞问杨微要一份实验数据,推广的时候可以用上。”
上官钧应声好,看一眼殿门:“陛下可还要散步。”
姬安摸摸肚子,起身:“再走走吧。”
又笑道:“你的剑也该取来了。”
上官钧跟着站起,两人一同走出门去。
○●
一桩谋逆大案办完,姬安都感觉最近朝堂上的气氛似乎有微妙的变化。
好像所有人都变得更安分一点,连政事堂的议事效率都加快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被姬安赐死生父这一辣手给吓到。
不过没有什么流言斐语传进姬安耳里,姬安就只当没看出来,照常上朝和议事。
眼下最重要的大事,自然是新帝的登基大典,朝中宫中各部门都在紧张有序地做着准备。
姬安甚至感觉,上官钧都仿佛比先前积极一些,亲自安排和督察出京祭天的警卫事务。
终于到了冬至这天。
冬至正好是十一月初五,休沐就往下顺延到初六。
吉时颇早,姬安半夜就被叫起床,焚香沐浴。
趁着烘头发,姬安还躺在榻上睡了个回笼觉。
出发之时,天才蒙蒙亮,寒风呼啸。
姬安裹着狐裘斗篷,抱着手炉,在内侍们的簇拥下走出殿外。
徐小七抬头望望天,有些担心地说:“好像比昨日还冷一些,但愿别下雪……”
姬安却笑道:“下雪不好吗?瑞雪兆丰年啊。”
最近几日都是阴天,但自入冬到现在,小雪大雪两个节气过去,虽然下过几场雨雪,却都不大,姬安甚至担心明春会不会旱。
徐小七小声回道:“下雪是很好,但今日是陛下的大喜日,这雪最好还是能留到明日再下。”
姬安:“我倒觉得下雪也是个好兆头。不过,今日那么多人出京,的确还是先别下的好。”
出殿上了马车,只有郑永和朱顺进车里伺候姬安。
姬安感觉车子走动起来,让朱顺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见车子出了立政殿就直接往宫门去,不由得问:“大司马不过来一块走?”
郑永在旁回道:“大司马骑马,该是直接到宫门去了。”
今日百官随天子出京祭天,除了天子坐马车,原本是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能骑马。不过姬安体恤百官,给了恩典,家中有马有驴的都可以骑上,到圜丘前再下马。
马车行到宫门处,姬安果然看见上官钧骑着黑马靠过车边来,便笑着打个招呼,才让朱顺放下帘子。
朱顺帮姬安调整一下软枕,说:“过去圜丘还需一段时间,陛下可再睡一下。”
姬安却道:“把大司马写的那份祭文给我,我先看看。”
他事忙,又对上官钧放心,拿到祭文之后都还没有看过。
朱顺劝了一句:“路上总有些颠簸,看字伤眼。马车到了圜丘尚需等待吉时,陛下那时再看不迟。”
为了保证不延误时辰,人肯定是要提前去的。何况随同的百官去了还要列队,姬安能休息的时间还不少。
姬安一想也是,就让人吹了蜡烛,躺下来睡觉。
天子的马车宽敞得能并排躺下四五个人,一路的轻微摇晃让姬安这一觉睡得还挺舒服,到了地方才被叫起来,擦把脸吃点东西。
姬安还问:“问一下外面,官员们都吃上东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