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来到批奏疏的书房, 先问了下有没有大理寺的奏疏。
得知没有,再想起之前上官钧说的“什么都没问出来”,姬安还是让人去传大理卿方怀静来问话。
这案子并不复杂, 不就是有人想给他送人,而他不收。姬安想不出,彭彧有什么必要非护着背后指使的人, 供出来还能减轻点自己冒领赏金欺君的罪过,可以全推到对方身上, 说自己只是听命行事。
结果没想到,方怀静来了也还是那句话:“臣等还未能撬开彭彧的嘴,恳请陛下再宽限几日。”
姬安非常不解:“他到底为什么不开口。你有没有和他说, 供出背后的人,他就只是从犯而已, 可以轻罚。”
方怀静:“说过,他依旧不改口。臣与张少卿亦觉此事蹊跷, 该查清楚。只是彭彧身子弱,怕他熬刑不过, 不敢用重刑, 只能磨他性子。”
姬安听得奇怪:“他身子弱?他那么年轻, 也看不出什么病弱模样。”
方怀静细禀:“陛下有所不知, 这与平常说的弱有所不同。每个人对受刑苦痛的忍耐力都不一样, 每次上重刑之前,经验老道的狱吏都会有一套法子探个底。彭彧就属于尤其受不住刑的那类,也算是少见的。”
姬安点点头。
这个也能理解, 毕竟用刑的目的是让人招供,不是把人弄死。而且,姬安曾粗略翻过大盛在刑狱方面的规章制度, 其实对用刑有非常详细的规定,方怀静也是照章办事。
姬安再问:“那你们准备如何磨他。”
方怀静说了几个方法,续道:“只是需要时日。不过,昨晚彭彧被大司马伤到脸,情绪已经和初时有所不同,想来应当不需要太长时间。”
姬安一愣:“大司马伤了他的脸?”
方怀静原以为姬安已经知道,没想到姬安竟然还不知,心头禁不住一跳。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只得把昨晚上官钧去大理寺的经过简单讲诉一遍。
姬安感觉更费解了:“彭彧为什么挑衅大司马?”
方怀静抬眼瞥来,又很快垂下去:“臣与张少卿也讨论过,感觉彭彧的本意应当不是挑衅。他或许是认为,那是能够吸引大司马的手段。”
他说得不是那么直白,姬安品了一下其中的意思,就不由得蹙下眉——彭彧果然勾引上官钧了。
像上官钧这种位高权重者,自然见识过众多自荐枕席的人,不使点特别的手段,的确很难在短时间内引起他的兴趣。可惜,彭彧想不到上官钧是个性冷感,依旧是踢到了铁板。
这也能解释彭彧的情绪变化,因为他现在失去了他最大的武器——那张脸。的确是个攻破他心理防线的好时机。
姬安看看剩下的奏疏数量,立刻做下决定,吩咐何万利把奏疏送回立政殿,再让关忠去备车,最后对方怀静说:“我去会会彭彧。”
方怀静惊讶道:“陛下是想……亲自审他?”
姬安:“不用过堂,见一见就行。”
他发了话,方怀静也没有理由反对,只得伴驾返回大理寺。
只是,方怀静不禁心下奇怪——彭彧难道牵扯到什么有隐情的大案?昨晚大司马在宫门下匙之后还特意出宫,今日天子又要亲自去审。
姬安来到大理寺,挑了间清静的房间,只留下方怀静与少卿张湜作陪,还有几名羽林卫站在屋内保护。
彭彧很快被狱吏带上来,双手和双脚都拖着沉重的镣铐。
姬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脸上那道伤。虽然已经止血上药,却还是狰狞可怖,显然当时上官钧下手并不轻。
彭彧一见到姬安,立刻双眼睁大,眼泪刷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他半捂着脸,颤抖着想走向姬安,却被狱吏拉回去,整个人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彭彧却膝行两步,上前叩头哭泣:“陛下,小人真的只是贪图赏金,没有其他目的,求陛下明鉴。”
姬安注意到,他捂脸还捂得很有技巧,遮了脸上的伤,还半侧过脸展示出完好那边脸的落泪美感。加上他弯身之时囚衣摇晃,露出一点脖子下方的鞭痕,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哪怕在这种境况下,这个彭彧依旧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姬安这时才发现,昨天自己只顾着注意透镜,也不觉得有人给自己送人是什么大事,就忽略了彭彧身上不少东西。要不是上官钧想审出彭彧背后的指使人,还真就让他吃一顿脊杖就逃过了。
此时,姬安淡声道:“不用再说你编的那套词,朕不会相信。赶紧招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朕倒是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只说他用着揭榜的借口,进宫时却敢那般衣冠不整,背后就不可能没有人指点过他姬安的性情。
姬安顿一下,又强调似地补充:“你脸上的伤,朕也可以赐你最好的伤药。宫里有一种能生肌去疤的秘药,即便是你这样的伤,也能不留痕迹。”
彭彧愣了片刻,随即整张脸都埋到双掌中,双肩抖动着抽泣。
姬安冷眼看着。
方怀静看看他脸色,向彭彧喝斥一声:“彭彧,还不速速招来!别辜负了陛下的好意!”
彭彧重新抬头,换上卑微的哀求模样:“陛下,让小人去揭榜的人,只是想送小人进宫讨陛下欢心,绝无他意。陛下看不上小人,是小人之过,就让小人一力承担吧。”
姬安再问:“那人是你情郎?他要把你送人不算,现在你出了事,也不见他来向朕求情。这样的人,你何必还要护着不说。”
彭彧却只是垂下眼不再言语,一副痴心错付也要默默守护的姿态。
姬安都不禁有些无奈。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碰到的同类好像都喜欢对他用装可怜、博同情这一招。以前工作中遇到的也是,甚至还被人缠着追过几回。
姬安自己都觉得奇怪,难道自己就这么像容易心软的老好人吗?连不少同事都起哄说,自己虽然帅,但一看就是居家型安全款。
可在姬安看来,分明是——
他暗暗扫视一圈屋内,见留下的羽林卫中就有几个面露同情之色,连看守彭彧的狱吏,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怜悯。
姬安不由得在心中摇头。
彭彧的确是有几分手段,但想用来对付姬安,只能说他对姬安的判断偏差太大。
要论姬安的个人审美喜好——
姬安脑中突然浮现出上官钧的脸,和他穿着喜袍的样子。
一惊之下,姬安连忙甩下头,想将那些杂念抛开。
方怀静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询问:“陛下?”
姬安定定神,开口道:“把他带回去吧。”
方怀静松口气,连忙示意狱吏将彭彧带走。
彭彧被拉起身,最后留给姬安一个凄美笑容,跟着狱吏出屋。
方怀静观察着姬安的神色,生怕他就这样对彭彧轻拿轻放,自己就没法对大司马交待,努力想着该怎么劝他不可轻信彭彧那种人。
不过,却是姬安先说:“先前倒是有点走眼,大司马说得不错,这个彭彧的确不简单。”
方怀静一愣。
姬安示意他和张湜一同靠过来,小声说上一段,再道:“你们可以试一试。我看他不像是不怕死的,说不定会有用。”
方怀静和张湜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不相上下的惊讶——这位深居宫中的天子,是从何处知道这种手段?
但两人很快稳下情绪,躬身应了是。
姬安便站起身,带人离开。
他原本就没打算久待,先前也就没麻烦地让车子进门,直接在门前下了车,留小车在原地等候。
此时刚出大理寺大门,姬安就见到小车周围的护卫变多了。
车边还停着一匹显眼的黑马。
姬安先是一愣,又不自觉地快走几步。
果然在车门边见到时和、岁丰两名小厮。
两人对他躬身行礼,再轻敲车门,接着拉开。
姬安向内一看,和坐在车里的上官钧对上目光。
就不禁笑开,一边上车一边问:“你怎么过来了,还不进去。”
上官钧放下手上的书,在姬安坐下时抬手扶他一把:“有事寻陛下,才知陛下来了大理寺。我刚到,听说陛下已进去一会儿,想来不会久待,便直接在车中等候。”
这时,方怀静与张湜来到车边送行。
姬安笑着对他们挥下手:“快回去忙吧。”
再吩咐车子回宫。
上官钧将原本捂在手中的手炉塞给姬安:“陛下审得如何。”
姬安却是先低头有些稀奇地看看手炉:“没想到大司马也会用手炉。”
下一刻,脸颊就贴上一片温暖。
姬安怔愣地抬头。
上官钧淡定地收回手:“外头可不比宫中,陛下下回出门,让人多备些东西。才待这一会儿,脸都冻凉了。”
姬安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心跳在加快,脸上也在发烫,连忙掩饰性地拿起手炉暖脸,再捡回先前的话题说:“没审出什么,只能等他们慢慢磨彭彧的性子。”
上官钧提壶倒茶,递过去一杯:“陛下放心,刑房手段多,便是不用伤身的重刑,也有法子蹉磨他,无非是耗点时间。”
姬安一边应着声一边接过,缓缓喝了半杯热茶,感觉乱蹦跶的心安分了下来,才问:“大司马寻我什么事?”
上官钧:“刚刚接到急报,五日前卜察偷袭图国三城。”
姬安顿时双眼一亮:“皇甫雄……”
上官钧:“先前他就被图国皇帝派去镇守图国东都,从卜察选择的攻击位置看,这回的目标应该就是东都。说不定现在已经打到了东都城门下。”
姬安心下算了算,恰好是在皇甫烈抵达启阳的第二天,卜察就动了手。
上官钧续道:“我们的人手早已潜入图国东都做准备,陛下就静待好消息吧。”
姬安高兴地点点头:“要是年前能成功杀掉皇甫雄,那简直就是最好的新年礼。”
上官钧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顺势问:“陛下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姬安微愣,随即想到了自己在织的围巾,笑道:“围巾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你不用回礼。”
上官钧:“不是回礼。”
姬安眨眨眼,思索一下,说:“那我希望和孙氏签的新约能启用。”
这回轮到上官钧微微一愣,又问:“还有别的吗?”
姬安再想想,回道:“还想要一个懂透镜的人才。”
上官钧不由得露出几分无奈。
姬安笑得眉眼弯弯:“快说我会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