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听得拧起眉:“巨额贿赂?”
他忍不住去看上官钧, 以眼神询问——你可知道这事?
上官钧看明白了,并没有避讳,缓缓摇下头:“水至清则无鱼。我知吏部那种紧要之地, 必然不可能全无污垢。请托关系,请客送礼,在所难免。只要数额不大, 选人也不过于荒唐,飞廉军便不会过问。”
方怀静听了这话, 神色变得犹豫,小心翼翼地来回看看上官钧和姬安。
姬安刚一转头,就对上他忐忑的目光, 开口安抚道:“无妨,你直说。”
方怀静话音里还是带上些吞吐:“据那人招供……吏部买官卖官已有三四年之久, 四品以下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 四品以上的,也不是一定买不着……”
上官钧也皱起眉头:“他们是如何进行买卖, 竟然能不被飞廉军察觉。”
姬安则问:“那个骗子又是怎么得知这些事。”
方怀静:“因魏杲和卢雍都是参与这卖买官职中的幕后之人, 此人又是卢雍的亲信, 经手许多机密之事, 是以知晓。”
姬安吃惊:“卢雍?还有魏杲……他一个名满京城的大儒, 竟然堕落至此……”
上官钧:“魏杲名气虽高,但一直没任过什么实权职位,出仕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在翰林院里养望。他身上散官品级不低, 可待在京城,怕是只拿一份正俸还无法满足他。”
大盛实职官员的收入,正俸和补贴基本是对半开, 甚至有些职位补贴还能高过正俸。而翰林院,则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实职的品阶都不高,高品阶的都是散官虚衔。
姬安随即想到贾进年初时补的昌邑知县,问:“贾进的知县就是买的?那骗子会招供这么大的事,莫非就是因为贾进。”
按常理,既然这“大事”没被大理寺察觉,那人该死死瞒着才对,怎么还会主动往外招。
方怀静道:“陛下猜的不错。不过,更准确地说,昌邑知县是贾进家人为他所买。这要从此人与贾进对质说起……”
那漏网的骗子恰巧还和贾进同姓,叫贾拾。
方怀静想着教唆举子那一案更重要,就先传武固等几个还留在京中养伤的来认人对质。贾拾被指认出来,自知逃脱不掉,而且这事他一个白丁也背不了,过了两遍刑之后熬不住,索性全招供了。
方怀静接着问贾进那一桩。原还想着那边算不上多大事,贾拾连罪重的这边都招了,那边更没什么可瞒的,必会顺利。
问起来也的确顺利。贾拾当即承认那份“小众题”是自己卖给骗子伙团,却也说自己只是个“中间人”。他打听到贾进参加过那次小考,就找到贾进买题,再转手卖给骗子伙团赚一笔。
这和贾进的说法有出入,方怀静就叫来贾进对质。
贾进还是坚持先前的说词,说自己并不认识贾拾,更不曾卖过题给他。
贾进如此自辩:“方公,想必大理寺已查过我出身。以我贾家之家资,我如何会为那点小钱费心思。必是这小贼不知何时潜进我家,将我默出来自己看的那份题盗走。”
贾拾哼笑道:“贾知县这话说的。我若是能潜进你家中,怎不偷其他的值钱物件,单偷你一份考题?”
贾进却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对方怀静道:“值钱物件除了摆放着的,细软自然都会收好锁好,他当然找不着。
“他若偷外头的,如此明显,我家里必会报官追查。只偷考题这不重要之物,就是猜到我不会发现。哪怕找不见,也只以为是自己弄丢了。”
贾拾刚受过刑,全身疼痛,此时再听贾进说自己是贼,就阴测测一笑,盯着贾进道:“贾进,你年纪轻轻的,记性就这么不好啊。什么叫我偷?那份试题,可是你当着我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
说完,他又转向方怀静:“上官,您别看这贾进一副清高样,他家里就是靠裙带起来的暴发户!他爷、他爹,都娶了商户女,靠着岳家给的大笔嫁妆,这才挤进京城攒下家财,供出他这么个进士。
“他也是个攀高枝的。当初为了让他日后仕途坦荡些,家里花了大笔彩礼,给他娶了个吏部主事的女儿。不过他的运气就没他老子那么好,新娘子刚过门不久,岳父就急病死了。”
贾进猛地转头狠狠瞪向贾拾:“你!”
贾拾对他嘲笑道:“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岳父原先答应你,等成了婚就给你谋个好差事。结果他一死,你的差事也飞了。你不就只能在翰林院领个八品散官的正俸,蹉跎了这么三四年。”
方怀静听到这里,不由得和少卿张湜交换个眼色——其实先前贾进说的不错,以他家的家资,根本不会为了钱而卖试题。现在听贾拾说的这些,这两人之间似乎另有他事。否则,贾拾怎会对贾进的事如此熟悉。
却在这时,贾进突然逼近贾拾,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贾拾被扇得偏过头去,片刻才捂着脸回转,不可置信地瞪贾进:“你……你竟敢打我!”
贾进斥骂道:“打的就是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把你们那些勾当抖出来!今日我就不做这官了,你们都莫想好过!”
贾拾瞪圆了眼,突然就扑过去掐住贾进脖子。
场面一时混乱。大理寺的众差役立刻过去拉扯贾拾,却不知贾拾哪里爆出来的大力,片刻就掐得贾进脸色青紫。差役们不得已,只能将贾拾打晕过去,这才救下贾进。
随后贾进就揭露了吏部卖官的骇人之事。
京中有间不起眼的小小书画店,叫晴雨斋,卖些字帖、书法、画卷,也兼卖文房四宝。因不是什么名家字画,也就没甚名气,
贾进家人依着指点之人所言,到晴雨斋买了一本字帖。这字帖,便是上道问路的“凭证”。拿着这字帖,方可登城外十里地一处庄子的门,进了庄再使银子,便有人细说这买官的门道。
贾进尚在选人之列,肯定不能一下买到多高的官,最好的情况,便是从脱离选人的正七品开始。不过,诸多正七品中,自然也有肥差和没油水的差事,价格又各自不一。
贾家摸清了情况,属意哪个官职,便到晴雨斋去买相应的字画,再得下一步的“凭证”。接着就能带上钱进城外二十里地的另一个庄子,用钱买上一箱纸,回去等消息。
若是事办成了,那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事没办成,回头还会有人来寻,说“上回那箱纸保存不当,愿退钱收回”。此时会退回先前九成的买官钱。
贾家这次赶上原昌邑知县丁忧,一下就给贾进补到一个京城附近的肥差。自然,前前后后花出去的钱也不是小数目。
姬安听完方怀静讲述,都不得不叹道:“这可真够细致的。如此弯弯绕绕,难怪连飞廉军都难以察觉。办不成事还还回大部分钱,买官的人也就不会因损失太大而告发他们。”
方怀静:“后来贾拾醒来之后,臣再次审问于他。他见贾进全说了,只得也跟着招了。这些事的主使者,是原来的吏部左侍郎马德言,与在京中经营的魏杲、卢雍相勾结,贾拾就是晴雨斋明面上的东家。
“马德言是五年前调任吏部左侍郎,据贾拾说,他和魏杲、卢雍花了一年多来完善首尾。此事过于骇人,又干系重大,目前只有贾进、贾拾的口供。臣昨晚连夜审清贾拾,今日便立刻来报于陛下与大司马。”
他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不过姬安还是听懂了——是在问,这事要不要查,查到什么程度。
姬安冷冷一笑:“当然是彻查到底。”
方怀静应了是,又去看上官钧。
姬安也跟着看过去。
上官钧回视着姬安,微一点头,再对方怀静道:“先以问询马德言所办旧案的名义,将马德言传到刑部扣下,再移往大理寺。随后,以教唆举子之名去拿魏杲和卢雍。
“而且,这么大事,吏部不可能只有马德言一人经手,他必然也要上下打点。银钱进出,必有账本,他三人既是勾结一处,为两厢制约,想来两边都会记账。寻出账本,自然就能连根拔起。”
说完,写了封手书,盖上印章,交给方怀静:“大理寺的差役怕是人手不够。拿这个去找秦直,让飞廉军立刻盯好马德言、魏杲、卢雍,等你们行事。另外,搜账本一事,全由飞廉军办。”
方怀静闻言一凛,又立刻领悟到上官钧担心大理寺或刑部官员里也有涉案人,会寻机销毁账本,连忙郑重应是。
最后,上官钧对姬安道:“陛下,案情重大,三司会审更为合适。”
姬安点点头,对大理道:“方卿先去找刑部尚书,等那三人都落网,我会发三司会审的诏书。”
方怀静应过是,便立刻告辞离去办差。
上官钧唤人进来换壶热茶,给姬安倒上一杯:“陛下消消气,气坏身子不值当。”
姬安端起茶杯暖着手,慢慢喝上两口:“你真的一点没有察觉到?”
上官钧思索片刻,还是摇头:“他们主要买卖低品阶官职,这些官员调动本也是吏部份内之事。四品以上的,想来只是顺势而为,从未有违过先帝与我的意思。”
姬安:“马德言一个吏部侍郎,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他背后总不会没有哪个宰相的支持吧。”
上官钧:“等找到账本,自然也就知道了。不过,我主要署理枢密院事,对六部过问不多。但潘济作为管辖吏部的尚书左仆射,对吏部这种持续了三四年之事,应当不会全然无所觉。”
姬安:“那……”
上官钧:“待账本寻到,砸实了此事,吏部所有人都要接受审查。到时叫御吏台弹劾潘济治下不严,让他闭门思过。若最后查到他也涉案,自当禀公处置。”
姬安点头应好,又道:“刚才一边听方怀静说,我也一边慢慢想起一些朱顺对贾进的评价。贾进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本来家人帮他买官,他大概就心中憋屈。再被贾拾自恃拿捏弱点这样一激,难怪会鱼死网破。”
上官钧嘲讽一笑:“说明这几年买卖做得顺利,他们已经丢了最初的谨慎。也就该是他们暴露出来的时候了。”
两人喝完一杯茶,这才起身去了政事堂。
他们双双来晚许久,众宰相自然也免不了一问。
姬安笑道:“刚才方卿来禀报落榜举子冲闯登闻鼓台一案,已经寻到暗中教唆者,细节还在审。说得久了些,就耽误了一些时间。”
他点到为止,众宰相听出来是还不想透露过多,都识趣地没有多问。
姬安留心观察了一下潘济,不过见他神色自若,似乎和那事完全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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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殿试的卷子比姬安预想的时间还要长一些,殿试过去三日,还未能放出最终的进士榜。
殿试题目当日晚间就传了出来,朝中官员凡听闻题目者,没有不惊讶的。加上先前登闻鼓一事,如今人人都关注着殿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