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水牛很烦躁。
沧阴县城里的粮价一直在缓缓上涨, 限量却是越卡越严,尤其是对有赈济粮吃的村里人。便是在县城里住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去排队, 没抢到头三位就基本不用想买得到。
米粮商会一直在推托,说是外面收的粮还没有回来。但村人只是见识少,不是真傻, 哪会两三个月了还运不回来的?税粮怕是都运到各处官仓了!明显就是粮商在囤粮,等到明春赈济粮一断, 就好大涨价。
虽然村中秀才曾去县衙里打探消息,但知县也只是一再保证,明春朝廷会安排人以合理的价格收菜籽。可光有钱没有粮, 人也不能啃铜钱过活。要是拿着钱往外跑,那家里的地怎么办, 明年的收成怎么办!
孙水牛心眼多,还专程想法子找县里户房的老人打探过。说是多年前那回大灾, 哪怕后来朝廷调了粮来平价,也只能压在二十六七文一斤。要按着这个价算, 他手里的钱加上卖菜籽, 根本吃不到秋收。
还是得趁着粮价没涨得太狠, 先囤下粮食才行。
孙水牛合计了下沧阴县四周, 最后觉得, 宁安虽然离得远一点,但也就那里还能有点指望买到粮。
宁安在江南东路最北端,离受灾州县有些距离, 又是江南最繁华的城市。据说还是什么水运枢纽,他听不太懂,但知道意思是各地的船去那里方便, 想来总不至于缺粮。
于是孙水牛寻了村中那些同样卖掉不少种子换钱的人商量,最后众人推选出五个青壮,由孙水牛领头,试试到宁安买粮。
头一回,众人心里没底,就没带太多钱,不过买粮之行还挺顺利。宁安的粮价现在是糙米十文一斤,听说以前是七八文浮动,今年受灾就涨了一点。只是城中百姓吃得起,就没有多少抱怨声。
孙水牛也觉得这价可以,哪怕摊上他们五人的来回船资、住宿,都还是划算的——沧阴县城现在已经涨到十六文一斤了!
众人高兴地买了粮,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纷纷议论着运了这批粮回村,就把剩下的钱都带上,再来一趟全换成粮食。
哪知在上船这里出了事!
孙水牛领着村人和船帮的人吵了几句,但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只能推着堆满粮食的车离开。
五人没走多远,就停下聚一块商量。
“现在怎么办,再找别的船?”
“怕是没有。我听说,哪些船跑哪些地方,都是各船帮划分好的。”
“我们自己包一条小船呢?”
“那得多少钱啊!”
“要不,我们走回去?”
“好像可以,也就是多花几日功夫。”
“你们想得太简单。不跟着大商队,又没有镖局保护,碰上劫匪怎么办?”
“我们这些一看就是粮食。现在哪里不缺粮,外头人生地不熟的,只凭我们五个怎么护得住。”
“你们别说,最近我还真在县里听到好几回有人被抢了。倒是没丢命,就是身上的东西连着衣服全都被抢走。”
“要不……还是算了?把粮卖回给粮铺……”
“啊!难怪买粮的时候那个伙计还专程说,收粮和卖粮不是一个价!他知道粮上不了船,也不说明白,就等着我们回去卖,再赚一层!”
七嘴八舌一通说,最后另外四人全看向孙水牛。
孙水牛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来宁安买粮的主意是他出的,现在他总得站出来。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先去打探船的消息。买都已经买了,还是要试一试,多花一点钱能运回去也值。不过,既然船帮不给运粮,那别人愿意运也得悄悄的,白日肯定不行,要夜里才能走。你们先找个地方待一待。”
众人又商量了个地方,这才分开两路。四人推着车离开,孙水牛去寻船家。
*
牛背村这五人商量之时,正好停在姬安所坐的茶摊边上。
他们虽自觉压低了声音,但众人围着粮车,要让旁人都听见也不能耳语,声音还是会传出来。只不过他们说的方言和宁安话不太一样,也就不是很担心被人听去。
但他们没想到,还真有人听得懂。毕竟都是江南人,总有些地方的话发音相接近。
茶摊老板就是一个。见人走了,他摇着头叹一句:“找也没用,谁敢运粮啊。”
当然,他说的也是家乡方言。
姬安转头看向一名卫士。
这名卫士恰好是旬州人。不仅他,这回上官钧特意挑了好些江南东路出身的卫士,将他们分散编在各班里,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那卫士换到姬安和上官钧这一桌,这回是真压低了声音,将刚才听到的内容复述一遍。
顺便把茶摊老板的那句感叹也说了。
姬安对朱顺道:“请一下摊主。”
朱顺起身过去,片刻后领回满脸忐忑的摊主。
姬安对他笑笑,温声说:“老丈,坐,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摊主没敢坐,只躬着身道:“公子有什么事,吩咐小老儿就是。”
他在码头摆茶摊,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这两位公子虽然年纪轻,但一看那周身气度,就能知道定然不是简单人物。身旁跟着的这些还个个猿臂蜂腰、目光炯炯,瞧着也不像普通仆从。
姬安没强求,直接问道:“刚才老丈说的那句——‘谁敢运粮’,是什么意思?”
摊主没想到自己嘀咕的一句话能被这外乡公子听到,还听懂了。脸色顿时就变了变,连连摆手道:“没、没有啊,许是公子听岔了,小老儿没说……”
却在这时,上官钧手腕转动一下。
摊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话都不由得打住。
上官钧手中是一锭五两的官银。
摊主的视线在银子和两人脸上来来回回地打转。
上官钧稍稍伸手,将那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摊主再看看两人,试着伸手去拿。
没人拦他。
摊主欣喜地飞快缩回手,低头仔细翻看,还用牙咬了咬,确认是真的,顿时嘴角都要咧到天上——五两银子,能顶他这摊子一个月的收入!
他紧紧捏着银子,迅速地往左右扫一圈,确认摊子四周没什么人注意这里,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两位公子问小老儿那一句,该是也听到了刚才那几人的话吧。”
姬安点点头。
摊主:“就像刚才那些人说的,这水上的道,都被那些船帮划分清楚了。哪个帮能跑哪个道,哪段水面又归哪里管,这里头都有细致的门道。”
姬安问:“这么霸道,不让旁人讨生活?”
摊主:“那也不是,给船帮交钱就行。船帮是干些活的,像是定期清河床,船沉了会帮着看看还能不能捞,有些纷争也会调节一二。”
姬安奇怪:“清河床,不是官府征徭役去做?”
摊主笑道:“听说从淮水往南,自前朝起就一直是托给船帮干了。官府平日里抽丁,只是运运税钱、粮布那些事。”
姬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继续说,为何没人敢运粮。”
摊主:“船帮不让啊。今年往南一点的州县不是好多遭了灾嘛,谁不知道那里缺粮呢,附近的粮食运进去就没有不赚的。”
姬安了悟了:“船帮和那边的粮商勾结了,不让外头的粮送进去。”
摊主笑得讳莫如深:“小老儿可没说这话。”
姬安:“万一有人悄悄运呢?”
摊主再扫一眼四周,把声音压得更低些:“小老儿听到些闲话。前两月,是有几人忍不住悄悄接了生意。但过得不久就有传,那些人的船都撞了水下暗石,连船带货全沉了。也就人命大,被救了上来。”
姬安微微眯眼,和上官钧交换个眼神——难怪齐万生和油商谈生意之时,还专门急报回来求恩典,到时让油商的运粮船挂官船的旗。想必只有官船,是船帮不会动的。
摊主把话续完:“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想这个。刚才那几人,听口音像是旬州的,他们想运粮只能自己走官道回去,要么就再把粮卖回给粮铺。这种事,小老儿最近一个月见着几回了。”
姬安听完,向他道过谢。
茶也喝好了,一行人收拾收拾,起身离开。
姬安和上官钧重新坐回马车上,车夫继续牵着马走。在码头绕过一圈,就转向城中而去。
上官钧看姬安似乎有些走神,低声问:“四郎莫非在想取缔船帮?”
姬安回神,摇了摇头:“船帮有它存在的意义。而且,只要官府还无力做出细致的管辖,便是一时取缔了,也会再有新的组织结集起来。不过,或许可以想办法规范一二。但前提是,水师的实力得够强。”
如果背后的震慑力不够,反而会让船帮的气焰更嚣张。
姬安:“这种事一时半刻急不来,慢慢再看吧。”
上官钧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刚才想的的确不是这个,继续问:“那四郎是想帮刚才那几人运粮回去?”
以姬安的性子,既然撞上了,能帮一把总会帮一把。船队就停在附近,派一艘跑上一趟也不是什么事。
不过,姬安还是摇头:“我是想帮帮他们,但不是帮忙运粮。我想的是,受灾的百姓会跑到宁安来买粮,还是因为心里不踏实,不相信明春收了菜籽就能吃上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