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泰五年九月, 大盛北部的樵岗村。
这几日地里最晚收的高粱全部抢收完,村人们都吁了口气。
这里地贫,今年又天旱, 麦子收成一般,不过这两年新种起来的高粱没受多大影响。现在种上高产新种子,新开的地又有三年免税期, 高粱虽不好吃,但和麦子加一块吃一整年不成问题。
村人们聚一起收拾着高粱穗, 不禁想起以前为了省粮一年到头都不敢吃饱。再看看如今,哪怕是平年,都不担心挨饿。还有棉花, 虽然地不好收成少,但村人们也不多求, 少少种一点够自家用就好。
因此,哪怕马上要收秋税, 家家户户也是脸上带笑,聊起天来都中气十足。
“我年轻那会儿啊, 在县里听一个南边好远地方来的人说过, 南边有些地方种高粱。北边好像就没怎么听说过有种, 我还当种不了。而且当时我听到的产量可低了, 一亩地才产百来斤, 哪像我们现在的,四百多斤呢!”
“那哪能一样啊,这可是圣上送来的种子, 沾了仙气的!”
“别说人家以前产量低,我们种麦子以前不也低。要不是圣上送来新种子,我都不敢想这辈子能有吃饱的时候。”
“咱们这儿地贫, 以前能开来种麦的地都开了,没想到种不上麦的地还能种高粱。不过不是说这高粱不能连着种,那明年该种啥?”
“豆吧,去年就种上高粱的那些人家,我看今年都种了豆。《旬报》上不是说,啥粮食都可以和各种豆子换着种。”
“不止豆呢,我记得当时说了好多种种法,好像也可以接棉花。记不住了,回头再寻村长问问吧。”
“那看来明年还得再努力多开上几亩。幸好这高粱不挑地,也好伺候,赖地都能活。”
“不过哦,前阵子我去县里寻二叔公,听说明年好像会推广什么花生的,可以接着麦子种,但开头有个把月得套种。还说朝廷会来人教怎么套,高粱也能套,套大豆、套花生,好像就不用非得隔年。”
“得了吧,你上回还说知县求到了亩产两三千斤的什么豆什么薯,哪儿有影子啊。”
“求到了不也得明年才能种嘛,这花生听说也是知县好不容易求来的。有好东西哪里不抢啊,好像说知县考科举时拿了个第二还是第三,在圣上跟前得脸,才能弄得来呢。”
“这话我倒是信,不然咱们也种不上胡萝卜。但亩产两三千斤就算了吧,这世上哪可能有这种东西!要不就是外头人传岔了,要不就是你听岔了。”
“开始我也不信,但二叔公说西南边都种过几年了!虽然《旬报》没登,但给上官们看的邸报上登着。换到咱们这儿,就算地再不好,出不了两千斤也总能有一千斤。那就真不怕挨饿了!”
干活的众人正说着话,见有人已经从地里把高粱杆子收回来,都扬声打招呼。
就有人问:“诶,九哥,我怎么好像记得,你们家今年种的高粱和去年的不一样?”
那九哥笑道:“种了三亩甜杆的,其他都一样。”
众人纷纷问:“甜杆的有什么不同?”
九哥:“一亩地大概少收个五六十斤吧,不过杆子能熬糖稀。我们合计着粮食够吃,就种一点来弄糖。”
这边众人惊了:“能熬糖?!”
南边贩来的沙糖贵,这里的村人以前穷得饭都吃不饱,顶多过年时咬牙买上一两块饴糖给孩子甜甜嘴。也就是去年种上胡萝卜,今年才尝到点甜味,可又哪敢奢想自己家里能弄糖?
九哥身边的另一个汉子回道:“村长刚拿到最新一期《旬报》,上头登有用甜杆熬糖稀的法子。虽然只是水,结不成块,但总是一口甜。等高粱收拾好,我们就开始做。”
九哥笑说:“到时熬出来,大家都来尝尝,喜欢就拿点回家。”
众人立刻应下,但当然不能白拿,都说到时拿东西去换。
随后话题就转到甜杆高粱和糖稀上,不断有人满脸感恩地念着“圣上仁慈”“天恩浩荡”。
突然有人说:“圣上不是还开了恩降盐价吗?是不是快了?”
“快了快了!我记得上回县里是通知,再过几日就来抽丁,今年的力役就是去运盐!”
“按着《旬报》上说的新盐价,终于不用大半年都吃淡食了!”
“不是说,和近海地方的盐价比,咱们这儿还是挺高……”
“那没得办法,大老远运过来呢,能买得起就知足吧。现在为了干活那阵能吃足盐,不下地时嘴巴就淡得很。”
“得亏去年村长淘换回一点辣椒种,今年才算吃饭有点味道。”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往年一提抽丁服徭役,家家户户都愁眉苦脸,今年却是带上了一份期待。
*
丰泰五年十月,一条官道上。
说是官道,其实路也没怎么维护,两边林子夹着窄窄的一条土路。幸好最近还没落雨雪,地面不算难行。
一支长长的车队走在路上。拉货的车子一辆连一辆,每辆车上都堆着满满的麻袋。运货的人也不少,一半帮着推车,另一半腰间胯刀的,却是围绕在车边走着。
这个时节北边的风已经有点割脸,开口就吃着风,所以没什么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埋头赶路。
走着走着,就看见前方路边支着个不小的茶摊,两只炉子上坐着大水壶,冒出的白气实在是诱人。
车队走到近前,茶摊老板堆着笑脸大声招呼:“各位大叔大哥,天色还早,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再走吧。不贵,一碗只要一文钱,若是包下一大壶,就是二十文。”
大冬天的,挑水捡柴来这道边煮着,那一壶看着能倒出三十碗,只卖二十文的确便宜。
不过,领队瞥他一眼,并不回话,只继续往前走。
领队不支声,队伍里便是有人想喝也不好开口。
队伍经过茶摊再走不多远,就见前方路中间拦着拒马。
围在车子外的那些人立刻脸色一凛,纷纷抽刀,警惕地向路两边林子里张望。
领队刚示意队伍停下,林子间就冲出一群人拦在前方,打眼望去居然有百十来个,个个手中拿着刀。
那伙人倒也没直接扑向车队,而是有个打头的扛着刀站出来。
他打量了下护在车旁那些人,确认他们也就三十多个,放下心,咧嘴一笑:“我们只求财,东西留下,你们可以回头了。”
领队却问:“你是哪家盐商的人?”
那打头的脸上一僵,随即大声道:“什么盐商,我不知道!老子是这一带的大王!”
领队哼笑:“也罢,等被拿下,你们自然会长嘴。”
说完一打手势。
车队两边的人立刻收刀,回身往车子下方摸去,都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木筒,套在左手臂上,右手搭上木筒的机括。
等他们再转回身之时,手臂上那木筒每指向前方一处,就有好几个人中箭惨叫。
那打头的站得最靠前,胸前和大腿眨眼间就中了三四支箭。
他长得壮,虽被箭带得连连后退,却居然没倒下,还高喊:“给老子上!”
但那群人先前没散开,护卫队又专往腿上射,前头腿中箭的人挡了后头人的路。后头的人也不是傻子,哪会顶着箭往前冲,竟是把前头人当肉盾,要么推着前面人向前,要么试图钻进树林里绕路。
眨眼间,一顿箭雨就放倒一片,也让剩下的心生寒意。
领队取下发射完的火箭筒,再次抽刀,一边喊着“放刀不杀”,一边带头往前冲。
护卫队杀气腾腾,一群劫匪没能抵挡多久,就跑的跑、降的降。
领队让人把受伤的和投降的都捆了,看手下最多只是轻伤,就让众人原地休息片刻包扎伤口。再对刚才躲车后的那些推车人道:“你们帮忙捡一下箭,箭杆折掉的也要,箭头还能使。”
那些人应下,一边三三两两地四下捡箭,一边相互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