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安瞥眼去瞧桌案边的客人, 可那公子动作神态均无异,对方取杯抬腕的动作很漂亮,平平无奇皮囊间竟然透着矜贵。
他压根儿没往二人方向看。
“前庭兰舒妈妈四处寻你呢,”段隐青抱着琴, 长穗轻晃间他平静道, “忆安, 快去吧。”
临到他放琴回桌时, 司珹方才饮罢花茶。白瓷盏间搁着两只小青团, 段隐青将它往司珹方向推了推, 说:“张大人,里头豆沙是今春新腌的,尝尝看?”
司珹探指捏了一只,抬首时瞧见段隐青左侧耳垂处挂着的红穗,顺口夸了句。
岂料段隐青手间顿了一瞬, 司珹随即撩眼而视。
“金钿珠坠常有,耳穗却不多见。”司珹说, “魁首这般打扮,可是有什么讲究么?”
“风月场中, 妓子哪里有‘讲究’可谈?”段隐青说,“左右都是为了讨恩客欢心,客人喜欢我便戴。可房中事说出来,多少有损风雅——让张大人久等, 咱们接着聊案子?”
“几次案子均在连安大街采青阁外,挑着雨夜行凶。自第一次案发后, 大理寺与北镇抚司便都来了人,守着连安大街各个出口,却从没瞧见过可疑之人。”
司珹问:“连安大街内无民居, 巷内乐籍匠籍商籍登基在册,十年间有流动的均排查了个遍,却始终毫无异样。这行凶者,难不成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这我便不清楚了。采青阁中妓子,向来不可擅自出阁,遑论往来周遭商贩。”段隐青颔首,说,“大人还有别的要问吗?”
“那没了。”司珹拍手起身,好脾气地说,“案子若有新发现,在下再来拜会魁首。”
他摆摆手离开小院,却没离开采青阁。临到同胥吏分头逐一问罢后,清月已上了枝稍。
审完最后一人后,司珹瞧着待整理的厚厚十余份笔录,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那受询的小倌自觉地退出自己屋,暂时为司珹留出一方独处地儿。
三声杜鹃鸣声后,司珹起身推开窗,险些同檐下倒挂的李十一撞到同一处。
“公子晚上好!”
司珹眼下淡青,嗯了一声。
“瞧着怎么这样累?”李十一翻进屋内,从桌上勾着块松子百合糕扔嘴里了,“将军说得没错,你这身子得多练练呀公子,你瞧我今日跑了这么多路,翻屋掀瓦好一阵忙,可算给查出来了!”
“说起来我为进载春楼,又去买了簪子讨老板娘欢心,公子你看这钱——”
司珹面无表情,道:“还有哪里要报账加钱?捡着重点一口气说完。”
“知我者,公子也!”李十一粲然笑道,“还有泥脏的长靴,新换的飞镖,树杈勾得我袖襟豁了线,载春楼的菜也尝了几道新的,那佛跳墙确是人间美味……哎哟!公子你敲我脑袋干嘛?”
司珹忍无可忍,说:“劲儿没处使了是不是?我这里今日的全部笔录,待会儿均交由你整理。”
李十一立刻老实了,连忙梗着脖子咽下糕点,急慌慌道:“查到了查到了,公子你别急啊!”
“今日二皇子先入包厢,后到的那人系斗篷遮了脸。杂役大哥说远远瞧着身量,是位十五六岁的清瘦贵公子。”
“他还向我打听到底是谁,”李十一又取了块新糕,“我说哎呀好难猜啊,京中十五六岁的贵公子多了去,我这种江湖小混子怎么可能会知道?”
“季瑜?”司珹微微蹙眉,问,“他去找季朗做什么。”
“看吧,公子你也猜不到。”李十一含着糕点说话,含含糊糊道,“前些天那什么鹿肉大宴,他不是刚被将军明里暗里参了好几本?今天怎么就同二皇子攀扯上了。”
“季瑜做事没有这样急,今日是季朗找的他。”司珹也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了钱袋,“定是季朗想将他也纳入阵营中。可仅凭那夜几句敞亮话,决计还不够。”
他顿一顿,将银子塞到李十一掌心时嘱咐道:“你去催一催将军,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来?”
李十一方才应声领命,就听廊上脚步渐近,鸨母一路赔笑,将人送到了房门口,接着便是戚川开口回应,楼梯间离开的脚步匆匆。
里外各敲三声后门开,季邈挑帘入屋,同塞满糕点的李十一擦身而过。他再转过屏风,就与月白云纹袍的司珹对上了。
司珹依旧敷着假面,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难遮掩。季邈长腿一跨入了座,率先低声说:“这屋子隔音不大行啊。”
“怎么还挑上地方了?”司珹说,“左右均有在接客,动静是有些大。可咱俩声音轻点就行,窗户关得严实呢,将军怕什么?”
“谁怕了?”季邈指节搭在桌上,“大张旗鼓来采青阁啊折玉,我为着你,可是将名声尽抛了。”
司珹煮了壶新茶,面上毫无愧色。
“今日季朗设宴,同二公子见了面。”司珹将意外收获说了一遭,问,“将军怎么看?”
“好生奇怪,”季邈说,“季朗就算再莽撞,也不该轻易拉拢这样一位小郡王。更何况那夜宫宴后,长治帝定然会对他有所教诲,难道明着说他也听不懂?”
“若事至如此,”司珹坐回桌案前,思忖片刻,“变数就在谷茂延身上。他年前随楼思危去查赵解元案,这里头有什么东西能让季朗用得着?”
季邈叩了叩指,说:“把柄?”
“把柄。”司珹微微一笑,“必是事关李家,才叫季朗有了可拿捏季瑜的信心。”
“可爆炸一事到底不是李家做的。”季邈说,“你我看得懂,长治帝看得懂,季瑜身在其中自然更懂。就算季朗查翻了天,也没法把罪名扣死在李家头上,急功近利反倒打草惊蛇,更显无能招笑。”
“那么季瑜有什么好怕?今日这席他直接拒了,才更能明哲保身。”
“二公子既然不怕,”司珹轻声说,“那他就是在刻意逢迎、主动委身——将军觉得,他想做什么?”
“蓬州案于你我毫不相干,同温家更没关系。此前季瑜演了一遭王府遇袭,又和我在夜宴上撕破了脸,演过头只会适得其反。再想栽赃我,不是好选择。”
壶中水沸了,司珹要去取,季邈率先起身勾了来,为二人都掺满,说:“他想借季朗之手,让李含山早日回到官场?”
“巡南府已经大换血,太子之死成了扎在长治帝心理的刺,这事儿没个三五年过不去。”司珹直截了当道,“李含山虽不得已辞官回乡,可他做了十来年的巡南府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早就门生无数,脱离官场只是表象,整个巡南府决计还在他掌控之中。”
“可惜啊寻洲,”司珹低声说,“李家只会站在二公子身后。”
“害不了人,也救不了母家,”季邈问,“那么二公子到底想要做什么,先生可想到了?”
“先生也疑惑呀。”司珹眨眨眼,“如今你我是休戚与共的关系,我若有猜测,定不会欺瞒将军。”
季邈微挑了眉,他无意识紧着手,便蹭到了自己指间的扳指。
今日他为着武人劲儿,戴的是枚骨板指,相较玉扳指会更硬一些。
季邈以腹相碾,神色晦暗地蹭了蹭。
“说到底,眼下你我做的事情还不够多。”司珹说,“谷茂延投了二皇子,他乃新党重要成员。新党不似世家,世家以姓聚首,以血缘相连,讲究的是家族兴衰荣辱与共。”
“新党中人却各有所求,如今只是因为对抗世家的需要聚首到一起,从来没有什么同心同德的说法,也不必为了他人冒然牺牲自己。”
“因而谷茂延可以投二皇子,别人便也可以同你交好。我的小将军,官场间波云诡谲,情报就得这样流动起来。你都四处跑整日玩了,怎的不更主动些呢?”
司珹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什么事情都想着先生教,这可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