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大人。”
楼思危在血腥里迟钝地回头, 身后的陆承平正收着弓,又细细缠好了臂缚。
楼思危怀中的剑忽然变得很重,那剑坠着他,要带他一起往下落, 可他又倏忽庆幸自己能怀中还有一把剑,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手摸到粗糙的缑柄上。
“省省吧楼岱安。”陆承平面色如常地说, “你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陆靖之, ”楼思危恨声道, “你这条疯狗!”
“今夜你我究竟谁是疯子?”陆承平靠近他,迅速道,“说到底我朝只有一片天,你那劳什子的律例算个屁。吩咐给你的事情你不做,亏得是陛下宅心仁厚, 若换了旁人,你早就死了百八十回, 连灰都给扬干净了!今夜我杀人是在救你,你难道不清楚?”
“救我?你怎么敢说你是在救我?”楼思危闭了闭眼, 道,“指挥使不过是怕陛下责难,何必将讲得这般冠冕堂皇,难道还指望我谢你吗?”
“楼思危, ”陆承平揪着他襟口,将人拽得近在咫尺, “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你够脾气够胆量,就在陛下面前也死磕到底。你以为我今夜为什么寻来,为了看你二人深情厚谊?要不要我再夸夸你的菩萨心肠?”
“半个时辰前陛下指名道姓要见你。”陆承平将他扔上马背, 冷声说,“自求多福吧楼大人——驾!”
***
酉正三刻天已黑透,西苑各营帐亮着灯,风中遥有蝉鸣与交谈笑论声。
御帐中却骇然死寂。
长治帝独自一人斜卧交椅上,被过分浓厚的龙涎香掩盖住药味。数十锦衣卫围拱御帐,却都没进去。陆承平带人进来时他没睁眼,临到二人跪下请安,他才从鼻间嗯出一声。
随后他揉着眉心,疲倦地问:“岱安可知,今夜朕何故召你来此?”
楼思危跪得笔直,只说:“臣愚钝。”
“你愚钝?”长治帝哼一声,“朕看你分明锐气得很啊。头抬起来,朕且问你,一月半前,你可曾入过后宫?”
“是。”楼思危仰头,不卑不亢道,“一月半前乃是姑母生辰,彼时正当先太子丧期,宫内未大办操持,姑母也并无心思。父亲年后旧疾频发,臣秉承父亲心愿,代为进宫探望一二。”
他补充说:“此事流程完善,步步皆可查证。东乘门值房内有牙牌递交记录,当日随堂太监也均可为证,临过宫宇鼓楼时更有唱名,想来耳闻者不在少数。”
“是。”长治帝说,“流程没问题,朕已经核过记录,也同景泰宫中人相谈过——可朕还有一事好奇,你同孟逢春这人,可是旧相识么?”
“孟逢春出身安州孟氏,十五年前,他在越州州府衙门里任府推官。”楼思危默了片刻,才说,“臣那时候下派地方,做过越州布政使司理问,曾同此人做过几年同僚,还算聊得来。”
“孟逢春还有个妹妹,”长治帝眯着眼,问,“你知情不知情?”
楼思危摇了摇头,说:“我同他鲜少提及各自家事,所谈均为军务民生。”
“十五年前你正及冠,科举及第后便自请去了地方历练,孤身一人离了京。彼时你父亲忧心忡忡,朕也曾亲自宽慰一二。”长治帝说,“岱安,十五年后你已三十有五,却依旧茕茕孑然。未曾婚娶不说,府中连个暖房的妓子都无,你……”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道:“你可知孟逢春的妹妹孟箐,乃是十三年前入的宫?”
楼思危瞳孔皱缩,抬首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治帝垂在宽袍下的手收紧了,掐着掌心呼出长长一口气,方才耐着性子,再问一遍:“岱安,你科举入仕为官已有十五年,乃是朕新政之下首批官员,朕知道你的才能,亦清楚你的秉性,晓得你绝非犯上作乱之人。”
“可这一点朕想不明白,你身为朝廷命官、高门子弟,为何始终不娶妻也不成家?”长治帝垂眸看他,神色晦暗道,“给朕一个理由。”
楼思危没有伏倒下去,他依旧跪得挺拔,却还是在听见这话时微微晃了下,才开口说:“臣家中有兄长,我亦并非嫡出,身后还有五个弟弟。无后罪虽大,可决计不致使族谱空荡。”
“再者,臣供职大理寺,既掌刑宪能断狱,便更应断情绝念。”楼思危说,“若耽于儿女情长,该如何辩驳世间魑魅魍魉?”
“你真把自己当獬豸了!”长治帝冷声道,“可你方才在犹豫什么?楼岱安,朕今夜秘密召你来此,便是想要好好同你交心,以免因误会影响到君臣信任,你懂不懂这个理?你就非得寒了朕的心吗!”
“臣今夜所言句句属实,”楼思危说,“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查个彻底。”
“你!”
长治帝骤然坐直了,干枯的手指攥着扶手,一连咳嗽好几声。陆承平连忙上前奉去一杯茶,拍着长治帝的脊背为他顺气,又俯身至长治帝耳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哐当一声响,接着碎瓷四溅,迸到楼思危才换不久的新官袍上。楼思危垂眼看去,恍惚间觉得白瓷碎均化作腥红粘稠的血——云彤的血溅到他身上时还是热的,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凉得透彻?
那血糊了他的眼,叫他再看不清交椅上的天子。
他面圣前也被锦衣卫抓着擦净了脸,可鼻尖的血腥味怎么始终散不掉?
龙涎香加重了这种沉郁,在密不透风的味道里,长治帝怒喝道:“楼岱安,你竟敢私放死囚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楼思危终于拜下去,只说:“罪臣听凭陛下处置。”
“好,好,好!”长治帝冷笑一声,“好个楼思危,好个楼寺卿!”
“陆靖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剥了他的官袍,拆了他的补服——朕倒要看一看,他在大狱里,还能做哪门子的獬豸!”
布帛撕裂声近在耳侧,楼思危没挣扎,平静地闭上了眼。
曾见过无数次的枷锁,如今首次被用到他自己身上。这瞬间他忽然想,这世间万事果真有序么?镣铐何以颠倒黑白,私欲又何以吞噬人心?
楼思危不明白。他很快被拖出去,只来得及同一位正入御帐的锦衣卫擦身而过,隐约瞧见那人俯首至帝王耳边。
楼思危闭眼,沉进了黢黑浓稠的夜色。
***
季瑜刚要睡,帐帘就骤然被一人挑起。那人闪身进屋,几乎是扑到了桌案前。
“阿瑜!”季朗忧心忡忡,一把攥着季瑜的手,说,“父皇今夜又训斥我了!可我不是按照你说的法子在做事么?”
季瑜感受到他掌心湿汗,觉得恶心,却忍住了没抽回手,只温声问:“可是因为今日开场后,二皇子殿下没有及时参与夏狩围猎吗?”
“不是这个啊。”季朗愁眉苦脸,说,“我后头拖了只麝子回来,父皇的脸色瞧着就还行。他今天生气,是因为、是因为……”
季瑜顿感不妙,问:“因为什么?”
季朗一咬牙,迅速道:“哎哟就是因为我瞧那孟妃实在不顺眼!她如今不过才怀胎多久啊?肚子里边儿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父皇就把她当成宝贝疙瘩捧着,又给白鹿又升席位的……”
“从前年年夏狩,季琰的位置都在他旁边。可他今年压根儿没叫我上去,只让我跟你们这些藩王挤一块儿。你坐得稍远些,铁定不知道你那兄长,全程都同他那男妓旁若无人般眉来眼去,可父皇怎的不许我带妓子来!”
季瑜骤然抽回手,问:“你到底找陛下说什么了?”
“就是,就是楼思危和孟妃那事儿啊。”季朗咽了口唾沫,有点磕巴道,“不是你之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