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蝶生 “我只心悦他一人。”(1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2904 字 11小时前

“阿邈。”

温时卓小心翼翼地凑前, 探头问:“先生醒了吗?”

季邈不动声色,将司珹虚虚勾着自己的两指搁回去,轻声道:“睡得正沉,他太累了。”

温时卓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二人便前后脚退出了卧房。关上房门下楼梯后, 季邈方才问:“表兄是为段隐青之事而来?”

“是也不是。”温时卓与他同行游廊下, 被风掀起了衣袍, “段隐青的确想要当面拜谢, 祖父却欲先召你与折玉去他房中。”

雷滚了半晌, 这会儿贯空银蛇咬着脊兽,暴雨终于倾盆。季邈至外祖房内时,温泓已经坐在桌案边,被竹帘间隙的风雨濡湿了眉眼。

季邈拜过礼,脱靴跪坐小蒲团。丫鬟们煮茶添香, 摆好瓜果后阖上门,屋内便只剩下祖孙两个人, 温泓方才开口:“我去见过那孩子了。”

“段隐青?”季邈反应过来,“他是采青阁中魁首。年初采青阁中连环杀人案, 外祖可知悉?”

季邈将案子与地下渠均细细讲了一遭,又说:“昨夜他烧了小阁楼,安州蒲既泱葬身火海,段隐青自己却跳井逃生, 恰被我与折玉带回府中。此人如今虚弱可怜,但心思实在难测, 采青阁中多桩命案,必都同他息息相关。外祖怎的直接去见了?好歹叫上我与折玉。”

他话落,拨开竹帘想阖窗, 劝道:“院中雨大,风一吹全飘进来,外祖莫着凉。”

温泓却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近来暑气重,屋内闷得人难受。”温泓轻声说,“吹吹风也好,这雨来的正是时候,雨水一洗刷,风再卷过去,泥泞脏污就没了,什么痕迹都会散干净。”

季邈收手坐回,正色道:“您想说什么?”

“十六年前有桩大案,事关安州简家,小邈知不知情?”

季邈摇摇头。

温泓说:“十六年前,简家尚为衍都朝堂四大世家之一。他家和方家一样,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虽未像方家一般随侍在侧、多次出谋划策,做的事情却不比方家少。只不过其所做之事零碎纷杂,瞧着并不漂亮,也不够起眼——小邈可知,欲揽天下者,当备哪几畴?”

季邈想了想,回答道:“三畴。”

“哪三畴?”

“一曰强兵。兵者强健,军心整肃,则遇战可得胜。此者西北边军不可图,然越州东北军当争取,几日后岱安先生随舅舅车队出行往北去,正为入越州境图谋此事。”

“二曰人心。朝中新党世家分立相争,争夺亦是火中取粟之机。为君者呼则有应声,应方可起浪。”季邈说,“近来世家新党,均渐有结交,全赖外祖走动活络,为我奔波。”

“三曰生息。逐鹿者,实则为当世之大不敬。成者王败者寇,万万追随者生死系于我身,待同朝廷彻底撕破脸后,其亦再无退路,当由我养之护之。因而钱财粮草不可缺,治下百姓劳作不可乱,生生不息得长久,继而谋大业者,方无后顾之患。”

“如今江州宋氏与我们同舟,温家在瑾州又有良田万顷,将来攻克州县,又有岱安先生大理寺出身,晓律法明事理,此畴当无忧。”

温泓点头,却说:“漏了。”

季邈拜了弟子礼,恭敬道:“还请外祖赐教。”

“治世拜君,如风雨行舟。君为舟楫,孰为流水?”

季邈说:“与之共谋者推舟而行,当为拨流之桨,并非流水。那么流水是,是……”

他思忖片刻,倏忽抬首道:“流水万万千,逆之则倾覆,顺之则昌明。水乃天下黎民,万千百姓。”

“没错。”温泓和蔼地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畏民心当更畏于天谴,重民生方可砌百年基业。简家先祖追随太祖皇帝,做的便是‘民’之事。寻洲,我且再问你,安州什么最珍贵?”

“安州位处衍都正北方,其境内云脂山脉绵延,割断更加靠北的越州,是安北府最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若真有哪日,鄂源诸族破越州境,也决计无法绕过云脂山脉长驱衍都。”季邈说,“除此之外,安州境内靠东南方,还有雾隐山庄。”

“正是雾隐山庄。”温泓抚着白髯,啜了口茶,“雾隐山庄内有十载名册。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简家族内千百人边四处奔忙,以脚丈河山,记录下前朝各州县人丁户口、风土民俗、地貌特产,乃至粮仓何处、银库何处、生机何处,死门又何处。”

“简氏全族呕心沥血,携上千卷轴随行太祖皇帝,从此天下虚实尽在手中,有需则攻,攻之如探囊取物,抚民安生也尽在掌控中。是以太祖皇帝继位后,封简家于衍都北境,其州赐名‘安’,便有安国兴邦之意。万千卷轴随之进入雾隐山庄封存管理,成为大景朝最早的一批十载名册。自此百年间,雾隐山庄治事相关,均由简家全权负责。”

“直至十六年前。”

温泓叹了口气:“十六年前,简家被检举谋逆,一时全族尽倾覆,大火里死了整整一百一十三人。当年我与简家简开霁为忘年交,心中郁结不能平,多次试图为之翻案,却被老师阻止,劝我替温家上下考虑,劝我明哲保身,给自家妻儿族人留条活路。”

温泓沉默良久,悲怆间颤着手:“可笑我阅尽圣贤书,评议天下事,却连为友人平反也不可得,终究是我怯懦,瞻前后顾良多。”

季邈微微前倾,劝慰道:“古来世事难两全,世道不公,非外祖之错。”

温泓放下茶盏,低声喃喃道:“可是简开霁,还有一个小儿子活下来了。”

季邈闻之一怔,他抬首,对上温泓苍老却清明的眼。

“他昨夜被你与折玉救回府。”温泓顿了顿,似是不忍,“采青阁案的死者,我从伯涵那里听过了。均是出自曾对简家落井下石、或添火加薪的世家,那孩子是在报仇……他的真名,我已经忘了,可我隐约记得,其中有一‘云’字。”

温泓喉结滚动,说:“你放他走吧,寻洲。世间没了段隐青,却还剩下小阿云,此后天高海阔,他想去哪里便随他去,好不好?”

窗外风雨大作,紫藤花簌簌而落,院中铺得散乱,沾染了泥浆。季邈瞧着雨水冲刷掉污迹,紫藤瓣上便又满是晶莹的水珠。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好孩子,”温泓终于露出笑,“不过你与折玉,究竟还得见他一见。今日折玉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折玉发着烧,又两天没睡,我让他醒后来见您。”季邈犹豫片刻,说,“不过外祖既说到此,我还有一事,想要向外祖讨教。”

温泓问:“什么?”

“有关梦与真。”季邈轻声道,“外祖以为,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温泓抚掌道:“怎的忽然来了兴致,要与我参禅?”

“我有惑不得解。”季邈垂眸看茶盏,杯中茶已凉,平静无涟漪,便化作天然的水镜。季邈在这方小镜中,瞧见了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您说,镜中人是真还是假,梦中蝶又是假还是真?苏醒时候蝶消影散,可对于梦中蝶的感受,当真会影响到做梦之人的整个余生吗?”

“我们阿邈,是因谁产生了这样的困扰?”温泓笑了下,说“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1]。水中镜中睡梦中,或许亦真有世界。当年漆园吏醒时,尚且疑惑蝶与庄生,究竟谁入谁的梦,若有一方定要在影与真之间寻个分明,那便只能打破它。”

季邈瞧着温泓,怔然道:“打破它?”

“镜碎方得真,梦碎方得解。”温泓说,“可这是下下策的法子,为的是非得定论真假、求得某种解释。若有蝶绕身、有镜相随,你又何必非得勘破——让你如此心扰之人,是折玉吧?”

季邈换了个姿势,有点别扭地说:“我……”

“那就是了。”温泓瞧着他反应,继续道,“月初家宴上,我便发觉你二人不对劲。折玉心思玲珑,宴上却也漏了几分怅然。你更是心切难捱,直接追了上去。半晌后你回席,手上便缠着条绢帛,我瞧在眼里,到底没问。”

温泓直直看着他,问:“你同折玉,如今已到了什么程度?”

季邈看回去,答道:“我只心悦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