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绕过屏风时, 温秉文仍在书桌前。
他撑首看着窗外月,人已经醒了,却分明又出了神。司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问:“舅舅头还疼吗?”
温秉文这才看向他, 可只一瞬, 又挪开目光, 说:“好多了。”
司珹悬着的心晃了晃。
“小珹, ”温秉文又道, “这仗打得很漂亮, 捷报很快传回城中。舅舅听见了,心里高兴。”
司珹垂眸,拉开小椅子坐下了。
温秉文坐直身子,看着司珹,将司珹上上下下打量一遭, 问:“小珹,你今日也上战场了吗?”
“嗯。”司珹说, “我带着火铳,身侧也有几十号人相随, 舅舅不必担心。”
“你从前是个镖客,对不对?”温秉文说,“走南闯北,总得有些本事傍身。可火铳是神机营的东西, 民间禁止私贩,压根儿见不着。你怎么会使铳呢?”
司珹微微仰起面, 轻声问:“舅舅,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讲?”
“你是个聪明孩子。”温秉文神色晦暗,有些欲言又止地瞧着他, “两月前,小邈同父亲讲的那番胡话,我其实已从信中得知了。起初我不愿信什么前缘,可近来咱们在瀚宁,落了几场雪,我竟然也梦见了雪。”
枝灯不知何时熄了,满屋月色素皎,司珹喉结滑动,敢又不敢地听见自己问。
“梦里也是冬天吗?”
“梦里也是冬天。”温秉文说,“但梦里的雪没有这样大,咱们人也不在瀚宁,而是在连明。温宅里很热闹,夫人和孩子们都在,全家人围坐中堂煮火锅。可奇怪的是,肃远王和小郡王竟然也在,舅舅到处寻你,却找不到。”
司珹心脏骤缩,知道温秉文这是梦见了前世光阴,却又庆幸并非菜市口那一场断头雪。他急忙道:“舅舅近来奔波,累着了吧?梦里的事情哪儿能当真……”
“我看也是。”
此声出二人双双回头,就见季邈倚靠门框边,咬开自己的缚臂,边单手解边含糊道:“舅舅是太想吃火锅了吧?这口福今夜就能饱,全家人都等着您呢。”
他露出个笑:“我也馋啊。”
温秉文拍拍手站起来,笑骂道:“你小子!”
司珹终于松了口气,三人终于得以回到席间,动筷涮起肉来。
季邈夹着一片浸入锅中,拎起来时在滚水尖儿过了好几遭,方才偏头问司珹:“这样的能不能受得住,要不要再帮你涮涮?”
司珹一门心思都在红汤里,瞥眼瞧见肉上干干净净,又见滚油中花椒八角叶翻卷,小小声道:“你涮过头,都快没味儿了。”
季邈若有所思:“原来折玉现在这么能吃辣。”
司珹近半年间没少练,就为了今日这一口。浸满茱萸椒香的肉片一入口,他就痛苦又满足地眯起眼,被辣意微微蒸出了汗。
季邈侧目瞧着他,小声问:“真不辣?忍不住了可要及时说。”
“父亲说,火锅就是得辣点才能祛寒。”温宴头一遭在如此靠北的地方过冬,整个人穿得厚实,裹成了小团。
“下雪好玩,跟十一哥哥捏小雪球也好玩。”温宴问,“可是,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小宴乖,”林清知摸摸他脑袋,“等仗打完,咱们就能凯旋了。”
席间的大人们交换眼神,围坐侧桌的李十一赶紧将最后一筷子肉塞进嘴里,搁下筷子含混道:“走,十一哥哥带你买糖去!”
诱骗走了小孩,温时云方才道:“我跑了趟安州,暗中打探今冬该送来瀚宁的军粮。那粮说是已至陵乐,莫约十日后就该翻过云脂山,抵达瀚宁城了。 ”
“脚程上稍有些慢,”温秉文蹙了蹙眉,“今日这战的捷报过几日便要传到衍都,明面军功里抹去了小珹与小邈,只归拢至安定侯身上。截至腊月休战期前,你们还有大大小小十余场仗,方才能确保鄂源今冬再无外敌侵扰,由此专心转向对抗。”
“可瞒得了一时,终究瞒不了一世。粮食晚到一天,风险便会大上一分——小邈,你前些日子说联系江州宋氏,结果如何了?”
“宋朝晖愿意书信宋平生,调度生铜来瀚宁。”季邈说,“除此之外,宋家也囤着百万斤粮,近来正陆续差家族子弟先来瀚宁城中,直接与边军卫所对接,以粮食借条抵换盐引,此后再分批小量送粮入城中,东北明年春天的种粮和口粮就也有着落了。”
“如此甚好,”温秉文说,“近来我同朝中的联络未曾中断。二皇子殿下近来忙于应对西北那边,竟有好些日子不再过问小邈,肃远王与禁军咬在潼山城中,彼此都没有松口。”
司珹问:“长治帝的意思呢?”
温时卓想了想,说:“陛下不是在暖阁养病,许久不出了吗?”
司珹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既不信季朗的勤政,更不信季瑜会安分。倏忽蹙眉,抬眼看向温秉文。
“孟冬下旬,孟妃是不是就该生产了?”
***
孟妃生产当日,衍都落了好大的雪。
正值十月二十一,这时节天寒地冻,玉延宫内外却忙得热火朝天。雪絮过重帷,痛泣与婴儿啼哭声都被扯碎在风里,病榻上的长治帝却似若有所感,缓缓睁开眼,勉强敲响了磬。
“荣慧……”
荣慧连忙奔入殿中,瞧见长治帝后吆喝道:“主子爷,您怎么就坐起来了?当心着凉呐!”
“朕还没病到那个程度去!”长治帝咬牙坐直了,却到底没阻止荣慧给他披上厚氅。他低低咳嗽两声,又问:“孟妃,可是今日生产吗?”
“是、是!”荣慧连忙埋首,恭敬道,“主子爷放心好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对这事儿百般上心。两个时辰前孟妃胎动,现在估摸着,报喜的人也该来了。”
说话间,暖阁外头已经来了人,为首者高举托盘,轮值内监一见这架势,连忙慌里慌张地击磬而入,一路滑跪至须弥榻前。
长治帝眼睛一亮,挣扎着要起身,喜道:“可是朕的、朕的儿……”
轮值内监年纪尚小,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没成精,只想着赶紧将报喜之功揽到自己身上,乃至于直接略过荣慧,就冲入了殿中。
他听见长治帝这般急,不由也大声道:“回禀皇上!孟妃娘娘为我朝诞下了皇长女!恭喜皇上、贺喜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