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邈与司珹一起回连明城时,共几人小队同骑向南,抛尽阳寂城中风雪,就已经来到青山叠翠的宿州境内。
宿州多山岭,亦多河渠。二月时春水漫生,一行人停马暂憩小溪边,司珹鞠起一捧溪水,就瞧见了倒映中的花树与云天。
他仍有些不真实感。
此行之前,他唯一出阳寂的经历九岁入衍都为质子,那绝对称不上愉快,遑论自在。兴许是繁喧的一切远隔皇宫,而他只能在高墙中与萧条长久相伴,司珹从那时起就不喜欢衍都,觉得天子久居暖阁,皇城也笼罩在阴雨苦药里,远不及阳寂城。
后来他回到阳寂,入军营,随征伐,少年意气几乎全是在沙湮磨砺出来的。父亲虽然不苟言笑,可老将们大多还算照顾,司珹曾以为那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好。如果他想要更多,那就只能争取季明远的认可。
而待他得以离开阳寂、奔赴遥远乡时,司珹才第一次真正感知到“自由”。
“自由”是一种不必迎合、不必斟酌、不必忧虑再被否定、再被训诫的畅快。
此行他只带了六人。除却戚川季邈李十一外,还有几个季邈刻意叮嘱挑出的小少年,说是能够作为新亲卫养在身边。季明远见他不带老将,就带了戚川与几个毛头小子,也便大手一挥随他去,懒得多过问。
如此一来,小队尽是少年人,最年长的戚川也不过刚及冠。司珹御下从不刻意施威,又有季邈额外调和,于是原本生疏的几人很快放下畏戒,临到宿州境内时,已经颇为熟络。
司珹捧着水洗了一把脸,回头便见季邈携倚梨树旁,匕首翻飞,正削着根长棍。
司珹问:“其他人呢?”
“抱柴薪选帐址去了。”季邈说,“咱们今日偏离官路,赶不到驿站,就只好夜宿山中咯。”
他说着,收刀吹吹指尖灰,拎着那根棍走到司珹身边,问:“今晚吃鱼行不行?”
司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眼睁睁看着季邈话音刚落,就猛地持棍刺向溪水中,穿了一尾肥鲻鱼起来。
“这条不错。”季邈取了鱼,一把抛到司珹怀里,“没篓子,委屈将军先抱着。”
司珹下意识接了,鱼在他臂弯中活蹦乱跳,溅了司珹满脸水,他摁着鱼尾,好气又好笑地喊:“寻洲!”
“嗯,忙着呢。”季邈继续扎,没抬头,“将军有何吩咐?”
所言所行均是逾距的,可近些天来季邈逾距的次数太多,司珹竟然已经习惯,此刻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合适。
他只隐约觉着叫“寻洲”,总有些软绵绵,听着不像是斥责时候的称呼……该在前头加一个姓氏的,可对方的姓到底是什么呢?
“你此前说,等到了连明城,就告诉我你的姓。”司珹尝试讲条件,“依脚程咱们很快就能到,且如今已是宿州境内,早说一两日,其实无甚区别。”
他话刚落,又一尾鱼被抛过来。季邈带着杆子上剩余的几条一转身:“这么多就够吃了。”
司珹瞪他一眼,抹掉了颊边水。
季邈却反倒露出笑,他淌水至司珹身边,将那两尾鱼又穿回来,哄道:“将军别生气嘛,送你个小玩意儿。”
司珹稍一愣,一枚小小的花环就被放到他掌心。花是梨花,白如绢雪,缠以柔枝。看大小,刚好能够圈住手腕。
花色还很新,叶缘连卷都没打,分明刚编好不久。
“摘花赠美人,”季邈眨眨眼,“小将军,喜不喜欢?”
司珹耳根一热,无意识攥了攥掌心花环。
几息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自己是个男人,也并非什么美人,况且对方还比自己要小两岁,怎么张口就来?
“你!”司珹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呢?不是奉我为兄长么?”
“那就摘花赠兄长。”季邈看着他,目光错也不错,温声问,“兄长喜不喜欢?”
司珹猛地别过头,转身走了。
花环却没被他砸到季邈身上。少年将军很是气恼,光是想想自己往腕上戴这个被人瞧见,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他到底没丢掉,他盯着那小东西看了半晌,鬼使神差般,包着帕揣进了自己怀中,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两日后到连明城时,花环仍未枯尽,城中玉兰已盛放,过处尽是清香。
柳枝正抽新芽,山风漫进城中,引得满城白絮飘飞。司珹头一遭至南方,到底还是少年人,瞧什么都新奇。可他身居高位,却不能轻易将喜怒哀乐示之人前,没法儿像李十一拽着卫蛰那般四处张望。
司珹只能借打马穿街巷的空当,自矜地、状若无意地侧目。
可无论他视线转到何处,季邈总能贴着他耳畔,隐秘地告诉他。
“这处是鹤轩楼,宿州举子常于此处清谈对论。这家的茶很是不错,能喝到光宁山中明前新芽。”
“那边儿是望月馆,宿州人爱听戏,楼中戏折新奇,相较别处戏台上的男欢女爱百转千回,过乐楼更爱志异飘渺的戏本子,多唱江湖逍遥事。将军若是喜欢,改日我陪将军同去。”
“还有这里……”
“寻洲,”司珹忍不住打断他,偏头问,“你怎么这样清楚?”
季邈如此了解,是因为靖昭二年秋末,他曾同司珹一起下访巡南府,趁机回了趟连明城。大景最尊贵的两人覆面布衣而出,佯作江湖浪客,将连明城各处逛得七七八八。
而如今,少年司珹甚至不必再覆这样的假面,可以坦荡地看尽故乡。
季邈思及此,就忍不住勾起唇。
“我当然清楚。”季邈故意道,“兄长忘了么?我就是连明城中人呀。”
司珹问:“你果真姓温?”
“旁系子,”季邈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并非主家出身。”
司珹沉默片刻,没有拆穿他。
他在私下同温泓的书信往来里,已经很清楚,温家没有名为“寻洲”的族人,温秋澜并无姊妹育有年龄相近的儿子。
连明城中旁系,也都不例外。
对方捏了一个谎。
谎言如此单薄,一戳就破。可季邈从没心虚过,好似浑然不怕被拆穿。司珹刚拆开回信时,就识破了谎,可当季邈凑过来问他怎样时,他又没来由地隐匿下这一段。
似乎……似乎是不愿将对方推开。
可又是从何时开始,隐隐心生依赖的呢?
司珹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带一行人叩开了祖宅大门。见白发苍苍的外祖亲自相迎,又见温泓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摸摸自己的鬓角发稍。
“好孩子,你受苦了。”
司珹心脏骤紧,鼻尖随即一酸。他侧目瞥见季邈,却见覆着假面的季邈正朝他笑,眼里没有落寞,只有欣然。
司珹心情有些微妙。
***
三日后。
司珹想在宅中多陪陪外祖,温泓却说时节正好,催着他多出去走动走动。司珹拗不过,就同季邈一起出了门。后者依旧覆假面示人,避免招致麻烦。
司珹转过头,问:“寻洲,你在连明城中的亲人呢?”
“我的亲人就是兄长的亲人呀,”季邈摆摆手,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将一处小摊指给司珹看,“那摊在贩些什么,要不过去看看?”
对方转移话题的手段很拙劣,司珹似是被他捏住了衣袖,却又没有被拖拽的实感。他心生疑惑,低头看了看,眼睁睁瞧着季邈方才伸来的手。
紧接着,袖袍一角被攥住了。
奇怪,刚才是幻觉么?
“将军发什么呆呢?”季邈神色如常,拾起一枚骨扳指,捏给司珹看。
“我见将军现戴的扳指已经有些紧,”季邈说,“应当好几年了吧?这枚胚形瞧着不错,就是做工稍显粗糙,我回去再给将军磨磨。”
转瞬即逝的异样被打散,司珹心神重聚,问:“会制假面,又会打磨扳指 ,你究竟何时学的?”
身侧季邈已经付了钱,十六岁的少年身形挺拔,抛起那枚骨扳指,又稳稳攥在掌心。
“将军可曾听闻桃花源?”季邈说,“不止世外有桃源,梦中亦有桃源。我这么些小本事,都是在梦里,由将军亲自教导的。”
司珹别过脸,说:“油嘴滑舌。”
“是啊,”季邈面不改色地说,“就连油嘴滑舌,都是同将军学的。”
司珹愣了片刻,当即偏头同季邈理论。可他第一下竟然抓空了,再要捉时,季邈已经反应过来,拉开一点距离。
“君子动口不动手。”季邈说,“兄长,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正当日暮时,夕烧如绸织。季邈朝他伸出手,这次司珹搭上去,稳稳握住了对方。
回家吧。
“家”变成一种具体的想象,成为翘首以盼的归处。两位少年刚才前后脚迈进前庭,就闻院中有椒香。
外祖差人备下满满一桌宿州菜,又乘好瓜果甜点,已在阁中等待。司珹此前从没吃过茱萸,却只在辛辣中觉出爽沥。
他偏头回看,右后侧戚川两颊飞红,连忙往口中灌茶,左后侧寻洲筷子上也落下一片肉,掉回了瓷盘中。
对方抬眼,若无其事地笑笑。
“太辣了。”季邈说,“将军且吃,我喝口茶缓缓。”
司珹半信半疑地问:“杯中还有茶水吗?你怎么……”
怎么不喝。
季邈连忙伸手去取茶盏,他握得好用力,像是生怕握不住。司珹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见季邈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这不撑着么?”季邈凑近一点,低声说,“在兄长面前惧辣,多少有些挂不住脸。”
司珹这才面色稍缓,转了回去。
家宴散时,月以上中天。今夜司珹喝了好些酒,竟有些醉了。他被季邈搀扶回房间,躺下时却下意识抓住了对方衣袖。
“不是说好了,”司珹颠三倒四道,“说好了,想与我月下共赏梅枝新芽?”
梅树正是温秋澜留下那一棵。
季邈却微微一笑,推开了他的手。
“腊梅花期已过,新枝什么时候都能看。”季邈哄着他,“折……将军今夜醉了,不睡要头痛的,先歇息好不好?”
分明比自己要年幼,司珹却在某些时刻觉得对方才更可靠。
司珹在轻声细语里,点了点头。
于是清辉拉长又灭尽。季邈走出去,阖上了房门。
他快步穿游廊,很快回到自己屋内,绕屏风至书桌,尝试挑起架上狼毫。
食指穿过去,狼毫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