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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34376 字 1天前

第71章 71

叮。

电梯门再次开启。

安娜看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里, 随之响起的,是大门关上的沉闷声响。

傅总重新回到了会议室,继续未竟的工作。

而她回过神来, 也离开电梯, 快步走向总裁办。

一路上,不时同其他公司员工们擦肩而过。

“你们听说了吗?刚才傅总……”

“我也看到群里的消息了,看到以后立马去翻新闻了,结果什么也没翻到。”

“是吧!我连外网都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哎, 安娜姐。”

安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算是同他们打了招呼。

议论声霎时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略显忐忑的笑容。

她能猜到傅总刚才的举动会在下属之间引发什么波澜。

但这并不是此时的她最需要在意的事。

她更关注那个初次听闻的名字。

那个同样姓傅的名字。

当她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霎时露出了不必掩饰的茫然表情。

而傅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林映会告诉你, 便再也没有开口, 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的林映的确给了她答案。

一个完全超出她想象的答案。

“我等下就去一趟市局,不出意外的话, 预计下午三点左右给你反馈。”

远在光海的林秘书先是应下了这个傅总的吩咐,接着,停顿几秒,确认似的反问道:“傅总说,让警方把他保护起来?”

“对。”安娜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细微惊奇,连忙将原话转述, “如果查出来对方人在国内的话。”

林映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正在国外, 一时间傅令坤恐怕也没有能力找到他。”

傅令坤就是那个富安内部的最大蛀虫。

他是富安集团创始人傅安的侄子,也就是傅总的伯伯,身为在富安呼风唤雨了几十年的长辈, 如今却被新上任的晚辈亲手揪了出来,不留情面地断送了往后的荣华富贵。

安娜知道这层关系。

但也只知道这些而已。

想到这里,她很快问:“傅总要找的那个人跟傅令坤是什么关系?是父子吗?还是……”

“不。”林映说,“傅令坤也是他的伯伯。”

也。

安娜骤然间愣住了。

隔音极佳的办公室里,她听见电话那头弥漫着淡淡涟漪的问句。

“安娜,你知道富安原本的继承人应该是谁吗?”

安娜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是傅总的父亲?”

她和曾经的林映一样,是JA集团亚太区总裁办的员工,这个现今全球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奢侈品集团,由傅总母亲所在的家族创办。

而富安集团是他父辈这一脉的产业,从去年底爷爷离世开始,正式接手了这份庞大家产的傅呈钧,在那里其实该被称为傅董。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含着两支金汤匙出生,也的确有着令外界惊叹不已的杰出能力。

林映说:“在十八年前,本该是傅总的父亲。”

然而,他在那一年因自杀离世了。

她没有把话说尽,安娜已在心里默默补充了这一点。

尽管这个悲剧的结局如今已经鲜少被外界提起,但那桩在起初相当轰动的跨国豪门婚姻,仍有不少人记忆犹新。

英俊多金一往情深的豪门继承人,与出身贵族美丽绝伦的异国女神,那本该是个童话一般的浪漫爱情故事。

结局却是哪个看客都不曾料到的生死相隔。

轻缓流动的电波噪点里,安娜静静地等待着。

她知道林映还有话要说。

几秒钟后,听筒中传来一声轻得近乎幻觉的叹息。

“在五年前,本该是傅总的叔叔。”

如出一辙的句式,仿佛也暗示了那个如出一辙的结局。

曾经白手起家打造了富安集团的那位老人,一共有两个儿子。

他生性简朴,作风低调,鲜少对外界透露自己的私事,两个儿子原本也沿袭了这种低调务实的风格。

只是长子傅铭礼因为那段对象非常特殊的婚姻,不可避免地被外界过分关注着。

次子傅铭良则不同。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个被兄长一家光芒掩盖着的豪门二公子,竟也早早离世了。

这一次,安娜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也是自杀吗?”

“不,是意外。”林映说,“他死于一场车祸。”

兄长猝然离世,父亲日渐衰老,本该接管庞大家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却因一桩意外离世。

在关系错综复杂、充斥着利益纠葛的豪门里……发生意外。

“那是一场谁也不想看到的意外。”

林映仿佛看透了她此刻的想法,平淡补充道:“车祸原因是他超速驾驶,再加上分心,没有及时注意到对向驶来的大型卡车,发现时已来不及刹停。”

“……抱歉。”

林映的话音并没有因为这声自觉的道歉停止,她继续说了下去。

“傅总的叔叔其实比他的兄长更具商业才华,富安最初是要由兄弟俩共同继承的,只是后来他们陆续离世,老傅董深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于去年底病逝,傅总才会彻底入主富安。”

“据我所知,在叔叔离世前,傅总同他们一家的关系还算亲近,他一直以来都不想接手傅家的产业,所有事业规划都建立在JA的基础上。”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往事,傅总就只是傅总而已,不会兼任傅董,不需要在仅仅二十八岁的年纪,同时掌管两个大型集团,肩负起超乎想象的沉重责任,成日往返于两地之间,忙得几乎没有任何私人时间。

父亲的惊人选择,叔叔的遗憾意外,于无形中接连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本来,家在京珠的林秘书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常驻光海,即将从深受信任的林秘变成独当一面的林总,也逐渐知晓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豪门秘闻。

她的命运同样被一场最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车祸改变了。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在这个瞬间,怔怔聆听的安娜,仿佛也被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全然笼罩了。

她蓦地想起一段很遥远的,原本早已埋没在时光深处的往事。

那时她还在巴黎念书,一个周末,她和友人走在香榭大街漫天飘叶的梧桐树下,路过Jean d’Anjou开设于此的奢侈品门店时,她随口感叹它的极致奢华。

友人闻言,却忽然惊奇地打量起她的东方面孔,仿佛后知后觉。

“你知道傅吗?你们似乎来自同一个国家。”

这位家里从事时尚行业的法国同学,用很不标准的发音念出那个中文姓氏。

听上去几乎像是fool。

“与JA联姻的那个傅吗?”

刚刚路过JA门店的安娜,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在说谁,用彼时口音还不够地道的法语回答道:“当然知道,他既幸运又不幸。”

她语带惋惜,可身边的友人却笑了。

“不幸?他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紧接着,她听见这个自小在巴黎心脏长大的同学,说起了一段仿佛镀着金色光晕的名流往事。

以充满夸张咏叹调的调笑口吻。

“你在叹息他的选择吗?不,不必叹息,巴黎人早就看到了他的结局。傅可不是第一个为奥罗拉·德安茹自杀的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不过,他肯定是最受羡慕的那一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和奥罗拉步入过结婚殿堂的男人,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天啊,那可是永远自由的奥罗拉!婚礼那天简直是巴黎西区的末日!”

“一直到几年后,他们终于离婚,笼罩在无数心碎艺术家窗前的乌云才散去,那时我还很小,也记得夜夜流光溢彩,一场场聚会欢呼庆祝到天明,往往第二日,就有一份才华横溢的设计稿问世,后来对它们大加赞美的顾客们,一定想不到它的灵感来源于一段总算告吹的婚姻,和无数为之疯狂的酒精。”

“人人都在庆幸,奥罗拉还是那个奥罗拉,乏味的婚姻没有减损她的半分魅力,反而赠给她一个继承了那双绿宝石眼珠的漂亮婴儿,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这个婴儿都快成年了,她仍像云雀一样自由美丽——去年我有幸见过他一次,不愧是奥罗拉的孩子,模样生得完美极了!哦……我记得他在你们国家也很出名,人们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是不是?

那时的安娜站在巴黎最繁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眸中鲜明地映出漫天纷飞的金色落叶,渐渐听得满心惊叹。

她在眼花缭乱的憧憬与想象过后,笑着说是。

从未想过很久以后,自己竟成了能和那个顶级幸运儿直接对话的随身助理。

而这一刻,她再次有些恍然地想,或许,他也没有那么幸运。

多年后的阳光静静照耀着四处光华冰冷的办公室。

良久,置身于此的安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同时又一次提起了那个初次听闻的陌生名字。

“所以……傅闻禹是傅总的弟弟?”

她顿了顿,补上更准确的称呼:“堂弟?”

她想,傅总和这个弟弟的关系应该还不错,至少在以前很不错,才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要将对方保护起来。

林映说:“曾经是。”

曾经是。

这是一种使用得很微妙的措辞。

但林映却没有再解释更多。

她也没有给安娜追问的机会,语气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干脆利落。

“他现在恐怕不叫这个名字了,你找起来会有难度。”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林秘书语调平静的提醒。

“他的母亲叫闻婉华,我想,从这里入手开始调查他的行踪,可能是最快的。”

“闻婉华?”

位于老城区的一家疗养院里,声响嘈杂的走廊上,回荡着护士惊讶的反问。

“两个月前,她就已经被接走了呀。”

听到这话,她面前的年轻男生神色未改,平静道:“我知道,我想来收拾她留下的东西。”

短暂停顿后,又说:“有吗?没有就算了。”

护士的面色愈发犹疑,小声道:“她都搬走这么久了,哪还有留下来的东西,有也被保洁丢掉了……”

而且,这事都过去两个多月了,现在才来问?

黄花菜都凉了!

要么是不孝顺,要么是有古怪。

她这样想着,心中渐渐生出警惕,一晃眼看到在这里工作了很久的同事从后面经过,连忙道:“周姐!能过来一下吗?这里有个访客找——”

而她话音未落,周姐已经快步走过来了,语气熟稔道:“小闻!”

眼睛是望着那个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寸头男生的。

小护士顿时松了口气,挤出个笑容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因而没能看见,周姐目光里紧接着涌上的忧虑。

“我之前给你打过几回电话,你都没空过来,是期末太忙吧?”

她说:“那天过来接走你妈妈的那几个人,看起来真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反正我后来看监控是这么觉得的,我那天刚好休班,要是我在,怎么也得先联系上你……”

年轻男生打断了她的忧心忡忡:“没事,周阿姨,不用担心。”

“真没事啊?”周姐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没再继续念叨,“那你今天过来是……?”

“我来收拾她留下的东西,那天走得仓促,也许落下行李了。”

“啊,这我倒没印象了,好像全带走了吧?她那个房间早都有别人住进去了。”

“嗯,谢谢周阿姨,那我先走了。”

说着,他真的转身就走。

上午的日色涌进走廊,映亮了那人垂在身侧的手臂,泛着金灿灿的光,直至消弭于疤痕鲜明的掌心深处。

周姐看着这道背影,不知怎么,又出声喊住他:“等等,小闻!”

男生停下了脚步。

而她叹了口气,温声道:“到被接走那天为止,她还是老样子,哭哭笑笑的,从来没有喊过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说过什么。”

周姐想,他应该是来问这件事的。

往常他每一次来,都是为了这件事,再顺便交个费。

最初,她也以为这是个在疗养院里随处可见的不肖子。

对生他养他的母亲没有多少感情,丝毫不懂感恩,出钱供着就是最大的回报了,想起时偶尔来一趟,就算来了,连个笑容也没有,更别提带些水果点心。

直到某天,她意外听见了这个年轻人对母亲说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想过。

后来她渐渐想,他能一个人坚持着走到今天,已是最不容易的事了。

而到了今天,他也没能从疯了数年的母亲那里,听见一个真正清醒时才会被唤起的名字,得到一个从她疯狂那日起便苦苦追寻的答案。

——是阿宇,还是阿羽?

周姐始终不知道是哪个字。

但她忽然发觉,这一次,她好像猜错了。

因为听到这话的年轻人回头望来时,这些年里头一回,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笑容。

“我知道,我没有再等她叫我了。”

一个很淡,却极清晰的笑容。

“其实我这次来不全是为了收拾东西。”他说,“我预交了费用,因为过段时间她或许还会回来住。”

“到时候要麻烦你继续看护她。”他最后说,“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周阿姨,再见。”

明亮日光一路追逐着他的背影,在那样灿烂的光线里,点缀在他耳畔的黑银金属,却仍泛着黯淡昏沉的冰冷光泽。

往外走的一路上,他与许多病人、家属、医护擦肩而过。

在途径那个如今已属于别人的房间时,放在耳边的手机,终于传来了一声久违的接通音。

带着些微杂声的电流噪音里,喷出一道他很厌恶的浑浊呼吸声。

所以从外形看本就不是个善茬的年轻人,语气也是毫不掩饰的反感。

“报复够了?”他面无表情地问,“我有挂过你这么多次电话吗?”

那头没说话,只有呼吸声更重了一些。

他接着问:“我妈在哪儿?”

那道愈发显得阴鸷的粗哑声音才响起。

“怎么?我以为你早忘了她了。”

“之前没什么关心的必要。”他说,“现在是怕你自顾不暇,顾不上找人给她送饭,我是恨她,但也不想她被活活饿死。”

年轻气盛的声音藏着分外冷冽的讥讽。

听筒里因而响起一声啐骂:“小王八蛋。”

接着,是一阵恨恨的笑声,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姓傅的时候,我就一直看你不顺眼。”

早已失去这个姓氏的人语调依旧平静:“是吗,那时候我也一直挺讨厌你这个伯伯。”

“但现在,只有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了。被他逼上绝路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话一出,半天没人开口。

握着手机打电话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条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

他站在没有遮挡的湛蓝天空下,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铺天盖地的金色阳光。

许久后,忽然道:“傅令坤,回国吧。”

不出意料的,耳畔传来一声冷笑:“回去自投罗网?”

“傅闻禹,你是不是觉得我也疯了?”

闻野的反应很平淡:“我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

接着,他继续说:“我可以带他来见你,但我不可能带着他出国,他在拍戏,没理由让他突然出境。”

电话那头一静。

“……你说那个小兔子?”

年轻男生的声音里霎时染上少见的森冷。

“你再这么叫他,就等着逃亡一辈子吧。”

傅令坤的声音一滞,倒罕见地没因为这句威胁露出怒色。

“行,兰又嘉。”他妥协着改了口,难得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通了?”

而另一道要年轻许多的声音里,带着听上去一如既往的天真意气,冲动莽撞。

“不是想通,我依然不会答应让你伤害他。”

“其实你本来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说,“你只是想用他要挟傅呈钧让步,又已经清楚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旦他有什么闪失,就算你拿到了钱,也一样逃不掉。”

事实的确如此,电话两头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对方一时间没有搭腔,闻野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傅令坤,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剧组,我本来是怕你突然下手,想近距离守着他,刚好美术组缺人手,我才能光明正大混进去。”

“结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剧组的每一天,我真的都在画画。”

“我记得很久以前,在我还没觉得你这个伯伯有多讨厌的时候,我画过一张你和我爸一起边看月亮边喝茶的画。”

“你那时候是怎么夸我的?说我小小年纪,画功不得了,以后——”

“以后一定是个光耀门楣的大画家。”

傅令坤接过话头,停顿几秒,语气莫名地说:“你大学学了金融。”

“因为每个人都说他是商业天才,以前我总是想,除了我爸,他就是我最崇拜的天才。”

年轻的声音里骤然漾开阵阵涟漪,晃荡着回望过去。

“后来我放弃了从小想去的美院,考进了财大,第一个学期结束,门门课都是第一,别人也开始叫我天才,我就觉得做商业天才挺容易的,以后创业开公司,彻底扳倒另一个天才,应该也没那么难。”

那些斑驳陆离,零碎鲜明的过去。

“虽然无论怎么想,这些事都没有画画来得有意思,我的专业书里全是老师同学的画像,什么风格的都有,从古典素描画到后现代解构。”

“所以我从来不借笔记给别人看,因为字都快被画遮没了,除非是美院的同学来借。”

“但没有,没有任何一个美院的同学会来问我借宏观经济学的笔记。”

傅令坤听得笑了,像是觉得他幼稚可笑。

闻野就也笑了,他同样这么觉得。

“傅令坤,我们俩的未来是在同一个人手里毁掉的。”

“到了今天,我好像还是不甘心,即使阴差阳错中,我多少算是报过仇了,他唯一放在心里的那个人现在属于我,只属于我。”

“可你呢?在他面前,你不仅没赢过,还输得一败涂地,事到如今到处东躲西藏,活得没个人样,你被别人一口一个傅老板恭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年轻人说到后来,不甘之余,是满含奚落的嗤笑。

“过不了多久,你在境外也会被全面通缉,到时候想做什么只会更难。而至少现在,傅呈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会在这种时候冒着风险回到国内。”

“兰又嘉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一个能真正威胁到傅呈钧的机会。但只要他在剧组一天,你就不可能下得了手,他身边一直都有助理寸步不离地跟着,剧组的安保措施做得也很严密。”

“除非,我把他带出来。”

“但说实话,我讨厌你,也不相信你。”

“所以,我必须亲眼见到你,也确认过你找来的帮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把他带到你面前,等傅呈钧相信他在你手里,愿意妥协了,我再带他离开。”

这番话之后,傅令坤过了很久才开口。

他声音阴沉,明显是极力克制着怒气:“你以为我就相信你?我看是你们两个串通好了骗我回国——”

“哦,那你就别信。”

嘟的一声,他主动掐断了电话。

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年轻人,看着手机屏幕渐渐转为漆黑。

倒映出那张年轻沉默的脸庞。

忽然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傅令坤肯定又要气坏了,他想。

在傅家大宅生活的十五年里,他对这个时常上门拜访的伯伯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极其讨厌不尊重自己的小辈,而且睚眦必报。

即使对方只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根本还不懂得多少道理的稚气孩童。

平庸无能、空有年纪的大人总是这样。

紧接着,他又想,已经快中午了,为什么仍然没有收到新消息?

嘉嘉还没有睡醒吗?

那应该是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就像他第一次叫他阿禹的那个雨天,一样好。

闻野:还没醒?

闻野:老城区这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的话晚点给你带回来。

闻野: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闻野:看到一朵长得很好玩的云。

闻野:[图片]

一辆辆公交车驶过绿荫密布的盛夏长街。

男生坐在车站里,任由身旁车辆停了又走,低头静静翻看着自己先前发去的消息。

那朵云其实也不够好玩。

所以他想了一会儿,再次发去一条。

闻野:我刚才又看到一个很好玩的人。

片刻后,像是有人听见了他的想念,提示音接连响起。

新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嘉嘉:谁?

嘉嘉:前面醒过一次,洗了个澡,又睡着了。

嘉嘉:对不起哦。

闻野:再乱道歉我就不原谅你了。

紧接着发过去的是照片。

闻野:看。

闻野:[图片]

嘉嘉:哪有人,是一张全黑的图片。

嘉嘉:你是不是发错照片了?

闻野同样点开了这张图片。

纯黑屏幕再一次倒映出这张年轻沉默的脸庞。

唇角微微上扬,漆黑眼睛里闪烁着炯然光彩。

此刻在城市另一端的恋人,显然也正做着同样的动作。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嘉嘉:……

嘉嘉:喂!

闻野:反应有一点点慢,但还行。

闻野:照片里的人是不是很好玩?

他忍不住想象嘉嘉盯着黑屏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定很好玩。

也很可爱。

真让人舍不得。

嘉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讨厌鬼。

嘉嘉:烦死了。

嘉嘉:[动画表情]

他又发动画小人打他。

紧接着,引用他早先关于想吃什么的提问。

刚刚还在讨厌他,马上又理直气壮地提要求。

嘉嘉:我想吃糖炒栗子。

嘉嘉:冰糖葫芦。

嘉嘉:还有糖雪球。

闻野:?你过腻夏天了?

嘉嘉:?什么?

闻野:不然为什么突然想吃冬天的东西。

闻野:吃这么多甜的小心牙疼。

嘉嘉:……哦。

嘉嘉:不管,我就要吃。

嘉嘉:但是你好聪明,阿禹。

嘉嘉:我就是过腻夏天了。

嘉嘉:好想快进到冬天。

嘉嘉:[动画表情]

他发来一个很可爱的,很柔软的笑容。

和撒娇似的动人抱怨。

嘉嘉:可是冬天好远。

嘉嘉:好远好远。

第72章 72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 孟扬正坐在床上发呆。

咚咚两声后,甚至没等第三声响,一脸魂不守舍的年轻男生陡然回神,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开了门:“来了!梅教授, 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话音未落,就因门后的景象戛然而止。

他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昳丽脸庞。

走廊光线幽暗,衬得肤色有点过分白皙,目光倒因而显得格外明媚。

“——嘉嘉?!”

孟扬完全没想到会看见他,一时间简直有些宕机了:“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相比他的手足无措, 兰又嘉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常, 甚至打趣道:“我为什么不能过来?你怎么突然结巴了?”

“我……等等,我不重要,是你!你怎么样了?没事了吗?”

孟扬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站在门口的人。

“你别站着了, 快进来坐下!不对,要不你还是先回房间,等我来找你!”

“……”兰又嘉顿时笑了起来, “我只是低血糖而已,吃过东西就没事了,不用这么紧张。”

“对了,幸亏你反应快,不然我还得在地上多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认真的谢意,和玩笑似的庆幸:“这个酒店的地板还是挺冷的, 要是能晕在床上就好了。”

孟扬怔怔听着, 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了吗?”

“真的。”他听见兰又嘉笑着说,“梅教授不是也跟你说了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 梅教授的确专门过来这样跟他说过。

说兰又嘉刚才是因为低血糖晕倒了,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可孟扬同样记得,在更久以前那个台风暂歇的清晨,他看见那道孤零零坐在床边的身影,脸色明明白得吓人,颊边碎发被汗水尽数打湿,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却只说自己是做了噩梦而已。

他还记得嘉嘉总是在吃药,经常会随身携带一个不透明的药盒。

孟扬一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药,只是替他仔细保管好。

但他知道的,嘉嘉的身体比一般人要差,精力也没有寻常这个年纪的人那么旺盛,很容易觉得累。

他、嘉嘉,还有闻哥都住在同一层,每天下了戏,常常是一起回来,闻哥住在更靠近外侧的房间,他们俩住在更里侧,是紧挨着的两个房间,梅教授特意安排的。

每次同闻哥道完别,他和嘉嘉会穿过剩下的那一小段路,再各自回到房间。

而在转身进屋的那个瞬间,他侧眸望见的嘉嘉,总是浸没在一种寂静的苍白里,看上去比充满欢声笑语的前一刻要虚弱许多。

孟扬一直以为那是累了一天后的正常反应,又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是吗?

真的是看错吗?

又真的正常吗?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细想。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细想。

年轻的助理目光惶然地闪烁着,藏着许多欲言又止的不确定。

同样年轻的艺人看着他,脸上笑容依旧,只是忽然眨了眨眼睛,轻声喊他:“孟扬。”

“……哎!怎么了?嘉嘉。”

“我们该去片场了。”

“去片场?梅教授……梅导说了今天让你好好休息,应该不用过去了吧?”

“但我已经休息够了。”

说着,神情始终一派轻松的青年弯了弯那双漂亮的眼睛,上扬的语调里仿佛藏着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故事。

“而且,你不想知道梅导为什么要叫我过去吗?”

不久后,片场外围。

孟扬紧盯着这会儿正在听梅导讲戏的那个陌生演员,半晌后,露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绝对是嫉妒,还不是一般的嫉妒,是嫉妒到快发疯了。”

“不然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他兀自嘀咕着,“不过,这人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嫉妒你啊?”

孟扬记得兰又嘉来京影旁听上课的那段时间,一开始,他们班上也有人不喜欢他,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不解,还暗地里传过各种各样的闲话,关于他背景的,关于他能力的……

但很快,那些杂音都消失了。

因为在绝对耀眼的光芒面前,嫉妒甚至毫无意义。

倒不如安安分分地欣赏。

说不定未来还能以大明星的老同学自居。

所以,此刻看到这个据说因为在生活中就很讨厌嘉嘉,才会被梅导选中来饰演姚光的年轻演员,孟扬满心都是不解。

“我知道了!”他突然灵光一现,笃定地一击掌,“肯定是感情原因!”

兰又嘉好奇道:“……感情原因?”

“对啊,就是他喜欢的人喜欢的是你,甚至可能跟你在一起过,所以他才会这么讨厌你。”

高中时代就自诩情圣的孟扬越说觉得越有道理:“因为把你当情敌嘛,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兰又嘉就也认真地想了想:“但是我没有跟大学同学谈过恋爱,而且,我印象里他一直交的是女朋友,差不多全校人都知道我喜欢男生,所以追我的基本都是男生。”

“哎?!……没事,性取向是流动的,他肯定是什么时候偷偷流动了!”

“嗯,可能吧。”兰又嘉继续给他提供新信息,“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大一刚开学那会儿,他对我的态度好像就怪怪的,很刻意地想要接近我,只是那时候整个班上都是陌生人,大家都在努力交朋友,我就没太在意。”

推理再度陷入僵局,孟扬瞪着眼睛,困惑地挠挠脑袋:“刚开学就嫉妒上了??等等,你让我再想想,不是,这哥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愁眉锁眼,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简直像在做数学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大题。

身旁的青年看得扑哧一声笑了。

也正是在那个鲜明笑容绽放的一瞬间,孟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糟了。

——独自待在房间里时的胡思乱想,随之而来的种种惶恐与懊恼,好像都被悄然抚平了。

他渐渐忘了那些混乱的、难过的念头。

因为耳畔那道清澈温柔的声音,和那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八卦。

孟扬就恍然地想,明明是应该由他来安慰今天意外晕倒的嘉嘉的。

怎么反过来了?

紧接着,他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笑容,心里又冒出一个更恍惚的念头。

怎么会有人讨厌嘉嘉?

他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和解释。

孟扬蓦地道:“嘉嘉。”

“嗯?”兰又嘉笑着应声,“想出来了?”

“没有,我想不出来。”

他顿了顿,小声问:“你难过吗?”

“……”兰又嘉愣了一下,“为什么要难过?”

孟扬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这么问。

可对上那道干净澄澈的目光,他似乎怎么都问不下去了。

所以只能说:“因为……因为你明明没做什么,却有个人一直很讨厌你,应该会觉得难过吧?”

闻言,兰又嘉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反正我也不太喜欢他。”

“诶?为什么?”

“因为他姓姜。”

“姓姜怎么了?”

“姜很难吃,还会伪装成各种各样的食物,多讨厌。”

“……”

孟扬差点又要被这个无厘头的原因逗乐。

好在他记得自己身为助理的职责,努力控制着即将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道:“好吧,说到吃的,之后我会格外注意你的饮食,保证不让任何人随便接触。”

“为什么?”

“因为姜黎肯定知道你过敏的事啊,就算之前不知道,进组以后打听一下也知道了,我可不能让他找到任何使坏的机会,比如在你的盒饭里下蛋害你过敏之类的……”

这下轮到兰又嘉被逗乐了。

淡色唇角倏地扬起,流露出一抹皎洁笑意:“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孟扬也跟着笑,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开卷有益嘛。”

夏日午后的阳光静静流淌在空气里,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庞,令笑容愈发青春烂漫。

远处始终忙碌的剧组,像个海市蜃楼的幻影。

片刻后,那道柔和的嗓音再度响起:“孟扬,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另一道向来爱嬉笑的声音,此时亦很认真:“什么事?你说吧。”

“等拍完这部戏,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是要去别的城市吗?还是出国?”

“出国。”

“……你不打算继续拍戏了吗?”

“嗯,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等晚秋上映,就瞒不住了,肯定会被家里人带回去的,他们不会同意我再继续拍戏。”

“为什么不同意?你明明那么有天赋。”

“因为有百亿家产要继承。”

“……”

孟扬哽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吐槽他:“还说我……你小说看得也不少。”

身旁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青年,便不住地笑。

笑得目光如珠玉般晶莹。

“对不起,其实是要回去治病。”兰又嘉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拍戏又很透支精力,得好好养病了。”

“而且,我真的很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我很想他们,很想见他们。”

他话音里的想念那么浓郁。

像一场淅淅沥沥,漫长无尽的雨。

令听的人怔然出神,再也道不出满腔的好奇疑问。

所以,孟扬想了很久,只是问:“你的病能治好吗?”

他看着兰又嘉。

兰又嘉也看着他,温声应答:“能,当然能。”

“那等你治好了,还会再演戏吗?会回国吗?”

“现在还不确定,这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很久以后啊……”

孟扬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闻哥知道这件事吗?”

“对了,他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只请假一个上午吗……”

却听见兰又嘉说:“他没必要知道,我们应该快要分手了。”

是很平淡的语气。

“……什么?”

这段感情自始至终的见证人蓦地停住了碎碎念,难以置信道:“分手?!”

兰又嘉原本不想解释的。

因为他还没有想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可恰在此时,余光里出现了一道快步而来的淡灰影子。

——几十分钟前,他敲开孟扬房门之后,看见那个不安眼神的瞬间,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对满心惶恐的好友解释自己的异样了。

如果孟扬知道了他……

会觉得难过吧。

闻野也是。

其实他也很难过。

更觉得愧疚。

所以,在身后的脚步声蓦然顿住的这一刻,兰又嘉也在瞬息间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听来突兀的分手预告了。

“因为在一起以后才发现,我好像是真的不太喜欢这个类型,不应该继续浪费他的感情。”

“他很好,可是太年轻了,我还是更喜欢成熟可靠,比我年长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又清冽,没有半点伤心,像最难融化的纯粹坚冰。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第73章 73

时间是一道最难逾越的分界线。

年轻的人不会刹那老去, 年长的人也不会忽然青春。

岁月判若鸿沟。

闻野想,他大概永远变不成比嘉嘉年长的人。

夏天要清爽和凉快,冬天要糖分和温暖。

季节亦泾渭分明。

但在炎炎盛夏里, 他跑遍半座城市, 还是找齐了有着冬日气味的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糖雪球。

其中糖雪球是最难找的。

雪白的糖霜包裹着不应季的暗红山楂,红白相映,金玉其外,模样诱人。

他偷偷尝过一颗,外面很甜, 里面却酸。

酸得连眼睛都发涩。

嘉嘉怎么会喜欢吃它?

又怎么会一直喜欢他?

嘉嘉说过的, 这份喜欢或许只能持续一个月。

闻野希望也是。

要是真能持续一个月就好了。

因为一个月其实很长。

长得嘉嘉已经开始提前厌倦了。

长得他不一定能拥有圆满结束的那一日。

虽然他一度很不想听嘉嘉提起快要到来的八月八日。

但这一刻,他反倒觉得,要是真能共同度过那一天就好了。

他想和嘉嘉一起看那部别名很讨厌的电影。

他们明明是在一起拍电影, 却还没有肩并肩看过一部电影。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糖分气味, 盛夏高温炙烤着那些属于寒冬的温暖。

过了好一会儿,艺人和助理的交谈已经从严肃的感情问题,变成了轻松的吃吃喝喝。

是平时自称感情大师, 此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的助理,生硬转移的话题。

“……对了嘉嘉,你刚才吃够东西了吗?要不要再补充点糖分?或者我去给你拿个可乐——”

孟扬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像是可乐气泡一样酷酷的声音。

“你们俩又躲在这里偷懒。”

“——闻哥!你回来了?”

孟扬全身一僵,差点没控制住本能流露的心虚表情, 迅速没话找话道:“那什么, 一上午都没看见你,你去哪了?”

好在闻哥没察觉他的异样,也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应声道:“出去取点材。”

说着,他神情寻常地递来一个盛得满满当当的袋子,语气很随意:“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车站旁边有,就顺手买了。”

是递给嘉嘉的。

孟扬有点好奇,就探头凑过去看:“顺手买了这么一大堆?你买了什么啊?诶,栗子,糖葫芦,糖山楂,都是甜的……”

看来嘉嘉已经跟闻哥说了自己低血糖的事。

“怎么还有一根……呃,牙膏??这上面贴着的是什么?”

接过礼物的人打开袋子,在扑面而来的浓郁甜味里,指尖越过那些沉甸甸的糖分,先拿起了里面唯一一样不甜的东西。

一支崭新的防龋齿牙膏。

牙膏外包装上贴着一张便条贴,上面有一幅生动的简笔小画,是捂着牙齿嚎啕大哭的牙疼小人。

像是故意要逗人生气一样。

收到这份礼物的恋人看上去的确生气了。

他的语气很是不满:“……你在诅咒我牙疼吗?”

唇角却是扬起的。

“没有,是怕你一口气吃完了牙疼,先预防。”

“我又不傻,怎么会一口气吃完?”

“天气这么热,不赶紧吃完就化了。”

“那你帮我吃。”

“不要,不爱吃甜食。”

“哦,那我分给孟——”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面对恋人目光灿烂的疑问,年轻的男生只坚持了几秒,就败下阵来:“行吧。”

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牙膏不能给他。”

还提前预判了恋人的追问:“因为我小气。”

孟扬:“……”

明明在场却好像透明人的助理,表演型人格瞬间发作。

他抬手捂住腮帮子,顿时唉声叹气道:“够了!我已经开始牙疼了,又酸又疼的——能不能不要突然撒这种致死量的糖?下次加点预警好吗?单身狗的命也是命啊!”

其实孟扬是忽然间真的觉得,有点酸,也有点疼。

却不是牙齿。

嘉嘉明明是喜欢闻野的。

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那样柔软的眼神。

可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他这样想着,面上又是轻快嬉笑的样子。

身旁的他们也笑着。

这个片场之外的热闹角落里,青春气息浮动,笑声烂漫澄澈。

不知吸引了多少道在此停留的视线。

新来的剧照师就不小心看呆了。

他手中的相机取景框,对准了不远处的三道身影,刚好形成经典的三角构图。

而三角之中最清晰瞩目的那处焦点,正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像是皎洁如昼的明媚。

又带了一点缄默的悲伤。

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适合镜头。

比如这个镜头原本是朝着其他方向的,不知不觉间,就随相机主人的视线一道转向了这里。

可看得失了神的剧照师犹豫了好一会儿,蠢蠢欲动的手指其实已经放在快门键上很久,最终仍是没有按下去。

即便听不清对话,他也看出了这幅画面里涌动的暧昧情愫。

作为剧照师,他要捕捉的是一切与拍摄有关的精彩瞬间,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

但最好避开剧组成员们的私人生活,尤其是演员们的。

因为他们始终被无数视线打量、审判着,一不留神,就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汹涌争议。

昨日刚刚进组的剧照师于心底这样惋惜着,在错失一个完美瞬间的遗憾里,强迫自己移开了镜头。

……他刚刚在拍什么来着?

对了,在拍戎青给新进组的演员讲戏。

一片嘈杂的片场里,女导演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刚才那条大体过关,主要问题还是出在走位上,你不要一个劲去看地上贴的点位标记,眼神太飘了,哪怕你真的觉得自己站错点了,只要我没喊卡,你就给我站在那儿好好演,镜头会去找你的,听到了没有?”

和新人男主演来自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专业的新演员闻言点点头,看上去颇为紧张。

“听到了,梅导,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乱看了。”

梅戎青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忐忑的年轻人,隔了一小段令人惶恐的寂静后,又淡淡道:“行了,也不用太担心,新人都容易犯这个毛病,多拍几条就好了。”

相比前一刻的肃然厉色,此时的语气柔和了不少。

对她的脾气有所耳闻的新人演员顿感惊讶,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好、好的梅导,我真的记住了,谢谢梅导。”

梅戎青应了一声,面色愈发缓和,随口同他聊起闲话:“今天进组以后感觉怎么样?还适应这里的环境吗?”

“适应的!李哥特别照顾我,大家也都很好相处。”

“嗯,我记得你跟兰又嘉一样,也是第一次拍戏吧?”

“……对,我们都是第一次拍戏。”

年轻人话音微顿,紧接着,脸上露出一个羡慕似的笑容:“但他很厉害,能被挑中饰演主角,在学校里也是,好像天生就该是主角。”

听上去只是羡慕而已。

梅戎青定定地注视着这个笑容,语气平常道:“新人进组肯定有不适应的地方,对你们来说,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难免会觉得忐忑和孤单。”

“所以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助理,专门负责照顾他,助理来了以后,他拍戏的状态也好了不少——我给你也找个随身助理?”

虽然是询问句,但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

听的人对这个提议始料未及,旋即意识到自己被大导演的罕见关照砸中,心里一喜,语气倒愈发小心翼翼:“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梅戎青干脆利落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让他尽快进组,万一相处起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直接来跟我说。”

语毕,不等这个又惊又喜的年轻人连声道谢,她转而道:“一部戏里有很多角色,不止有主角才能被观众看见,配角同样可以很耀眼。”

“其实你也有不错的潜质,不然我怎么会选中你?”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如今已后悔选中的年轻人,最后留下一句听来寻常的勉励:“好好拍戏,这段时间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部戏上,全身心投入到拍摄中去。”

“姜黎,别让我失望。”

耳畔是年轻人浑然不觉异样的积极应声。

而她转身之后,难得温和的眼神却在刹那间转冷。

咔嚓一声。

画面在此定格。

始终安静等待的剧照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最具戏剧张力的瞬间。

导演彻底出了画。

镜头继续流动寻觅。

它越过了此时不该被拍摄的新人主演,越过了这一刻背对人群的知名大导……

很快停留在剩下来的人们之中,最耀眼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张曾无数次出现在大银幕上,演绎过种种斑斓情绪的英俊面孔。

但对方在这一瞬的神色,却比那些刻意设计出来的情绪,更复杂难辨。

即使他身旁的经纪人正眉飞色舞,分明是在说一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消息已经放给大粉了,让他们先去预热造势,等月中就可以正式官宣。这段时间你要格外注意舆论,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对了,你的社交账号在自己手里,我没法替你营业,但我会找几个剧组成员发点跟主创有关的拍摄日常,这两天你有空了就去转发互动一下,别让外界再继续胡说八道了。”

袁静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换来的却是身边艺人话音淡淡的一句反问:“胡说八道?”

“对啊,你也知道从晚秋开机以来,外面是怎么猜测兰又嘉的吧?说他是资源咖空降,连你都得压着脾气给他做配抬轿……胡诌什么的都有,你多少该帮着澄清一下——”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纪因泓打断道:“从开机就有这些流言了,为什么现在才让我帮忙澄清?”

“……”袁静怔了怔,很快笑了起来,“那会儿跟他也不熟嘛,现在都快杀青了,我看你们相处得也还行,反正是顺手而为的事,能帮就帮了,就当结个善缘,对你又没坏处。”

男人听得笑了:“是吗?”

“是结善缘,还是刻意讨好?”

笑声微冷。

空气蓦地凝固了。

袁静一时无言,默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她看见这个并肩经历过许多风雨的艺人,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重的、挣扎的煎熬。

“这两天我一共NG了十多次。”他说,“连梅戎青都以为我是受到那场戏的影响,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入戏。”

“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有多稀奇。”

“你应该也知道,我一路走到今天,曾经被所谓的内定和走关系,被那些只有背景胜过我的人,抢走过多少次机会。”

“袁静,百裕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快结束考察期,定下我做代言人?”

这个在纪因泓心头盘旋了整整两天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坠地。

而随着话音响起,袁静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去。

她看着眼前面色郁然的艺人,声音里带着极轻的叹息:“我以为你不会问的。”

有些话,其实不该问。

因为有时候,追根究底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袁静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兰又嘉的。

在如今的纪因泓看来,对方还是那个有着出色天赋和神秘背景,彼此关系仅止于戏的新人演员而已吗?

只要这个前路一片璀璨的艺人没有因此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袁静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长久待在这个灯红酒绿之色远甚于寻常市井生活的大染缸里,她很清楚论迹不论心的道理。

她是向来藏在幕后的经纪人,尽心竭力地为手下艺人的未来规划筹谋。

很多时候,她比艺人更清楚星光背后的翳影。

也比他们更洞彻内心徘徊的欲望。

所以,她总是会替他们做出更理智、更正确的决定。

或许,也是他们更渴望听见的一种答案。

“百裕会这么快结束考察期,是因为你的来时路走得足够清白干净,而且具备他们高度认可的商业价值,这和你正在顾虑的事根本没有关系。”

“因鸿,定下你的是百裕,不是JA。”她说,“所有人都知道,它们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还是说,你觉得JA亚太区的傅总,有能力干预百裕全球总部的重要决策?”

“别再想兰又嘉的事了,我知道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魅力,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这么觉得,我也知道你多少受到了角色的影响,有时候你其实是陈易秋,而不是纪因泓。”

“但等你的戏份一杀青,就能摆脱这种影响了。毕竟这只是一部戏,你以前也拍过很多这样的戏,而未来,你还有很多这样的戏要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会是最好的,最明亮的一段路。”她再次露出笑容,“对不对?”

这是一个满含光明憧憬、丝毫没有谎言气味的温煦笑容。

更衬得身旁那张面孔愈发晦暗沉郁。

咔嚓一声。

取景框截取了一个很巧妙的角度。

令画面里只有穿着戏服长身玉立的男人,半明半暗的光影,和那双仿佛写满了故事的深邃眼睛。

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剧照,有着最直接浓郁的视觉冲击力。

照片被选中,点击发送。

配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很快,粉丝的评论如雪花般纷纷涌现。

【!!看我刷到了什么!前排前排!】

【我就知道蹲在剧照老师这里准没错,辛苦老师了!老师您别太累但也千万别歇着啊!!】

【好牛的镜头表现力……泓哥的神图再次+1啊啊啊啊幸福晕了!】

这位剧照师往日访客不多的社交媒体账号下,很快被一拥而来的纪因泓粉丝们攻占了。

在条数以秒刷新,充满溢美之词的评论区里,偶尔也会刷过几条提及了其他名字的评论。

【所以钢琴课上的另一个人呢?想看谢雪5555老师你偏心!】

【谢雪的演员真的好神秘,不仅照片没几张,连个社交账号都没有,剧照老师圈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挺无奈的。】

【对啊,想看嘉嘉的图,拜托老师也给他一点镜头吧!他的脸真的好能打,而且天真贵公子×白切黑年上……这口太香了我先磕为敬!】

第三条评论像粒格格不入的石子落进水面,霎时引发了阵阵涟漪。

【……难评,送你两个字吧:别蹭。】

【资源咖都已经占半部戏的镜头了,还不够多啊?】

【谢粉(抱一丝没记住资源咖的大名)是不是也听到BY的风声了,还是下血本买水军了,这段时间怎么格外爱蹭……泓哥实惨,真是被扒着吸血。】

石子无措之余,立刻逐一反驳。

【蹭什么了?剧照老师的文案里就提了谢雪啊!】

【??导演在采访里都说了这是她万里挑一的谢雪啊,不会真有人以为这个导演的剧组里会有资源咖吧?要不你们先去搜搜她的名字,然后看一眼关联词条好吗?】

【什么BY,包养?扮演?鬼缩写看不懂,哪有水军,是有个淡圈好久的富婆粉头最近又活跃起来了,她人脉很广,去探过晚秋的班,说是当场就爬墙粉起了嘉嘉,所以才吸引了很多其他粉丝的。】

然而涟漪越来越大。

【富婆粉头,人脉广,不是资源咖……呃,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笑死,这算是不打自招了吗?果然是一粉顶十黑。】

【懂了,叫资源咖确实是冤枉你家正主了,抱歉抱歉,既然脸那么能打,叫小白脸怎么样?】

【慕名来围观自爆卡车。】

【围观+1,说起来,这条都发出来半天了,被圈的那个演员完全没反应啊,没点赞没回复没转发。】

【emmmm能说吗,其实这个文案也挺蹭的。】

终于,这条被盖起了超长楼中楼的评论,还是消失在了风过留痕的网络世界里。

是发出评论的人主动删掉的。

因为她实在是辩解不过来了。

“……这群人怎么这样啊!气死我了!!”

房间里隐隐传出女孩子带着哭腔的抱怨声。

房间外,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中年夫妻对视一眼。

妻子调低了电视音量,用手肘推了推丈夫。

丈夫旋即起身,敲响了女儿的房门,声音温和:“出什么事了?”

“爸我没事。”女孩子很快攥着手机过来开了门,吸着鼻子道,“我打电话呢,打完再跟你说。”

“行,那你先聊,我不打扰你。”

中年男人粗粗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电脑屏幕,看见了一张长得相当好看的年轻男生的照片,顿时知道女儿是在折腾追星那档子事,便没多问,转身要走。

只是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是哪个刚火起来的明星?

他正心生好奇的时候,又听到身后女儿仍有些哽咽的声音。

她对听筒那头的朋友说:“怎么办,我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会不会给嘉嘉带来麻烦啊?但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那样曲解……”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中年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愕然回头。

第二十四天,八月一日。

城市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一栋白色小楼矗立在街角的位置,漂亮整洁,楼下花坛里栽着郁郁葱葱的桂花树。

空气中弥漫着盛夏的暑气,与隐隐约约的早秋气息。

是桂花的香味。

清晨繁忙的街道上,中年男人抬手瞄了眼表,快步走向这栋楼,不多时,果然看到了前方那道熟悉的背影。

——对方总是很准时,像生活在一种异常固定的节律里,几时上班,几时离开……是整间诊所里最稳定的一位医生,也是最神秘的一个谜。

比如过去的每一个中午,他们俩会一道出去吃午饭,期间随意闲聊,然后散步回来。

但今天,在满腹惊讶好奇的驱使下,他可能等不到午饭时间了。

因为谜题的一角或许正向他徐徐掀开。

他顿时加快了步伐,主动打招呼道:“程医生,早啊!”

走在前面的程医生闻声停下,颔首应声:“今天来得这么早?”

“是啊,刚好有事想跟你说!”

中年男人看着对方脸上温文平淡的笑容,恍然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中午,他在这里对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惊鸿一瞥时,程医生似乎也是这样笑的。

不等程医生追问,他主动道:“原来你的小病人要做明星啊!怪不得这么保密。”

“不过是该注意点,我看他以后肯定能大红大紫,我女儿昨晚还为他哭鼻子了呢,她年纪不大,眼光倒是很精到,喜欢过的演员歌手,没一个名气小的。”

年长些的医生压低了声音,说得感慨。

另一个医生脸上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透明镜片遮住了男人刹那间冷下来的眸光。

唯独语气仍然和煦温善,好似寻常一问。

“……你是说哪个病人?”

所以答的人浑然不觉异样。

“嘉嘉啊!”

第74章 74

喧嚣嘈杂的街头, 日光朦胧耀眼。

诊所同事有意控制了音量,但仍显得有些兴奋的话音清晰地流淌在空气里。

“他叫兰又嘉,对吧?这名字挺好听的。”

“除了你以外, 我是咱们诊所里第一个知道嘉嘉全名的人吧?应该也是第一个见到他长大以后模样的人。”

他笑着揶揄:“之前偶尔听他们提起你这个小病人, 一个个都念念不忘,可再问下去,不光没有诊疗档案和照片,连大名也说不上来,真是够神秘的。”

口吻亲近熟稔, 仿佛在讲一桩很有意思的八卦。

冷冽的眸光转瞬即逝, 他口中的程医生也笑了起来,语气寻常道:“嗯,他的咨询早就结束, 我已经很久没关注他的动向了——他进娱乐圈了?”

“哎, 你不知道这件事啊?”

同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当即解释道:“他现在在拍电影, 导演是梅戎青,你应该看过她的电影吧?就是那个背景特厉害的女导演,挺有名的。我女儿说他演的是主角,而且导演特别欣赏他,年纪轻轻的,前途无量啊!”

“说真的, 那天我在这儿看到他的时候, 就觉得那身气质不像是个普通人,即使不是大明星,也应该是个画家、钢琴家之类的……”

他说得热闹, 可面前的程医生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神情很是平常。

好像不管是忽然进了娱乐圈的昔日病人,还是同自己有了间接关联的遥远名人,都没什么可稀奇的。

说话的人因而心生踟蹰,滔滔不绝的话音渐渐收止,转而道:“……程医生?”

程医生这才应声附和,一如既往的温善好脾气:“他从小就不是个普通孩子,我也觉得他的未来前途无量,是该大放异彩。”

“……是啊!”

被对方的从容淡定映衬着,同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清清嗓子,主动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会保密的,不会到处乱宣扬,女儿那里我也没说他有心理疾病的事,只是跟你熟嘛,就随便聊两句。”

“我知道你不会。”程医生轻轻颔首,笑着说,“那天他遇到你的时候,除了再见,还应该再说一声谢谢的。”

说着,他抬手看了眼表,微带歉然道:“我有个病人很快就要到了——中午再聊?”

上午时光眨眼过去,诊所迎来了暂时的休憩宁静。

一直到十二点十分,门口始终没有响起那道固定规律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总算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事,抬头瞄了眼今天中午格外冷清的房门,生出几分诧异。

很快,他关上电脑,起身走出屋子,穿过走廊,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

门里一片安静。

他不禁低声自语:“去哪儿了这是……”

忽然间,身后传来另一个同事的声音:“找程医生吃饭?”

“对啊,他不在?”

“不在,他有个病人出了点事,这会儿状态很不好,所以上门紧急干预去了,看样子挺棘手的,程医生连下午的预约都全部推掉了。”

“那估计是麻烦了,怪不得他都没时间跟我说一声。”中年医生了然之余,感叹道,“他也是够负责的,这么大的太阳还专门跑一趟过去。”

“毕竟是程医生嘛,人家心里可是结结实实地装着病人的,哪像我俩……”

零零碎碎的话音飘散在空气里。

日光下的深蓝如一道飞逝的幻影。

手机屏幕上蓦地浮现出来电页面的时候,原本面色冷然的梅戎青愣了好几秒,才按下接通键。

“……小程?”

她回忆了一下今天的日期和此刻的时间,语气倒是和脸色截然不同的松快:“你们诊所总算倒闭,你终于被迫失业了?”

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笑声:“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暂时倒闭不了,恐怕还要再开几家分店。”

“行,诊所倒是蒸蒸日上了,就是你爸心里估计堵得慌。”她调侃了一句,很快问,“找我有什么事?”

男人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剧组在云县拍戏?”

“嗯,这会儿就在。怎么了,你在附近?”

“算是,我在回城的高速上,离云县的出口还有两公里——只剩一公里了。”

梅戎青瞬间了然:“你是看到路牌,突然想起来我在云县了?今天旷工不做神父了?”

“昨天有事出城,今天就没约病人。”对方说,“刚好想起来之前答应过你要来探班,不是说有个小孩要我见见?”

梅戎青就说:“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亏你还能想得起来,要是再晚一点,整部戏都杀青了。”

男人从善如流道:“抱歉,我的错。”

他认完错,又说:“真该早点来的。”

温雅的嗓音里带着似认真似玩笑的叹息。

“行了,有空就来吧,我把具体地址发你,现在过来正好能一块儿吃顿午饭,再到片场里逛逛。”梅戎青说,“今天是下午开机,一直要拍到凌晨,晚上肯定没空招待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那小孩就别见了,他挺怕生,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刚好他这会儿不在组里,省得我再特地叫他过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原因只是如此而已。

电话那头的声音亦很平静,仿佛其实并不关心那个随口提及的陌生人。

“好,一会儿见,青姐。”

电话挂断,通话页面消失。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重新浮现出之前的界面。

是一条昨天发布的社交媒体帖文。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帖文热度很高,下方评论仍在不断增加。

大多数是纪因泓粉丝的溢美之词。

以及对另一个人的疯狂攻讦。

【整整一天了,泓哥还是没理会过这条@,他昨晚就上过线的。】

【倒贴炒作实锤了吧……这文案明显是LYJ那边给剧照师的,太搞笑了。】

【到底是有多大的脸,才会觉得踩着别人上位之后,人家还得忍着恶心配合你表演啊?】

屏幕之外的梅戎青指尖滑动,掠过了那些刺眼的话语,最终停留在这条帖文的配图上。

照片里的男人被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双眼睛静默似海,盛满了深邃浓烈的、难以言表的徘徊挣扎。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眼睛。

片刻后,这条引发热议的帖文,被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转发了。

转发配文,更是出人意料。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按下发送键之后,梅戎青没有等着谁主动来问些什么,直接拨通了纪因泓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女导演开门见山,声音冷冽:“袁静让小文配合她发剧照,但忘了让你配合回应?”

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瞬,男人的声音才响起:“……抱歉,还没来得及看。”

梅戎青听得笑了,笑声极冷:“是么?”

“你的经纪人出谋划策,你的粉丝冲锋陷阵,你自己心有顾虑,结果却是兰又嘉倒霉?这一切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筒里便陷入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良久,纪因泓道:“是我这边的责任,我们会尽快处理这件事,把影响降到最低,我也会去跟兰又嘉解释——”

“用不着跟他解释。”梅戎青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好。”对方应声之后,话音顿了顿,再一次道,“抱歉,梅导。”

听起来大约是句很真心的道歉。

梅戎青却从中听出了一种微妙的,词不达意的气味。

她毕竟是个导演。

写过许多戏,也看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演戏。

她太熟悉那种复杂幽微的挣扎与痛苦了。

梅戎青问:“老纪,你知不知道陈易秋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回忆的是哪一刻?”

话题转得很突然,以至于在戏里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回过神来,纪因泓便不假思索道:“是谢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这个本应没有悬念的答案,却让梅戎青发出了笑声。

奚落的,嘲弄的笑声。

“不,你错了。”

她说:“是更早之前,他还能见到活生生的谢雪,还在为自己选择的路感到煎熬的每一刻。”

“因为在那些时刻,他被最纯粹的光亮吸引,却以为已经深陷污泥身不由己,不敢聆听自己的心,直至最终做出无可挽回的错误决定。”

“所以,后来的他最不敢回忆的,就是那些看上去还很明亮的日子,那些一切都来得及修正和挽回的日子——只要他及时停下来,回到那条他自始至终都最想走的路上。”

“然而,要想活得像谢雪一样纯粹、热烈,本心如初……真的很难,是不是?”

电波噪音轻缓鼓动,过了很久,听筒里才响起男人有些喑哑的声音。

“……是啊。”他轻声叹,“很难。”

“很难,却并非无路可走。”她最后说,“老纪,你该演好陈易秋,但别做陈易秋。”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通电话也很快结束了。

结束后不久,梅戎青就收到了袁静发来的消息。

言辞恳切的道歉,外加一些正在平息舆论的证据。

纪因泓的社交账号给有关兰又嘉的正面评论点了赞,接着在粉丝群里随口提及,解释之前是没注意到消息,大粉再将此扩散发声,劝告粉丝不要再继续攻击另一位演员,以免影响这部戏的外界风评,其实主演之间相处得很融洽……诸如此类的安抚。

他似乎做了很多,却唯独没有解释真相,更没有公开说过一句,与他共事的另一位男主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十足的营业姿态,不含半分真心。

或许也是有一点真心的。

出现在那条被导演转发后,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帖文转发区里。

纪因泓:我想,他觉得不会。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和不久前的她一样自以为是。

指尖在屏幕上滑过,低头盯着屏幕的女人发出一声冷淡的嗤笑。

仿佛已事先窥见了某种结局。

这抹寒凉冷冽的笑容,令身边人侧眸望来,温声问:“怎么了?”

梅戎青语气平常道:“没事,看到了一条推送,挺好笑的。”

她没有解释更多,摁灭了手机屏幕,重新将视线移回到周遭的风景上。

“怎么样,这内景布置得不错吧?烧了一千多万做出来的效果,基本都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连地板都是一百年前的古董货。”

随着她的介绍,探班访客的目光在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静静逡巡着,直到停泊在客厅里最引人瞩目的那样物件上。

“它也是古董?”

男人修长清俊的指节轻轻按了下去。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对,它也是,算是这间屋子里最贵的古董了。”梅戎青道,“但也最值得。”

因为它等来了一个最好的钢琴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但彼此熟识多年的老友,仍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笑道:“看来你对平日里弹奏它的那个人很满意。”

梅戎青也笑了,随意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不希望再多一道注视着那个人的视线了。

何况,眼前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看得手痒了?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整个大院里数你最有音乐细胞。”

梅戎青扬了扬眉,鼓动道:“要不要上手试试?放心,弹不坏。”

她话音刚落,原本在雪白琴键上流连的指尖,却松开了。

“我已经很久不弹钢琴,恐怕都忘光了。”对方摇摇头道,“早就只懂听,不懂弹了。”

“只懂听啊……”梅戎青重复着他的话,忽然轻叹一声,“说起来,还真有支曲子想给你听听。”

她到底是没忍住心底淤积已久的情绪。

毕竟,这是她最能聊得来的一个朋友。

她从钢琴背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张藏得很好的崭新唱碟,走向不远处的老式留声机:“是首爵士即兴,你以前总爱放这类曲子,你妈就老是抱怨听得快睡着了。”

“嗯,她到现在都听不惯爵士,说只适合失眠的时候听。”

男人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张黑色碟片被小心地放入唱机,语调依然平静:“它看着不像是古董。”

“对,不是。”梅戎青说,“是当代作品,我在一场晚会上偶然听见的,印象很深,回来就把录音刻成了碟,有时候会拿出来听。”

“晚会?”

好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是好奇,又似是了然:“那它一定是支很美的曲子,才让你在整个嘈杂的夜晚里,唯独对它念念不忘。”

“是啊,很美。”

她目光很深:“它是我听过最美的钢琴曲。”

伴随这声轻轻的感叹,唱针拨下,轻微的噪点之后,流泻出清晰明亮的乐声,扣人心弦。

第一个乐段是浪漫的。

浪漫又轻盈,仿佛一个徐徐展开的节日夜晚,窗外雪花飘零,屋里暖意正盛,玻璃晶莹剔透,映照出窗边人眼眸中灿烂柔软的情愫。

那是爱情的开始。

初次听闻的陌生乐曲,似曾相识的结构调性,一如既往的浓郁感情……

这是兰又嘉演奏的钢琴即兴。

也是兰又嘉最想要的爱。

美丽的,胜过一切的爱。

——“嘉嘉,你实现心愿了吗?”

——“实现了,两年前就实现了。”

渐渐地,浪漫的乐段开始有了偏差。

郁然的悲伤一点点浸没了欢欣。

雪越下越大。

雪花不再轻盈,叫人举步维艰。

沉重得近乎绝望。

……那个心愿没有实现。

那天的兰又嘉骗了他。

午间光线明亮的老洋房里,钢琴声如水流淌,听众默然而立。

日光掠过单薄剔透的镜片,几乎快要遮不住镜片之后那份浓郁得宛如实质的情绪。

幸而另一个听众此刻也在走神,或许是想起了那场难忘的晚会,所以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程其勋知道这是哪场晚会。

是他已经抵达礼堂门外,却因为另一道身影的到来,没有入场便转身离开的那场晚会。

是兰又嘉的毕业晚会。

兰又嘉邀请过他去听。

所以他本该在场亲耳聆听这首钢琴曲的。

他应该更早听到这首钢琴曲的。

这首情绪越来越悲伤的,充斥着浓重绝望的钢琴曲。

将人一点点拽进了一个无法呼吸、更无可挽回的末日。

不止关乎爱的凋亡。

是漫天蔽野、不见明日的彻骨绝望。

——“我很想去看你的毕业晚会,但那几天我要出差,不在京珠……”

——“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反正听不到我弹的钢琴,有损失的是你。”

——“嗯,我现在就开始遗憾了。”

现在,弥漫在程其勋心头的远远不止是遗憾了。

还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强烈不安。

那天在街角桂花树下偶遇的青年笑着对他说了谎。

一个又一个,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言。

兰又嘉分明再一次与爱擦肩而过。

他和傅呈钧的关系已然破裂了。

却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掩饰着这件事。

而且,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自己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棘手到了潜意识会驱使他向人求救的程度——甚至是向昔日依恋过,后来又主动回避的心理医生求救。

可医生竟然没能察觉。

——“程叔叔,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我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选能让你觉得快乐的。”

当时的程其勋真的相信了那套关于毕业季迷茫的说辞。

也是真的希望对方快乐。

无论兰又嘉想要做什么,想要拥有什么,即使是希望彼此共度的岁月被彻底尘封,医生再也不会出现在昔日病人的生命中……程其勋都会竭力满足。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过得幸福。

而这一刻,所有关于那种遥远幸福的想象在霎那间碎成齑粉。

站在这栋初次到访的美丽旧屋里,空气中满溢着温暖灿金的阳光,身边是或许昨日才被兰又嘉亲手触碰过的古董钢琴,耳畔流淌着两个月前对方即兴创作的爵士钢琴曲……

程其勋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接近过。

也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摇摇欲坠的深渊近在眼前。

那一天的他,究竟在回答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那段时间的兰又嘉,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75章 75

唱碟渐渐读到了结尾, 动人心魄的乐声如幻影消逝。

空气里只剩轻微的滋啦声,老旧的唱针仍在拨动碟片。

黑色唱片静默地旋转着。

如同一方涌动扩散的漩涡。

梅戎青出神地看着这片难以言喻的漩涡,过了好一会儿, 才稍稍平复了波澜的心绪。

她抬起头, 看见身旁的好友似乎一脸怔然。

便笑起来:“怎么样,很美吧?”

她知道程其勋一定能听懂,也会欣赏这支曲子。

毕竟这位儿时玩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爵士乐有着相当固执的偏爱——无论同龄人是正在听青春叛逆的摇滚乐、通俗抒情的流行乐、还是彰显品味的古典音乐,他的音箱里总是盛满了会被母亲抱怨催眠的爵士乐, 几乎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 世界各地的爵士乐手们现场即兴演奏的录音。

而且,它们往往只会被播放一遍,一遍之后, 就会消失在播放列表里, 再也不见天日,除非那是一支美得惊人的曲子——梅戎青同他并不是朝夕相处,当然无法完全验证这个规律, 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在她某次随口问起对方,为什么独独偏爱爵士即兴,不听点其他音乐的时候,比她要小几岁的年轻男孩穿着中学校服,肩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告诉她的答案却轻盈得像一阵风。

“因为它是灵魂发出的声音。”他说, “音乐很无聊, 只有这种声音还算动听。”

她便问:“所以你总是翻来覆去地听它们?搞得你妈一到周末就跑过来找我妈打牌,说在家一不留神眼皮就合上了。”

“不,我没有翻来覆去听, 是她听不出它们的区别。”他笑着纠正,“大多数即兴只听一遍就够了,第二遍同样无聊。”

彼时刚申完大学,即将远赴海外攻读电影制作的梅戎青闻言,愕然了许久,才跟着笑起来。

她想,怪不得他们俩会成为最聊得来的朋友。

她以为自己厌倦真实世界,将仅有的热望全盘寄托于虚构创作中,已经足够悲观和冷酷,却没想到,还有人冷酷到了这种程度。

——他竟用动听来形容那些在乐声里欢笑、流泪、嘶吼的真切灵魂。

除此之外,一切旁的事物,都是空虚索然的梦幻泡影。

那天的阳光很好,中学门口人来人往,街边的商店里飘出旋律抓耳的伤感情歌,她应程母的嘱托,来接他去参加一场临时敲定的重要宴请,而旁边路过的中学女生们,偷偷打量着那个夕阳下模样清俊眉眼含笑的男生,有胆子大的,还会主动喊她一声姐姐,好似这样能更加拉近同他的距离。

可惜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看见她们。

泡影而已。

她进而想,如果他未来一直按照家里为他铺的路走下去,必然会走到比父亲更高的位置。

因为他早早具备了一个杰出政客所需要的一切品质。

聪颖、洞彻、饱谙世故……

与足够冷酷的漠然视之。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很多年后,他被一首她至今无缘得见的情诗改变了既定的人生轨迹,成了一个看上去更温和亲善的心理医生,算来已有十年之久。

她也是。

生平第一次,梅戎青后悔拍摄一部电影,也后悔写下那个黑色预言一般的故事结局,更后悔自己起初的傲慢冷酷。

可在迟来的努力之后,她仍然没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人间辛苦,到处懦者,尽是憾事。

所以,能与一种至真至纯的美并肩同行,多么珍贵。

哪怕仅有短暂一程。

“嗯,很美。”

不知过了多久,神情有些怔然的男人终于应声,像是刚从这首初次听闻的钢琴曲里醒来,语气依旧平静和煦。

只是声音微微喑哑。

梅戎青没察觉到异样,调侃似地问:“要听第二遍吗?”

“不用。”他倒答得很认真,“这样美丽的幻灭,听一遍就足够铭记终生了。”

美丽的幻灭。

梅戎青因而笑了。

她就知道对方能听懂这首钢琴曲。

或许,也能明白她这段时间来无法对旁人言明的种种挣扎心绪。

但是,她答应过兰又嘉保守秘密的。

——他不要凄惨悲伤的谢幕,更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只要纯粹无瑕的爱。

四周灿烂日光流动,琴声的余音早已散去。

梅戎青关掉了留声机,动作小心地取下黑色唱片,放回原处。

与此同时,立在一旁的男人始终凝视着那张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黑色唱片。

他静默地凝视着那片深渊般的浓黑。

看见漩涡仍在不断涌动扩散。

直到她瞥了眼墙上的古董时钟,主动道:“快到点了,再过十分钟我就得去准备下午的戏了。”

彼此关系足够熟稔,因此逐客令下得直截了当,无需矫饰。

听到的人反应很平常:“好,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记得停车场在东面?”

“对,你出去以后一直往左边走就能看到了,我送你?”

“不用,想起来了。”

临别之际,男人似乎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对了,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梅戎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朋友?”

“那个让你睡不着的朋友。”程其勋说,“前段时间我送小陆去机场,路上他特意跟我提了一嘴,说没能帮上你的忙。”

梅戎青便意识到他在说谁了,顺势道:“陆医生已经回实验室了?”

“嗯,半个月前就回去了。”

他笑道:“下车之前一直在跟我感叹,说那个病人可惜了,连你都没能说服他,想来意志很坚定,如果愿意接受治疗的话,其实挺有希望的。”

梅戎青听着他的转述,慨然应声:“是啊,可惜了。”

几秒寂静后,又听见对方说:“我以为你这么大动干戈地找医生,是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强烈,没想到原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这话说得很平常,带一点亲近的揶揄,同两人过去的许多对话类似。

梅戎青没有多想,脸色郁然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逼他去治病,可惜没这个资格。”

“或许,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的东西了吧。”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话音很快消散在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里。

却又重若千钧,深深地压低了日光下的每一寸脚步。

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向来温和沉静的男人,目光中竟蕴满了罕见的浓烈踟蹰。

梅戎青相当欣赏,也非常喜爱兰又嘉——是一种超出了寻常男女之情,更纯粹朴素的爱,就像人会喜爱一朵美丽至极的花。

在得知兰又嘉突然去拍戏之后,为此驱车前往剧组之前,程其勋已经从网上的种种报道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首被特意刻录成唱碟的钢琴曲,更印证了这个结论。

与此同时,她却不愿意让他直接结识兰又嘉。

即使她很清楚他们俩观念相似,审美接近,他一定也会欣赏兰又嘉。

甚至,她专门给他听了那支自己念念不忘的钢琴曲,竟又对赋予了乐曲灵魂的弹奏者只字不提。

这是全然相悖的两种逻辑。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梅戎青看来,将兰又嘉介绍给他之后所带来的坏处,要远远超过好处。

——什么样的坏处?

足以让她郁结难解,彻夜难眠的坏处吗?

那份印满了医学术语和繁复影像的病理报告,蓦地浮现在程其勋的眼前。

其实他没有仔细看过那份报告,收到后检查了一遍文件无误,就转发给了如今专攻晚期癌症研究的朋友小陆。

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报告最开头罗列出的患者基本信息。

性别:男

年龄:20~25岁

没有姓名,也没有更具体的年龄,是个称得上神秘的患者。

那时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并不多么在意这个素昧平生的,朋友的朋友。

或许连一份对年纪轻轻就罹患晚癌的同情惋惜都没有。

而这一刻的他,宁愿自己从未打开过那份病理报告,不曾知晓这两处符合兰又嘉状况的患者信息。

宁愿自己从来没做过心理医生,不曾察觉梅戎青言谈间对这名患病友人现状的有意回避,讳莫如深。

——与对待兰又嘉时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如果……如果换一个名字,他恐怕早已将所有事项合并,得出了那个最顺理成章的答案。

世上没有那么多偶发的、互不相干的巧合,屡次重叠的巧合背后,往往有着一条清晰明了的逻辑链条。

不管有多么难以接受,那就是唯一的答案与真相。

可这个名字偏偏是兰又嘉。

偏偏是此时应该过得很幸福,应该一直幸福下去的兰又嘉。

晌午烈日下的停车场一片寂静。

男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轿车旁,深蓝车身被阳光照耀得熠然生辉。

程其勋静静地看着这片极美的,将他困于囚笼的蓝。

良久,他拿出手机。

只要一通电话,他就可以从军区医院那里拿到完整的,没有隐去任何信息的病理报告,知道那名患者的最新情况。

即使在两个月之前,他曾亲口对梅戎青承诺过,不会去私自窥探她的隐私。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问尚不知晓他存在的傅呈钧,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令兰又嘉陷入那么绝望的境地?

即使在四年之前,他也曾亲口对兰又嘉承诺过,会让这段与心理治疗为伴的往事永远尘封,没人能通过任何方式查到相关记录,就像它从没发生过。

那是兰又嘉对他提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

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曾陷入过一段那么漫长的黑暗。

程其勋答应了。

代价是自那天开始,他再也不能主动出现在兰又嘉的生命里。

因为不能让对方的朋友、恋人……不能让这些会出现在兰又嘉未来生命里的人察觉到任何异样,进而发现那些早已被抹去的前尘影事。

所以程其勋只能永远等在原地。

直到某个日光灿烂的午后,越过茫茫人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道在街角徘徊迷失的身影。

于是,心比理智更先呼唤出那个名字。

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答应过嘉嘉的。

他不该食言。

昳丽浓烈的深蓝旁边,响起一阵规律的、朦胧的机械等待音。

程其勋最终还是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一个从来不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却谙熟于心的号码。

程其勋想,其实他有很多事要做,要去验证自己心中那个最荒唐的猜测,要考虑一旦证实之后该怎么办,要逼自己冷静下来,别贸然打破曾经对兰又嘉的承诺。

可这一刻,在听过那首刻骨铭心的钢琴曲之后,他最想做的事,却与它们全无关系。

他只想亲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

嘉嘉……还像那天一样悲伤和绝望吗?

铃声响起的时候,孟扬刚摘下头盔,目光扫过停车场内满满当当的车辆:“里面满了,要不我们先停外边吧?晚点我再来挪进去。”

另一辆摩托车上的年轻男生应了一声,利落刹停之后,先转身帮自己后座的人摘下了头盔,动作很轻,语气倒是一贯的随意:“头盔已经摘了,可以接电话了。”

可后座上的青年盯着来电闪烁的手机屏幕,却像是失了神,久久没有动作。

闻野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好笑道:“吹风吹傻了?还是不想接?”

听到这话,孟扬立刻凑了上来,瞥见屏幕上是一串数字号码:“没备注哎,可能是广告推销吧?不想接就挂了吧嘉嘉。”

闻野也看了一眼,反驳道:“本地号码,万一是哪个导演或者剧组之类的呢?”

“对哦,差点忘了嘉嘉现在不是普通人。”孟扬连忙改口,“那要不我帮你接?这样万一对面是个不靠谱的项目,我就说你正在忙,都省得你找婉拒的借口——”

说着,他积极踊跃地伸出手,作势要接过兰又嘉掌心的手机。

发呆的人因而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一下,也本能地按下了接听键。

于是,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涌入听筒的,先是一道相当陌生的笑声:“嘉嘉你怎么还躲我!我只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的抢你手机。”

另一道同样陌生的年轻男声,带了点嘲讽的笑意:“很明显,你比推销电话更烦。”

接着,这道声音的主人似乎调转了说话的方向,语调也变得柔和而亲昵:“嘉嘉,是什么电话?”

金色的、烂漫的笑声里,那道熟悉刻骨的清澈嗓音终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惊讶。

声音极轻:“……程叔叔?”

第76章 76

呈……

在兰又嘉喊出这个字的那一瞬间, 闻野仍拿着摩托头盔的手指瞬间收紧,心头霎时波澜四起。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很快, 又听见了紧随其后的陌生音节。

陈叔叔, 或是程叔叔。

一个全然陌生的称呼。

口吻却是熟稔亲近的。

听到兰又嘉这样称呼对方之后,前一刻尚在咋咋呼呼的孟扬立刻收声,指了指旁边的停车场,示意自己去找空位,然后就主动走开了。

既然是私人电话, 他还是不要听比较好。

这是助理的职业素养。

他本来还想拉上在场的另一个人——但扭头一看, 闻哥神色微动,似乎认得打来电话的人,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就放弃了。

反正嘉嘉和闻哥本来就是私人关系。

……至少, 现在依然是。

与此同时, 闻野其实没有注意到一旁孟扬的离开。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不断盘旋环绕的念头。

一个令熟悉的焦灼妒意于刹那间退潮的念头。

不是傅呈钧打来的电话。

年轻男生骤然僵住的身体倏地放松下来。

然而,这种放松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紧接着,他就看见了身边人不同寻常的反应。

连对方自己, 或许都没能意识到的异常反应。

兰又嘉同样没有注意到孟扬的离开。

也没有回答闻野的提问。

他的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个让他面露意外的来电上。

心无旁骛,沉浸其中。

落在机身边缘的纤细指节是紧绷的,用力到略微泛白,透出接听电话的人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可他的语气偏偏又是轻松的,脸上甚至渐渐流露出明快的笑意。

令乘着信号送达彼端的话音听不出半分异样。

“对,刚好遇到了一个机会, 就想着尝试一下, 但是这部电影还在拍摄中,你怎么会知……”

“啊,我都没有看过, 导演让我不要看任何网上的报道,怕会影响心情——那些照片里没有把我拍得很奇怪吧?”

明明是本应忐忑的问句,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本能想要附和的奇异魅力。

兰又嘉总是自恋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给出了一个让他很满意的答案。

于是他话音里的笑意更浓,也没忘记该象征性谦虚:“那就好,看来导演帮我仔细审过照片。”

闻野记得,兰又嘉每次在他面前自夸自擂的时候,目光灿烂闪烁,总让人觉得可爱。

可唯独这一次,他分明笑着,眸光仍如上好的珠玉般璨然闪烁,却无端地显出几分悲伤落寞。

“是吗?这个角色就是要很清瘦的形象,所以我每天都只能饿着肚子睡觉,幸好上镜效果不错。”

闻野几乎要看不下去这个笑容。

幸好,这通电话很快迎来了终点。

“嗯,这会儿在休息,等下就要开工了。”

“好,再见,程叔叔。”

通话结束,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这明明是个持续时间很短,对话内容也很寻常的来电,却令接到电话的人攥着手机失神了许久。

片刻后,他恍然回神,望向始终缄默守在身旁的恋人,笑着解释:“是个很久不联系的长辈打来的电话,他从娱乐报道里看到了晚秋的消息——孟扬呢,他去哪儿了?”

孟扬刚走进停车场,就听见了一阵隐约朦胧的说话声。

“嘉嘉,你毕业后去拍电影了?”

“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了娱乐报道,本来是不会点进去看的,可封面上刚好有你的照片。”

这道声音似乎有意压低,内容听不分明,直到孟扬寻找空车位的时候,恰好往里侧走近,才听清了一些。

“没有,拍得很好看,过目难忘的好看,所以我都忘了保存图片。”

“只是你好像又瘦了一点。”

是道音色很好听的男声。

就如同对方的外形一样,清俊温雅。

哦,这个人的车也很好看。

阳光下的深蓝豪车,散发着夺目的光泽。

立在车边打电话的男人,却更加耀眼。

他单手握着手机,目光望向停车场外的某个方向,仿佛在想念着某个不在身边的人,神色看起来很温柔。

温柔却幽邃。

以至于意外经过的闯入者,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可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侧眸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