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颗板栗恃靓行凶

迟知雨去年九月回国,那会暑假结束没多久,但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差到频繁旷课,启动自己异常艰难,哪怕只是平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都会耳鸣心慌,吃成分简单的食物也无可避免地呕吐。他急剧消瘦,每天都像被裹在黑色的陈尸袋里,透不上气。

一天,迟润青收到他久违的,分不清是求救还是告别的微信:姐,我好像要死了。

女人心慌意乱地赶到他公寓,看到躺在地板上手搭腹腔大口喘息的弟弟。

他望着天花板,仿佛已无知觉。

那是迟知雨迄今为止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大脑的保护机制似乎已为他自动屏蔽基础细节,偶一回顾,也只有姐姐失措地哭喊,憧憧人影,救护车的鸣笛,还有窗后橘红色的曼哈顿悬日,边缘线模糊,叫人目眩神迷。

同一轮夕阳嵌入落地窗后的远山,短暂的分神被女生打断。

她没有思考过久,给出解决方案:“我再做十天,按照之前的价格收费。但是有要求,你必须跟我一起下去遛狗。让饽饽真正信任你依赖你,清楚你才是他的主人,不可以再用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或换取自

己想要的。”

迟知雨故作漫不经心:“哦。”

又奇怪地看狗一眼:“它要什么?”

他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它又怎么能知道它要什么。

舒栗以拳叩击手心,分析着:“我猜,它只是需要让它感到安全稳定的人、关系、环境,虽然你收留了它,但这么多天下来,它一直在‘易主’,从王医生到我再到许阿姨,流浪狗很敏感的,饽饽明显不是享受型狗格,而是讨好型。你既然选择收养它,就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吗?”

迟知雨反驳:“我怎么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了,我对它还不够好?”

“你连遛它一次都要连哄带骗。”舒栗想到面前这尊大佛有多难请就置气。

围观的许阿姨突然插话:“小舒啊,这我可要为小雨说几句了。你走之后几天,小狗基本是他下去遛的。”

舒栗立即露出“不信谣不传谣”的荒诞神情。

迟知雨对上她惊异的目光:“你什么眼神?”

舒栗毫不掩饰,眼睁得更圆:“目睹世界第九大奇迹的眼神。”

她滑跪起来也很是洒脱:“骚瑞啦,是我误会你了。”

迟知雨:“你对我的成见还少么?”

“哪有,你别给我加戏啊,”舒栗摇摆两下手指:“对你印象不好我大可以直接不来。我还被你挂了电话诶,到底谁更不礼貌?”

“你在电话里的态度是人该有的么,好歹遛了快半个月狗,对饽饽一点感情都没有。”

女生遽地蹲下身,像被连天鞭炮吵到那般,猛盖住小狗耳朵,甜言软语:“啊——你什么都没听到,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这种话不要听,小狗会伤心。”

迟知雨张口结舌。

最后憋出一句:“没人给你加戏,你一个人戏就挺多。”

再扭头,男生已经准备往沙发那悠哉转移,舒栗扬声:“等会儿!”

他转头,困惑地指指自己:“叫我?”

“不然呢?”

“哦,没听到名字,不知道你叫谁。”

到底谁戏多。

舒栗怒极反笑:“你能不能别学我说话?有点自己的创意。”

迟知雨几不可见地颔首两下,一脸“受教了”,又回过头去,慢条斯理往沙发走。

舒栗无言:“迟知雨!”

他这才第二次转头,扯着一个能让人瞬间泄气的浅笑:“嗯?干嘛?”

“我话还没说完。”

他下颌一牵,示意她膝下狗:“继续啊。”

舒栗皮笑肉不笑,走到他面前:“你知道吗,我这会儿严重怀疑你是嘴欠了,无处施展,想找个人上门跟你吵架才把我骗过来的。”

男生闻言,如遭奇耻大辱,满脸不可思议:“骗?要不是饽饽不吃东西,我还会麻烦你这个大忙人登门?你见我给你打过电话?”

舒栗努努嘴,“是没打过电话,但打过视频哦。”

“……”迟知雨暗恨,他之前为什么要做那些多此一举的蠢事,才能让她的招式层出不穷。

他声音低下去:“你先提出的。”

舒栗接茬:“对啊,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还讹走我五毛钱。”

“现在给你看,看回来。”

话音刚落,男生忽的倾低上身,脸一瞬凑近,四目几乎齐平。

舒栗呆住,感官陡然被这张放大版3D帅脸充斥,很难不致人语言系统失灵。

尤其是他浓黑剔亮的瞳仁,直直逼视而来,她瞬时缩小了,被关押在里面,逃不开。

舒栗鼻息凝滞两秒,岔开双目:“好了,知道你很帅了,谢谢。”

她一边夸赞,一边做足了坦然接受此男恃靓行凶后,绝对要从天而降的嘲讽,却没想到他只字未语,径自走回沙发,坐下开始拨弄遥控器。

那上面好像粘到奇怪却无形的东西,他上下正反翻看多次,最后把背面电池板拆卸,自说自话:“哎?怎么打不开?”

舒栗见状,取下左肩帆布包:“我带了电池。”

“七号的是吗?”舒栗在他身畔坐下,窸窣地翻动内兜。

迟知雨隔着头发揉揉存在感变强的耳朵,又摸摸后颈,撑住膝盖,自认岿然地坐定,还掂量起是亲自接手电池,还是把虚假“断电”的遥控器交给她。

靠……他在手足无措什么。

坐这么近,是不是想趁机对他图谋不轨?

他今天要撒谎多少次?

人一生的骗局额度有多少?他会不会为此下地狱?

左侧沙发塌下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心口也跟着陷落了一块。

蓬乱的思绪很快被女生收止,她平静吩咐:“遥控器给我。”

“哦。”

余光里,她娴熟地掰出电池,又将新的替换进去。她的甲面和她的脸一样,不假雕饰,没有任何图绘或油彩,剪成只超出指端一点的弯弧,摩得格外平滑,甲缘也没有半点毛刺和死皮。

拇指上的月牙非常明显,像初阳在海平线探头。

长得好身心舒畅的一双手;

也让他看得很身心舒畅。

他下意识对比自己的。

他十指上的“小太阳”历来是稀缺产品,这两年更是全军覆没,也像他一样糊里糊涂地熄灭了。

嘎达,合盖的响动关闭他窥视的窗口。

左侧的女生已横臂对准电视墙,黑幕变亮,画面定格在CCTV-17,央视农业农村频道。

迟知雨在她即将说话前极速开口:“阿姨看的。”

“哦……”舒栗语气秒down:“还以为你不光是星露谷老农,还是精神老农呢。”

“我不喜欢种田,只喜欢打打杀杀,懂么?”迟知雨挨向靠背。

舒栗领导式鼓掌,一字一顿:“哦,厉害。”

舒栗又看看时间,起身道别:“我先走了,明天会按时过来。”

男生从低处瞥她:“今天不遛?”

舒栗说:“五点都不到,还有大半个小时,我待这儿干嘛?”她望眼酣睡成焦糖狗饼的饽饽:“你这几天不是自己也能遛?”

迟知雨掰着手伸了个懒腰:“你一来就想睡觉了。”

“振作点好不好?你已经是位父亲了。”她又演上,字字铿锵。

“……”

迟知雨默一秒:“你在这待到五点半不行吗,钱照付。”

舒栗回:“这不是待不待得到五点半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我根本捱不到五点半。”

“……”

捱?

和他在一起需要这么度日如年?嘴上不情不愿,还不是他一有情绪就马不停蹄赶过来,现在开始拿姿态。

迟知雨将电视静音,装作随口一提似的打商量:

“打会儿游戏?”

“不打。”

“看电视?你爱看什么台?”

“我上次看电视可能都是十年前了。”

“唱K么?”

“你家还能唱K?我就说——难怪你有麦克风。”

“唱?”

“不。”

“那你去书房学习。”

“我在电竞房学习不太能专心。”

“……”

“跟狗玩吧。”

“可是狗在睡觉,我总不能吵醒它吧。”

“我也要去补觉了,”迟知雨从沙发上站起,他从来没这么无计可施过,再不想屈居人下:“你爱干嘛干嘛吧。”——爱去哪去哪,反正以前他也没管过她。

他又凉嗖嗖问:“电池多少钱,我转你。”

舒栗跟着看一眼,大方道:“不用了,本来就是备用电池,送你啦。”

尔后拦住这堵说走不走冷言冷语的人墙:“对了,等一下。”

“叫谁等一下呢?”

“?”

舒栗掏出典藏已久的宇宙无敌之咯噔称谓:“迟少,烦请你等一下。”

“……”

迟知雨抬脚就走。

“好啦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真有事要你帮忙,”她再度追上他,从包里取出两沓困扰她几日的便签本,分别用左右手举高,面朝迟知雨:“你帮我看看,哪个更顺眼。”

迟知雨掀眉,摆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眼神却认真聚起焦:“这什么?”

舒栗忽有些不知道怎么作答,抽象道:“本人赶路收获的果实。”

迟知

雨顷刻意会:“你做的?”

舒栗点头幅度加大,笑容也变得更鲜明:“对啊,好看吗?”

男生难得没说风凉话:“还可以。”

“我仔细看下。”他把两块便签先后右抽过来,干脆地在旁边餐桌坐下,又将两者平放,来回扫视。

舒栗坐去他对面,双手环在桌上,友情提示:“你可别一开口就是我怎么给你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明显不一样好么,我又不是色弱。”

舒栗忍俊不禁,这话可千万别被梁颂宜听到。

迟知雨无半分优柔,须臾间敲定结果,把心选优胜方滑给她:“这个。”

舒栗定睛,似乎是色调偏轻那款。

她伸手将淘汰选手一并捞回,确认结果:“你喜欢浅一点的啊?”

他成竹在胸:“不是我喜欢浅一点的,是这个就是更好看。”

与此同时,舒栗手机震动,她摁开来看了看,是梁老师姗姗来迟的选项:右边。

舒栗点开下午发送的大图对照,她给出的结论与迟知雨恰恰相反。

舒栗内心呃啊一声,堵心扶额:“怎么办?”

迟知雨问:“怎么了?”

舒栗说:“我还问了别人,她选的另一个。”

男生似笑非笑:“一边问我,还一边问别人。你能不能专一点?”

什么鬼。

舒栗被他的措辞弄得哭笑不得,又听他轻描淡写启唇:“我在哥大选修ModernartA+评级,他什么实力?”

第22章 第二十二颗板栗各有各的精彩……

男生语速略快,还中英混杂,舒栗一时有些没听清,“你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迟知雨懒得重复:“你只要信我选的就行。”

舒栗不能苟同:“这哪行,肯定越多人参加越好,”她反转手机,给迟知雨看屏幕上的对话消息:“我朋友还问了几个同事,她说右边票数更高。”

迟知雨扫一眼左侧头像,心若止水粉瓣莲花,气焰顿消:“她做什么工作的?”

舒栗说:“老师。”

“什么老师?”

“语文老师。”

迟知雨撑额,拿起自己手机,也滑找起吊车尾的群聊消息:“又不是美术老师。”

舒栗回:“你也不是啊。”

迟知雨胸腔起伏一下:“我学过。”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舒栗扬眉:“你学艺?”

迟知雨说:“不,我学UrbanStudies(城市研究),隶属工学,但对美学也有高要求。”

“……不说英文你会怎样?”

“不会怎样,”迟知雨慢悠悠蹦出几个语焉不详的音节:“ごめんなさい,Jesuisdésolé,Estutmirleid,dassdumiichtverstehst.”

舒栗顿口无言。

她按住包带,准备起身离席:“再见,外交官。”

“O……行了,不玩了,”迟知雨停止自己的多国语言展示秀,问舒栗:“你朋友问了几个人?”

舒栗回看聊天记录:“好像五个吧,其中三个都选了深色款,加上她就是四个,比你们浅色阵营多一票。”

迟知雨腾地胜负心起,夹高手机:“图发我一张。”

舒栗闻言,将那张摄于自然光下最接近肉眼所见的AB版便签合照传送给他。

迟知雨将其发布至几个消音已久的群聊:哪个好看?选左边的私我,领200。

此时美国时间不到凌晨五点,理会他的人寥寥无几。

有猫头鹰作息的冒出来:迟少?被盗号了?

迟知雨:……

迟知雨:本人。

再无后话。

一帮坑货,该出现的时候音讯全无,不该出现的时候恨不得全挤到他面前。

见男生盯着手机,食指都焦灼得在脑边轻点。舒栗生出好奇:“你在等你的后援团吗?”

她怎么一猜一个准,迟知雨立刻变换姿势,小臂搭回桌边,气定神闲:“没啊,就随便发了两个群。”

又平静解释:“就是全在国外,这个时间都在睡觉。”

“你之前在美国念书么?”舒栗隐约记起他几分钟前提及的哥大。

“嗯。”

她适时引出曾在许阿姨那里耳闻的信息碎片:“大几了?”

“大三,”男生顺口一答,瞳孔骤大:“——你怎么知道我在休学?”

舒栗说:“我结单那天问过许阿姨。”

迟知雨转脸去看灶台前烹饪的女人,眼钉在她背上。

她刚撒一把龙井下锅,打算做道茶香脆皮鸡,好似也听见了,系着围裙带的脖颈僵起,手上铲勺动作也更卖力,让沸腾的油响阻绝任何被质询的可能性。

迟知雨回过头来,脸微撇开,不再目视舒栗:“Gapyear,在留学生身上很常见。”

“嗯,我知道,”女生语气并无异样:“我也毕业快一年了,也还没工作。”

迟知雨望向她。

女生无所谓地耸眉:“休息一下也没什么吧。”

迟知雨紧绷的颏肌瞬时松懈了,笑得别有深意:“日均两万步的人,真的在休息?”

“你懂什么叫休息?”

“什么叫休息?”

“休息是每一个有积极意义的时刻,不管躺着坐着还是走着。‘此心安处是吾乡’,听过么?”她忽然像个初入班级的少先队员,正襟端坐:“比如现在,我可没在赶路。”

她看回去,轻快地发问:“你呢。你现在不也在休息吗?”

迟知雨怔然。

他没有在休息,仿佛刚在跑道上冲刺到底。

他淹在她的话语和眼睛里,咽喉紧/窒感复现,开口竟如此费劲。

他极轻地吸气,努力让字句随着吐息顺出:“刚刚不是还说要捱到五点半么?”

他着重强调那个“捱”字。

哪壶不开提哪壶。舒栗暗磨牙根:“现在不急了,还要等大选结果呢。”

“这只是两叠纸吧,”迟知雨借机拿起手机,两指放大照片:“又不是颁布法令。”

“这就是我的人生信条好么?”

“哦。”

她真是……迟知雨忽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好纹理分明的一个人。

要说闪耀也不然,但她在小角落点亮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叶脉上是清晰的轨道。

迟知雨无法在这样的光前久驻,把自己关回手机屏幕,这里拮据但至少安全。

他摆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将微信好友列表正刷倒刷两遍,私聊才弹出动静。

Nio的chiikawa头像贱贱浮出,自带便签图:这啥?

迟知雨回他:朋友做的东西。

Nio很敏锐:什么朋友?女朋友?

迟知雨:????????

舒栗感到莫名,男生原本还波澜不惊地看着手机,也就数秒光景,无缘无故满脸通红。

他似被激恼,拇指高速按键,哒哒哒哒哒哒哒,不输舒栗以往在手游里跟人对线。

她宽解道:“你是不是半夜打扰别人被骂了?实在不方便就算了吧。”

“不是——”他今日第二次爆发出声。

然后继续跟手机里的人口水战ing。

舒栗小声应:“哦……”

眼不见为净,迟知雨长按删掉Nio那句纯诽谤聊天记录,打字:要选选,不选走。

Nio:急了?

迟知雨:谁急了?

Nio:把你手指挪到屏幕右侧,摸到那个凸起的键了吗?对,按下去。

迟知雨心知他在玩什么把戏,自然不会照办。

但他更不想跟他扯七扯八,浪费时间,让人家女生在这白等,遂催促:快选。

Nio:她这会儿拿刀架你脖子上

呢?

迟知雨一秒拉黑他。

他怎么会有这种狐朋狗友,迟知雨再度反思自己的社交圈。眼帘一掀,对面女生倒是面色从容,自顾自地玩着手机,并没有吐槽他这边有多拖延误事。

迟知雨不由多看两眼。

她说她在……“休息”?他想起她方才的措辞——此心安处是吾乡……意思是,只是这样跟他面对面坐着,她也感到安心?只是这样,她都觉得积极有意义?

迟知雨含笑又抿回,聚神回到正事,他可不想食言。

他曲曲指节,迫不得已求助老姐——那个他此生最不想主动按开的园子头像。

Avis:迟润青,醒了吗?

姐姐果然靠得住,秒回,但内容就不那么令人舒爽了。

迟润青:今夕是何夕?

后附三个微信自带的,取材爱德华蒙克《呐喊》的惊恐小表情。

迟知雨:“……”

他不打嘴炮,直接把图片和问题塞过去:选个你认为更好看的。

迟润青:左边。

Yes!

迟知雨内心握拳,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审美也一碗水端平,同样出类拔萃。

迟知雨当即松气交差,截图这两句聊天记录发给舒栗,敲下六字:暂且打成平手。

又留意女生反应,她似瞧见,眼皮扬高一点,也开始打字。

迟知雨倾头,候在消息界面。

小树口袋:你居然还有女生朋友。

迟知雨:“……”

她什么意思,讶然还是试探?

他不第一时间作答,模棱两可想看她反应:认识女生怎么了?

小树口袋:就是觉得长得帅真好,不管怎样都吃得开,没别的意思。

听着像骂人,但没有足够的证据。

许阿姨在料理台边踱来步去,没停下忙活。

迟知雨:你不也坐在我对面休息?

舒栗拇指微顿,反应过来,弯动嘴角:唷,把我当朋友啦?

迟知雨无言。

她可真是煞费苦心,看似轻率一提,实则每一问都是致命题,每一段都得精读剖析。

迟知雨忖度着,引用她对“朋友”的疑问:怎么好像看见有棵树在给自己贴金?

收到后,舒栗乜去一眼,恰见男生也在看她,浓眉隐在碎碎刘海下,意味不明地一挑。

舒栗圈起手指,悬停于桌面,作势捣出虚空一榔头,吓唬他。

男生失笑,眼皮下敛,重新去看手机。密蔽的睫毛蓊郁生长,长在两湾清亮的溪涧上,他看起来又变得无公害无污染。

她予以回击:我才不想贴,金树银树哪里比得上原生态绿色小树。

果然。

“朋友”的概念根本满足不了这个贪心大胃王。

答案全对。迟知雨大感满意,决定放她一马,再让她抓心挠肝未免残酷,于是回答:不是朋友。

舒栗:那是?

Avis:是我姐。

一看回信,舒栗惊声振振:“别——你可千万别啊——我没有四处认弟的爱好,我还想当一辈子的江浙沪独生女。”

迟知雨:“……”

她脑子怎么长的?被鸟窝塞填满了?

他也不再从微信回复,口头解释:“我说的是截图里的人。我问的那个,是我亲姐。”

“哦……”女生这才抚拍胸口,作后怕状:“以后别再说这种混淆不清的话了。”

看把她吓的。

抗拒好友关系,又对亲缘关系退避三舍,那就只剩——

迟知雨暗呵一声,听见她问:“你还有个姐姐啊?”

迟知雨:“嗯。”

“她肯定很漂亮吧?”

“还行。”

“比你大多少?”

“同龄,我和她是双胞胎。”

出生至今,舒栗周遭从没有过这样的子女配置,难免新鲜。她端详起迟知雨,并开始脑补女版的他,没憋住问:“你如果穿女装戴假发,是不是就是你姐姐的样子?”

迟知雨心头跳针,旋即恶寒:“你不是一般的变态。”

舒栗自觉趣味过甚,双手合十:“抱歉,我只是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龙凤胎,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男生这才面色回温,但语气要比之前冷峭:“我和她长得不一样。我们就没一样的地方。”

舒栗顺口接话:“那你们一定各有各的精彩。”

而迟知雨不予置评,歪歪嘴角,反问:“精彩?我精彩在哪儿?”

说是反问,用质问或许更恰当。

因为男生已经用眼神在施压,舒栗甚至从中品出一丝玩味的恶劣。

舒栗静默片刻,回问:“你看小说吗?”

“怎么,以前看过。”

“那,已经看过的章节和还没看到的章节比较起来,你觉得哪个更吸引你?”

迟知雨并未作答。

“肯定是还没看过的吧。”

“所以咯,有谁不精彩吗?”

“大家都走在自己的故事里。已知不可追,但未知永远最精彩。”

第23章 第二十三颗板栗投桃报李

最开始,舒栗想说,你的脸很精彩啊。

但这种与生俱来的价值与优点,在迟知雨眼里肯定不值一提。

就像一张早早定版的书衣。花纹繁复,嵌有金箔,任谁路过都会驻足多瞧几眼。

在实习的日子里,舒栗也遇到过类似难题,来自一名男学生。但那位少年的外在条件远不及迟知雨,他矮小,畏缩,家境一般,双亲不睦,常年龟在座位里,难与人相交,画地为牢。有一回舒栗批到他练习册,发觉内页夹了张纸条,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一句日文,“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这个岁数的学生二次元浓度普遍偏高,舒栗第一反应是他不当心遗落在里边的。

但其中那个“死”字刺着她眼球,舒栗无法轻视。她拍下照片,识别这句话的含义。

它的中文翻译是中岛美嘉的一首歌,《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这不是一个正向标题。

舒栗心中一怵,趁着课间休息反复浏览歌曲信息。歌词立意并不极端,相反温柔振奋,在试图挽留每一个厌世轻生的人。

学生将它插在书里,用意不详,贸然在同张纸上回复,她怕唐突到对方。

舒栗选择将那张字条放回原页。

但她开始难安。

也许是职业敏感,又或者直觉使然,她总认为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溺水者嗳出来的气泡。

当日晚自修结束,她没忙着走,让课代表帮忙唤他出教室,对方有些错愕,但还是照做。班里的地鼠同学,突地被比自己大不到几岁的女实习老师单独拎出。全班举目,有血气过剩的好事男生在班里嗥叫,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被舒栗乜停。

舒栗领他走到长廊尽头,避开放学时分激涌的人流。

“我今天有改到你作业,里面夹了张写着日语的字条。”她回头开门见山:“是想给老师看到的吗,还是不小心放进去的?”

男生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嗫嚅道:“不小心的,放在里面忘记拿出来了……”

“因为写作业的时候刚好在听这首喜欢的歌吗?还是生活里遇到了什么让你难受不舒服的事?方便或愿意跟我说说吗?”

“没有,”他双眼怯弱地垂下去:“我没遇到什么事。”

“不用怕我。”她说。

“我还不是老师,大学都没毕业呢,”她讲话直爽但也圆融:“除了年长几岁,跟你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我能力有限,无法为你解决,但我肯定能够分担一点或者当一个树洞。”

男生这才敢看向她。

他懊丧地摇头并袒露,袒露他没有优点,一无是处,感觉活着很没意思。

当时的舒栗下意识反驳:“谁说你没有优点?”

然后,那孩子眼底闪着微光,期待她说出什么来,能够抚慰他虚弱的认知与灵魂。

那一瞬间,讲堂里妙语连珠的舒栗,变得有些口拙。

她才参与实习不到半月,对他并不熟悉。更准确说,她跟接触到的每个学生都不太熟。比起了解和掌握本真,当下的他们更像是头顶漂着隐形名字的同地图NPC,外貌佳嘴巴甜成绩优也许才能更快被记住。

眼前的少年显然不在其列。

但这些只是大众约定

俗成,也喜闻乐见的表征。她不会忽略他的期待,也想切实轻盈地托住他的期待,所以她引用并更改了那首歌的最后一句词,用一个两人才能意会的方式,正声告诉他:

“我听见你给了自己很多差评,但我看到的,是一个纯粹善良谦虚,又心怀希望的小孩。体验明明都这么糟了,你却还稍稍期待着这个世界。”

“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光辉的优点了。”

“有期待特别棒,真的。不要浇灭期待,也不要放下期待,期待常常是发生的开始。”

至于发生之后的事,也许会实现,也许会落空,但都是后话了。

在吃到之前率先浮现的念头不一定是“爱吃”,但一定是“想吃”。

与迟知雨下楼遛完狗回来,开放式厨房内鲜香弥散,许阿姨已置办好一桌不输私厨的杭帮佳肴,荤素均衡,色香味俱全。她热心肠地留舒栗吃晚饭,又撺掇一旁不置一词的男生:“小雨你也开口留留人家啊。”

舒栗连说不用;而迟知雨淡淡开口:“她刚摸过屎,等她洗完手再说。”

许自萍:“……”这孩子她也算是从小看到大,本还费解,今日一看,一直独身不是事出无由。

舒栗同样无语地斜他一眼:“谢谢你了啊。”

又同许阿姨解释:“我妈最近腰疼,没打麻将,晚上肯定会做饭,突然不回去吃的话,她会不开心的。”

许阿姨只得作罢。

哪怕不留下用晚餐,舒栗都得先去清洁一下双手,也不知道饽饽今天是什么缘故,可能断食后又暴饮暴食,引起肠胃不适,便况不佳,导致她处理了许久。

至于迟知雨,他唯恐慢了地将狗拉到十米开外,中途舒栗偶一抬头寻找,他们一人一狗就齐刷刷看向这里,还步调一致地小幅度歪头。

靠咩啊,被可爱到了。

想气气不得,要骂骂不出。

走向盥洗室时,忽有低音穿耳,是迟知雨跟在后面:“记得用左边那管洗手液,消毒抑菌的。”

舒栗:“……你还有几种洗手液?”

迟知雨:“右边是香氛款。”

真不愧是少爷,醒来是不是还要差人捧着金盏,先去花园接来一份牡丹晨露用于含漱。

停在洗手池前,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嵌于台盆的双泵头出液口,分别挤到左右手背,挨个嗅闻,好奇是否真如迟知雨所说,类别有不同。

还真是。

一个是无色皂香,一个是浅琥珀的……草本味?一下子闻不出。

她又用力抽动鼻腔,一道声线适时接上:“番茄叶,是番茄叶的味道。”

迟知雨走来她身边。

他身量的优越,在近处就愈加鲜明,舒栗不得不往左边挪步,腾出最多的空处给他。本还宽余的镜面瞬时逼仄了。余光里,身边男生的灰色毛衣模糊且毛茸茸的。

舒栗来回摩擦双手,揉出满满当当的奶白泡沫:“你就不能等我用完再进来吗?”

迟知雨:“你犬嗅的动静饽饽都自愧不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家浴室抽真空。”

舒栗:“……”

她冲洗干净双手,点点右边那管鞠躬的纤细泵头:“这是什么洗手液,味道怪好闻的。”

迟知雨奇怪地瞥她一眼:“刚不是说了么。”

“我问牌子。”

“罗意威。”

“打扰了。”

他取代舒栗享用水龙头,目中无人地躬身,先洗手后洗脸,细致地照顾到每一寸皮肤,像只洁癖过度的浣熊——等等,他不先让她出去吗?出路直接被这尊横墙堵死,舒栗顿感局促,而此时,鼻端平白多出另外一种香味,同样淡而雅,又能很好地融合和区分。

他喷了香水?舒栗陷入猜疑。

好像也不是,她心不在焉地抽出手帕纸巾,擦除手部残留的水渍——继而注意到镜子里,男生随搓脸动作若即若离的蓬松脑袋……

她反应过来,是他的头发。

他头发上的味道。

“你用的什么洗发水?”

他直起身,从镜子里看她。舒栗忍不住地咬牙。这里的光线太犯规了,水也是。水滴从他下巴滑落,睫毛聚成簇状,它们让浓郁变得更浓,也让明亮变得更亮。他看起来既湿漉又灵动,一张平整度极高的脸用流光溢彩来形容都不为过。

他眉心微拧一下,促狭发问:“你是要把自己拷贝成另一个我么?”

又一把扯下卷至肘关节的毛衣袖口,拎了拎:“衣服链接发你?”

他能不能别开口说话。

一说话就把全部幻景震得粉碎。

舒栗抿抿唇:“我只是好奇什么洗发水留香这么久?你下午刚洗的头?”

男生立马不屑地嗤声:“怎么可能——?”

他脾气来得怪又急,舒栗莫名其妙:“随口问问,你这么激动干嘛?就算真下午洗头又怎么了?”

迟知雨快速揉干整张脸,声音淹在毛巾后,瓮声瓮气的:“对,我就是下午洗的头,你管我什么时候洗头。”

话落把毛巾丢进脏衣篓就走。

舒栗:“……”

谁第一个提出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样的谬论?

它一定没见过迟知雨,他翻脸速度快过点钞机。

舒栗终究没有留下吃饭。许阿姨再盛情难却,她也不想折了老妈今日的辛苦。妈妈手艺大概率比不上专业的阿姨,但倘若让她再选一万遍,她还是会义不容辞地倒戈到老妈那边。

舒栗走后,阿姨有点沮丧。

迟知雨坐在桌后,一手持筷子,慢慢悠悠进餐,一手翻阅着许久未打开的微信读书,找出之前那本进度条滞留在20.8%的小说,一心三用:“你干嘛非要留她吃饭?”

许自萍说:“我在为你留啊。”

她火眼金睛:“你的哑铃就是小舒送的吧?”

迟知雨握箸的手一顿,目光停在页面当中的“隐瞒”二字上:“她非要送,我也没办法。”

真行啊。

现在他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了。

非要搞得天下皆知然后让他骑虎难下是吧。

许自萍搞不来年轻人那套矫情饰诈,但又不想当面把这小孩逼急,委婉道:“阿姨就是想给你找个饭搭子。我外孙断奶后一直吃不好辅食,结果去了幼托一下子胃口大开,体重身高蹭蹭涨,我姑娘说是孩子多了,大家知道抢饭吃了。”

迟知雨环顾满桌盘盏:“你每天烧的一家五口都够吃,多个人也不用抢吧。”

许自萍“嗐呀”一声:“你不懂,你今天应该开口的,留人家女孩子吃顿饭怎么了。有了第一顿就有第二顿,第三顿,年轻人多聚聚总归是好的,老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你看你们下午一块儿出去遛狗不就蛮好?”

迟知雨:“我为什么要让她白吃我那么多顿饭?”

许自萍默了几秒:“人家送你礼物了呀。”

“她只是想还我钱。”

“但是有她的心意。”

言之有理。

既然她如此真心实意,那他稍微投桃报李一下也无可厚非。

迟知雨搁下筷子,瞥一眼客厅背景墙边的哑铃,稍作思忖,他放下筷子,切出书页,转而打开淘宝LOEWE官旗店,输入洗手液,选定「番茄叶液体皂」,加入购物车;再打开PhilipB海外旗舰店,选定「乌木沉香947ml」,加入购物车。

下单完毕,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衣服。

这个就免了。

真要送出手,跟他情侣装,她怕是得爽飞出银河系。

第24章 第二十四颗板栗天生一对、半斤八两……

鉴于又要添加长达十天的遛狗项目,舒栗回到家就重新规划了下未来一周的todolist。

胶带、贴纸、明信片差不多这周内都能定版打样,每日抽出一小时陪遛饽饽也无不可。

她将帆布袋里两份暂未决一胜负的便签取出,规整排放到眼下。

又自娱自乐地托着脸,欣赏起来:啊,怎么会这么漂亮,她好强,也好会画图和设计。“山色空蒙雨亦奇,淡妆浓抹总相宜”。

也不怪朋友和——那谁的投票结果都不相上下。

至于为何想到他就卡顿,就是觉得这人太……一言难尽。说曹操,曹操到。刚要把便签收回兜,桌上手机嗡了一声,舒栗举高来瞧,是迟知雨的消息。

Avis:[图片]

Avis:[图片]

Avis:[图片]

……

挨个数下来,足足十二张截图,内容一致,全是淡色系便签的拥趸者。

发起人得意的制胜结语紧随其后:

Avis:我方压倒性优势。

舒栗皱皱鼻背:你从哪儿找来的十二罗汉?

Avis:你真以为我没朋友?

舒栗将信将疑:不过你这边的选项也太一边倒了吧,就没有选另一个的?

Avis:两三个吧。

他还额外引用其中两个头像较为抽象的用户:他俩一个学艺术史,一个艺术管理,再怎么说也比你那些语数英老师强吧。

舒栗替过往同行说话:你少瞧不起人,谁不是从学语数英过来的。

Avis:你呢。

舒栗:我?

Avis:你大学学的什么?

舒栗:思想政治教育。

Avis:搞半天原来你也是老师,难怪在这官官相护。

舒栗左脚踩到椅面,抵住桌缘,顺势耍起官威:对啊,还不对我放尊重点?

Avis:现在又不是。

Avis:现在只是无业人员。

来啊。互相伤害啊。

舒栗:半路休学的人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Avis:我还半年就回去,有些人就不知道了。

舒栗:[emoji肱二头肌加油]一定要坚持念完啊,别从休学变退学。

Avis:多谢提醒,我绩点很高。

舒栗顿觉奇怪。

她没留学经验,但见过猪跑,深知不少藤校入学麻烦,毕业更难。

既无学业之忧,那他的逃避又源自何处?

在她身处的环境,学习是更为严苛和实际的事情,成绩单是大部分未成年人的权利货币,分数越高才越有兑换自我的余地。

至于迟知雨,如果不出她所料,他应该打小就有专门的教育顾问或规划师,为他量身定制所有成长路径和升学渠道,被财富托举,世界踩于脚下,人生之路坦途明远,只看他愿不愿走这道天梯。

他停下来;

而她要冲出去。

舒栗有了新发现:我突然觉得,我们本质上是同类。

Avis:?

Avis:我是人,不是树。

舒栗不跟他的小学生发言计较,热血地说下去:你是撕试卷的人,我是撕教案的人,我们都很勇敢。

哪怕半年后,一切都待定。

聊天界面死寂。

Avis:。

舒栗愣了愣。很久没见了,句号君。

Avis:谁跟你天生一对?

舒栗:“?”

她困惑回看上一句,她中间有提到这个词吗?

她提醒:你是不是更应该用半斤八两或彼此彼此?

还好梁颂宜不是他的语文老师,不然绝对要被气晕厥。

这一头的迟知雨也快缺氧了,还好他反应够快,要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小树口袋今天的表白概率起码有百分之八十。

他目光停留在那句“你是撕试卷的人,我是撕教案的人,我们都很勇敢”上面。

她是有点功夫和手段,堂而皇之地和他组起CP,他差点就要被绕进去了。

他今天确实对她过于“热心”了。

致电诚聘她回来遛狗,大张旗鼓地为她的产品拉票,还偷偷给她购入同款液体皂洗发水。也难怪她会动容,说话变得失去轻重。

一个畏难的,拖延的,擅长麻痹自己的逃兵,她也能夸得出“勇敢”二字?

迟知雨反复阅读那句话。

好像看电子书时会格外标记的段落。

精彩,勇敢,心安处……他真想看看,她今后还能憋出什么?

他又去看她的最新回复,在纠正他措辞不当。

是个聪明人。

及时后撤,没有再说更多让他下不来台的话。

他突生恶趣味,想再像下午一样,刁难一番:这个词有什么问题么?

小树口袋:这好像是形容情侣的吧。

迟知雨脸遽地升温。脑瓜子都有点嗡。

她怎么直接就讲出来了?

他故作淡定:是吗,那改一下好了。

Avis:谁跟你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小树口袋:你啊。

她似乎还开始理论一二:你不觉得我上面那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很振奋人心吗?

现在是在比谁更会装?

行,他奉陪到底,反正他时间多。

迟知雨关掉电影背景音,集中应战:我没撕试卷啊,半年后还要回去考试。

小树口袋:我也一样啊。

她怎么又一样了?

哪样都能蹭上是吧。

迟知雨:?

小树口袋:选择都是阶段性的。我也给自己定过目标,如果半年后不能盈利,我就把教案拼回去。

小树口袋:这不是差不多吗?

听起来……好像是差不多。

原来认真的字眼,是会熨平人心的。

迟知雨注视着这段话,九曲回肠的较量情绪兀地没了影。

他眉心微拧:你准备做什么?

他联想到下午的便签:开文创店?

对方似是惊喜:你居然这么聪明!

优点+1。

又是勇敢,又是聪明。呵,企图夸得他找不着北么?

迟知雨抿住唇线:大家都在同一片互联网冲浪,这很难猜出来吗?

小树口袋:但你是男的诶。

迟知雨:男的怎么了。

小树口袋:男的玩手账的很少吧,你身边有吗?

迟知雨回想一下:应该没有。

她又说:问你个问题。

迟知雨:什么?

小树口袋:假设你女朋友是个骨灰级手账er,你想送她一些礼物,就你白天看到的那种款式的便签,如果你在淘宝首页无意刷到,你会加入购物车或直接下单吗?

迟知雨:不知道。

小树口袋:你想象一下。

迟知雨:无法想象。

他没谈过,他怎么知道?

而且他为什么不送对方梵克雅宝或者香奈儿爱马仕,而是送一堆有花纹的纸。身边那帮恋爱的人不都这样?

小树口袋回来一个“要你何用”表情包。

迟知雨:“?”

迟知雨:等着。

他再次发出一句“有自己或朋友玩手账的吗,扣1,私聊”到之前几个组群。

Nio:你们创业夫妇晚上不睡觉的?

迟知雨:?

小A震惊:迟子谈对象了?

Nio:他网恋了一个国内女生,跟他闹分手,休学就是为了回国陪女友。

小B:爱成这样??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迟知雨把他解除屏蔽,私聊:你也太能杜撰了吧。

Nio:欸~就是玩儿~我是群主,看你在群里还怎么拉黑我。

Avis退出群聊。

又打开小树口袋聊天框。

Avis:不用等了。

Avis:我没有朋友。

不知道他又在朋友那边吃到什么瘪,但舒栗确实没有在等。聊完天后,她就洗了个澡,安逸地包好湿发从浴室出来,就看到男生的朋友已经从有到无。

男性的友谊好脆弱。

一个晚上都坚持不到。

跟她和老梁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

淋浴时,莲蓬头里的水流也冲走了她大脑里的犹豫,同时她也拟定首期上新产品的主题,「春日颂」。既然是春之诗一样的走向,那肯定适合更为柔软的色系。决断需要深思熟虑,也需要一时冲动。当晚她找到部分纸品摄影作构图参考,准备明天就带微单出门,拍一些产品照PO到小红书账号,也算正式和粉丝宣布自己即将启动的开店计划。

想想还有点夜不能寐。

舒栗辗转反侧许久,才阖眼睡去。

翌日又是大晴天,路过镜湖时,她发现柳枝抽出了嫩芽,绿意遥看近却无,有些不知名的早梅也别起满头苞蕾,拢成烟霞朵朵。放眼整条长堤,半月后定是风帘翠幕,美不胜收。

今日遛狗,迟知雨倒是没有打扮成男模,穿着

较朴素黑色卫衣出门。

无奈脸还是花枝招展。

一夜春至,舒栗将便签特写一事暂抛脑后,忘本地举着相机记录新柳。迟知雨在不远处当人形拴狗桩,无聊了就看会儿手机,又往她微信不太耐烦地发消息催促:好没好?旁边有群摄影大爷注意到他,乐呵呵地搭讪:“帅哥你站到那边去可以么,让我们拍个照,拍个背影就行。”

迟知雨问:“为什么?”

“起到个装点氛围的作用。”

男生淡淡打起商量:“给肖像费吗?”

大爷们顿时乐不可支:“你想要多少,说说看呢。”

“给个一百意思一下。”

每天架着长焦镜头赏湖观鸟的老头们自然不差钱,还真应了这漂亮小辈的信口开河,“你来个付款码。”

舒栗愕然回首,就见男生已毫无心理负担地将手机对准那群聚坐的阿公,当中有位戴报童帽鬓角花白的凑近,径直扫码,滴得支付出去:“帅哥你查收一下。”

迟知雨敛目,确认一眼,走到他们指示的位置,似随意一站——他们就异口同声地叫嚷,赞不绝口:“哎——对对对,就是这样子,保持住这个姿势,好看!哎唷,好看——”

快门音不绝于耳。

舒栗跪服,脸是真能当饭吃啊,随便出来走两步都有金币进兜。

她放下相机,走向那几名老头,俯身看他们的镜中成像,随即想竖大拇指。果真是老行家,审美优质,选址精准又角度奇佳。男生立于画面一隅,自然且放松。远山为幕,近水作底,而他的侧脸不输山色,是粼粼湖面刻出的峻峭剪影。

舒栗也举起相机。

那报童帽老头瞄见,出声告状:“哎,这边有个美女也在拍你诶,你怎么不跟她收费?”

其余人纷纷附和,佯装打抱不平。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就是要起哄,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舒栗停住按快门的手指。

男生偏过脸来,起风了,远方群鸟从他簌簌流动的发梢曳过,他展眉一笑:“谁说我不收。”

“待会儿就单独收。”

第25章 第二十五颗板栗工伤

舒栗承认她被帅到了。就像风会赋予草木生命,雨滴能给水面心跳,这一幕出现时,她第一反应是懊恼,懊恼她为什么没能及时按下快门。

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追逐是天性。

美好应被留下,馆藏于内存条,压缩在相片集,又或者收置到vlog里反复上映。

因为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也无法再见一面当下的风景。

最后她放下相机,眼睛看到也很好。

迟知雨走了回来,在她不常见的沉默中,他嘴角略挑:“怎么,想扩充一下壁纸库了?”

“……”舒栗磕了嗑下唇:“你一开口就想删掉了。”

“还真拍了?”迟知雨扬眉,瞥一眼她手里的银色相机,应该是sony微单的入门级:“能看看么?”

说着就摊平一只手,一副“不想给也得给”的架势。

舒栗交出去。

迟知雨用狗绳交换,双手熟练操作,调出相片。小画屏里,他的照片排在第一张,是他侧立于湖畔的剪影,构图马马虎虎,氛围全靠他身形撑出——再往前调,就是烟柳与花枝,还有偶遇的形色小狗。他指出不足:“就拍了一张?”

舒栗斜他:“那要拍几张?”

“而且还是横屏。”

舒栗更加纳闷:“横屏又怎么了?”

迟知雨把相机还回去,“只能拿来当电脑壁纸了。”

舒栗被逗笑:“……你有毒吧。”

迟知雨也撇笑,重新接手狗绳,好整以暇:“一张也要收费。”

舒栗阖上镜头盖:“要多少?”

迟知雨放眼看看四周:“请我喝杯咖啡,”又状似体贴地补充:“跟那群老头比,对折都不止,对你够优待了吧?”

舒栗曲一曲拳,把相机收回手提包,前台式微笑:“迟先生,您应该知道,我的每日遛狗服务就半小时吧?”

迟知雨不爽:“你刚拍花花草草的时候,倒是没觉得时光飞逝啊。”

舒栗说:“因为那是服务于自己的时间,我难道还要跟自己收费?”

纯诡辩。

他就知道,一步退步步退。他让三让再,这个女生就开始恃宠而骄。

考虑她的确经济拮据,每天还要从百忙中抽空,为那点芝麻钱陪他和狗溜达,他决定继续当个好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折中商量:“不堂食好了。”

女生果然应了,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行吧。”

迟知雨怡然,又举目遥望附近商圈:“喝什么,阿拉比卡?”

舒栗极惊讶地扫他一眼:“KFC。”

路上舒栗从淘宝代下单,每杯五块都不到,她低着头问迟知雨:“你喝什么口味,拿铁还是美式?”

迟知雨不可置信地回:“你每天就喝这个?”

舒栗摇头:“不啊,我喜欢喝Manner的干姜美式,有时自己在家冲咖啡。”

“手冲咖啡?”

舒栗深切感受到了不同阶级的领悟力也参差不齐:“……用热水冲挂耳咖啡。”

“哦。”身边大步流星的男生语气稍有不满:“怎么不请我喝这款?”

舒栗坦白道:“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富哥,当然能省则省,”又看向他:“我听许阿姨说你胃不好,那个是冰饮,你确定要喝?”

就算他真敢喝。

她也断然不敢请。

万一雇主真出现健康问题,都是公伤,她这个小牛马难辞其咎。

绝不能冒这个险。

回过眼,她端起笑,再次探问:“怎么说?决定好喝什么了吗?”

男生视线飘远,看看引路的狗,又看看一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懒懒开口:“那就喝热拿铁吧。”

难喝至极。

抿啜入口的第一秒,迟知雨就开始怀疑,这个女生根本一点不喜欢自己,喜欢一个人会请对方喝这么廉价又难以下咽的咖啡?

但她看起来又很享受其中,神态走姿俱舒展,间或牛饮。迟知雨拿高纸杯,看一眼杯身上硕大的红K标志,他现在丝毫不开心,甚至想K一K她的后脑勺。

弹爆这颗板栗。

他评价:“你是真没吃过好东西。”

舒栗回眸,表示好奇:“什么是好东西,下次你请请我?”

迟知雨顿住。

该死。

一个不慎,把机会奉送到她手里。他应该当心再当心的。算了,既然她都抛砖引玉发出约会邀请,他也不能太无情,拂了人家女孩子的面子。

遂不以为意地回道:“好啊。”

女生果然惊诧瞪大眼睛:“真请假请啊?”

迟知雨面色平静:“说出来的还能有假?”

她又自顾自道:“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出门吃饭呢。”

迟知雨握高手里的咖啡:“如果出门是为了喝这个,那确实没什么必要。”

舒栗挑一挑眉,也上下晃晃自己快空盒的美式:“虽然不算好喝,但也没有很难喝吧。”

迟知雨服了她的品味。

除了看上他之外,毫无品位可言。

回到家后,等舒栗一走,他就打开大众点评,翻找出杭城所有米其林和黑珍珠餐厅,逐个浏览,从打分到菜品再到评价,又抵着额角,回顾以往浅有印象的店名。先前他基本被长辈和朋友带着,迎来送往地应酬,对这些还真没怎么细致钻研过。

很多时候由于心不在焉,佳肴送入口腔也难品其味。念国际学校那会,课后姐姐常约闺中好友聚餐,也对捎上他这档事乐此不疲。他的存在类似于一只不俗的birkin或一碟考究的omakase,起到显著提升出片格调的作用。

每逢他在边角“不经意”出镜,总能看到那些女生在朋友圈评

论区统一回复:图里的帅哥是姐们的弟弟~[吐舌笑]。

小树口袋会在朋友圈发他吗?

也会因为跟他吃饭感到兴奋和虚荣吗?

思及此,他对这趟薛定谔的约饭愈发期待。

舒栗倒没把迟知雨顺口一提的请客当回事,在认识他的第二天,她就见识过此人是何等恐怖的外卖刺客。倘若真要结伴外出吃饭,迟玻璃胃豌豆王子想必也会选择标价惊人的高级餐厅。她在影视作品和短视频里见识过,在那种场合用餐,多半局促拘谨、规矩良多。

还不如路边买点炸串。

淀粉肠是必点项,其次香脆藕盒和超大里脊,刷上鲜美的特调酱,再撒点孜然和辣椒粉。

哇,口水开始自动分泌。

舒栗挥去脑中杂念,专注选图,她刚拍好便签产品照,正准备将它们传导到手机。往前掀页时,又瞥见迟知雨那张湖景人像照,想一想,她将它发送至相片主角本人的微信。

舒栗极少拍人。

也可以说,她不擅长拍人。从平日周末探店时,梁颂宜不时出现的垮脸反应就能看出,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陪拍。

她为此扼腕过。

也详搜不少小红书自拍她拍教程,潜心苦学,只为在好友面前一洗前耻。

上午迟知雨说可以当壁纸,还对只拍一张感到不满。除去他一贯的自恋属性,应该也有对她人像摄影技术的肯定?

可见她的短板已经有所进益。

舒栗重新去看其后的便签静物照。

即将上新的组合为一套六式,单图五张,用途也不单调,除去日常书写和剪裁拼贴需要,它的面积大小也跟M5内页刚巧吻合,打孔后拿来填充活页手账本也不在话下。

优选出两张平铺的大合照,还有不同花式的个体特写,舒栗开始挨个调色。

车库光线偏弱,为使它们与肉眼所见的更为相近,拉高亮度是必备操作,其次就是鲜明度,饱和度种种。

她一边拖拽各项数值条,一边对比手边实物,尽量做到还原本真和低色差。

这一忙就忙至下午。

临近傍晚,舒栗右手手腕至虎口的部位开始隐痛,稍一动弹就会有牵拉疼,对此症状习以为常的她,当即从包中取出日制膏药,剪下半段,敷贴到有痛感的位置。

冲鼻的薄荷味溢出。

也让人神智更为抖擞。

确定已经修改到最为满意的画风,舒栗深吸一口气,打开小红书账号,将它们上传,敲下标题:「我想让我的画,能被风吹起」。

以此正式向关注她的两万四千多个粉丝透露,她将要开办独立网店的计划,并写下文案:

“这半年一直有收到私信,问我去哪了,怎么不更新壁纸和头像了。

其实我在偷偷画也嘎嘎画。是的,我准备开网店啦。最后一次对外授权时,我心想,为什么我不种一棵完全属于自己的小树呢。

所以,春天快来了,小树长出了一些叶子,就是图里的样子。

或许,

你也需要一片树叶吗?”

摁下发布键后,舒栗立刻将手机倒扣到桌面,心跳急剧。她不敢第一时间去看沉寂已久的评论区反馈,抿着水杯缓解好一会儿,她才端坐起身,重新托高手机,刷新小红书后台。

已经有八十多个点赞和个位数留言。

她依次读下去:

【失踪老师回归!!!!!啊啊啊好好看!!】

【[惊喜]什么时候上新?】

【哇塞[心心]蹲蹲蹲】

【哇哇好像要!求问购买方式,薯店还是桃子?】

【求胶带求贴纸求手机壳求冰箱贴各种求!】

……

热情与肯定交映的评论区如暖阳照拂,舒栗浑不觉地对着屏幕龇出一排贝齿,情绪丰沛到不输第一次手捧样品,也要从眼眶间灼热地浮出。她紧攥一下双手,压下翻飞的心绪,敲键认真回复每位网友,告知大差不差的上新时间,购买平台,以及接下来会跟便签一道筹备上架的品类。发出去前还复查多遍,一个错别字不可以有。

到云庭例行每日遛狗时,舒栗的唇角都很难复位,还频繁掏出手机,一看就会笑出来,根本无法遮藏。

迟知雨在她身畔牵狗而行。

小树口袋今天格外反常,不断走神就算了,还动辄埋头手机;看手机就算了,还一看就苹果肌涨高,甚至贮足打字,明显在回消息,聊到停不下来。

她一停;

他跟狗也得跟着停。

请问谁是老板,谁是员工?

迟知雨也从衣袋里取出自己手机,看眼聊天界面,还是只有他帅照一张。

下午他回复了个“?”,女生便不再搭理,现在是在跟谁相聊甚欢呢,嗯?

他突地注意到她右手掌侧的大块米黄色止痛贴。

伤成这样,还能健“指”如飞地打字。

迟知雨轻吸气,看眼蓝调时刻的湖景,又回过头来,淡着声问:“你手怎么了?”

旁边是个聋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稍稍抬高音量:“舒栗。”

女生总算抬眼看他:“怎么了?”

迟知雨语速极快,不仔细还听不真切:“手怎么了?”

“嗯?”舒栗一愣,举高右手,并无所谓地翻转两下:“老毛病,腱鞘炎。”

男生凉凉开口:“这样啊,再多点打会儿字就痊愈了。”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她妈会说的话。

偶有偏头痛,陈亚兰女士也会这般指桑骂槐:多玩点手机不疼了。

舒栗反应过来。

此刻她满心满眼都是小红书网友,以及怎么回应大家的热心留评,却忘了这半小时的本职工作应为遛狗。

是有点目中无人了。

舒栗忙将手机抄回衣兜,规整神情,继而递出右手,横至男生身前:“给我。”

迟知雨敛目瞧一眼:“什么?”

舒栗回:“牵引绳啊,我来遛饽饽。光顾着忙手头工作,有些失职了,今天多补你一刻钟。”

“免了。”

不料对方撂下二字,提足就绕开这支有伤在身的小型“升降杆”。

舒栗往肩头提一提帆布包,追过去,再三发问:“真不用我来?”

迟知雨:“我可不想有人工伤全讹我头上来。”

舒栗一瞬了然,打趣:“你这么有钱也怕被讹?”

“怎么不怕?”他在幽蓝的暮色中侧来一眼:“已经被讹一顿饭了,以后还不知道要被讹什么。”

舒栗莞尔,按亮手机,看一眼日期:“要不这样,这顿饭换我请?就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