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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hapter 41 你该去过你自己……

几天后, 周越难得没加班,下楼的时候,街上的霓虹才一点点亮起来, 原本他是打算直接回家的, 手却在方向盘上不自觉一转,车头朝着哥大那边去了。

姜其然的课还没正式开始, 这几天正好趁着空档慢慢适应纽约的节奏,白天到处转悠熟悉环境, 晚上窝在公寓里看书,甚至会给做点菜,叫哥哥来一起吃, 连周越都说他厨艺了得。

周越嘴上说得很凶:“别指望我天天来管你。”

可真有空的时候,脚下还是习惯性地往这边拐,他把这归结为“顺路”, 但心里清楚,只是想确认一下,弟弟在这座城市里是不是安稳、是不是一个人也能过得好。

车停在熟悉的街角, 他发了条微信:【下楼吧。】

几乎没过多久,姜其然的回复就跳了出来:【ok,给我两分钟。】

他正准备收起手机, 屏幕却又震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路知微:有空不, 出来吃个饭, 我刚从上海回来。】

周越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没有急着回复。车窗外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流动,映出一层虚幻的色彩, 他的目光却定在那行字上,像是被某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拽住了。

他侧过头,透过车窗望向不远处的公寓门口。台阶上,姜其然正快步走下来,身上套着一件简单的T恤和宽松的运动裤,发丝被夜风吹得微乱,眉眼间还带着掩不住的少年气与松弛感。

周越在屏幕上敲了几行字:【我弟弟刚到纽约,正好,一块吃点。】

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看病的事,别跟我弟提。】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玻璃上映出了他的倒影,眉眼平静,像是多年来习惯的一种沉默,正被他小心地收拢成一种温和而带有距离的防备。

路知微那边很快回了个“我嘴很严的”的小猫表情,圆圆的眼睛透着俏皮,似乎轻轻化开了车内那层无声的压抑。

他们约在一家泰国餐馆,店面不大,顶棚是透明的玻璃,雨滴密密地敲下来,汇成细流沿着斜面滑落,墙上挂着几排泛黄的黑白照片,老曼谷的街头、手推车旁的卖花人、穿着长裙的舞者,笑容定格在某个遥远的瞬间。

路知微踩着略急的步子走进来,外头的雨气还没褪尽,沾在她肩头的水珠在暖黄灯光下闪了一瞬。头发这次终于染回了深色,束得干净利落,宽松的T恤牛仔短裤,整个人显得干脆又清爽。

她一眼就看到靠窗那桌,两个男人坐在对面,她的步伐轻轻顿了下,唇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你弟?”

说着,她往那边走过去,目光落在姜其然脸上。那张脸的轮廓和周越确实有几分相似,但神情更柔和,眉眼清澈,肤色带着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还没被现实的锋刃磨过的少年。

“你好呀,我是你哥的……”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眼神在兄弟俩之间一转。

周越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桌面,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你悠着点说。”

“……朋友。”她慢悠悠地收尾,声音里带着点调笑,“路知微,也算你学姐。我在哥大读心理学的PHD。”

姜其然站起身,神色大方而坦然:“学姐您好,我叫姜其然。”

“哟,这么乖啊。”路知微挑了挑眉,拉开椅子坐下,语气里带着点打趣,“不像你哥,见谁都像别人欠他八百块钱。”

周越抬眼瞥了她一眼,动作不急不缓,面无表情:“我不欠你钱吧?”

“你欠我好几顿饭呢,”她翻着菜单,指尖轻轻划过一排泰文拼写的菜名,头也不抬地接话,“今天要不是弟弟来,我怕都吃不上这顿饭。”

周越懒得搭腔,低头喝了口水。

点完菜,路知微把菜单在桌面上一推,发出轻轻的一声闷响,目光重新落回姜其然身上:“听说你UNC读的本科?然后跟你哥申请了一样的专业?你们家是非得把这点学费花在哥大才行啊。”

姜其然先是一愣,像是没想到她开口就直奔主题,随即笑了笑,语气温和:“主要是我哥做过榜样嘛,小时候不懂事,看什么都想跟他一样。”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周越身上,那眼神里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也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他并不觉得跟在哥哥的路上是件可耻的事,反而是一种自豪。

周越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瞬,没说话,唇角若有若无地动了动,像是想笑,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那现在还想跟他一样吗?”路知微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眼神却定在姜其然身上。

“我会试试,但我不急。”姜其然笑得淡,语气平和而笃定,“我哥走得太快,我就当是在后面慢慢散步。”

这话不卑不亢,既不怯场,也没有刻意讨好,像是他早就想好的回答,周越听着,心口却忽然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一种夹杂着重量和暖意的情绪,轻轻压在心头。

路知微挑了挑眉,转头瞥了周越一眼,唇角带笑:“你弟挺会说话。”

“那是,”周越终于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像是顺手接过话茬,“从小就嘴甜。”

菜还没上齐,三人闲聊,气氛一时多了几分松弛。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细细密密地敲在玻璃顶上,溅起一圈圈微小的水花。灯光透过水痕洒下来,将三人的面孔映得柔和而暧昧。

路知微挑了挑眉,却没顺着话题往下,而是忽然转向周越,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你最近睡得怎么样?每天能睡几个小时?”

她顿了顿,又仿佛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烟酒都少碰一点,失眠光靠喝酒可不兴。”

语调松松散散,像是朋友间的调侃,可眼神却很认真,那种打量不是随口关心,而是像在悄悄确认什么。

周越被问得一愣,唇角扯了扯:“还行。”

“还行是怎么个还行?”她笑了一下,语气半真半假,“得量化一下。”

“能睡到早上六点了吧。”周越轻描淡写地说。

姜其然没说话,只低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眼神却在周越和路知微之间游移,像是在默默观察些什么。

周越看着他们,心口忽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一向不愿解释,也不喜欢多说,可在这两人面前,却总觉得什么都藏不住,仿佛只要一个眼神,就会被看穿所有心事,而他甚至连转身掩饰的余地都没有。

“你什么星座来着?”她忽然开口,语气轻快。

“天秤。”姜其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低头把水杯放好,语调里没太多起伏,但不失礼貌。

“哦……”她拖长了尾音,笑得意味深长,“那MBTI呢?测过吗?”

“我好像是……INTP。”

“INTP?”她眼睛一亮,像是猎人看到了猎物,“你哥可是标准INTJ,我记得清清楚楚。”,尾音勾着一点调味般的调笑,不明说,却像是在有意无意地挑逗,又像是在挖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等人跳下去。

对面一直沉默的周越终于动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紧,然后松开,嗓音带着点低哑的疲倦:“你真的是学心理学的吗?一会星座一会MBTI……”

他抬眼看她,眼底藏着一丝压不住的烦闷,“能不能有点学姐的样子?”

路知微“哈”了一声,笑得肆意张扬,手指扣在椅背上,做了个鬼脸:“你懂什么,刚开始聊天,用这些是最快看出性格的方式,再说了,学姐怎么了?说不定你们哥俩是遗传都喜欢学姐呢。”

话音刚落,她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冲姜其然眨了眨眼,姜其然正准备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在半空悬着,轻轻地僵住了。

他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停在周越脸上那一秒,眼底的光轻轻晃了晃。

周越眼角一跳,拿起桌上的啤酒瓶给路知微续上,声音冷淡而刻意:“行了,喝你的酒吧。”

姜其然没说话,但眼神却缓缓收了回来,他忽然意识到,周越的过去,也许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桌上的话题没有断,反而愈发热络。从哥大的课程设计聊到纽约地铁的夜间停运,再说到校内选修的名额抢夺战,路知微说得眉飞色舞,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手上还不停地给自己夹菜。

姜其然话不多,但偶尔插上一两句,总能精准地踩在节奏点上,话题拐得又快又漂亮,有时候甚至连路知微都愣一秒才反应过来。

姜其然接了个电话,起身走向窗边。

路知微这才侧过身,靠得近了些,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酒杯边缘缓缓转着,低低“啧”了一声:“你这弟弟,挺好。”

周越没应声,眼神却往她那边斜了一眼,声音低而克制,带着他一贯的锋利与防备:“你别打我弟的主意啊。”

“哟。”她笑出声来,眼神意味深长,“你现在连他交朋友都要管了?”

周越垂眸喝了口水,动作缓慢克制:“我知道你那点鬼心思。他刚到纽约,别给我搞那些。”

“行吧,好哥哥。”她轻轻摇头,语气像调侃,又像是带着点真心不解,“你管得也太宽了。”

“他愿意的事我不拦。”周越放下水杯,语气依旧淡淡的,可眼神已悄然沉下去一寸,“但你要是撩完不打算负责……”

他顿了一下,语气冷静而锋利:“别怪我翻脸。”

路知微撑着下巴,被他这副“护崽”姿态逗乐了,可她眼神却收了笑,忽然认真起来:“我是真觉得他有趣。不是玩。”语气平静,眼底却带着一丝罕见的克制与诚意。

周越没有接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秒,“你那劣迹斑斑的前科太多。”他终于开口,凉凉一句,“你认真过?”

路知微勾起唇角,笑容带着点酸涩:“谁说我没认真过?”

她眼神闪了闪,有点模糊的光晃过眼底,“只是认真了也没用,你又不信。”

她抬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那点情绪连同酒一起咽了下去。放下杯子后,她低低笑了声:“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弟拐走的。”

周越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是在思索她这句话的真假,旋即又严肃的说“还有一件事。”

路知微转过脸:“嗯?”

“别跟我弟瞎说我跟夏知遥的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她微微一愣,似笑非笑地抬眉:“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他认识夏知遥。”周越抿了口茶,手指在杯沿蹭了一下,像是在掩饰某种不安,“本来就是邻居家的姐姐。”

“那你怕什么?”她撑着下巴笑着问,眼神里藏着一丝戏谑,“怕他知道你那点过去?”

“他不需要知道。”周越淡淡地说,“那是我的事。”

路知微眯了眯眼,像是在读他话里的另一个版本:“你真觉得能瞒得住?”

周越没说话,只是将杯子推远了一点。

“你弟比你想的聪明多了。”她轻声说,“他迟早会看出来的。”

他们话还没说完,姜其然已经推门回来了。

周越几乎是下意识地收了神色,眼底那点锋利迅速收敛,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平静。

“姜其然重新坐下,他手指刚搭上筷子,又忽然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眼里带着点打趣的意味:“你们在聊什么?回来就看你俩神情那么……可疑。”

周越坦然的对着他一笑:“我们在说你。”

倒是路知微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开口:“在夸你呢。你哥刚说你聪明、会说话,比他靠谱。”

姜其然一愣,随即笑出了声,摇着头毫不犹豫地回:“假的,他从不这么说话。”

“嘿!”路知微笑得更开,眼睛都眯起来了,“你真是周越亲弟弟?”

“真的。”他抬手摸了摸鼻尖,笑得有点无奈,“但基因可能只传了一半。”

几人又笑作一团,桌上的气氛霎时松了下来。

窗外街头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地映进来,在玻璃上晕出一圈圈柔和的光晕,落在桌面碗筷和三人的脸上,把这一幕照得温暖又带点不真实。

笑声落在热气腾腾的餐桌上,落在飘着酒香和椒盐味的空气里,像是一种极近人心的日常,又像是这座城市里,终于开始松动的某种生活感,熟悉、真实,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重启。

车窗外,街边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成一团团模糊的颜色,路灯将光拖得细长,映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如同时间本身,也慢了下来。

周越开着车,,眼神专注而安静。窗外雨刷一下一下地扫过,节奏平稳,像某种心跳的节拍。

副驾上,姜其然刚把安全带系好,他没说话,只是将背靠上椅背,视线投向雨幕之外的城市,一动不动。

们刚把路知微送回家,那姑娘下车前还不忘回头调侃:“你弟可比你有意思多了。”说完笑着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关上车门。

周越没回头,只是默默打火,踩下油门,车驶离人行道,回程的路不长,可这沉默让时间被拉扯得几乎看不见尽头。

红绿灯在雨中时明时暗,像是停在某个情绪临界点的引信,等着被谁触碰。

终于,姜其然开了口。

“哥,”他声音不大,却在密闭的车厢里异常清晰,“其实……你已经为我付出挺多的了。”

周越被他说的一愣,没想到弟弟会这么直接的开口。

“你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了。”姜其然看着前方的雨帘,语气平静,“你不用事事都替我挡着,也不用替我选方向、做决定……我已经长大了。”

第42章 Chapter 42 周越,你到底想……

车子缓缓驶过一个红灯口, 周越轻轻踩了刹车,车停下,他沉默着, 像是有句话抵在唇齿之间, 却始终没说出口。

雨打在前挡玻璃上,啪嗒啪嗒响, 像是隔着整个城市的轻声回响。

姜其然偏过头,看着哥哥沉默的侧脸, 那是一张平常冷静又疏离的脸,此刻却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露出一丝疲惫的线条。

“哥,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软下来,“你不用总是这么累的。”

周越他缓缓转头看向弟弟, 那张年轻的脸在窗外橘黄路灯的光下,轮廓被柔化了,眉眼间却透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和清醒。

试探性问道:“你知道什么了?”里面藏着不愿承认的疲惫, 也藏着太多早该面对却一直绕开的情绪。

姜其然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全貌, 但我能猜到一些。”他说, 语气轻, 却没有退缩。

顿了一下, 他忽然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回国了?”

雨还在落, 滴答敲在车顶,节奏像心跳一样慢慢沉进来,窗外的灯光晃进来, 在车厢内投下层层重影,像一圈圈水纹,柔软却无声地晃进某个始终未被触及的角落。

姜其然语气平静,却直白得近乎残忍:“你看,我来了这么多天了,除了路知微,好像没人会找你吃饭。可你跟她……也不像是朋友。”

“她总是看着你的时候欲言又止的,你俩不像朋友,倒像是医生和病人。”

话落的瞬间,车内静得几乎只剩雨声。

周越刚想说什么。

“哥,”姜其然终于低声开口,语气放缓,像怕自己戳得太狠,“你自己没发现吗?你现在……强迫症状挺明显的。”

他数着一样样往下说:“每天早上几点起,衣服颜色怎么搭,书得摆哪一边,厨房调料按颜色排,洗手间连牙膏都分左右边放……那不是讲究,是焦虑。”

“纽约这么大,”他轻轻地说,声音几乎像一阵雨后风,“你一个人,也很孤独吧?”

那一刻,所有声音都远了,雨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只剩心跳声一下一下震在耳骨里。

周越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弟弟说的,全都对。

这些年,他的生活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膜裹着,外人看来完美、有序、坚不可摧,仿佛一切尽在掌控。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靠一块块规则硬拼出来的假象。

他靠工作填满白天,靠责任维持自我,靠照顾弟弟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可夜里呢?

他回到那个只有自己一人的公寓,洗完澡站在窗边,毛巾挂在脖子上,水珠顺着锁骨滴下,他望着窗外那片被霓虹照亮的城市天际线,突然就怔住了。

他会有一瞬间忘记自己是怎么撑到今天的。

他是父母安排里必须“争气”的长子,是家族期望里必须“成功”的人,是弟弟人生剧本中最可靠的配角。

他从没想过,如果把这些都拿掉,他还剩下什么。

好不容易,夏知遥来了,把他黑白的世界,一笔笔重新涂上颜色。

可她又走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他刚刚恢复温度的生活,轻轻地,一刀切断,把那些颜色、那些温暖、那些“快要开始相信了”的幻觉,统统抽走。

周越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了。

街灯一下一下映在周越的脸上,照出他眼底的一丝动摇,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低哑,却意外地平静:“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像是在问弟弟,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句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是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他撑得太久,也真的累了。

姜其然侧过身,看着他轮廓清晰却透着疲惫的侧脸,眼神轻轻一动,又开了口:“哥。”

字一顿,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斟酌:“妈以前总说,让你照顾我,小时候我信。可我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真的不需要你这样一直照顾我了。”

“你看,我能自己做很多事。我也在美国读了四年书,找房子、搬家、赶地铁、应付不认识的人,也会处理生活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眼神却越来越坚定,语气也不再只是平静,而是一种温柔而有力的宣告:“哥,我不是小孩了,你不用为了我,放弃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姜其然忽然又开口,穿透夜色的另一重叹息,“妈在想什么,我知道的。”

“你读书那会儿,学费是你爸给的。”他说得平静,却异常清晰,“你毕业找工作,他也出了不少力。所以她觉得,你该物尽其用。”

“你还在美国,就得帮我。申请的时候你要帮,读书你要帮我,她打电话来,说得很直接,你走过这条路了,就该带我一程。将来我找工作的时候呢,说不定还得靠你内推。”

“哥,你不用听她的。”姜其然的声音忽然带上一种少年人独有的笃定,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担当与诚恳,“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甘愿把自己困在这儿,只是你从小太听话,太能扛。”

“但扛不是爱,牺牲也不是,你不欠我,也不欠她。”这一句话落下,像是把他们之间那些年压在生活表象下的沉默,一寸寸剥开。

周越的呼吸忽然不稳,他手指死死摁在方向盘上,像是只有这么用力,才能稳住摇晃的情绪,雨刷划过挡风玻璃的一瞬,映出他眼底一丝微光。

他低声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她说你是我最好的资源。”姜其然说完,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讽刺,“就像我不是她儿子,是她在经营的一场‘投资’。”

“但我不是投资。”他转头,眼神清亮而坦然地看着周越:“哥,你也不是。”

周越喉结滚了滚,终于发出一声低哑的回应:“我知道。”

“你要是想回国,想去找谁,”姜其然看着他,声音忽然柔下来,眼神干净,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与笃定,“你就回去找。”

“你这么厉害,”他一字一句,“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很好。”

那一刻,车窗外的红灯终于变绿,周越缓缓松开刹车,车子像沉睡多年的兽重新动了起来。

他们驶过雨夜的街道,驶过那个藏着旧伤的交叉路口,兄弟并肩坐着,一个终于学会放手,一个终于学会承接,而那条名为“自由”的路,此刻才真正开始。

几个月后,周越正式递交了辞职信。

公司上上下下正在酝酿新一轮裁员计划,空气里多了种人人自危的焦灼。他的信像是一纸预言,HR接过去时几乎没有停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礼貌又疏离地说了句:“Thank you for letting us know.”没有挽留,也没有诧异。

周越站在办公区尽头的咖啡机前,左手握着纸杯,隔壁组一个中国背景的同事,曾经一起喝过几次酒,谈过一次升职加薪的走廊闲话。

那人小声道:“你走得真是时候。下周就裁员了,听说北美这边至少砍10%。我经理这几天脸都快黑成煤了,天天担心被一刀切。”

周越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淡淡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运气吧。”

对方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转身走了,像所有职场中训练有素的成年人一样,不问、不留、不喧哗。

周越看着他离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咖啡,纸杯边缘冒着一圈湿漉漉的热气,才发觉已经满了,热液沿着杯壁慢慢溢出,他却毫无知觉,仿佛皮肤也跟着心境,一起钝麻了。

他站在那里,指尖微微颤了颤,忽然意识到,这次真的要走了。

不是离开某个岗位、某个团队、某幢玻璃幕墙的写字楼,而是要从他花了整整五年打下来的生活里,彻底撤退。

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周越待到很晚,独自坐在顶楼露台上,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着,像遥远得不真实的星群,浮在他终于要抽身离开的梦之外。

他靠在栏杆边,远处的天际线被凌晨的灰蓝染淡,曼哈顿的轮廓沉在薄雾里,安静、冷漠、旁观着他,就像这些年里,他旁观自己一样。

他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风中照亮了他半边脸庞,烟雾慢慢吐出去,他低头看着那团灰烬,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起初来纽约时的自己,那时他以为,只要拼命努力,就能成为众人艳羡的模样。

金色履历、完美身份、在第七大道的高楼玻璃幕墙里制定规则,签下动辄数亿美元的项目,把自己放进“成功”的模板里,一寸不偏。

他曾以为,那就是答案,可后来他才明白,那样的自己,像是被关在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里,干净、冷静、自律得近乎苛刻。

可里面呢?混乱、疲惫、寂寞,无处宣泄,只能一遍遍压进沉默里。

焦虑像潮水一样,在深夜反复噬咬他;孤独则在每一次应酬散场后静静逼近,他用工作撑着心,用日程表拼凑生活,告诉自己:“我必须成功。”

可他从未真正快乐过。

直弟弟坚定地告诉他:“哥,你不用为了我,放弃你想要的生活。”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也可以累,也可以退,也可以选择不再逼自己。

他终于敢问自己一句,“周越,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是那个永远完美的投资人,不是谁的榜样,也不是所有人眼中的别人家孩子,他只想做一个,能面对真实、能拥有自由、能坦然去爱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轻轻一弹,落进脚边的烟灰桶里。

夜色还未彻底褪去,但他知道,天很快就会亮了,而他也要离开这里了。

整座城市沉在清冷夜色的缝隙里,远处高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街角便利店刚亮起的橘黄灯光

空气里浮着雨后泥土的潮气,与不远处面包房传来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恍惚间觉得,这城市竟也有那么一点温柔。

周越站在街口,嗅了嗅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有些饿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像被记忆牵着线,一路拐进熟悉的街区。

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到了Katz’s Delicatessen,那家他第一次带夏知遥来的老餐厅。

晚上十点多,店里灯光仍亮着,服务员正收着东西,一副随时准备打烊的样子。

他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安静的街道,玻璃上映出他略显疲倦的轮廓。

热气蒸腾的牛肉堆满面包,芥末酱的辛香扑鼻而来,每咬一口,咸香混着回忆,一点点翻搅着他的胃,也翻搅着他的心。

那时的她,就坐在对面。那是他们最简单、最温暖的日子,只有两颗靠得很近的心,悄悄发烫,在纽约的冬夜里,彼此取暖。

而现在,她不在了,他一个人坐在原位,对着旧桌旧椅,吃着同一份三明治,味道没变,风景也未改,变的只有他胸口那块空下来的位置。

他吃得很慢,想把这点熟悉的热气与味道,留得久一点,深一点,好像这样就能多留住她片刻。

这座城市,他来了五年,却从未真正停下来走过,而如今,他只想慢一点,再安静地走一遍他曾无数次忽略的街道,华尔街的十字路口、雪夜她等他的一方公园长椅,还有那天末班车驶离时,铁轨颤响中她未说出口的告别。

这一次,他不是逃离,也不是失败,他只是,终于愿意放过自己。

这场告别没有掌声,没有仪式,却是他此生最坚定、最体面的一次转身。

他走之前,和路知微吃了顿饭。

饭菜还没上齐,路知微就开了口:“真走了?”

周越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轻声笑了笑:“是啊。走了。”

饭吃到一半,路知微忽然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我现在没法预料你回去见到夏知遥之后,状态是会更好,还是更坏。”。

周越没吭声,只是把杯子握紧了一点。

“你别不高兴,我不是质疑你决定回国,”路知微顿了顿,语气缓下来,“只是以你现在的状态,情绪起伏太大。回国后别扛着,继续治疗。”

周越抬眼看他,眸色静了一瞬,才淡淡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归知道,但你这个人,特别会装没事,自律是你的强项,但你要允许自己有情绪崩了的时候。”

“你回去是为了她没错,但也是为了你自己,这两年你一直活在她离开的阴影里,现在就算再遇见,也不是为了追她回来,而是……”她顿了一下,眼神不偏不倚地看着他,“把你自己找回来。”

周越忽然抬眼,眼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跟你说啊,知微,你可以帮我照应一下姜其然,但别对我弟弟下手。”

路知微抬起头笑得一脸无辜:“你几个意思?”

“就是这一个意思。”周越淡淡道,“我弟弟可不是玩咖。”

路知微看着他,挑了下眉,笑得意味深长:“那可不一定哦。”

两周后,周越踏上了回国的航班,飞机起飞时,窗外是纽约的清晨,云层翻涌,城市一点点后退,缩小,最终隐没在云朵之间。

他没回头,也没多想,那些年他该见的风景、该熬的夜、该失去的与该放下的,都已经留在了身后。

当机舱广播响起,语音切换成标准普通话时,他闭上眼,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是时候开始下一场生活了。

第43章 Chapter 43 你回来之后,我……

与此同时, 北京的灯还亮着。

深圳的项目终于顺利拿下,那是一场耗时数月的拉锯,从前期调研到尽职调查、策略制定、竞标谈判, 再到最后的签约, 每一步都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几乎将整个团队的精力榨干。

最后关头, 连郑曜天都罕见地亲自飞了一趟。合同电子签字的那一刻,会议室里安静了两秒, 仿佛所有人都在确认那份文件是否真的成功上传。

随后,一阵压抑却明显透着松口气的掌声响起,像是把积攒许久的疲惫和紧绷同时释放出去。

公司在总部顶楼的小会客厅里办了一个小范围的庆功。香槟杯在灯下交错, 气泡轻轻跃起,撞破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落地窗外,三环的夜景一览无余, 万家灯火与霓虹交织,像是一张脉络密布的城市地图,在深夜依旧明亮。

郑晓天端着酒杯走到她身边, 西装外套解开扣子,身上还带着白天奔波留下的风尘气息。他轻轻与她碰了一下杯,语气依旧是那种懒散的调子, 可眼神里却难得带着几分郑重:“这一步, 走得漂亮。”

夏知遥举起酒杯, 唇角微扬, 语气平稳, 却透出战后余温般的疲惫与满足:“你也没掉链子。”

金色酒液在玻璃中轻轻晃动,映着两人的影子,他们各自抿了一口, 没有人去细数是谁熬过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也没人提起那份几经修改的计划书背后,藏着多少次想放弃却又咬牙坚持的时刻。

人声在会客厅里此起彼伏,笑声、祝贺声和玻璃碰撞声混在一起,热烈而欢腾。

夏知遥握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远处的车流像一条条缓慢移动的光带。

她安静地看着,唇边还挂着礼貌的笑,可那一瞬间,灯火与喧嚣都像隔在一层无形的玻璃外,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属于胜利之后的空档,热闹褪去、情绪未落地的孤独。

正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斑驳地落在办公室的地毯上,空气里带着午饭后特有的困倦气息。郑晓天半倚在椅背上,长腿随意伸着,手里转着一支签字笔,眼皮半阖,整个人像是被午后温热的光慢慢催眠。

“砰——”一声巨响把这份昏昏欲睡的安宁劈成两半,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震出一声闷响。

郑晓天整个人被吓得一个激灵,他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又惊又恼的火气:“夏知遥,你失心疯了?这是门,不是你的沙袋。”

“你看看这个,”夏知遥脚步干脆地走进来,眉眼里带着几分锋利的兴奋,将一份文件夹啪地拍在他桌上,“保证你看了也会疯。”

郑晓天皱着眉将文件拉过来,随手翻开,刚看了几行,眼神就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星来医疗……国内并购咨询?”

“哪儿弄来的?”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半度,整个人都坐直了。

郑晓天皱着眉将文件拉过来,手指一翻,刚扫了几行,眼神就像被电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星来医疗……国内并购咨询?”

“哪儿弄来的?”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半度,椅子往前一推,人也坐直了。

夏知遥干脆一屁股坐在他桌边,长腿自然垂着,掏出手机调出一段微信记录递过去:“说来话长。两年前在纽约,我衣服丢了,她捡到了。我说得请人家吃个饭吧,结果就这么认识了。”

她顿了顿,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在强调重点:“他们之前一直用母公司云来集团的咨询团队,但那边在医疗行业真不太行。回头看到咱们做过相关案例,就直接找上我了。”

郑晓天低着头,把那几条微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眼神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卧槽……”他抬起头,像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又忍不住咧开笑,“这要是能成,云来的案子我们也能顺着切进去啊。”

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哥前几天还说,云来那边也有意换咨询团队呢。”

说完,他“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整个人像突然打了鸡血,连午后的困意都被赶得干干净净:“夏知遥,你特么就是我的幸运星!”

夏知遥笑了笑,手里转着手机,像是在享受这种看他反应的过程:“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郑晓天抬手在空中虚虚指了指她,笑得狡黠:“谢你啊……等我先活着把这案子干完,再给你摆一桌,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行,那我先记账了。”夏知遥挑了挑眉,利落地从桌上跳下来,顺手把那份文件推回他面前,“机会给你了,别掉链子。”

郑晓天看着文件,嘴角还带着笑,仿佛眼前这叠纸,已经是一张通往下一步的大门票。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夏知遥拿起手机一边打字一边说,“我先整理一版我们现成的医疗行业案例,今晚之前发给他们。”

“行。”郑晓天已经把笔记本电脑推到正中间,飞快地敲着键盘,“我去调出我们之前做的几套并购方案模板,把可以直接套用的部分先划出来,剩下的让分析组补数据。”

夏知遥边整理资料,边抬头问:“你哥那边的消息可靠吗?”

“靠谱。”郑晓天头也不抬,“他跟云来那边的战略副总谈过,那人一直嫌原来的咨询团队事儿逼。我们要是能在星来这单上表现漂亮,很可能直接切到母公司的项目。”

“那得提前铺路。”夏知遥继续道“星来这边除了并购方案,还要给他们做一版整合后的人力与运营评估。医疗行业讲究合规,别到时候方案落地不了。”

“放心。”郑晓天抬眼冲她一笑,“咱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边跑边打的仗。”

两人很快分工明确,她负责对接星来的合伙人,安排需求访谈、收集一线业务数据;他则调动公司内外部资源,把财务建模、行业对标和法律条款全都捋顺。

会议一个接一个地排上来,从星来高层到各部门负责人,视频会议室的日程表几乎被他们两人占满。

几天后,第一版并购方案的框架敲定,郑晓天把厚厚一摞文件甩在桌上:“这只是开始,后面才是硬仗。”

夏知遥翻开第一页,眉眼间全是冷静的锐度:“我等的就是这一步。”

窗外的夜色一点点深下去,办公区的灯却一直亮着。文件、数据、邮件、电话,一切都在高速运转,像是一台被彻底点燃的机器,而他们,正是掌握方向盘的人。

谈判安排在星来医疗北京的临时办公室,会议室里的灯光明亮而冷白,长桌上摊着方案草稿,屏幕上实时跳动着修改记录。

顾云来坐在主位,单手支着下颌,却像一只盯准猎物的猫,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不可忽视的威慑感。

“整体方案还行。”他翻到运营评估部分,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不过,你们的人力整合计划,保守得像养老院。”

夏知遥抬眼,神色不动:“医疗行业的并购,效率提升的前提是合规与质量,过度裁员会带来监管风险,也会影响业务连续性。”

顾云来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我是在买一家公司,不是在申请慈善项目。”

郑晓天插话,语气比她轻松:“顾总,问题不在于慈善,在于节奏。整合太急,六个月后可能要花更多的钱去修补失误。到时候,这笔预算是算在并购成本里,还是算在你们的管理费用里?”

顾云来抬眸,像是第一次正眼看他,唇角微勾:“我喜欢你这种直白,但你是在提醒我别吃太快,会噎着?”

“我们是在确保你吃下去的每一口,都值这个价。”夏知遥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干脆。

片刻的沉默,顾云来忽然收回视线,合上文件,手指轻轻一扣桌面:“好,两套版本,一套按你们的稳妥标准,一套按我的激进标准,我想同时看到结论和代价。”

“没问题。”夏知遥立刻应下,笔尖在记录本上划过,“激进版我们会在封面标注风险评估,不会让你在决策时踩进盲区。”

顾云来微微一笑:“盲区是我的事,你们只管把地图画完整。”

会议结束,走到电梯口,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夏总,希望下次你拿出来的,不只是‘稳妥’。”

说完,转身走进电梯,修长的背影在门合上的瞬间消失。

郑晓天低声咂舌:“这人说话,真是又拐又直。”

她顿了顿,偏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你跟顾云来,不应该是惺惺相惜吗?都是富三代出来创业,听着就像一个物种的。”

郑晓天“啧”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电梯壁上笑:“物种是一个没错,可栖息地不一样,更关键,人家是嫡子,我呢?”

夏知遥被他说得失笑,抬手挥了挥:“瞎说什么呢,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

“行吧,”郑晓天挑挑眉,像是被她打断了一个笑话的尾音,语气一转,又带上那股淡淡的锋利,“资本猎场是他的主场,我混的是策略战场。”

夏知遥挑挑眉:“那现在呢?”

“现在啊……”他推了推文件夹,笑得意味不明,“暂时算是一条船上的,但谁掌舵,还得看风往哪儿吹。”

事实证明,这一仗下得值,星来医疗的并购案最终以近乎教科书级的方式完美收官,紧接着又接连拿下两个重量级案例,天行这家年轻的咨询公司,才算在业内真正站稳了脚跟。

随着声誉的累积,业务线迅速扩张,新的团队和部门不断成形,办公室里多了陌生又热切的面孔,属于上升期的气息,正一点点填满这栋楼的每一个角落。

巨量资本随之涌入,打通了此前被市场质疑、观望的那条通道,原本偏咨询性质的架构,很快开始向实质性投资与资本运作平台转型。

他们不再只是坐在幕后的建议提供者,不再只是PPT上精巧推演的制作者,而是真正能在牌局上落子、影响方向、撬动资源、决定资金流向的操盘者。

短短数月内,来自香港、新加坡、苏黎世的项目相继接入。SOV结构与并购基金的搭建同步推进,高净值个人与家族办公室开始主动登门,有人提出联投,有人干脆愿意交出项目的独立决策权。

外界看他们的目光已然不同,不再是“锐气十足的新锐咨询公司”,而是一个拥有资本意志与战略落地能力的投资主体,甚至,可以被视作潜在的“新型资本整合平台”。

内部人手捉襟见肘,资金密集涌入,新项目一桩接一桩地砸下来。

夏知遥的日程表被排得没有缝隙,从一个会议室走到另一个会议室的步伐越来越快,午餐缩成办公室里几口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的时间。

她一向习惯高密度节奏,也确实擅长在混乱中精准剥离出问题的核心,但哪怕再冷静,她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家公司,到了必须有人能真正掌控资金、握住方向盘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收工时,她靠在沙发上,对郑晓天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说:“投资这事儿,确实不是我的长项。我只擅长给你花钱。”

郑晓天笑得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行啊,那你就花,钱我来找。”

另一边,郑晓天一早便进了郑耀天的办公室,整个人毫无形象地在会客沙发上一倒:“我撑不住了。”

“你不是说要放手让我们打仗?”他半瘫在沙发上,眼睛都懒得睁,“项目真进来了,资金也真起来了,但我这边!根!本!没人管钱了。”

“法务盯着财务,财务盯着我,每天一睁眼都是对接文书、审批通道、支付结构……我又不是GP。”

郑耀天坐在办公桌后,头也没抬:“你要人?”

“哎呀哥你真好!”郑晓天伸了个懒腰,口气带着疲惫的火气,“我要那种真的能管结构、懂合规、能跟你那边协调的。”

“最好是,自己能搭一套SPV框架,也别再让我天天被法务追着解释LP穿透、项目退出。”

郑耀天这才放下笔,抬眼看他一眼,轻轻“啧”了一声:“你要求还挺高。”

“不是要求高,是我怕你再晚点儿,我就要猝死了。”郑晓天翻个身,把脸埋进沙发靠垫,“给我个人,还是给我办追悼会,你自己选。”

不到一周,人选就定了,夏知遥这边则在准备出差去杭州谈一个环保科技的项目,来回至少五天。

临走前,她在会议室快速整理完投标材料,刚合上文件夹,郑晓天从门口探头进来:“你回来之后,我们的投资副总就能定下来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一挑:“这么快?”

郑晓天耸耸肩:“我哥拍板的,背景我看了一眼,还挺干净的。”

“哪方面背景?”她语气漫不经心地问。

“金融、基金、跨国投行那挂的。”他说,“听说还挺漂亮的履历。”

她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翻了翻行程表,随口说了句:“到时候你别忘了把他简历发我。”

第44章 Chapter 44 这场“重逢”,……

Chapter 44

夏知遥出差归来那天, 北京刚入冬,气温骤降,办公室的落地窗外起了风, 灰黄的梧桐叶在半空打着旋。

她回到家, 将行李箱停在一角,外套还没来得及脱, 手机便震了一下。

郑晓天的微信跳了出来:【投资副总的简历在你邮箱里】

她单手滑开屏幕,顺手打开邮箱, 候选人名叫丁宵,伦敦政经本硕,之后五年在亚洲顶级投行深耕M&A, 回国后在私募基金操盘过数个中型项目,风控意识到位,正是公司目前急缺的那种“稳定型选手”。

她看得很快, 目光在几项核心业绩上稍作停留,确认无误后,给郑晓天回了条语音:“不错, 我这边看没问题,等他到北京,我们再安排第一次会议。”

郑晓天的回复几乎是秒回:【好嘞, 入职流程我来跟, 等你回过神, 他就坐你对面喝咖啡了。】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 嘴角没有扬起, 也没敲回什么玩笑话,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丁宵是个合格的接应人,他的到来意味着公司将正式建立真正意义上的投资部门, 也标志着天行从轻咨询全面转向实质操盘的阶段。

她并不排斥这种变化,相反,她是最早推动它的人,只是,当真正的操盘平台在她眼前成形,她却在理性之外,隐约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擅长的是拆解复杂局势、找到最优解的路径,擅长在谈判桌上用精确的话语压中对方的要害,让一盘棋在她手里收拢。

但资本的世界,是另一种游戏,波动更快,牌面更乱,胜负往往在于你能否在别人亮牌之前,就已经把钱放下去。

她知道自己能管得住项目的方向,却未必能像真正的投资人那样,把手伸进资金流的洪流里不被冲走。

这种认知并不让她沮丧,反而带来一种近乎冷静的释然,她不必事事都做第一人,但她要确保,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目光重新落在桌上的简历上,指尖在丁宵的名字上停了一秒,这是她为公司迈出的下一步,也是她主动放手的一步。

几天后的周五,早上十点的会议室,夏知遥坐在惯常的位置,中间靠左,今天是新任投资副总上任的第一天。

她原本以为会见到丁宵,她甚至在心里预演过几句寒暄:点到为止的欢迎,不失分寸的交接,一切像她过去无数次接新人那样。

会议室外忽然传来郑晓天的大嗓门,带着一贯的笑意,可这一次,声线里似乎混了点别的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头,原本只是个随手的动作,却像被命运攥住下巴,迫使她直视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周越。

高大挺拔,步履从容,他像是踩着一条隐形的轴线走进来,沉稳而不急不缓,身上是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将整个人的线条勾勒得笔直而收敛,仿佛所有锋芒都藏在衣料的暗色里。

还是那副金边眼镜,衬得他整个人更显冷静清冽,镜片后面,是她曾无数次凝视过的眼睛,那双单眼皮下的眸子黑得像深夜的海,眼尾微微上挑,天生带着一丝锋利,可那份锋利被收束在一种近乎冷漠的克制里。

黑发略显凌乱,却被随手向后梳过,额角干净,发际线利落清晰。眉骨高挺,轮廓锋锐,像是用力雕刻出来的线条。

那是一张她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反复撕碎、又一片片小心翼翼拼回去的脸,每一次重组都伴着疼痛,每一次想忘都像是在刀口撒盐。

他看起来比记忆中更稳重,也更冷静了。

那份曾经藏不住的锋芒与炽热,早已被收敛成一种近乎沉默的力量感。

她知道,那些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只是被扣进西装袖口的每一颗纽扣里,藏进他站姿的从容节奏中,压在每一次比别人慢半拍、却更深沉的呼吸里。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控制力,甚至让周围的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压低了声音,仿佛他的出现,便重新塑造了这间会议室的气压。

他的目光自文件起,扫过人群,掠过墙面屏幕,最后,缓缓落在她身上,没有停留,也没有起伏,可就是那样一眼,悄无声息地嵌进她心底,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度。

她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微微一滞,她甚至忘了自己刚才在翻看什么,那一刻,她像被困在一道无声的回音里,所有的理智与冷静都还在场,唯独情绪,失守得措手不及。

而周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步履从容地走进会议室,仿佛他和她之间,那些曾经压在夜色里的缄默、撕裂、深夜崩溃时的沉默与沉溺,全都不曾存在过。

他在迈过门槛的那一刻,有过极短的停顿,微不可察,眼底掠过的那点情绪波动极快地收敛了,藏得很好,好到旁人全然不觉,好到连语气都无懈可击。

她站在那里,肩背挺得笔直,唇角的线条冷静得近乎刻薄,那是她为这场会议而特意雕刻出的合伙人面具。

这场“重逢”,注定不会简单,也不会平静。

周越走到会议室前方,语气得体而稳重:“大家好,我是周越,本科毕业于B大,研究生在哥伦比亚大学主修金融工程。”

他轻轻顿了一下,目光自会议桌一端缓缓扫向另一端,沉稳而克制。

“过去五年,我在纽约 Blackcastle Capital 工作,主要负责消费与科技板块的兼并收购与融资项目。回国后加入正源观澜,继续专注在并购与投资领域。现在来到天行,负责投资板块的整体运作,很高兴接下来能和大家一起合作。”

话落,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微微停顿,视线从左至右,缓缓扫过长桌两侧,既像是环顾,又像是在用最短的时间,将每个人的神情与气场记在心里。

他的目光经过她时,几乎没有停留,随后,他收回视线,微微颔首,落座的姿势笔直而从容。

“从今天起,我会负责投资中台的整体运作。”周越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所有涉及资金流向的决策,将在这一侧先行审议,再进入项目执行环节。”在无形中为整个流程钉下了一条新的铁律。

夏知遥听着,神情平静,手在笔记本电脑边缘摩挲着,一个外人看不出的细小动作,却是她用来维持呼吸节奏的方式。

他合上文件,目光在桌面上略作停顿,然后仿佛随意地抬眼,与她再次短暂对视,那一眼,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在无声间搅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某个漩涡。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

站在灯光下的周越,仿佛真的把那些旧事,一并封进了五年的时间与万里的归程里,层层叠叠地锁好,仿佛她,从未在他的人生里存在过。

她却从那毫无起伏的目光里,看出了极深的沉默,那是一种被时间拉长、无法言说的距离感,沉重到仿佛隔着一整片海。

周越已经移开了视线,没有多看,也没有回头,他演得太好了,好到连他自己几乎都要相信,那些曾在深夜里交缠、挣扎、燃烧的记忆,真的只是一场梦。

郑晓天显然是唯一毫不知情的人,他一边拍着周越的肩膀,一边笑着开口,神态轻松:“来来来,正式介绍一下啊。”

郑晓天走过来,另一只手自然地搭上夏知遥的肩,语气亲昵得毫无防备:“这位,夏知遥,我们的合伙人兼王牌,遇事不决找她准没错。”

还是夏知遥先开口,她微微颔首,声音从容而清晰:“周总,欢迎加入。”语气完美,表情无懈可击,像是一句久经训练的开场白。

但她心里很清楚,装作初次见面并不是长久之计,郑晓天那么聪明,迟早会察觉他们之间的过往,与其等他来拆,不如自己开口点明,反而显得自然。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周越脸上,嘴角勾出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好久不见。”

周越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开口,但她随即将目光转向郑晓天,那一眼像是在提醒:我们该合作了,不如顺水推舟。

他便会意,唇角轻扬,声音低沉而熟悉:“好久不见。”

一来一往,看似平静,却在空气中激起了轻微的涟漪。

郑晓天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玩味:“哟?你俩以前认识?”

夏知遥没有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语速自然得像是随口而出:“一个高中的学弟,小时候住一个大院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郑晓天盯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周越,没再深问,只是笑道:“哟,还是青梅竹马呢,那可太巧了。”

而周越,始终沉默,看着她的侧脸,眼神在不动声色间沉了几分,像是要将她这一刻的从容刻进心里。

“哦对了,关于换人的事儿……”郑晓天的语气轻松,像是临时想起,“原本那位丁总家里出了点状况,短期内请假,哥那边就临时调了人,周总算是火线救场。”

他说得云淡风轻,还顺手拍了拍周越的肩:“知遥,你可得多照应照应啊。”

夏知遥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两人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一步。郑晓天站在一旁,笑得促狭:“来,正式认识一下。”

她抬起手,指尖冰凉,周越也伸出手,指节微微一动,掌心与她相触的那一瞬,记忆毫无预兆地冲破闸门。

她像又回到了那场漫天大雪的街头,又回到那个异国的深夜,他们赤luo相拥,在争吵与亲吻之间交错,带着委屈、渴望和来不及表达的爱意。

那些碎片全数涌回脑海,清晰得像刚刚发生,疼痛得像从未离开。

而现实中,他们只是礼貌地站着,她笑得得体,他也笑得得体,像一切都已翻篇,不值再提。

真正想说的话、真正想问的情绪,全都被挤压进这一握之间,无法流出,无法释放,只能被皮肤与骨骼默默承载。

会议开始后,合伙人依次汇报了近几个月的项目进度,屋里只有文件翻页与手指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

周越坐在夏知遥斜对面,沉默地看完了她刚讲完的项目报告,略一沉吟,翻开了那一页纸:“关于这个E轮投资安排。”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克制,“我建议将原本的Pre-IPO仓位缩小三个百分点,保留部分流动性应对下半年CFA监管口径可能出现的变化。”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却极为利落清晰,字句间是早年华尔街沉淀下来的判断力和节奏感。

桌子另一侧,有人轻轻点头:“我也注意到这个趋势,周总说得有道理。”

众人把目光投向夏知遥,她翻了翻手里的资料,神色平静:“我们对接那边谈判了一个季度,好不容易拿下这个价位,如果仓位一缩,可能就不是让利的问题,而是项目方直接更换合作投行。”

她抬眸看向周越,语气沉稳:“当然,若你能调配其他板块资金替补流动性问题,那我没有意见。”

周越看她一眼,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轻轻把手中的笔转了一圈。

“你知道我在说的是哪部分风险。我们不是融资通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锋利的直白,“你原本也不会容忍这种压仓式入场。”

一句话,说得既像是在质疑项目判断,也像在提醒她变了。

夏知遥看着他,眉心微敛,语气不急:“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们公司会突然多出一位投资副总。”语毕,她将笔轻轻扣在桌上,声音清脆:“那以后我们一起承担结果。”

周越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短短几句,会议室里仿佛起了风,郑晓天从一旁看了看两人,半笑着打圆场:“你们俩配合一阵子就好了,知遥一向快、狠、稳,周越你就别一上来就拆她台。”

周越笑了笑,语气不咸不淡:“不会,我很配合。”

夏知遥没有回应,只轻轻翻了一页资料,低头做笔记,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指尖却紧紧压着那张纸,几乎把边角捏皱。

会议室的人逐渐散去,郑晓天还在前台寒暄,夏知遥已悄然起身,利落地合上电脑,将手中的资料归入文件夹中。

她刻意不去看会议桌另一端的周越,不去看那道目光,那道冷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白关注。

那目光像极了记忆深处的火光,只不过如今披着沉静的外衣,安静得像要将人活生生灼穿。

她挺直脊背,踩着细高跟走出会议室,每一步都像用力钉在地上。她在逼迫自己不回头,不迟疑,不动摇。

郑晓天把文件往桌上一合,语气轻快地打破最后的余音未散的沉默:“今儿周五,晚上都别安排事了。”

他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夏知遥和周越之间,语气松弛中带着点调侃意味:“咱们周总第一天归队,不接个风说不过去吧?”

“而且还得是轻松局,”郑晓天顺手拍了下桌子,冲大家笑,“咱们主要是吃好、玩好,别给我搞什么投行局那一套,咱们自己人,也不用非得喝酒。”

负责投资后端的李旭扬也点头:“得安排一顿,不然客户都以为我们不讲人情了。”

“这还用你们说?”郑晓天笑着一摆手,手指自然一指,“知遥,今天你没别的安排吧?”

夏知遥抬眼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浅淡:“能推的我推了。”

“这才像话嘛。”郑晓天像得了满意答复,又转头看向周越,“你也别摆那副标准投行脸,今晚轻松点,你要是不来我可真伤心了。”

周越微微一笑,语气依旧得体:“我听安排。”句尾略带一点淡淡的温度,不咄咄逼人,却也不全是公事公办。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站着的两位助理挑挑眉:“带上你们的助理一起来,反正是内部局,别拘着。”

一语落下,众人陆续起身走出会议室,笑声和谈话声渐渐延伸到外面的走廊。

只有夏知遥和周越,站在这片人声鼎沸的边缘,沉默片刻,仿佛早已在心里预演过今晚的重逢,但再多预演,也无法真正准备好面对。

第45章 Chapter 45 那时候的她,是……

餐厅位于市中心一栋新落成的商业楼二层, 外观低调,招牌简约而克制,墨黑色哑光底、仅镶一行金边小字, 东南亚元素被有意揉进细节, 藤编的灯罩、木制拱门、斑驳原木桌面、点缀其间的热带绿植与棉麻靠垫,一切柔和得恰到好处。

吊灯是仿热带雨林叶片的造型, 层层叠叠地悬在半空,洒下斑驳暖光, 让每一张桌面都像处于一场微缩的日落之中。

“这地儿不错吧?”郑晓天走在最前头,语气得意,“我前女友开的, 设计是她哥找人搞的,现在她人不在北京,把店交给我朋友打理了。全北京你们找不出第二家。”

说着, 他推开包间的门,“知遥你坐这儿。”郑晓天熟门熟路地拉开左手边的椅子,“周越你坐对面, 方便你们对着斗嘴。”

众人哄笑,夏知遥淡笑着坐下,语气自然:“我才懒得跟你们斗嘴, 累一天了。”

周越落座时, 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掠过, 没说话, 郑晓天翻着菜单, “我先点几个店里的招牌,冬阴功海鲜汤,香茅烤鳕鱼、紫苏酱牛舌、酥皮豆腐卷, 这烤鸭跟平时的差不多就是蘸的酱不太一样,都尝尝……”

他转头环视一圈,抬了抬下巴:“知遥,你不吃香菜来着?”

“行,给厨房打个招呼。”说着他又看向周越:“你这位纽约回来的周总,有没有要避讳的?”

周越本来正低头翻酒水单,听见这话抬头,眼神平静:“我都可以的。”

“喝点什么?”郑晓天打开酒单,“有梅子清酒、椰花酒、荔枝玫瑰泡泡酒,还有一些特调鸡尾酒。今晚没外人,主打一个高兴,接风不能没有酒,也不用喝多,都不许起哄啊。”

几位助理先笑起来,有人打趣:“郑总您说得轻巧,待会儿谁先起哄不一定呢。”

“我起哄也挑人。”郑晓天语调带着懒散的笑意,像句玩笑,却在不动声色间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人,眼神一闪而过,他语气刻意放慢,话锋一转,像话中藏针,“看谁最近心事多,就先敬他一杯。”

夏知遥,她神色平静如水,笑道:“那还是你自己先来吧,郑总最近可烦得很,钱太多,都不知道往哪儿花了。”

话音刚落,桌边几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参杂着几分善意的打趣。

郑晓天也笑了,笑容松弛又狡黠,顺势接了话:“这不,周越来了,我就不愁钱往哪儿花了。”他抬手将酒单递过去,声音温和中带着点促狭:“所以啊,这第一杯,还是得咱们周总来。”

周越接过酒单,挡住了眼底那一瞬的波澜,只是微微一笑,低声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酒单上停了一瞬:“就这个吧,青梅茉莉酒。”

那一刻,灯光斜洒下来,在他指背投下一道柔和的影,杯盏未动,仿佛空气中便已有梅子的清酸与茉莉的淡香浮动。

“点得好。”郑晓天一笑,抬手给服务员打了个响指,“这酒味清新,微甜不腻,正好压压咱们这桌的酸辣口。”

他话音一落,目光不动声色地又落回夏知遥,唇角噙着笑:“你呢?要不要也来一杯?别光顾着周总,自己也得放松放松。”

“我可不像你们,心里得藏点事儿才喝得下酒。我睡得着,不靠酒。”夏知遥说完顿了顿,又像随手补了一句:“大不了多醒几回。”话说得轻描淡写。

郑晓天听完“啧”了一声,笑得更肆意了些:“你快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要真想喝得睡过去,这酒你得灌两缸才行。”

他说着端起水杯,朝她比了个虚敬的姿势,语气里带着那种只有多年老友才有的调侃意味,“你就是脑子想的东西太多,解都解不开,还指望一杯酒能让你放松?”

坐在她对面的周越,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灯光落在发梢,影子斜斜投在脸颊上,看不清情绪。

可周越知道她刚才那句“能睡着”,是在撒谎。

饭桌上的话题热热闹闹地延展开了,有人说起最近的一个大项目,有人笑着爆料谁被领导训了,谁上周末被拉去相亲。酒杯碰撞声、碗筷交错声在包厢里此起彼伏。

夏知遥一直坐得稳,酒没少喝,说话不算多,从不冷场。偶尔一两句接话,恰到好处地点燃笑点,又顺势将话题轻轻转向旁人,把场面维系得稳稳的,既不锋芒毕露,也绝不失礼失态。

她看起来游刃有余,眼神始终带着温度,语气永远柔中带劲。哪怕不说话时,也会侧耳倾听,微微点头或轻笑。

周越坐在她斜对面,面前的酒杯换了两轮,声音始终温和,反应得体。他不太说笑,却听得很认真,也偶尔抬眼看向她,但每一次都像是在试图读懂某种他曾熟悉的沉默。

时间推到八点多,热菜吃得七七八八,最后几道甜点被摆上桌时,有几个人已经在边上悄悄聊起了周末安排。

周越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跟着喝了些梅子酒,脸色没变,只语调比刚开始更缓了点。

完郑晓天往椅背一靠,长舒一口气:“今可舒坦多了,咱们转场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KTV已经订好,走得了的就走,明儿早起的先回,没强求啊,”郑晓天笑着说,“要回家的抓紧时间撤,明儿的人咱们边唱边聊,一醉方休。”

陆陆续续有三四个人说家里有事、孩子还在,纷纷告辞,人群收拢,只剩郑晓天、周越、夏知遥和几个助理、朋友,大概七八个,气氛反而松快起来。

郑晓天一边收手机一边看向周越和夏知遥,语气自然:“对了,跟你们说一声,我哥那边刚吃完饭,说一会儿也过来。”

夏知遥抬眸:“郑总也来?”

“嗯,他跟客户在附近聚餐,说收尾快了,过来看看我们。”郑晓天笑笑,补了一句,“别紧张,不是视察,这不是周越刚来第一天吗,他说得来看看。”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兄长顺路过来寒暄一声。

周越听着,原本握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那双单眼皮眨了眨,眼神略带一丝诧异,心里却升起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他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毕竟郑曜天向来不是多话的人,更不爱凑这种局外人的饭局,周越太清楚,他若真要见自己,哪怕在办公室单约也轻而易举,可偏偏挑了这个时机。

郑晓天一看时间,拍拍桌子:“走吧,车都在楼下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餐厅,门口灯光打在地砖上,映出一片温润的橘黄色。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酒意,也吹乱了夏知遥额前的碎发。

两辆黑色商务车早已并排停在路边,郑晓天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抬手挥了挥:“就在前面,新开的店,装修挺不错。放心,包你们满意。”

十来分钟后,车停在一幢临街商业楼前,KTV门口灯牌明亮,霓虹闪烁,迎宾的小哥一眼认出郑晓天,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前厅经理也迅速赶来,点头哈腰寒暄几句,郑晓天只是抬了抬下巴,连脚步都没停,径直穿过走廊:“老位置,果盘和酒按上次来那套。”

走廊灯光昏黄,隐隐透着音符起伏的震动。夏知遥走在最后,忽然侧头看他,淡声问:“这家你也入股了?”

郑晓天挑眉看她一眼,笑得自在:“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撇了撇嘴,懒得搭理他,心里却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进门就跟经理点头示意,脚都不带停的,哪间包厢在哪儿、灯光几级、酒水摆几瓶,门儿清得比你自己办公室还熟。

最尽头那间包厢的门已经开着,房间宽敞,沙发呈环绕式围成一个小舞台,正中央是一块巨大的曲面屏,背景画面是系统自带的公益广告:“拒绝黄赌毒,

郑晓天伸手虚引:“来,各位进场落座,今儿就是唱歌、聊天、喝点小酒,别整什么职场感了,这家纯就是为了年轻人开的,装修、酒水、系统我都亲自试过,放心,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纯唱K、纯喝酒。”

刚一落座,服务员还没来得及上果盘,郑晓天就兴奋地拍了拍茶几:“来来来,今晚这个KTV有新玩法,我郑某人可是特意给你们安排的。”

众人一看他那架势,立刻警觉:“又整活儿?”

“没错。”郑晓天从沙发里半站起来,指着点歌屏,“今儿不是谁抢得快谁点歌——是我提前给后台提过要求,咱们每人把自己的听歌APP打开,扫码导入个人歌单系统。”

“然后呢?”有助理问。

“然后系统自动整理所就到谁谁得唱。不会唱?”他一摊手,笑得邪乎,“那就喝一杯。想换?也行,先喝一杯再换!”

“也太狠了。”有人哀嚎,“那我完蛋了,我歌单全是古风纯音乐!”

“放心,系统只抽带歌词的。”郑晓天朝助理挥挥手,“把扫码屏调出来,一个个扫,别想跑。”

夏知遥轻轻倚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指尖停顿了一下,还是扫了。

周越坐在一旁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低头,慢条斯理地打开了自己的APP,扫了码。

郑晓天“巡逻”似的走一圈,看大家都扫完了,满意地点头:“你们啊,谁都别作弊,别这后台有记录的,我查起来可快得很。”

话音未落,沙发上一位年轻助理已经抢过麦克风,大大方方站起来开唱,声音不算准,但气势十足,引得众人笑着起哄。

接着又唱了《简单爱》,《她说》,《背对背拥抱》,每一首都能引发一轮掌声和调侃。大家轮流接歌,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可唱到第五首时,郑晓天靠在沙发上,抿了一口酒,忽然挑眉:“不行不行,还是太安全了,这种谁都会的歌,有点无聊。”

他忽然转头看向坐在角落喝啤酒的周越,笑得满脸挑衅:“咱俩来一局PK?”

包厢里顿时起哄声四起:“对对对,周总来一个!”

“规则很简单,”郑晓天一本正经地抬起手指,“谁不会唱谁先,都不会?那就一起喝!”

周越微微抬头,眼神扫了他一眼,嗓音淡淡的,却透着点儿漫不经心的挑衅:“你先来。”

下一秒,音响里突然响起一段轻柔的前奏,《我不是爱过就算的人》

“这他妈什么玩意?”郑晓天皱着眉看着屏幕,一脸震惊,“这MV看着得有20年了吧,这谁能会唱?”

他扫了一圈,“谁的歌单?站出来!这也太不讲武德了!”

旁边的人纷纷摇头,没人认领,直到灯光下,夏知遥慢悠悠地举起了手。

“你居然听这个?”郑晓天盯着屏幕,满脸震惊,“这都哪年的歌了?”

话音未落,坐在一旁的周越却已经接过了话筒,开口唱了,“点不燃你心中那盏灯

就在大风的夜我等了又等……”他的声音干净、低哑,带着点清冷的磁性。

包厢一瞬静了,原本还在嘻笑起哄的助理们纷纷噤了声。

“我不是一个爱过就算的人,爱过的每一刹那都是我永恒。哪怕风越吹越冷,哪怕爱情有伤痕,你还是,我最思念的人……”

他唱得并不激昂,却每个字都扣得准,情绪被控制在最恰当的位置,像是在讲一个早已尘封的故事,却每个音符都藏着感情。

半首唱完,他收住尾音,淡淡抬手,朝郑晓天一比:“郑总,请吧。”

郑晓天一愣,随即苦笑一声:“得,认赌服输。”

他抬起啤酒瓶,仰头就是一整瓶,冲着周越竖了个大拇指:“行啊你,藏得够深。”

“这歌还真挺难唱的。”有助理低声感叹,“谁知道周总还能唱老歌。”

周越放下话筒,语气平稳,“这是小时候看《花木兰》的电视剧,片尾曲。”

“电视剧?哪版啊?”郑晓天一边翻手机一边念,“……1999年的?”

他眼神一挑,看向周越:“那你那时候几岁?四岁,五岁?”

周越没回答他,目光却落向了沙发另一端的夏知遥,她此刻靠坐着,神色平静,杯中果酒被灯光映出淡淡的桃色光晕。

周越忽然低声道:“五岁。”

垂下眼帘的一瞬间,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幕极久远的画面,九岁的夏知遥,头发剪得利落清爽,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

她窝在沙发角落,眼睛亮亮地盯着电视屏幕,屏幕里是花木策马扬尘,她一手翻着一本带拼音《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他点点头,认真地背,她听着,眼睛弯起来,点头说,“对了,再来一遍。”

他就一遍遍地背,只为了换来她那样一个笑,好像他真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被人期待,也想配得上那份期待。

沙发那头,郑晓天正喝着果汁,忍不住笑:“你五岁就看电视剧?看得懂吗?”

周越回过神,抬眼,神色平静,声音淡淡:“是啊,所以我五岁就会背《木兰辞》。”

他顿了顿,没有补充那句,是她教的。

那时候的她,是光,是方向,是比电视剧还要精彩的世界。

屏幕上已经跳出下一首歌的名字,《可乐戒指》。

林千帆立刻笑出了声:“哎哟,这首不是‘恋爱脑国歌’嘛。”

“为什么这么说?”郑晓天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问。

“您听听歌词就知道了。”林千帆说着,已经接过话筒,轻轻跟着前奏哼了两句。

郑晓天眯了眯眼:“那我可得看看,这是哪个恋爱脑的歌单。”

他伸手去拿点歌屏,随手一划,看到名字那一瞬,笑意立刻扩大:“哟,周总的?”

“周总,这么少女心呢?”郑晓天调侃着。

周越低头喝酒,没有接茬,只是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落向夏知遥,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什么戳到,假装专心去翻酒水单,却听得歌词在包间里慢慢响起:“我不要有大房子,也不要大宝石,我会珍惜可乐戒指……”

郑晓天忍不住笑出声:“操,你们可不能学这种恋爱脑啊,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是得好好赚钱。”

包间里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只有夏知遥没笑,耳边是林千帆的歌声,轻快、带着点调侃的甜腻。

她的脑子早就飘回了几年前,那天她和周越都喝多了,在昏黄的酒吧灯光下,他在人群中忽然抬起眼,冲着她喊出一句又一句笨拙又真心的表白。

她笑得有点没心没肺,把手里的苏打水拉环套在他手上,故意一本正经地唱起这首歌,灯光打在他侧脸上,那时的他靠在沙发里,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聆听一场庄严的誓言。

后来,他握着那枚廉价的拉环,等有一天,他要把它换成真正的钻石。

“我不要你解释,我不要你发誓,我只要你记得此刻你眼里我的样子……”林千帆唱到副歌,尾音带着笑意拖长。

周越坐在沙发角,整个人半隐在昏暗灯光里,他没有看屏幕,没有看林千帆,低着眼。她知道,他也听到了自己过去的声音。

郑晓天把酒杯一搁,像是总结发言似的,笑着摇了摇头:“恋爱脑啊,都没好结果。听话啊,好好工作,好好赚钱,才能过好日子。”

夏知遥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唇角带了点不冷不热的弧度:“你就别趁机PUA员工了。”

包间里又是一阵笑,气氛轻松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角落里,周越垂着眼,把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第46章 Chapter 46 两年前,是你自……

气氛正要再热起来时, 沙发角落的夏知遥忽然站起身,声音温和而清淡:“我去趟洗手间。”

那首歌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被轻轻剜开的旧伤口, 把那些她费尽心力封存的回忆一一翻出来,只要再多一个音符, 她就会被击溃,无声的、彻底的崩塌。

她需要离开, 去一处没人看见的角落,把涌上来的情绪重新摁下去,把一片片脱落的铠甲拾起、扣紧。

开放式洗手间的外间, 包厢里断断续续传来笑声与掌声,夏知遥站在洗手台前,镜子里的自己妆容精致, 可眼底却透着一丝难以消散的倦意。

她拧开水龙头,水声骤然涌出,冰凉的触感溅在手背上, 她开始洗手,先是正常的清洗,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 指尖、指缝、指甲边缘, 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她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可手上那种似乎沾染了什么的感觉, 逼得她一遍又一遍冲洗, 直到皮肤被水泡得微微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