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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哥在ICU抢救的时候,华程已经陷入重度昏迷,她和嫂子守在不同的楼层,静静等着爱人最后的结局。

嫂子先等到了。

中年丧夫,嫂子一夜白头,连精神都垮了,丧事是她一手操办的。

平城这边都是上午治丧,不到十点就结束了仪式,十一点的时候,华程醒了。

她脱下丧服,换上防护服,隔着薄薄的手套握住了他的手。

刚刚醒来的华程精神很好,眼睛很亮,只是握她的手没什么力气。

“我……”他声音低低的,透着虚弱。

她凑得近一点,问:“什么?”

“我梦见胖哥了。”他说。

她沉默片刻,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年轻时候的他,他爸脑溢血,他的钱不够,一个人躲在酒吧角落哭,”华程笑了一声,眉眼温顺,“我觉得他的哭声很烦,就把自己的工资放进了他的书包里。”

她摸了摸他的脸:“还梦到了什么?”

华程盯着天花板失神片刻,说:“还梦到了现在的他,背着当初那个书包来找我道别,说他要去找他爸了,还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和他一起去,老爷子酿的米酒非常好喝,我肯定会喜欢。”

胖哥的爸爸,是五年前去世的。

“……怎么会做这种梦呢,太奇怪了。”华程低喃。

她别开了脸,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他:“是啊,太奇怪了。”

华程短暂地睡了一下,又惊醒,看到她还在,顿时有些安心。

“老婆,胖哥呢,他怎么没来看我?”他问。

她握紧他的手,说:“正往这边来呢,一听说你醒了,就立刻来了。”

华程笑笑,脸都瘦脱相了,卧蚕依然可爱:“胖哥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她重复一遍。

华程又一次看向她,眼神温柔缱绻。

“怎么了?”她问。

华程笑笑,说:“我好爱你啊,宝宝。”

她也笑了:“嗯,我知道。”

华程又静了静,低喃:“老婆,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着了,胖哥就来了。”

“嗯。”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身上的监测设备发出尖锐的鸣叫,医生一拥而入,试图做最后的抢救。

华程要去品尝非常好喝的米酒了,她不舍得阻止他,所以拦住了他们。

“你的丧事也是我办的,虽然没有胖哥帮忙,但摆足了排场,人情世故也都做到位了,就连你挑剔的妈妈,也没找出什么毛病。你总把我当小孩,觉得我需要后盾,事实证明即便没有你和胖哥,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墓园里风声喧嚣,云锦提起过去,难得透出一分孩子气的骄傲。

华程知道这时候应该配合地笑一笑,然后提出表扬,可他既笑不出来,又说不出话,只能定定看着她。

云锦小小的得意过后,表情又淡了下来:“你的葬礼之后,嫂子就带着北北出国了,和我彻底断了联系。”

淮城路与长江路交叉口,往左是去北北姥姥家的必经路,往右是去医院的必经路,胖哥在经过这个路口的前一分钟接到了她的电话,又在挂掉电话后一分钟出了车祸,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是准备往左还是往右。

人已经出事,或许那一刻,他往左往右并不重要,可这个问题却横在她和嫂子之间,折磨了她们很多年。

愧疚把她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也让她们无法面对彼此,所以在胖哥离世之后,嫂子就带着北北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

“她走的时候,跟我聊了好久,她说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背负害死胖哥的愧疚,那就由她来做这个人,只是她没办法再和我见面,因为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和胖哥在ICU的那几天,就会一直陷在痛苦里,所以她要走,走得远远的,离开我,也离开那些痛苦的回忆。”

云锦想起过往,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我理解她的感受,所以我们就再也没见面。”

华程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云锦抬眸,笑意更深。

“由于我们提前交接了CEO的位置,加上我在短时间内做出了还不错的成绩,所以你离世之后,股价虽然有所波动,但很快就稳定了。”

“股权的交接也很顺利,你收割的那些,加上我手里的,还有嫂子出国前委托给我的,让云程科技彻底成了我的一言堂,你知道媒体怎么形容我吗?他们叫我‘新时代暴君’,是不是很好笑?”

“你走了之后,同县的扶贫项目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女孩进入学校,年长的女性也开始在工厂上班,还自发组织了女性工会,除了维护自身在工作中的权益,还在生活里为彼此提供帮助,同县本地的家庭伤害事件减少,离婚率直线上升,越来越多像我一样长大的人,有了更多的选择权。”

“你当时在做这个项目时,我觉得你很天真,也太过理想化,但后来的一切证明你是对的,那些逐渐经济独立的人,不必再向有毒的思想臣服,而那些日渐虚弱的老古板,也因为家庭地位转换,慢慢闭上了嘴。”

“对了,还有你妈,我准备在云程内部做改革时,因为涉及你以前的一些决策,她非常不满,还专程来找了我,但因为顾及当初跟你签的那份文件,最终还是忍下了那口气,没有出面干涉。”

云锦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手边又没有水可以喝,只能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含笑看向华程。

“虽然我还是觉得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你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折腾些有的没的,但不得不说,你折腾的每一件事,都最终朝着你理想的方向发展了,所以……”

云锦歪了歪头,认真地看着华程:“我是不是应该夸夸你?”

“我不在乎这些,”华程定定和她对视,“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锦扭头看一眼身后墓碑。

墓园的灯光不够亮,墓碑站成沉默的黑影,仿佛要在这里千年万年。

看完了墓碑,她又回头看向华程:“还记得阿黄吗?我说的是陈西西那只。”

华程呼吸一慢。

“在我的故事里,我没有去同县,你被滑坡的山壁砸伤后,就被紧急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养了几天后去陈家村完成最后的考核,正好遇上陈西西的爸妈要杀阿黄,你救下了它,把它带回了家。”云锦想起阿黄,眉眼温柔,“我养了它三年呢。”

“三年……”华程呼吸一紧,“三年之后呢?”

云锦看向他:“我把它交给了蓝莉,请她帮我还给陈西西,有蓝大律师背书,应该没人敢再打小狗的主意。”

华程的喉结滚动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云锦倒是平静:“它来了我们家之后,其实一直都不太快乐……也是,小狗最擅长分辨爱意缓急,和陈西西相比,我显然不是它理想的主人。”

“我问的是……”

云锦突然打断他:“你离世之后,律师发给我一段视频,里面是你趁我不在时,偷偷录的一段遗嘱。”

华程顿了一下,问:“我说了什么?”

云锦:“你说,即便你不在了,我也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要爱小狗,爱朋友,爱自己,你说我可以想你,但最多只能想三年,三年之后要开始新的生活,你还说……”

云锦突然笑了一声:“还说我的出生,是这个世界给你最好的礼物,所以我每年都要帮你庆祝,不要因为你不在了,就忽略自己的生日。”

华程倏然抬头,沉痛的眼睛里多了一丝错愕。

许久之后,他哑声道歉:“对不起……”

他不知道那个‘他’是在什么心情下录的这段视频,但可以肯定那时候的刘壮还没出事,否则绝不会说出让她每年生日都要庆祝的话。

云锦垂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啊,总觉得自己可以安排好一切,自顾自做一些所谓的应该做的事,却没想过命运怎么可能完全按照你的设定发展。”

就像胖哥,他以为自己死后,胖哥会成为她新的后盾,却没想到胖哥比他还要先走。

就像生日,他自以为这样可以让她尽快从他离开的阴影里走出来,却没想到因为胖哥的事故,之后的每一年生日,对她而言都如同新的凌迟。

就像他做了那么多事,就为了让她后顾无忧,却没想过后顾无忧代表着无聊和孤寂,代表着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痛苦里。

“你交代的那些事,我都做到了。”云锦重新看向华程,直到他和自己对视。

“我有好好生活,工作,社交,养宠物,每年生日也会拿着蛋糕,来找你和胖哥庆祝。”

云锦拍了拍身后的墓碑,“这个是你。”

说完,又指着旁边那座,“那个是胖哥,你当时只买了一座,后来胖哥出事,我把隔壁也买下来了。”

华程的眼睛红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想到云锦是怎么庆祝生日的,他的心脏就开始四分五裂,疼得仿佛快要死掉。

但永远还有更疼的真相等着他。

“我也做到了,只想你三年,”云锦朝他伸出手腕,皮肤在昏黄灯光的照亮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三年的期限结束后,33岁生日那天,这里很疼,然后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那真的是很好的一觉,虽然天气很冷,但她睡在两座墓碑之间,丈夫和哥哥为她挡去了所有的风。

陷入沉眠时,不小心碰触到了手机,新闻页面跳了出来。

女主播坐在蓝色的演播室里,用播音腔播报一条来自医学界的新发现,她彻底熟睡前,听到了李阅书的名字。

等她再次醒来,就出现在了2025年。

因为有一个宅女朋友,她熟悉很多新鲜好玩的词汇,也能精准地分清穿越和重生的区别。

像她这样死了之后,醒来回到三年前的,就是重生。

“对不起……”

华程跪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不断渗出。

云锦看着他的表情,眼底沁出一点怜爱:“你是不是也没想到,我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抛下一切跟你走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妈妈离世、她差点无处可去的时候,没有想过放弃自己。

好不容易攒下的奖学金被舅妈偷走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放弃。

每天坐在教室里只能吃热水泡馍、没日没夜打三份工、在生意场上喝到肠胃出血的时候,她依然在坚持。

却在什么都有了,锦衣玉食、前途无量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切没意思极了。

她迫不及待,她翘首以盼,想去新的世界,和旧的爱人重逢。

“其实在最后那一年,我是有点恨你的,恨你做了那么多,做得那么好,恨你的爱融入我血肉,改变我的灵魂,你本人却那么轻易的离开,也恨你所谓的三年的约定,逼着我做尽了我不想做的事。”

“对不起……”

华程太痛了,灵魂蜷缩成一团,成了只会道歉的行尸走肉。

“这种恨一直延续到我回来,在最开始和你相处的那段时间,我甚至有点烦你,”云锦笑了一声,“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她一直觉得,重生是老天赠予她的一份大礼,尽管这份礼物意味着,她可能要再一次见证爱人的死亡,但她还是很高兴。

因为她又一次见到了他,活的他。

因为她回到了胖哥出事之前,没办法救华程,至少可以救下胖哥。

回来的第三天,她把这两座墓买下来,决定等华程死了之后,就来和他当邻居。

是的,她还在恨他,所以不要跟他合葬。

回来的第六天,她办完了所有手续,在自己刚买的墓地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手腕上多了一只表。

得到了腕表,她的人生计划又添了新的一项:救华程。

她一次一次地穿梭时空,有时候很顺利,有时候也没那么顺利,但她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

大不了就是一死。

大不了就一起死。

她既然努力过了,那就什么结果都认。

管他还会不会搞出一个视频,要她做这做那,她已经仁至义尽,这一次绝不会再听他的。

“但是很显然,老天还是偏爱我的。”云锦挑开华程的额发,轻笑。

华程还在压抑地哭,消瘦的脊背颤得几乎要碎裂。

云锦默默抱住他,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不哭了,都过去了。”

华程哽咽一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眼泪很烫,烫得皮肤生疼,云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

凌晨四点半,华程抽泣着,在她的大平层里睡去。

云锦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家里窗明几净,温暖如春,花郁坐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碎掉的手表。

一片小小的阴影将他笼罩,他眼皮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

“花郁。”云锦轻生唤他。

花郁盯着她看了很久,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手表……手表碎了……”

云锦蹲下,安抚地捧住他的手:“没关系,我们找最好的师傅来修。”

“修不好的,修不好……这又不是普通的手表,怎么可能修得好……”花郁伤心得厉害,哭的时候抽噎着,肩膀剧烈颤抖。

云锦无法安慰悲痛欲绝的年轻人,只能用拥抱的方式,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窗外云层轻缓滚动,从黑到白,又迸射出金色的光,漂亮的年轻人靠在她怀里睡了一会儿,惊醒后眼睛仍然红肿。

“我只是想留在这里……”一夜没休息好,他声音沙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为什么这么难。”

云锦给不了他答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们一起想办法,想办法把手表修好。”

花郁勉强坐起来,盯着她看了很久后,眼睛里又沁出泪意:“我只剩下三天时间了,三天时间……去哪里找能修这种手表的人呢?”

“我找人问问,多打听一些渠道,肯定可以找到会修的人。”云锦说。

见她神色认真,花郁勉强生出一分希望:“真的可以找到吗?”

云锦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只是反问:“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花郁轻呼一口气,稍微冷静些了:“那、那我们就试试,也许就找到了呢,如果找不到……”

找不到会怎么样?

他突然安静下来,不愿再做这样的假设。

第53章

云锦请了很多顶尖的修表师傅来做修复,众人分工合作,总算将破碎的手表复原如初。

可表是恢复了,穿越功能却消失了。

花郁一遍一遍地拧动表冠,看着表针旋转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无事发生。

云锦坐在他身侧,安静地陪伴他的心碎时刻。

华程进来时,就看到两人肩并肩坐在客厅地毯上,像两个小小的盆栽。

花郁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低着头拧表冠,仿佛出现刻板行为的动物,将周围的人和事完全忽略。

倒是云锦抬头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华程心口一疼,连呼吸都变得淤塞。

距离墓园里那场坦白,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两天他见过云锦好几次,每次对上视线,心脏就会出现无法自控的抽痛。

不行,他不能总是凄风苦雨的,云锦不喜欢。

华程轻呼一口气,压下情绪:“我请了一位大师,他或许知道怎么修。”

花郁停顿一下,总算抬起眼眸。

云锦知道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一时间也生出好奇,想知道他请了什么样的高人。

华程没有卖关子,直接让开一条路,一个印第安人缓缓出现在花郁和云锦面前。

云锦:“……”

花郁:“……”

空气过于沉默,华程忍不住辩解:“他真的是大师。”

印第安人高贵冷艳地看了那边两人一眼。

“真的,你们相信我。”华程再次强调,并把这人之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判词说给他们听。

当然,隐去了后来他和胖哥认定对方是骗子、并被对方揍得抱头鼠窜的部分事实。

听到他信誓旦旦,云锦扭头问花郁:“要不要试试?”

花郁没说话,默默把手表递给她。

云锦接过手表,示意印第安人来拿。

印第安人一动不动,摆着架子等她来送。

当初跟华程打那一架,他虽然赢了,但身上的羽毛被薅掉好多,回家才发现屁股缝都露出来了。

这次虽然因为华程给的太多,又回来帮忙,但不代表他心里一点火气都没有。

华程也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要为难人。

虽然很不爽,但想到还需要他帮忙,华程放低了姿态,正准备亲自把表奉上,云锦突然淡淡开口:“滚过来,自己拿。”

华程心里咯噔一下,刚想提醒云锦对大师客气点,大师就咻的一下折腰了。

华程:“……”

怎么这么快就屈服了?

印第安人冷笑一声,心想你老婆看起来多吓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客厅里静悄悄,充足的暖气营造出春天的错觉。

印第安人拿着手表,研究半天后,突然煞有介事地念起奇怪的咒语,还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掏出一把姜黄色的粉末,用力地撒在周围。

干净的客厅瞬间弥漫粉尘,华程皱了皱眉,刚想让他收敛点,就被一把糯米砸在了身上。

华程:“……”

大师还是一如既往的中西合璧。

偌大的客厅里,三个主人一言不发,印第安人又唱又跳,场面荒唐可笑,但谁也笑不出来。

许久,印第安人终于停了下来,将手表还给华程。

“……什么意思?”华程的声音有点紧绷。

印第安人:“使用得太频繁,能量已经用光了。”

“那停用12个小时,是不是就好了?”华程眉头轻皱,“这表有一个冷却期,就是……”

“这里面有一样东西,已经耗尽了,所以冷却多久都没用了。”印第安人直接打断。

华程愣了愣神,下意识看向花郁。

花郁低着头,眉眼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华程又看回印第安人:“什么东西,怎么才能买到?”

“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花钱买的,有些东西还是得讲究机缘,但是很显然,你们的机缘已经用尽了,”印第安人看了一眼花郁,意味深长,“其实从哪来回哪去,也不算什么坏事。”

“你少故弄玄虚,我就不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华程立刻道。

“夏虫不可语冰,我懒得搭理你。”印第安人扭头就走。

华程立刻去追:“喂,喂你给我回来,我给你七位数的报酬,你就说这么两句话就离开,你是不是……”

“够了。”花郁突然开口。

华程停下,印第安人趁机溜走了。

“够了……”花郁抬起头,眉眼一片沉静,“我认了。”

华程眼眸微动:“那什么……还没到最后呢,先别认啊,胖哥给我的那本灵媒册子还在,你等着,我去联系其他灵媒,说不定就可以找到……”

“我不能留下,你不应该高兴吗?”花郁冷淡地打断。

华程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后缓缓开口:“我高不高兴不重要,我希望云锦高兴。”

花郁微微一怔,一瞬间生出的攻击性,又因为他一句话烟消云散。

华程抓了抓头发,叹息:“等着吧,我去想办法。”

说完,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发现云锦还在看他。

他心脏一疼,又一热,百般滋味,化作一个安抚的笑容。

云锦唇角浮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直到他离开才收回视线,才发现花郁一直盯着她看。

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云锦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哪怕这个人是花郁。

她思考了很久,才问一句:“要抱抱吗?”

花郁被逗笑了,笑完眼角又落了下来,小狗一样凄楚地看着她:“要。”

云锦扬了扬唇,直起身抱住他。

花郁将脸埋进她的肩膀,眷恋地蹭了蹭。他以为自己会哭,但此刻的眼睛却是干涸的,就连情绪,也在突然之间变得平静。

“手表……是不是修不好了?”他低声问。

云锦静了几秒,道:“应该是。”

虽然华程又去找人帮忙了,但显然希望渺茫。

花郁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再抬起头时眼睛有点红:“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我一下吗?”

云锦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已经想尽办法去修,但修不好,在强大的事实面前,她很难再说出安慰的话。

“算了。”花郁轻哼一声,再次枕上她的肩,“早在刚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云锦也放弃了,笑了笑道:“但你还是喜欢我。”

花郁叹了声气:“是呀,明知道你是个混蛋,可我还是喜欢你。”

“真是没办法。”云锦故作无奈。

花郁扬起唇角:“嗯,真是没办法。”

云锦将他抱得更紧一些,轻轻拍他的后背。

她还是不太会安慰人,目前为止掌握的所有安慰技巧,都来源于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云威每次打了她,妈妈就会这样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

她觉得应该是有用的,所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花郁。

花郁似乎真的被安抚到了,重新从她怀里出来时,一改之前的颓废:“云锦,我们出去玩吧。”

“现在?”云锦眉头轻挑,有点惊讶。

花郁用力点了点头:“嗯,说起来,我们恋爱之后,好像都没有正式地约过会,我们今天去约会吧。”

云锦和他对视片刻,道:“好呀。”

花郁见她答应,更高兴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云锦一步三回头,注意到腕表还在地板上,不由得提醒:“表。”

“搁那儿吧,华程说不定还要带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修表。”花郁在说出这句话时,心情难得的敞亮。

云锦听出他心情不错,便没有再说话。

今天的约会,全权由年轻人安排,云锦只负责跟从。

花郁骑着那辆火红的机车,载着心爱的女朋友,在2025年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游遍了半个平城后,来到某个老小区门口的包子店。

包子店已经营业几十年了,做包子的老头已经退休,现在是他儿子在做。

昔日破旧的店铺被重新装修,纯手工的小笼包也变成了大袋包装的成品,年轻的老板当着客户的面,大大方方将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的油条,顺着油锅滑进去。

“……好难吃啊,”花郁感慨,“都2025年了,人类的生活难道不该更好了吗?为什么还能容忍这么难吃的食物?”

“因为人类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而这家包子铺,至少卖的还是大厂出品的预制菜。”云锦说着,咬了一口包子。

花郁看不下去,把笼屉拉到一旁:“你别吃这个了。”

“那吃什么,肉盒?”云锦反问。

花郁被她问得脸颊一红,嘟囔:“你就知道嘲笑我。”

昔日他皱成一团的性格,逐渐被云锦的双手抚平,到了如今这个阶段,他也算是学会了一点坦诚。

“那是我当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结果你还嫌油。”花郁小声抱怨。

云锦点了点头:“所以你突然提出以后再也不要见面,就是因为发现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你还记得啊?”几个月前的心思被拆穿,花郁有点羞窘,又因为她记得感到开心,一时间十分矛盾。

云锦眼底泛起一点笑意:“你的事,我总是记得的。”

花郁更开心了,没有像之前一样纠结,所谓的‘你的事’,究竟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32岁的华程的。

“我带你去吃点别的吧。”他提议。

云锦放下手里的半个小包子,欣然同意。

于是戴上头盔,再次出发。

周日的平城哪里都是热闹的,花郁想避开人群,索性沿着环城路往前走。

今天万里晴空,没风,太阳晒在身上时,有一种春天的感觉。

花郁知道,自己和云锦没有春天了,但这一刻,他仍然觉得春意盎然。

他们一起去吃了关东煮,一起看了电影,一起在公园散步,期间华程给云锦打了电话,问她去哪了,花郁一把抢过。

“我们在约会,你少来打扰。”他说完,就直接挂了。

云锦拿回手机,说:“你这样,他可能会全城搜捕我们。”

“他不会,”花郁别开脸,“他不会来打扰我们的。”

接下来一整天,华程果然安安静静的,也没有再打电话来。

云锦大概能猜到华程的心思,再去看沉浸于约会游戏的花郁时,心里多了一丝怜惜。

两人在外面一直玩到天黑,最后去了一座很有名的山,登上山顶看星星。

上山的路上,花郁买了一个小小的塑料帐篷,一到山顶就开始研究。

云锦坐在石头上,安静看着他忙来忙去,直到他一脸茫然地抬头,才笑着跳下石头,去帮他。

路边买的帐篷各项规格都不标准,好在两个人折腾半天,总算是勉强撑了起来。

夜已经深了,山上有风,但因为有帐篷遮挡,所以也不觉得冷。

两人躺在帐篷里,看着满天的繁星,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花郁突然开口:“我们今天做的这些事,是不是你和华程一早就做过的?”

云锦望着天空,没有回答。

花郁笑了一声,渐渐出神:“应该是做过的,还是做过很多次的,谁让我和他是一个人呢,我心心念念想和你做的事,肯定也是他心心念念想和你做的事。”

而他们之间,有着比他和她更充裕的时间,可以把每一件心心念念的事都做到完美,而不是像他一样,仿佛参加了低价旅行团,需要在一天内赶完所有行程。

“如果我们之间的故事被拍成电影,我应该就是不讨喜的反面角色,明明只和你认识不到半年,却总是不自量力地想取代男主的位置,还死赖在你们家不走,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们奋斗出来的成果。”

花郁在说起这些时格外平静,像是随口闲聊,也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云锦扭头看向他:“你心安理得了吗?”

花郁也转过头,和她对视良久后笑道:“没有。”

住在她和华程一起买的大房子里,开着她给华程买的机车,他难受得快要死掉了,一点也没有心安理得的感觉。

“所以,条件不成立,你不是反面角色。”云锦不紧不慢地说。

花郁笑了一声,重新看向天空。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他说:“其实我能感觉到,你并不希望我留在这里……虽然你一直说,我愿意留下就可以留下,但我能感觉到,你是希望我走的。”

云锦静了静,喉间发出一声‘嗯’。

听到她亲口承认,花郁的眼角瞬间红了,但他只是笑笑,没有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

云锦却主动开口:“不想知道原因吗?”

“……你不要太过分啊,”花郁语气平静,鼻音却很重,“我已经尽力保持冷静了,你还要刺激我。”

“因为你不够心安理得。”云锦说。

花郁愣了一下,再次看向她。

云锦却错开了他的视线,平静地看向星空。

“不够心安理得,就不够快乐,虽然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我就不在乎因果会被搅成什么样,也无所谓你留下还是回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快乐。”

20岁的花郁,拥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如果连最后一点积极的情绪都被剥夺,那也未免太过可怜。

所以她希望他能回去。

但前提是他心甘情愿地回去,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并非她所愿。

花郁定定看着她,许久之后突然侧过身,将脸埋进她的肩窝。

“你爱我吗?”他低声问。

云锦:“爱。”

“你爱我,胜过他吗?”花郁又问。

云锦:“你们是一个人。”

“你爱我,可以胜过爱他吗?”花郁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云锦静了片刻,反问:“越来越爱你,不好吗?”

“……还真是一个委婉的答案,”花郁轻笑一声,鼻音更重了,“所以我永远比不上他,是不是?”

“不是。”云锦侧过脸,想要看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没办法动。

“不是的。”

她又说一遍。

花郁吸了一下鼻子:“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爱我胜过爱他呢?”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好好活着,”天上有一颗星星划过,云锦的声音变得温柔,“活到比他还大的年纪,我就更爱你了。”

“我原定的命运已经被你改变,我回去之后……还能遇到你吗?”花郁问。

他更想问的是,见过了30岁的云锦,哪怕知道19岁的云锦和她是同一个人,他还能爱上那个云锦吗?

又或者,他心里装着30岁的云锦,19岁的云锦还可能会喜欢他吗?

“本来我可以顺其自然地遇到你,再顺其自然地和你相恋……但你好过分,把我的20岁搅得一塌糊涂,让我的未来突然增加了很多变数,”花郁双眸紧闭,小小的湖泊出现在鼻梁上,“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该怎么办?”

“无所谓的,只要你好好活着,别的都无所谓。”云锦低语。

花郁故意问:“你和华程不能在一起也无所谓?”

云锦静了静,轻笑:“嗯,无所谓。”

花郁无言许久,道:“我都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同情自己了。”

说完,不等云锦反应,低着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眼泪。

“你真是太混蛋了……”

混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接纳他所有的眼泪。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凌晨了,他们还说了很多话,说花郁的小时候,说云锦和华程的第一次见面,说他和她之间的第一支烟,以及云锦偷拿华程的那个打火机。

一直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两人一起看了日出,才在帐篷里沉沉睡去。

云锦惊醒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身边空无一人。

她愣了愣,立刻钻出帐篷,匆匆忙忙换上鞋后便要往外走。

“云锦。”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虽然两个人长着同一张脸,有类似的声音,但云锦还是可以轻易分辨出谁是谁。

她猛地回头,顺着声音望去,花郁从一块大石头上跳下来,含笑朝她走来。

云锦默默松了口气,安静地等着他走到面前:“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本来想偷偷离开的,”花郁笑道,“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你道个别。”

云锦看着他红肿的双眼,只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

她刚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云锦循声回头,便看到华程出现在十米之外。

四目相对,华程笑着挥了挥手,云锦愣了一下,重新看向花郁。

“是我叫他来的。”花郁解释,“因为不想留你一个人。”

云锦没说话,依然定定地看着他。

在她沉默的目光下,花郁刻意装出的云淡风轻逐渐消失,露出了苦楚的表情:“我想了很久,做了一个决定,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云锦轻声问。

花郁:“我决定……要继续顺其自然了。”

他看了云锦身后的华程一眼,又看向云锦。

“我不会为了和30岁的你重逢,就刻意接近19岁的你,也不会刻意去走他走过的路,如果我和相同时空的云锦还能在一起,只能是因为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绝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云锦沉默片刻,道:“明白。”

“所以……如果我们没在一起,”花郁扫了华程一眼,目光又落回云锦的脸上,“你也不能怪我。”

“不怪你。”云锦笑道。

花郁看着她脸上的笑,陷入长久的沉默。

云锦等了半天,没等到他新的言语,正要开口说什么,花郁突然问:“你会为我的离开伤心吗?”

云锦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花郁笑了,眼睛里突然泛起泪光:“云锦,你太狠心了……”

云锦下意识捻了捻自己的衣角,说:“回去之后,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了……”花郁揉了揉眼睛,察觉到周围空气的变化,催促,“你去找他吧,我要走了。”

“我看着你走。”

“不要,我不要你看。”花郁拒绝了。

云锦和他僵持十几秒,确定他是认真的,才抿着唇转身离开。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花郁的眼睛红得愈发厉害,终于忍不住大喊:“云锦!”

云锦猛地回头,只看到她的花郁如漂亮的豹子一般,朝她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张开双臂,等着给他一个拥抱,可下一秒他就消失在空气里,她的双手只抱到一团空气。

云锦怔愣地看着他消失的位置,直到身侧有温暖的气息靠近,才勉强回神。

“云锦。”华程唤她。

云锦迟缓地看向他:“华程……”

“嗯。”

“他说他要顺其自然,不会刻意去同时空的我相遇。”云锦说。

华程笑笑:“听到了。”

“你会担心吗?”云锦问,“如果他们没有相识相恋,也许某一天早上醒来,我们就成了陌生人。”

“说实话吗?不会担心。”

“为什么?”云锦不解。

华程轻呼一口气,眉眼间是岁月带来的沉稳:“因为华程,注定是云锦的。”

云锦又一次沉默了。

半晌,她又叫了他一声:“华程。”

“嗯。”

“他走了。”

华程没再说话,低下头吻干了她眼角的泪。

云锦垂着眼站了半天,说:“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华程牵住她的手,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