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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尸语 陈加皮 29298 字 1天前

第61章 去死吧!

刚回到地宫,面对混乱的局势,闫禀玉还有些懵。

活珠子臂围着她,牙蔚在不远处清理一个新生婴孩,而那个充满血腥晦恶的土坑里,埋着腹部已经平整的牙岚。

卢行歧忽然施展斩祟刃,地宫里阴风流窜。鸡鬼缸坛好像破了,牙蔚抱起婴儿就往降妖阵冲,然后就是一片炸裂红光,牙天婃俯首拜请: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短瞬之间,一切发生得让闫禀玉措手不及,但也隐约从这几句咒请里察觉出端倪:务降天恩,带来生息,壮人崇拜黑土,亲土则生命延续,在土里分娩成功就能延续生命。而惧土是夭折,惧土失败的下场,刚刚就发生在眼前——戴冠郎乎,便是死祭向其供上力量。

红光里的物高达两米,腿爪跟成年人腰身这般粗,展翅如虹,身形巨大,冠如伞,喙似弯刃。闫禀玉在车马关见过,是巨身大公鸡,这应该就是鸡鬼的本相。

整理出思绪,闫禀玉仍不敢置信,黑土信仰不是这么个信仰法,只要去干净的医院生产,就无亲惧一说,婴孩都能存活下来,为什么一定要用生命的代价来执着这种做法?

红色液体里的肉球已化为血水,如果不是残留在土面的脐带,她就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而促成死祭的婴孩亲人,牙天婃依旧在拜请红光里高达两米的巨物,牙蔚同样在用崇敬兴奋的目光去仰望,只有牙岚眼珠浑沌面无生气地歪在黑土里。

牙蔚的脸漂亮精致,浴在红光里,添了靡靡幻色,相貌如此,可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闫禀玉起了哀念,在混乱的局势里喊出一声:“牙蔚!”

这一声喊回了冯渐微和活珠子,卢行歧也落身下来,一起背围成防守圈,警惕现身的鸡鬼。

牙蔚闻言转过眸光,冲闫禀玉淡笑,“怎么了闫禀玉?”

面对她的笑意,闫禀玉心情复杂,“为什么要让牙岚在土里生孩子?土里血垢滋生细菌,产后体虚,一不小心就会感染败血症。那婴儿……暂且不论,可她是你的亲姐姐啊,相处二十多年没有感情吗?”

牙蔚对闫禀玉带有指责的话不屑一顾,“你懂什么,我们牙氏本就崇敬黑土,我们的生命起源于务神降下的黑土,自然要在黑土里延续生命。”

鸡鬼的本相立在降妖阵中,被阵势压制,没有攻击状态,听到这里一直持石防备的活珠子不禁插嘴:“这位姐姐,你在城市上过班,接受过高等教育,为什么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生孩子肯定要在无菌空间操作啊!”

一边盯防官邑的冯渐微也猛点头。

牙蔚没有搭理活珠子,闫禀玉一直在看着她,目光中有她看不透的悲悯。都这个时候了,悲悯是在为谁?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闫禀玉,你还记得吗?工作上我对你多有照顾,还经常付你高价的替班费,但是现在,你却联合别人偷闯我家地宫,扰我族仙清净。枉我还想着给你介绍个有钱亲事,住大房子,有仆人伺候,是个名副其实的民国少爷。这个婚事我还真挺满意,到现在还想着给你牵线……”

闫禀玉记得牙蔚剪了自己头发,现在也终于明白,她要拿自己来配冥婚。到这时,那些对于牙蔚的复杂情绪就都没有了,她就是如此的人,不过人面万相,窥不得一二分。

“怕了吗?要向我求饶吗?”牙蔚笑着,恶趣地盯着闫禀玉,背倒着移步,退向洞厅外围,“做人,不能忘本,这是我牙氏的家规,所以我们供奉戴冠郎仙,每一代的传承,都在向黑土,向戴冠郎仙,证明我们的忠诚。不像你,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俗人。”

牙蔚一番说法,让面对鬼怪不惧的冯渐微都感到恶寒,幸好刘凤来醒目,没有娶牙氏女,要不按照她们族氏风俗,娶了埋土里生,那刘家的生道就更艰难了。这些隐秘家族之所以在八大流派中被边缘化,他至今才明白,是有其缘由。牙蔚的怨愤起由,也是牙氏一族巡古的选择,不与时俱进,仍在饮血啖肉,逐渐被流派内部淡出,也是必然走向。

现在,他们这些人人鬼鬼中,流派中者占了一半,可算撞枪口上了。冯渐微瞥一眼那只浑身冒着烈焰红光的鸡鬼,心想,难搞,真难搞。

“我怕什么?怕鬼吗?”闫禀玉说话了,带着笑,“我跟鬼一起进地宫,还能怕这个?牙蔚,我们同事半年,你也应该清楚,我不愿意的事,谁也强迫不了我。”

即便是与卢行歧结契约一事,她认清现实之后,仍在寻找转圜。

卢行歧在维系降妖阵,压制住鸡鬼,闻声看了眼闫禀玉。

牙蔚站定在洞厅拐口,望着闫禀玉,有些好奇,她该清楚的“闫禀玉”是什么样的。

浑身的符贴着难受,闫禀玉一张一张撕下来放手心,漫不经心道:“你之前提及牙岚生产,说你们家生女儿要回来待产,家里的东西都要看着,家里的东西就是鸡鬼吧?看着有什么作用,就等着吃这一口? ”

说着,她抬眼,撞见牙蔚乐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冷意,那冷中不乏另类的认同。

牙岚昏昏沉沉,也听到了,忽然发疯地大叫:“我的孩子,孩子呢,什么惧土,她明明还温暖软和,怎么会惧土?!啊?”

牙天婃俯首恭请出鸡鬼后,就坐到轮椅中,见自己女儿露出疯态,想快点解决掉这些入侵者,“牙蔚!动手!”

冯渐微和活珠子握住唯一的武器,立即警惕起来。

牙蔚不为所动,像是在等,等什么,她内心也模糊。

闫禀玉揭完了所有符纸,攥在掌中,继续道:“黑土神圣,代表传承,尊贵的女儿血脉就该从土里降生,既然尊贵,为何会有惧土的现象?牙蔚,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亲土惧土,只是牙氏用来麻痹后族思想的一种说法?鸡鬼那种邪元,存千年百年,食五毒喜心肝,牙氏先人无不献祭,但人活几十年才寿尽,这之中漫长岁月,心肝从哪来?”

她在牙蔚颤抖的目光中,放轻语气:“从这坑黑土沉积的血垢中来,从那些惧土失败的婴孩中来,从牙氏每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中来……”

“啊——!好脏,好脏啊!”牙岚不停地疯叫。

牙天婃厉声催促:“牙蔚!你还在犹豫什么?”

“牙氏前身做为土司,要爱戴土民,鸡鬼一身邪力,供牙氏驱使,那牙氏供奉的代价,只能出自其身,所以就有了那句咒请: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神性的咒请,被闫禀玉用轻佻的语气念出,她说:“牙蔚,祂不是牙氏的族仙,祂是你们母氏的诅咒,烙印进女儿的血脉,禁锢住你们的一生。”

牙蔚听完了,胸口缓缓沉了下去,像松了口气,她冲闫禀玉莫名一笑,随后高举手:“官安动手!”

一声令下,官安带着二十余人携刀带棒地冲进地宫。

冯渐微当即释出身上所剩的十余只敕令纸人,提醒:“阿渺小心刀!”

和活珠子一同挡了上去!

与此同时,牙天婃再次奏音驱役鸡鬼。

在声声催促中,降妖阵里鸡鬼仰颈高鸣,震得整个地宫嗡嗡作响,洞壁上一些不稳的赘石纷纷抖落。那巨大的双翅展开,拍击向困缚住祂的阴气黑线,线上所贴驱邪符箓被扑下不少,整个降妖阵阵势动荡。

卢行歧在阵外施法,压住阵势。

人对人,鸡鬼对阴鬼。

短暂不分上下。

闫禀玉安全在后方,忽见牙蔚急步靠近,她就近捡起两块石头,瞄准牙蔚。

牙蔚也看到她的动作,不甚在意地掠过,仿佛她的攻击力不值一提,

闫禀玉看着牙蔚到土坑边,用披风把牙岚给围起来,扶她离开,出了洞厅。

闫禀玉没有偷袭,扔掉石头后,从木盒放出弄璋握珠,“你们去帮那两位哥哥,要保护自身安全。”

“好。”

“好。”

弄璋握珠应声,随即飞身上去加入战况。

刀枪棍棒的,闫禀玉很有自知之明,不去添乱,便到后面协助卢行歧。

对方有刀,冯渐微和活珠子主防守,敕令纸人能分散敌人注意力。

在被一刀削过肩侧时,冯渐微偏身握住来者手腕,用力内折其腕骨,趁手劲松后夺走刀,再一脚踢其膝盖!

来者跪地之时,一招釜底抽薪,用另只手抡棍砸向冯渐微下盘,地上乱石使冯渐微退避不及,附近敕令纸人见状蜂拥而上贴住棍子,卸了力道。他趁势再飞一脚,踹得那偷袭者人仰马翻。

活珠子这边被两人夹攻,一左一右两根棍棒砸向他胸口,他半转身用臂膀挡下,同时双拳朝上抡,给两人捶了个鼻青甩血。

冯渐微刚劈掉敌人一砍,回头看见活珠子利落出的双拳,倍感欣慰。果然是从小在冯氏那些调皮鬼里混出铁拳的孩子,魄力相当威风。

“阿渺!”冯渐微将夺下的刀扔过去,活珠子稳稳接住。

“背后!”有人偷袭活珠子,冯渐微提醒过一声,回身对上官安的刀。

话音未落,耳后破风声至,活珠子弯身晃腰,就见一根棍棒刷过脸前,正握腕卸棍,不料对手又出一刀,直冲他脖颈来!

腰晃半空,躲不快,活珠子只能抬腕用对手的棍去撞刀,不过四两拨不动斤数,他也清楚这刀要下去的。抬腕撞刀后,他等着力继续下砍,可半空突然落下两只纸人,贴住刀背挡力,帮他避开了。

“谢谢你们。”活珠子跟弄璋握珠道谢,之后继续对敌。

降妖阵里,符箓被鸡鬼上跳下窜的动静震掉许多,立阵的黑线接连变淡,这是阵势不稳的迹象。

鸡鬼还在不停地冲阵,卢行歧掌诀中的阴气源源不断补给,但还是立不稳阵。

“闫禀玉。”

他一喊,闫禀玉立即上前,“要帮忙吗?”

卢行歧点头,“冯渐微贴的符令已不成五行困结,需你去补上,按照之前的方位。”

恰好闫禀玉手中有符,说:“我知道了。”

卢行歧再提醒:“鸡鬼受困于阵,有破出之势,谨记不要过于接近。能屏息就屏息,别吸入过多五毒毒气。”

闫禀玉颔首,果断上前去。

符落了,黑线上痕迹仍在,只需补齐即可。闫禀玉屏住呼吸,绕阵贴符,力求快稳。

冯渐微他们不知道能挡多久,一旦被敌人突破到后方,卢行歧和阵势无保障,届时他们只有被擒的份。

只是越近阵,鸡鬼身上的五毒毒气越重,她只能屏息再屏息,速度加快。

鸡鬼也不傻,知道符令结齐,更难破阵,于是蓄势猛发,扇翅如起飓风,拼尽全力去撞阵,一刻不停!

闫禀玉为了护住符纸,紧紧揣怀里,被疾风震背,摔得她四脚趴地!

降妖阵被鸡鬼撞得,黑线摇晃呼呼生响,闫禀玉爬起来时,看到头顶东南方有根线被撞到快断了。鸡鬼应该也发现了,有计划地、头猛往那甩砸!

闫禀玉急喊:“卢——”

“嘣~~”

线断了。

眼见得逞,鸡鬼更是起劲,浑身携力撞过来!

卢行歧也察觉到鸡鬼异常,早掠飞过来,凌空踩线,左右手急拽线头,在鸡鬼身到时,骤然合拉!

秉着最后极致的力冲破,鸡鬼撞到连结成的黑线,被拦了回去,但那股力量仍使得降妖阵的阵势猛烈动荡。

闫禀玉全程目睹,吁出一口后怕的气。

从发现线断,到合上,仅仅三秒钟,太惊险了!

卢行歧在半空纵观阵势,法阵维系太久,持续不断地输出阴力,迟早有竭尽之时。他在幻象受伤,支撑不了太久,降妖阵也如此,必须尽快解决掉鸡鬼威胁。

一计不成,被阵压制,鸡鬼几近癫狂,脚爪扽地,嘶喉咆哮。

地宫地板震动,碎石频落。

闫禀玉抱头贴上最后两张符,终于完成了。

“闫禀玉。”

卢行歧又喊,她抬头。

“我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行吗?”他问,十分郑重。

这样的卢行歧让闫禀玉觉得,这不是一件易事。

“你要我做什么?”

“鸡鬼在幻象千方百计引你对视,或许不依靠戴冠郎,祂的本相只能完成这种下咒方式。我需要你刺祂双目,破祂咒法。”

闫禀玉听了,没有立即表态,她看向疯狂撞击的鸡鬼,又转头望冯渐微那边的僵持现场,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了。她深呼吸,很快决定,“好。”

卢行歧随即伸臂下来,看着她说:“五毒惧你,你比常人更耐毒气,现在局势只能让你去做这件事。”

他真稀奇,怎么还会解释?闫禀玉没想太多,轻声:“嗯。”

“我送你一把力,之后只能靠你自己。”他徒手捞住她腰,揽起她身体。

闫禀玉在卢行歧冰凉的怀抱里,看着他寡淡的侧脸,突然问:“如果我发生意外,你会弃阵保我吗?”

他不回应,在她意料之中。但想想,如果换位思考,她也不定能选择。

官邑察觉到卢行歧的动作,猜测他们要开始对付族仙,便从牙天婃身边离开,几步扑身要去拖住闫禀玉。不料从侧方飞过一块锹一样的长石,将他打落在地。

不远处冯渐微呸一声,得意洋洋的嘴脸,“老东西身子骨不好,就乖乖待在家养老,还想干些年轻人的体力活,省点力吧!”

官邑倒在地上,恨得牙痒痒。

卢行歧带着闫禀玉已到阵势上方,问她:“准备好了吗?”

要刺鸡鬼眼目,就得近身,祂那么高,需稳立在祂背部,才有机会抱颈,才能把刀刺进祂眼睛。闫禀玉计划好,说:“送我到鸡鬼背上。”

“嗯。”卢行歧环臂向前,用力一掷。

闫禀玉飞身进降妖阵,她早张手觑准,卢行歧的力也恰好,够她扑到鸡鬼背上。不过鸡鬼处在暴动,她没落定好,滑了两步,手只抱住脖颈下方。

好在鸡鬼双翅处在张开状态,闫禀玉脚踩翅沿借力,往上溜了一步。接下来就是手臂稳抓,脚继续上踩,至少人要立起来,才能够到鸡眼。

可事不尽如人意,鸡鬼因为背上的异物更是暴怒,跳蹬甩翅晃颈,就是不给闫禀玉立身的机会。她只能先按住动作,脚撑翅沿,以稳为主。

鸡鬼再暴动,总有间隙的时候,闫禀玉现在离鸡眼不过半身,她不信,以她攀登的技术和巧力,过不去这半身。

等了会,鸡鬼消停了,低冠不知看什么。闫禀玉看准时机,只待纵身跃上……

“不可!”

卢行歧一声,阻止她的动作。

闫禀玉也警觉,侧眸看去,就见鸡鬼头一直低着,眼珠子四转,明显在藏着坏。

祂在迷惑闫禀玉,只等她跃上身,立即低头将她甩出去。

真是狡猾!闫禀玉也来气了,胜负欲发作,开始转换策略。既然鸡鬼生出人智,诡计多端,那她不若出其不意。

鸡鬼等了片刻,见背上异物不动,颈部慢慢伸直。

就是现在,闫禀玉沉息,觑准,脚踩身跃,臂膀上抱;手抓稳,双脚连蹬立起,稳站于鸡鬼背上!

卢行歧控制阵势,也在关注闫禀玉,自然也看到她极漂亮利落的连身动作,好聪明的反其道而行!

鸡鬼后知后觉中计,更加大力摇摆身体。

闫禀玉抱稳身,摸刀弹刃,口衔住刀柄。在鸡鬼再一个摆翅甩颈,她双臂松力,顺势滑身到喉管下,提腿侧夹紧鸡脖,稳住此时的身位——此时鸡眼离她不过举臂的距离。

预感到不妙,牙天婃奏声已经不稳。

鸡鬼也如此,但祂不敢弯颈去压闫禀玉,因为这样会更方便她动手,只能徒劳撞击身体。

闫禀玉落刀在手,从进入降妖阵的惊险,到被激发胜欲,现在只剩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血腥的兴奋——这种装裹私欲,只会躲在阴暗处窥探人心,利用人心脆弱来攻击,卑鄙龌龊无耻不堪的邪物,就该消失!

闫禀玉握刀举臂,对准鸡鬼眼目狠刺进去:

“去死吧!”

第62章 卢行歧魂散,契约就自动解了

刀刺进鸡鬼眼睛后,祂立即不动了,身形静立,真有种呆若木鸡的意思。

伤口下缓缓流出红色的液体,五毒毒气更重,闫禀玉一直在特意屏息,只是现在距离过近,液体即将流到她身体。目的达成,她没有犹豫,拔刀跳地,朝阵外跑。

奇怪的是,刀拔出之后,鸡鬼的眼周立即出现裂痕,紧接着扩散至全身,迸发出一团红雾。那红雾就是毒气过浓而致,极速弥漫地朝闫禀玉追来。

“快跑!”卢行歧在阵外喊,手迅速探下。

三米距离,闫禀玉两步起跳,抱住卢行歧伸下的手臂。他立即转探为抱,把她带出了降妖阵。

出来后,闫禀玉回身看,红雾已经充斥满阵内,不过困于阵势,无法外泄。此时鸡鬼的身影已经看不见,这毒气多浓,可想而知,好惊险啊!

地宫内乱石堆积,一片混乱。牙天婃的奏音不知何时停下,打斗也停止了,官安等人退到牙蔚和牙天婃身后,几乎个个身上都挂了彩。

冯渐微和活珠子回到后方,也同样鼻青脸肿,衣衫破裂。敕令纸人和双生敕令飞伴在两侧。

进阵后闫禀玉多多少少吸入毒气,她走了几步,眼发花,眨了好几下眼睛,视线才清晰。她走到活珠子身侧,和他们一同面对牙氏。

降妖阵已经稳定,卢行歧不再控阵,到前来与他们一起。

牙天婃坐在轮椅里,挥了下手,官邑推动她面向卢行歧。从来只在传闻中的卢氏,她今天终于见到了,高身玉容,世家门户培养出来的继任者,果真气度不凡。

“卢氏门君,”牙天婃欠了欠身,“说吧,你到我守烛寨,到底是为了什么?”

牙天婃变得客气许多,与之前的盛气癫狂判若两人。冯渐微想,或许是因为鸡鬼被控制,她们技不如人的权宜之策。

但这问话,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因为从他们进入守烛寨开始,牙氏一直在防备,甚至设圈套。牙天婃明明知道什么,也处在下风,却还在那防守试探。

闫禀玉与冯渐微想到一处了,好奇卢行歧会怎么应对,看着他。

卢行歧虽然阴寿百余年,但人寿不过二十有六,也回应地拱了拱手,开口和声却带刺:“牙氏家主,你既知我到守烛寨是有目的,也准备充分地在幻象里释出噬魂灵的蛊虫,直取我阴魂。现在又如此问,是何意思?”

冯渐微闻言挑眉,卢氏果然傲气,纤毫不让,一句利落铿锵的反问,将试探狠狠扔了回去。

牙天婃一时语塞,面上五毒刺青更显沉冷。

牙蔚接过话,平平常常解释:“门君,阿乜如此,只是我族地宫一直是禁地,我牙氏有守卫之责,所以才有此防备。”

意思就是尔等先行不义,我等师出有名,卢行歧笑了笑,说道:“若真只是防备,为何在我们离开刘家后,就迫不及待在七十二泾下咒驱五毒?”

牙蔚不知此事,转头看牙天婃。

牙天婃没有给她回应,摸着胸前鸡头骨链沉心静气,再开口:“我偷袭你们,只是我与刘望犹有交情,你们挖人祖坟扰魂安宁的行为,实在欠妥。”

卢行歧不觉他当时行为有什么,面无波澜地反问:“难道不是你觉得下一个会轮到牙氏,才先下手为强吗?”

“我牙氏做过什么,需要下手为强?门君话可别乱说。”牙天婃握紧骨链,愤声道。

冯渐微不禁插嘴:“对啊,牙氏无墓可掘,谈不上防患于未然,到底是在害怕什么,谁知道呢?”

“冯渐微你——”牙天婃气得拍打椅子扶手。

反正遮羞布扯开了,冯渐微也不管得不得罪,现在鸡鬼被控制住,他还怂什么?何况还有小时候被鸡头骨下咒的仇。

牙蔚也愤言:“冯渐微,我们同属七大流派,所以阿乜对你礼待有加,不计较你私入我牙氏地宫之事。现在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想将牙氏与冯氏的路走绝吗?”

冯渐微呵呵冷笑,扯出自己身上被刀划开的衣裳,“我们两家的路,不在刚才被你们用刀砍断了吗?应该是我要问,你牙氏先下的死手,行事如此狠绝,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你!”牙蔚在守烛寨是大小姐,出外也没人会对她大小声,因为长得好看,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优待。她就没受过这种气,嚷嚷驱使官安,上去再打!

冯渐微也是当大少爷长大的,从不委屈自己,就要拿刀开干。

家主如何,活珠子就如何。

闫禀玉也捡起地上的长棍,横在身前,时刻准备着。

卢行歧是气定神闲,手指绕着一道阴气,牵连着降妖阵,似有若无的威胁。

眼见场面又乱了,牙天婃看卢行歧那神态,心知他要耗在这里了。也是,等待百余年破世,耐心自然了得,可是族仙本体受损,不能等。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牙天婃望了望阵内的鸡鬼,终于妥协,“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为当年卢氏灭门一事而来。”

这句话,将一触即发的气氛给摁了下去。

牙蔚回到牙天婃身边,脸上再不见跋扈。

官安也跟着退下。

冯渐微和活珠子收起武器。

闫禀玉眼瞥卢行歧,看到他轻扬了嘴角,愉悦的表情。他总是这样,谁都不信任,非得把人逼出他想要听的话。

“牙氏家主可知我卢氏绝学?”卢行歧却问起其他。

牙天婃说:“起阴卦。”

卢行歧轻点头,语调飞扬,“以阴魂起卦,上窃天机,中窥曲径,下隐世道。生息可谎,死魂吐真……”

他倏尔沉声:“撒谎,对卢氏行不通。”

牙天婃神色一僵,因面覆刺青,几乎没人察觉她的异样,“你这是怀疑我?百余年前的事,我如何能参加?你今天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扣实在我身上吗?”

卢行歧轻笑,“卢氏灭门,真相如何未知,何来罪名一说?”

“我只是觉得,你破世之后,从钦州府刘家下手,行事疾暴不留余地,是以猜测,你认为卢氏一脉之死有冤屈。”牙天婃感到口干舌燥。

卢行歧没有纠缠这个敏感的话题,转口:“不提百年,就谈二十九年前,刘望犹死时,你在刘家的所见所闻。”

玉面长眼,明明是泛若桃花的相,却神有威慑,迫得人不敢直视。他好像真的知道些什么,牙天婃脑中纷乱,心跳也猛了,她深呼吸缓口气,如常说道:“我不记得多少年前,但刘望犹死时,我确实在刘家做客。那三天只是被平常招待,并不知晓刘家内部之事,参加葬礼也是和其他几家一起,并无特别,你说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什么?”

“我既知你当时身在刘家,会信你不知刘家内部之事?”卢行歧说着,勾指收紧降妖阵。

鸡鬼咒法被破,本相堪危,再受阵势挤压,恐会破碎。

牙天婃见此,手紧撰成拳,阴毒的目光射向卢行歧,“生息可谎,死魂吐真,门君莫不是要取了我性命,再摄我魂息起卦,才愿意相信我所言非虚吗?”

“何况……”牙天婃冷笑,“门君以为,区区一个降妖阵就能困死我族仙?族仙数百年仙力,你以为凭你百年修成,能敌过祂?”

这是谈崩了,卢行歧笑面阴森,“那牙氏家主且看看我百年阴力,比你族仙所如何。”

他扬手驱阴气从阵中抬起一片锋利的缸坛碎片,尖刃一端直指鸡鬼胸腹。随后双手合握捏诀,口中请念:“天地玄宗,金光符命,鬼妖胆衰,精怪灭形①……”

族仙终日匿于缸坛,那缸浸淫邪气,与其同出一元。牙蔚也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故,忙阻止:“等等!我知道,我来说!”

咒语完,斩祟刃未出,卢行歧暂停等待,看牙蔚能道出个什么所以然。

牙天婃沉默着,脸色比五毒刺青还铁青,看向牙蔚。

冯渐微和闫禀玉都在等,牙蔚到底知道些什么。

众人目光聚到牙蔚身上,牙蔚艰难地吞喉咙。其实她也不知,但察觉到阿乜的异样,清楚阿乜有隐瞒。她说知道,也只是想解局救族仙。

情况紧急,唯有一招祸水东引起效最快,先将人引开,查线索需要时间,届时她们也已经做好更全准备。至于引给谁,需要考量。

其实牙蔚不喜欢黄家,黄四旧带来消息,说这两日来下定商量订婚,明知牙岚要生了,还要把事凑一起办,明显不重视牙氏。至于黄家为什么要选卢行歧抵达守烛寨的时间匆匆忙忙到来,她有理由怀疑,黄家对待卢氏,也有其内情。

牙蔚看眼冯渐微,心底有了主意,“我知道卢氏覆灭与谁有关。”

牙蔚信誓旦旦,牙天婃紧张起来。

卢行歧凝起眼神。

闫禀玉仔细听。

“是冯氏!”牙蔚指向冯渐微。

冯渐微脑门大大的问号,“我家?”

牙天婃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闫禀玉和活珠子也很是疑惑。

牙蔚:“我曾在无意中听到,你说你阿公临死之前批命,称卢氏一门含冤。”

之前夜间与活珠子谈话,忽而落雨,冲走辣椒粉,肯定是那时‘无意’听到。拿他的话来冤枉他家,冯渐微气不打一处来,“那又如何?冯氏本就以探相问卦之术闻名,为卢氏批个命怎么了?”

牙蔚笑了笑,说:“七大流派曾拿卢府旧物入阴司招魂,此次活动的发起人就是你阿公冯流远。你冯氏若没有鬼,又怎会在百年后做这么一件多余的事?而你加入卢氏阵地又是因什么?赎罪吗?还是深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

好大一盆脏水,好一招挑拨离间,冯渐微百口莫辩,他也确实不知是阿公主持的招魂仪式。

牙蔚所言,有理有据,活珠子和闫禀玉也都惊愕地看向冯渐微。

“我、我……”面对凝视,冯渐微哑然,用真诚的目光求助卢行歧。

卢行歧并未看他,而是对着牙天婃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后剑指并出:“斩祟刃——出!”

降妖阵中,碎片插进鸡鬼胸腹,鸡鬼的相如瓷片一般碎做满地,连被阵势困住的毒气红雾也瞬间消散。

卢行歧此举,无疑信了他,冯渐微胸口充满被信任的感动。

鸡鬼相碎神殒,牙天婃大受打击,气得僵硬在轮椅里,手脚抽搐。

官邑按住牙天婃的同时,跟官安交换眼神。官安悄悄出了地宫。

族仙,真的死了……牙蔚愕然,不敢置信,泪无声落脸,“我都说了!全都说了!你卢氏、不讲、不讲道义!!”

卢行歧朝降妖阵挥出一张隐昼符,神色冷戾,“道义是给人用的,你牙氏用生祭供邪元,不配为人!”

族仙不在了,牙氏众人方寸大乱,官邑出声维持秩序,大喊:“撤退!撤退!”

一群人拥着牙天婃和牙蔚退出洞厅。

冯渐微觉得牙氏众人反应过度,因为他们不像鸡鬼,要将人赶尽杀绝。

远方传来震动,活珠子感受到了,竖起耳目。听了会,手猛然抓住冯渐微。

“阿渺怎么了?”

活珠子慢声:“有声音,很重,巨大,带震动,嗡嗡地移动,似乎在……地宫入口……是……”

“是什么?”根据活珠子的叙述,冯渐微思考,移动的大东西,在地宫入口,做什么?

“封出口!”

“是巨大的石门!”

冯渐微惊呼:“牙氏要封地宫入口!”

封了地宫出口,那人在里面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吗?闫禀玉也吓到了,“那怎么办?”

鸡鬼一灭,降妖阵自动消失,卢行歧进入去捡附了鸡鬼阴息的隐昼符,以备起阴卦之用。

冯渐微带活珠子边跑边说:“我和阿渺先去阻止封门,你们也赶快过来!”

“好!”闫禀玉点头。

两人疾往外冲,背影很快不见。

闫禀玉负责收敕令纸人,安顿好弄璋握珠,跟卢行歧说:“我们快走,地宫要被封了。”

“嗯。”卢行歧走过来。

闫禀玉着急在前,还没出最后洞厅,只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脚下大地也在晃动。

“不好!”

话音刚落,连锁反应一般,地宫里传出连续砸响,轰隆声不绝于耳,几乎要把人震聋。

闫禀玉连连后退,穹顶的石牙被门口落石的动静给牵连,不停地坠落,断掉去路。她被迫回到空旷些的最后洞厅,就连地下河流水,也被震得水流打转,拍击在洞壁上。

砸落的震响持续了几分钟,闫禀玉听着,心越来越寒。不知道冯渐微和活珠子怎么样了,第二洞厅的石牙林一旦坍塌,身在其中无生还可能,如果他们追到外面,那还好点,即便出不去,也能在地宫寻得裹身一隅。

震响停后,闫禀玉转身,心情担忧,语气虚弱,“卢行歧,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卢行歧站在鸡鬼缸坛碎片前方,面无表情,低着眼,不作声。

现在是出口被堵了,他们不知道要被困多久,他怎么这么平静?闫禀玉疑声,“卢行……”

卢行歧眉间忽然狠狠一皱,然后身体直直往下倒,重重跪膝在地。发辫垂到胸前,那枚闪耀的古金币,轻轻地一点点坠弯他的腰骨。

“卢行歧!”闫禀玉急走几步,看到他身背覆满密密一层黑色飞虫。

是在幻象里出现过的啃噬魂体的虫子!不是在幻象就飞散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阴气急速流失,他的背越来越低,十分痛苦,脆弱。

地面堆着乱石,拖累脚步,闫禀玉赶过去需要时间,“你再等等……”

流水哗然,拍击洞壁,闫禀玉不经意间扫见洞壁石缝里有影子晃过。

担忧又是牙氏的偷袭,闫禀玉权衡之下,捡起棍子手电,转步靠近洞壁。

手电光线扫进石缝,闫禀玉意外对视上一道目光,是祖林成。她藏身在里面,意味未明地冲她一笑,随后转身消失在石缝中。

手电的光线直入石缝,照出里头宽阔的洞穴,里面有风,呼呼的声,对窜出来。

闫禀玉想起偿命灯灯盏两边风晃燃烧的黑迹,能形成对流空气,就有进出风口。地下河流水冲进石缝,最终汇向哪里?祖林成是妖,有形,她未从前面牙天婃卧室进入地宫,只能是从石缝中来,石缝又外延至何处?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碰撞,最终落成一个大胆的决定。

闫禀玉回头,看向跪倒在地的卢行歧。

无论是钦州还是龙州,她都经历过性命威胁,未来不知,但也能猜测,不会太平和安全。冯渐微有家族势力,即便隐瞒刘家,闯牙氏地宫,都被特殊尊待。而她,完全的白丁,无术数加身,又被契约绑定,只靠一身皮肉,是真的会死的。

闫禀玉脚步开始倒退,远离卢行歧。

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图,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她,缓缓伸出手。

以卢行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心性,即便此时,他也不可能会解除契约。

她一直被社会规则规训,没有过灭人性的念头,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卢行歧魂散,契约就自动解了。

他如此厉害,又有神秘宝器,再修炼百年也可再次破世,还能继续报仇。届时她已经寿尽,也算善终了。

这样想着,闫禀玉转身蹚过溪流,向石缝走去。

第63章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后悔

闫禀玉脚下一紧,走不动,发现脚腕被一道阴气绊住了。她踢踩了下,没踢开。

阴气紧紧缠绕,拖着闫禀玉向后,其实没多大的力气,不过她想想还是回头。

被阴气牵着,闫禀玉来到卢行歧面前,他低首跪着,艰难地抬起脸看她。

他的手慢慢地伸出,只够拽住她膝上裤腿,有气无力地说:“闫禀玉,别走……”

“地宫被封堵,震落那么多石头,冯渐微他们生死未知。我要活命的,当然得走。”闫禀玉淡淡的语气。

他依旧不松手,“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威胁,还是说她日后会受良心谴责?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你说去刘家后山的那晚,我问过你,有无逗留在留园,你明确说没有。但是你临走前交代,已经安顿好韩伯,为什么他的房门还会轻易被风撞开?在与敕令纸人周旋之时,我在竹林里看到长衫一角,我起疑,也不傻,韩伯的安危成为引我出禁制的条件,再到被敕令纸人围攻,刘家的监视露出漏洞,你再无后顾之忧去后山。”闫禀玉低着眼,掩盖下自己的情绪,“基于契约关系,我尽我所能,也未拖累过你,为什么,在钦州那么利用我?”

卢行歧渐渐松了手,说:“因为、我没有助力,利用你……迫不得已。”

“假设再有如此迫不得已的情况呢?”她问。

他落下手去,不言语。

卢氏从不诳语,所以沉默已是回答。

随着阴气流失,他的身影越淡,如果此时有一阵风,闫禀玉丝毫不怀疑,他会随风散往天地。

“我猜对了,卢行歧,起阴卦会让你自身阴力损耗,所以你的魂体会淡化,控制不住阴气,从而导致所处环境寒冷。”

闫禀玉太聪明了,卢行歧也知迟早瞒不过。是的,每起一次阴卦,他的阴力就会衰弱,而召唤拘魂幡更甚。应对刘家,鸡鬼闻风,暗处不知还有多少势力在盯着他,他需要更多的助力,与其防备,不如尽取其用,所以决定接纳冯渐微。即便心机未明,制衡便是,反正人心瞬息万变,信任与否,有何区别?

只是这些想法和决定,在今天如回射的箭,正精准命中他。

脚腕的阴线已经淡到,闫禀玉轻轻一晃,线就断了。

卢行歧察觉到她的动作,探身过去拖住她裤腿,“你会后悔的,别走……”

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卢氏门君,何时有过跪趴着求人的时候?闫禀玉撇过脸,谈条件,“我可以不走,替你赶走飞虫,你答应我解除契约,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卢行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撰紧那点布料,“不、解除。”

那就等死吧,闫禀玉果决转身。他不单魂体变淡,连体重也轻飘,她带着他的阻拦向前,真的很轻易。

“禀玉,别走!”

闫禀玉猛地踢开他的手,回身吼:“我到底要后悔什么?‘你以为善良正直就有饭吃‘,不正是你说给我听的吗?”

她那一脚其实没多大力,但卢行歧仍被她踢倒,侧倒在地面,压飞了几只虫子。

能见阴可噬魂的蛊虫,爬满了背,让卢行歧神游天外地想起闫禀玉被敕令纸人咬噬的情景。他紧拧的眉目忽而舒展开,心底翻涌出一些灼烫的情绪,他用力地抬起视线,看到她冷漠中微带愕然的神情,竟然笑了。

“闫禀玉,你发起狠来,更好看。”

明明是夸奖的话,闫禀玉却被吓到,连退几步,眼眶热得,几乎要掉下泪。她转过头去,狠狠揉了两把眼睛,踢开脚边不知道哪来的红绳,慌张跑了。

蹚溪过石缝,闫禀玉进入到里面宽阔的洞穴,她感受到风,顺着风向往前。或许她身上沾了卢行歧的阴气,有两只飞虫跟随在她身侧,被她一声“滚”吓走了。

闫禀玉离开洞穴,进入另一道窄缝。

在她离开不久,洞穴里出现个身影。

“能控蛊虫,有趣。”

那身影转步,从石缝进入地宫洞厅。

“哇塞,你这鬼,怎么变得这般狼狈?”

说话的人正是祖林成,卢行歧被蛊虫覆身,虚弱得她动动手指就能报撞柱之仇。

卢行歧也看到她了,撑手坐起身,收起狼狈,端起傲然的姿态。

“不舒服就躺着呗,干嘛这么见外,还特地起身迎接。”祖林成笑着走近,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卢行歧没力气废话,眼神盯着她,防备戒备。

“你别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我只是路过,或者说,我们目的相同。我查到配阴魂真正的幕后人,只想毁坏天琴,让老巫婆不能再拉冥配,没想到你一劳永逸,把鸡鬼也给处理了,我还得感谢你呢。”祖林成走到就近的落石,跨腿坐下。

她一身壮服长黑衣,两腿别开,手搁膝上,坐姿十分不羁。

卢行歧依旧无话,祖林成笑吟吟地倾身,“这样吧,我善心大发,帮你把蛊虫弄掉,救你一救,然后你隐昼,我带你出地宫。”

“我不信任你。”

可算开了尊口,祖林成也不恼,伸出一柄长器,沉木色,质油亮,形如收伞。她用长器末端戳了下卢行歧手臂,“那好,老坐地上也不是个事,多损气度形象。来,抓住,我拉你一把,起来吧。”

祖林成也不是诚心帮忙,用手中长器又戳了戳卢行歧,被他恼怒地一把抓住。

那长器忽而绽放荧光,器身透如润玉,与此前的沉木色大相径庭。

卢行歧认出这是什么,眼神有异。

“喂!放手,要抢我拐杖吗?”祖林成扯回长器,嘟囔着,“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还敢给我上手。”

“你到底、是谁?”卢行歧终于拿正眼看她。

祖林成笑道:“明知故问,我不就一妖吗?”

卢行歧缓慢地匀气,说:“这不是拐杖,是由蓬山石制成的伞。”

“眼光不错,这柄长器确实有个别名,叫蓬山伞,不过在我这里就是拐杖,撑我这数百年老身。”祖林成一张脸年轻,说话动不动老气横秋。

卢行歧:“能拥有失传古器,不会是普通的妖。”

祖林成闻言歪了歪头,做出个十分有趣的表情,“彼此彼此,你也非普通的存在。”

卢行歧看着她,等待话里有话。

祖林成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道:“你这鬼,修了百余年才成气候,还拿了别人家的法宝,怎么就这般不珍惜魂体?”

“你知道什么?”卢行歧眼神一厉,虚弱之象尽无。

上次在地宫大打出手,祖林成呸卢行歧破船还有三两钉,现在看这狠戾样,让她觉得这鬼在阴气丧失的情况下,还能跳起来跟她打上几个回合。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怕甚!

祖林成站起来,在头顶撑开伞,蓬山石坚硬,石皮亦刀枪不入。一撑开,伞下位置漆黑无光,隐没身形,如蔽暗夜。

“世人皆知,蓬山石出自不周山,但石柱撑天,可不止一隅,与蓬山同出一系之石还有无数,鬼门关口的踏阶石便是其一。车马关那晚,我看不透你,但在地宫你以鬼身施法阵,大约能猜出,是什么宝物能让你阴阳双修……”祖林成说着,蓬山伞一侧,遮到卢行歧身上,果然,伞身荧光闪烁。

“喂!”她共撑伞,在卢行歧面前蹲下,饶有兴趣,“你同行中人有身怀阴阳土者,想必是守鬼门关一族,那人知晓他族中宝物阴阳玦,落在你身上了吗?”

蓬山伞下,卢行歧身形隐没,惟有森森鬼气冒出。

“还有摸我胸的女生,我还以为她是个普通人,没想到有控蛊的能力,你们这个团伙,确实有意思。”既然提到她了,祖林成还有好奇,“那女生是叫闫禀玉吧,她都决定丢下你,你干嘛自降身价去求她别走?”

卢行歧自然不会回答。

祖林成似乎也料到了,收起蓬山伞,盯着他冷淡的表情,“愿信一个背叛你的人,也不愿意让我帮你,宁让魂灵噬尽,真奇怪……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承担阴阳玦的机缘?阴身修正法,可不比寻常人修道,单是施正阳之力对魂体的焦灼,这一步就极其痛苦难当,既然都忍受过来了,为何又不珍惜……”

她尾音猛转,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事,“还是说,你相信她会回来?”

祖林成从卢行歧坦然的目光中捕捉到端倪,“你真的……你既然相信她会回来,想必也不意外她的背叛,是早有预料吗?”

避世数百年,祖林成孤独常态,难得遇到有趣的事,话也多了。可惜碰到个闷葫芦,还是个快“死”的闷葫芦。

祖林成又觉得没意思,起了身,泄愤地用蓬山伞去捣卢行歧肩膀,“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她都背叛了,还能回来吗?从清朝到现在都活到百多岁了,这么单纯,可别被骗了。”

“闫禀玉未曾骗我。”卢行歧握住蓬山伞,轻轻地移开,伞身散发的荧光几乎照透他的面容。

他说:“她聪明,坚韧,有决策,有血性,爱憎分明。是我罪在先,她做任何都称不上背叛。”

因为虚弱,语句断续,神态却是别样坚定。

祖林成愣住了。

妖的耳目同样顺风,有脚步声近,还真有人来了。

不知为何,祖林成嫉妒,嫉妒一只鬼,能有这些感受。这种情绪含着恶意,“也是,那些蛊虫供她驱使,用来杀你分分钟的事,现在也就只是留你在这等死,也算善良。或许她真会回来,救你于危难呢?”

“哎呀,老人家太孤独了,今晚话多,还请见谅,有缘再见啦。”祖林成带上蓬山伞,闪身几下,消失在洞厅。

——

不止卢行歧被噬咬的画面,还有冯渐微和活珠子生死未知,闫禀玉在逃跑的时候,一直在想起,也一直在否定。

契约的促成有冯渐微手笔,他明明也是始作俑者,她为什么要替他着想,忧他生死?

闫禀玉,别太善良了,人都是自我的,在选择面前,肯定优先选于自己得利的。

洞穴的风向,也沿着水的流向,且越行空气越干净,还能闻到花草的清香。出口应该不远了,跑出去,重见天光,又是新的生活。

闫禀玉这样说服自己,可她又想起地宫被封时,冯渐微去阻止落石,让她赶快会合……还有阿渺,给她零食的冯阿渺,他没有任何错,相反还数次维护她……

也许因为精神紧绷,闫禀玉的额头跳痛,思考痛苦,她头晕目眩地停下,蹲抱住自己缓解。

漆黑的洞道里,有风声,水流声,灯光,和她剧烈的喘息。

为什么,别人能轻易对她做的事,位置转换,她做的时候心里负担那么大?

蹲下时,马尾垂到胸前,闫禀玉看到发尾不齐整的断口。看着看着,记起地宫地上红绳缠的发,当时的位置就在卢行歧手边。

在进入地宫前,她将牙蔚绞她发的事说出,当时冯渐微神色凝重,但并未说什么。之后卢行歧离开,要去办事,让他们先行。

卢行歧要做的事,就是那缕红绳发吗?是因为她吗?

为什么人要坏,又坏得不够彻底,真的很讨人厌!

急促起伏的胸口在提醒闫禀玉,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这里。手电灯光后移,她也回了头。

就这一次,赶走那些虫子,至于卢行歧如何生死,她不再管。还有,确认冯渐微和活珠子的消息,只要他们还活着。

闫禀玉原路返回。

去路坎坷,回程异常顺利,在看到石缝时,她还听到地宫有人声,似乎是卢行歧在说话。他暂时无事,她放慢了步速。

再近,就无声了。

从石缝进入地宫,闫禀玉第一眼就看到坐着的卢行歧,阴身淡到几乎透明,她也难见他面容。

闫禀玉先去捡起断发,在他淡淡跟随的视线中,她低声说:“我没有力气,好像……站不住了。”

然后往下倒,卢行歧张臂接住了她,那一瞬,他背部的蛊虫悉数飞起,惊散而去。

此时的卢行歧支撑不住闫禀玉,任她跌进他怀抱,一同倒下。他冰冷而虚弱的魂体,就这样短暂地成为她的栖息地。

她真的回来了,所以问:“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后悔?”

“共寿阴阳,亦是共生,我魂灭,你也一样折寿。反之,也如此。”卢行歧此时,心态如空谷,任风来去。

那就是,她受伤,他也会受反噬,“为什么不早说?”

“你已经回来了。”他的轮廓淡到,声音也极轻、和慢。

闫禀玉两额胀痛,卢行歧脖子的凉意能抵消一些痛感,她往他脖子蹭了蹭,开始迷糊,“我头好晕……”

“是因为鸡鬼毒气。”

“我想睡觉……”

“睡吧。”

即便一开始针锋相对,怨恨两面,然而在最无助的时候,她能选择的,只有他。

“那他们……”

“闫禀玉!哥来救你了!”

“三火姐,你还好吗?”

冯渐微和活珠子终于搬开坠石,抵达最后洞厅。

听到冯渐微和活珠子的声音,闫禀玉终于放心地昏睡过去。

第64章 (修) 百色厅完

牙氏封地宫的动静,震落穹顶洞壁的石牙石幔,一时间坠石不断,好在那时冯渐微和活珠子在第一洞厅。也幸好活珠子整理出一条通道,他们得以快速跑到入口下的石阶上,躲过了这阵坠落。

既然地宫被封已成定局,两人等环境稳定后往回赶,尽快与卢行歧和闫禀玉会合。

第一洞厅堆石不多,通过不难,第二洞厅是石牙林,长条石牙确实断得七零八落的,还好不是密密麻麻的堆砌,东支一根西杵一段的,能穿能爬过去。第三洞厅就是养戴冠郎的地方,石幔较多,这东西性脆,边缘削薄,被震断了形同利刃。之前牙天婃的天琴奏声惊奔了五毒和戴冠郎,它们躲在了这里,恰好断裂的石幔溅落,将这些东西或割或刺地“处理”尽,再加上被落石砸,真是一片血腥,臭味盎然。

冯渐微和活珠子捂住鼻子,加速穿过。

到第四洞厅,连接的拐口本就小,石头掉几掉,不幸堵住了。

“卢行歧!闫禀玉!”冯渐微声不大不小地喊。

小声怕听不到,声大又怕震石头,喊过几下,没得到回应。

现在是里外不见,不闻声,冯渐微略一思忖,拍掌决定:“阿渺,搬吧!”

“嗯!”活珠子点头。因为前边没路,后面洞壁还有道石缝,不知道通往哪里,或许可以赌赌,况且也要确认闫禀玉安危。

择了个易突破处,两个男人吭哧吭哧地搬,原本破烂的衣衫更褴褛了。

搬着搬着,有灯光晃过石缝,冯渐微和活珠子都见到了,曙光在前,边喊人边做最后突破。

“闫禀玉!哥来救你了!”

“三火姐,你还好吗?”

洞口出来了,活珠子瘦,冯渐微先让活珠子爬过去。自己再搬开两块石头,随后也爬了进去。

两人进入到最后洞厅,也是乱石狼藉,只是嘛,现场情况离他们想象有差异:

只见卢行歧仰卧在地,魂体极淡,阴气别说不稳,是几乎没有。而闫禀玉在他怀中闭着眼,休憩安稳的模样。不远处有沉冥蛊盘飞,距离在外,像是在忌惮什么。

一看卢行歧就是阴身受损,应该与沉冥蛊有关,闫禀玉可能也受伤了,但不重,因为看睡容比较沉稳。

活珠子先跑过去,“三火姐你怎么了?”

闫禀玉睡得很熟,没反应。

确定大家都没啥事,冯渐微就不着急了,慢步地走,琢磨着边上那些忌惮的沉冥蛊:要说寻常毒虫蛊虫惧养蛊人血脉,他能理解,但沉冥蛊从制造之初就是为了噬魂,跟追息蛊同源,咬息至死。都上口了,为什么沉冥蛊还放弃了?特别是这种一代蛊虫,未经历过他人手培养,按理说不会畏惧其他养蛊人,除非……

闫禀玉睡在卢行歧怀中,活珠子想拉他们起来,不知道怎么下手。

卢行歧右臂揽住闫禀玉肩膀,伸左臂给活珠子,“借个力。”

“哦!”活珠子拽他坐起。

卢行歧身上太冷,将闫禀玉托给活珠子,“你抱住她,她中了鸡鬼毒气,一时醒不了。”

“好。”活珠子托着闫禀玉靠到石头上,用手臂圈围住她,让她枕在自己肩头休息。

“那惠及兄你呢,有无大碍?”冯渐微问。

卢行歧站起身,理了理长衫,说:“无妨。”

可在冯渐微看来,他虚弱得很,不过他有其傲气,想来不轻易示弱。

“出口被堵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那边洞壁有道石缝,之前我就看到了。”活珠子指个方向。

冯渐微打手电去瞧,是有道缝,狭长,侧身应该能过。假若能通往外面,为什么牙天婃他们不设防?他嘀咕:“能走得通吗?”

卢行歧说:“可以。”

“你探过路?”冯渐微问。

“闫禀玉走过。”

要说卢行歧飘进去过,冯渐微信,但闫禀玉和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地宫,她怎么就先走过了?他问:“闫禀玉什么时候进过里面?”

卢行歧没回,让活珠子背起闫禀玉,“快些离开,地宫里还残留毒气,不宜久待。”

有道理,冯渐微也不纠结了,先去探路。

几人一起蹚过溪水,到达石缝前。

石缝侧身难进,何况还背着个人,冯渐微在前说:“我先进去接应,阿渺你帮忙扶住闫禀玉。”

他安排着,正要跨进石缝,身边忽过一阵风,只见卢行歧已进入到里面,朝活珠子伸手。

“冯阿渺,背她过来。”

“哦好。”活珠子背向石缝,放下闫禀玉。

冯渐微愣愣地让开位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蛊虫散去后,卢行歧的阴力恢复了些,隐形揽住闫禀玉,帮着通过石缝。

活珠子随后进入,再次背起闫禀玉。

冯渐微本想探路,现在却成了垫尾的。

进入石缝后,里面空间宽阔,因为传出风声,所以容易判断路线。他们和闫禀玉之前的想法一样,逆风行走,寻找进风口。

再行一段距离,又进入一道窄缝。

山体里的地下通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行走在里面会失去时间概念,好似不停地走了许久许久。

活珠子背着昏睡的闫禀玉,对四周浑然一体的黑暗感到无法掌控,“家主,这里好黑,三火姐怎么敢走到里面的。”

“这个嘛,她胆子不是一直挺大,毕竟在车马关敢自己去追不明生物。”冯渐微说。

活珠子想想,“也对。”

卢行歧在最前方带路,鬼没有对阳世的嗅觉,但能感受得到,风里出现不一样的东西。

“冯阿渺,你闻到什么没有?”

活珠子:“有,草木的青涩味道。”

卢行歧心里有数了。

地下通道弯弯绕绕,一路走来时不时撞见地下水流,水面扑咚不停,冯渐微移灯光去照,是有着深色鳞片的小河鱼跳出水面。地下河暗无天日,生活在里面的鱼虾一般会泛浅色,用不到眼睛,眼球也会退化,现在这里出现正常的鱼,证明这条溪流联通地面河。

“应该快到出口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见到了亮光。

有参照物了,脚步不由加快,连走带跑地抵达亮光处,却发现此处是一个由地面塌陷形成的天坑。地底崎岖不平,四面怪石嶙峋,月光高高地洒落,最大落差足有四五米。

徒手肯定是上不去的,地形怪异,攀岩也难,怪不得牙天婃不设防,到了这里还是受困。不过好在空气流通,没有中毒风险了。

冯渐微说:“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之中只有卢行歧有能力出去,所以话是问他的。

卢行歧也在想办法,如果是以前,施阵阴风就能将人送上去,但是现在不行。

这时,地坑内传出嗡嗡的震动声。

像手机声,不过冯渐微和活珠子过了几天失联生活,没意识到。

活珠子经常打游戏,先反应过来,“家主,是不是你手机响了,我的手机没动静。”

冯渐微一摸裤兜,还真是,拿出手机看屏幕,居然是大张打来的电话!手机有信号就够惊喜了,现在这通电话还可能拯救他们的困境,他忙接通。

“喂,大张!”

昨天下午大张在医院醒来,得知又是冯渐微在路上救了走魔怔的他,为自己丢下恩人逃跑的窝囊行为悔恨,所以晚上又赶来了守烛寨。不过他不敢贸然进入,就在寨外等,尝试用手机联系冯渐微。

山里信号不好,冯渐微的电话总提示忙音,大张的手机也经常处在一格低信号状态。他就开车转,在不远处找了个能顺畅接听电话的地方,等着冯渐微需要时打他电话,毕竟守烛寨这地方几乎没车敢来。

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晚上九点联系上了冯渐微,大张在通话里头尽情忏悔,痛哭流涕。

毕竟境况紧急,手机可能随时断信号,冯渐微忙打断大张的沉浸,说自己的困境,让他帮忙想办法。

大张也是个利落性子,收拾心情,让冯渐微稍微形容一下天坑的位置,再发个定位,做两手准备,并表示会尽快赶快过来。

冯渐微照做,形容过山体方位,挂电话后也发送成功了位置。

接下来就是等待。

既然有人接待,卢行歧提出去给大张引路。

“那感情好啊!”冯渐微激动地说。

卢行歧看了眼活珠子背上熟睡的闫禀玉。

冯渐微终于知道刚刚那股不对劲是为什么,今晚的卢行歧似乎格外关注闫禀玉。为了能尽早出去,他跟卢行歧保证:“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卢行歧点点头,化作一阵阴风,出了天坑。

活珠子背了一路闫禀玉,冯渐微跟他说:“我来背吧,轮着休息。”

冯渐微换背过闫禀玉,“诶”一声用肩膀碰活珠子。

活珠子得了空,饿好久了,掏出一包魔芋爽,刚撕开,才闻了下麻辣香味,被冯渐微一碰,掉了两根。他皱眉不悦,“家主你干嘛呀!我的魔芋爽掉了。”

“不就两根魔芋爽,回去我赔你,赔十斤!”冯渐微无奈极了。

“那不一样……”活珠子嘟囔着,他现在就剩这包魔芋爽了,暂时买不到,当然比未来的十斤珍贵。

冯渐微不知他内心的小九九,觉得十八岁的大小伙,平时满脑子只有吃和打游戏,他有时都怀疑,是不是阴生子的心理发育比较迟?因为人类这个年纪都能谈恋爱生小人类了,活珠子还是一副没开窍的小孩样。

“好了,说正事,阿渺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不在时,卢行歧和闫禀玉发生过什么?”逃出了地宫,自由近在眼前了,冯渐微有心情八卦。

“不觉得,不知道啊。”活珠子说。

冯渐微小声:“你没看到吗?我们赶过去时,他们两个抱着的。”

“刚刚我抱着三火姐,现在你也抱着她,有什么不一样吗?”

“肯定不一样啊!”

活珠子好奇宝宝发问:“哪里不一样?”

呃,具体冯渐微说不出,恰好闫禀玉手臂抽动了下,他吓了一大跳,也就歇了八卦的心。

大张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一根缠了树枝的粗绳索甩下来,趴在天坑边惊喜声:“冯爷,大张来了!”

此刻的大张简直堪比天使降临,冯渐微激动回应:“大张,爷想死你了!”

活珠子在旁边听着,鸡皮疙瘩发了满臂,觉得家主和大张之间才不对劲。

卢行歧也现身在天坑中,用阴气拽绳,协助大家出天坑。

一个小时后,一辆五菱面包车平缓行驶在充满诡谲传闻的车马关,向龙州城区方向而去。

——

次日。

早晨十点,太阳高高挂起。

牙天婃的卧室里,气氛一片阴霾。

“阿乜,你别这样,我、我承担不起守烛寨的责任……姐姐也,离不开你呀……”牙蔚跪在床前,紧握住牙天婃瘦骨的手。

牙天婃知道自己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抬起另只手,抚摸牙蔚头发,“别害怕,人都是会死的,我只不过是离开我的儿女,去见我的父母长辈,那也是团圆啊。”

牙蔚哭着摇头,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了,她不能接受另一种团圆的说法。

牙天婃知道牙蔚一时难以接受,但她没多少时间了,尽力交待:“你比牙岚有决断,寨里的事物就交由你打点,以后你们姐妹俩相亲相爱,其余的困难,黄家会帮助你的。”

牙蔚不信,“我们地宫被闯,族仙被杀,黄家也未表态,可如果不联姻,他们会帮吗?”

“昨夜一事,始料未及,不能混为一谈。即便你不嫁给黄家,他们也不敢不帮。”牙天婃已经很虚弱了,但提及这个,仍有掌权者的强硬作风。

“我不要他们,我只要阿乜!”牙蔚哭着说。

牙天婃一阵心酸,“牙蔚乖,阿乜没力气了,听我说好么?”

牙蔚:“嗯……”

牙天婃笑笑,继续道:“你记住,我死后不停灵立即火葬,所有的物品一同烧掉,不留任何余地给卢氏起阴卦。至于卢氏灭门一事到底是因何,也别好奇,这与你无关,唯有什么都不知,才能保你和牙岚平安。”

牙蔚听着,泪流满面地点头。

“这几十年来,我不曾对黄家有过要求,为的是给你和牙岚留路。以后不管有何困难,包括牙天悯的事,尽管去找黄家,一定要把守烛寨保护好。”

“还有,我们的族仙已殒命,需你从戴冠郎中再选一位,淬五毒浸心血,奉为新的族仙。官邑会辅佐你的。”

牙天婃撑着一口气交待完,胸口也深深塌了下去,目光直直定在天花板上,叹出一声长长的气,“官邑,点灯吧。”

官邑跪地俯首,哽咽着应:“是。”

随后带着官安去点灯。

因为查金块来历,耽搁了时间,黄尔爻在今天才到守烛寨。走在寨里的青石道上,见白日灯亮,他问同行的黄四旧,“大白天的,这是怎么回事?”

黄四旧望着石道两旁长龙似的灯笼,说:“白日点灯,知丧事。牙氏家主殁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灯笼亮后,守烛寨的木楼纷纷走出人,身着黑衣头包黑布,清一色都为老者。这些老人沿青石板跪了一路,口中喃念:“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氏土司,守族为民,今安在哉?升天已去……”

这哀诵的声,传出守烛壮寨,惊扰了远外的一片天。

牙天婃躺在床上,耳中只有族民的诵声,已经听不到牙蔚的挽留。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吁声:“你们怨恨我婆祖,引清军进关,毒我壮地源泉,使得守烛寨艰难无后……可我的一生也交付在这里,七十余年,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从今以后,天地不在,恩怨了了……”

——

夜晚八点,壮家民宿。

冯渐微和活珠子睡了一天,起来出去吃过晚餐,打包回来带到闫禀玉房间。

闫禀玉也刚醒,许是受毒气影响,她人没多大精神,眼神低低的。

她在桌前吃着晚饭,冯渐微和活珠子围坐在一旁。

卢行歧遁形了,一团雾样飘在天花板一角。

吃着吃着,闫禀玉突然问:“你们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吗?”

“知道。”

“知道。”

冯渐微和活珠子异口同声。

“我不知道……”闫禀玉说着,低垂脸,放下碗筷。

沉默了会后,她倏然抬眼,眼眸清明,说:“我要回家一趟。”

“哪里?柳州?”冯渐微问。

“嗯,柳州三江。”

冯渐微转而望向天花板的黑雾。

卢行歧开口:“恰好我有一物存在柳州府,要向滚氏取回。”

【四卷:柳州府——寄心噬魂】

第65章 (加字3300) 当年龙脉密令一……

既然到了,亲事没议成,白事也应该要帮忙,黄尔爻和黄四旧就留下协助牙蔚办丧事。

因为牙天婃的遗言,葬礼从简,重要的只有火化遗体这件事。守烛寨不与外交涉,又有诡谲传闻,寻常私家车辆不敢入,托运遗体成了困难。

最后是黄尔爻牺牲他的坦克三百,来运输牙天婃遗体。虽然无亲无故,但毕竟有同门情谊,况且术数之家对生死看淡,不讲究忌讳这些。

殡仪馆火化需要排队,还是黄四旧去打点了钱,插队火化。

进焚烧炉捡完骨,下午五点,黄尔爻带着黄四旧和牙蔚俩姐妹,开车回守烛寨。

寨里,官邑在指挥葬礼杂事,官安出寨门口迎接牙蔚。

牙岚刚生完孩子,全身用披巾包裹,只留出眼睛,看不出神态。牙蔚扶着她下车,她脚步漂浮,无力地依靠在牙蔚身上。

“官安,去车里抱出阿乜的骨灰。”

“是,家主。”官安从车座里请出骨灰坛,抱持在胸前,跟随在牙蔚身后。

牙天婃择定牙蔚继任,在她死后,整个守烛寨对牙蔚的称呼也随之改变。

“家主,五爷回来了。”官安小心翼翼地汇报。

牙天婃还有一个小两轮的亲弟,叫牙天悯,因为牙氏男子不接家传,所以十来岁就游荡在外打拼,鲜少回来,“大瓜”酒店就是其合股的产业。

牙蔚这一天经历太多,已经没有情绪波动,她面目麻木地说:“昨夜我就联络过他,南宁到龙州不到两百公里,开车两个多小时,他现在才到,有什么意思?”

官安不敢接话。

黄四旧在后面下车,听到两人的交谈,牙天悯他见过,长得高壮白胖,跟牙天婃一点不像。因为投资的酒店消防不合格,牙天悯来黄家求关系摆平,就这次碰面,牙天悯给他的印象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因为扶着牙岚,牙蔚走得很慢,官安不敢逾越,安静地随在后面。

“官安,到前面来。”牙蔚唤道。

“诶。”

牙蔚当时去牙天悯的大瓜酒店工作,也只是有个正当理由,去看看阿乜提过的联亲对象。她清楚这位五叔的性子,自私自利,对阿乜继承守烛寨的掌家权怀怨。

现在再无力也要打起精神,牙蔚问:“五叔一个人来的吗?”

官安回:“还有十位保镖。”

牙蔚嗤鼻,什么保镖,司马昭之心而已。

“我知道了。”

官安欠身落步在后。

牙天悯名下合股多家连锁酒店,白手起家有点本事,生意人利益熏染,牙蔚或许算计不过。黄四旧想了想,决定一同进寨,他回头跟驾驶座里的黄尔爻说:“小爷,我进去一下,你这边自己安排吧。”

“嗯,去吧。”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也用不到黄尔爻,他想着先回城区,等牙蔚处理完所有事宜,再谈接下来的事。

黄四旧走后,黄尔爻也准备驱车,手机在这时响了,他接通:“喂姐。”

黄尔仙也得知了牙天婃去世的消息,在电话里问:“守烛寨现在什么情况?”

黄尔爻:“寨里气氛挺沉重的,牙蔚两姐妹都很悲痛……”

“我问的不是这个。”黄尔仙打断道。

“什么?”

黄尔仙说:“除了牙天婃死了,还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啊……”黄尔爻回想着,“没什么啊,除了没见到牙氏的戴冠郎。”

戴冠郎相当于鸡鬼的替身,守烛寨有重大事件,都有戴冠郎在场,不见的话,是否代表着鸡鬼出事了?黄尔仙琢磨着,电话里一时没出声。

既然电话打来了,省得之后再道一遍,黄尔爻就将这两天办的事讲清:“我今天都在帮忙丧事,下定的事只能延后,还有我查到卖金块女人的消息了。”

听到这,黄尔仙回神,“那女人长什么样?”

不是问身份,而是问长啥样?黄尔爻不懂他姐的脑回路,他从头开始说:“她叫闫禀玉,柳州三江人,说来也巧,是大瓜酒店的现职前台,和牙蔚同事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请假了,听说是回老家了。至于长什么样,我调过前台的监控看,一米六几的身高,身材匀称,长得白白净净,笑容甜美,日常扎个高马尾。”

“高马尾啊……”黄尔仙自言自语,突然就挂断电话。

听着听孔里传出的忙音,黄尔爻像是习惯了,放下电话,开车走了。

牙蔚安置好牙岚,就去见牙天悯,他在待客厅,身后排开一众身强力壮的保镖。

牙蔚没心情跟牙天悯啰嗦,直接站着跟他说话,“五叔,阿乜已经火化了,你回来太迟了。”

其实都知道牙天婃的死牙天悯不在乎,牙天悯还是装作悲痛地抹了下眼睛,说:“家里孩子不舒服,走不开,这才耽搁了,没来得及见我姐最后一面。”

牙蔚嗯了声,看着他。

走走过场就行了,牙天悯也不愿在死气沉沉的寨子里待,他腆着肥胖的肚子起身,走到牙蔚面前,“我的小侄女,叔这次来除了吊唁,还想跟你商量件事,你也在酒店干过,知道现在广西旅游业火爆,还有上升的趋势。不若我们合作,将守烛寨改成民俗风光旅游景点,集游玩吃住、体验民俗风情为一体,一定很受欢迎,届时你也能挣钱维护守烛寨的开销。”

果然,死性不改,牙蔚冷声:“开发成景点,那寨子里的老人呢?住哪儿去?”

牙天悯:“住养老院啊,有医疗器械,有专业护士照顾,不比这里山高路远的好吗?还有,养老院这钱我出,你要是答应了,完全是无本保赚的生意。”

“人老了想落叶归根,我没法替他们决定,我也不想挣这个钱。”牙蔚说。

牙天悯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生活没有质量可言,何谈落叶归根?有好路子你不搞,难不成你还想像你阿乜那样弄冥婚来钱?能有几个子,够养寨里百数的老人吗?我告诉你,那些远不止我的提议挣钱,你也甭跟我说你不缺钱,真不缺,舔着脸去攀上黄家干嘛?牙蔚啊,要与时俱进,别跟你阿乜一般守旧,到头来两边都落不得好。”

牙天悯说对了,牙蔚是缺钱,攀黄家的高枝也是因为钱,但不代表她就能被当着脸数落。

官邑一直守在厅外,见里面气氛不对,进去站到牙蔚身旁,气场全开地虎视牙天悯。

在牙氏,女儿尊贵,男儿一般大了就扔出去锻炼,成虫成龙看个人造化。即便牙天悯姓牙,官邑也不能怕了他。

牙天悯小时候没少被姓官的一家压制,面对年老的官邑,下意识退步。金主被吓,保镖们争先涌前护卫。

官安去安置骨灰了,待客厅就两名男工,见那排保镖要动手,也冲了上前。

待客厅不大,一时涌作一堆,气氛看着剑拔弩张。

“牙天悯,今天也是你自家有事,何必要闹这么僵?”黄四旧的话插了进来。

牙蔚回头,见黄四旧迈着稳重的步伐进来,不知道听去多少。

官邑知道他是黄家人,说话比自己的气势有用,便让开位。

黄四旧顺位跟牙蔚站到一起,牙天悯知道他俩在谈婚,显然是要护短的,便挥手让保镖退后。

“黄先生,你也说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牙天悯特别咬重‘自家’两字的音。

“守烛壮寨如何处置,那是继任家主的事,你可别忘了,家主可换,有些东西却一直都在。”黄四旧提醒道。

一直在的东西是守烛族仙,牙天悯清楚厉害,歇了气焰,也当给黄家面子,又笑起脸,“那牙蔚,叔过几天再来吧。”

牙天悯带着人乌泱泱地离开木楼。

牙蔚挥退厅里其他人,耷拉着脑袋,在椅子坐下。

“黄四旧,我知道你们黄家也看不上牙氏,看不上我,我确实也是觊觎黄家的背景和钱。”说到底,她再心高气傲,明知选择,也有自尊。

初次见面,牙蔚一根头发丝都那么精致,现在家中变故,人也憔悴了,一身朴实的素黑衣,头发毛躁地挽在耳后。黄四旧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可是……”牙蔚倏然抬头,目光有神地望向黄四旧,“尽管牙氏没落了,我也并不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说到底你也只是个旁系,也是捞到正房的关系才能与我牙氏谈亲。”

情势急转,黄四旧哑然。

牙蔚也认清了,只有利益捆绑,才能得到黄家源源不断的资源。她再说:“既然是联姻,也各有所图,就当合作关系,未来几十年或许都要绑在一起,我希望你对待我这个伙伴,能做到基本的坦诚。”

仙姐儿决定让他结亲的那一刻,尽管未见过牙蔚,黄四旧也接受了。现在她将这段关系摆开来讲,他也乐意,因为他本就不擅长猜女子心思。

“可以。”黄四旧答应。

“那好,我现在就有问题,阿乜如此忌惮卢氏,不单用计困住卢行歧,发病也要从医院赶回来对付他,我想知道当年卢氏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牙蔚问。

这个,黄四旧是真知道的不全,只隐约从仙姐儿口中得知卢行歧来者不善。他说:“ 你提的问题,我真的了解不多,所以不能一知半解地讲。你阿乜没有告诉你的话,或许她就是不想你去探索。”

黄四旧毕竟只属旁支,牙蔚信他几分不会隐瞒,“不去探索就能安定了吗?我总觉得不会……那个男鬼很厉害,连滚氏的沉冥蛊都灭不掉他,让他们从地宫逃走了。”

“梧州府卢氏能成为八大流派之首,自然有其厉害之处。”卢氏血脉大能,百余年过去,黄四旧这些后人都有耳闻。

“所以我才会好奇,卢氏如此本事,怎么会族中一员不存?”

刘家,牙氏接连出事,今年的流派聚会怕是会提前举行,有些事牙蔚资历再浅,也会接触到。黄四旧说:“其实不止卢氏举族覆灭,当年龙脉密令一事之后,滚氏当家一脉也几乎灭亡。”

——

鸡鬼的毒气真厉害,闫禀玉除了被喊醒吃饭,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两日后的晚上醒来,她才有脑袋轻盈的感觉,地宫的记忆和情绪就都完整地回来了。

危难当前,她跑了!又良心过意不去,回去了!最后还倒在卢行歧怀里!

天啊!这都什么事?

这跟穿件连衣裙招摇过市,以为美滋滋的,结果裙尾夹在安全裤里有什么区别?如果真跑了,那也是飒爽作风,但是半道又回来,假如能多做点实际行为,那也没那么尬,而她、居然、直挺挺地、倒人家怀里了!

当时,卢行歧还给她解释共寿共生,这就形同他在跟她解释她逃跑的行为,可能会害了自己。怎么会那么戏剧性?真是应了那句话,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闫禀玉,你醒了。”

“啊!”房间里突然有声,吓了闫禀玉一大跳,掀被钻了进去,再拽被紧裹住自己。

卢行歧显形下来,走到床边,问:“你怎么了?”

闫禀玉在被子拼命摇头,她其实听出卢行歧的声音了,只是思绪太过清晰,她还处在经历过后的鲜明中,不免难以面对。

卢行歧不知道闫禀玉到底如何,想掀被确定她是不是因为毒气难受,不想刚碰到被子,她蠕动着爬远了,口中还叫:“别动,我想再睡睡。”

声音清醒,不像要睡眠的样子,卢行歧没有揭穿她,便离远坐好。

约莫又过去一个钟,这期间卢行歧听闫禀玉的呼吸声,她没睡着。

不一会儿,冯渐微和活珠子带夜宵回来。

那味儿一进屋闫禀玉就闻到了,是螺狮粉!这两日睡得天昏地暗,她没好好吃过一顿,现在是真饿了。思量了下,她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露出两只眼睛。

闫禀玉今天的眼神很清明,活珠子看一眼就看出差别,她是真的醒了,那就代表痊愈了。恰好手中有刚买的酥糖,他伸出手给她,“姐,吃糖,花生的,很香。”

原先闫禀玉只觉得丢脸,现在看到活珠子天真的脸,心底愧疚翻涌,猛地丢开被子扑过去抱住他,哭腔颤抖:“阿渺……对不起,其实我真的是个好人……”

啧啧,冯渐微摇头,闫禀玉这是中毒中傻了,前言不搭后语胡乱一通。不过想想,也许是饿糊涂了,毕竟中午到现在她都没吃饭。

螺狮粉在桌上,冯渐微去解开打包袋,方便闫禀玉吃。

卢行歧就坐在旁边,冯渐微瞥到他看着闫禀玉,忍俊不禁的模样。心中更是纳闷,这一个两个的,毒气吸多了,变得奇奇怪怪。

除了卢行歧,没人知道这句“其实我真的是好人”是什么意思。

因为背包扔守烛寨了,无衣服可换,所以这两天闫禀玉穿的是,活珠子在附近菜市场小摊买的老头衫和中裤,松垮,难看。第二天早上,她换上民宿洗好的那身长黑衣壮服,要出去买换洗衣服。

出了民宿,闫禀玉在前边马路碰见冯渐微和活珠子,他们在和大张谈事。

“我要的二手车,第一耐力好,第二能过烂路,还有省油、空间大,最主要是后座的遮光力,你帮我找的是这样的吧?”

“当然啊!完全按照冯爷的要求,二手的五菱宏光,耐力足,磨合过的抓地车胎,你上手就知,妥妥的人车合一。那后座一卸,还能放张气垫床,纵享私人空间。昨天我给你找到车后,就开去熟人那里贴窗膜,都给办好了,即便外面大中午的,准保后排座不见一丝光。嘿嘿,我还在车中央给你钉了条链绳,装上窗帘,一拉堪比黑夜,干啥事前后左右外边都瞧不到。”

大张说着,那挤眉弄眼的猥琐样,真当冯渐微想要在车里干点什么。清者自清,冯渐微也懒得解释,说:“那大张你再帮我置办点防身器具和安全用品,登山绳索,瑞士刀,军工铲,灭火器,打火汽罐,罐头食品那些。”

“行,没问题,中午就给你办妥,下午两点车到货到!”

闫禀玉听了一耳,冯渐微要买车,方便路途,准备得挺充分,确实够有诚心,就跟刚到龙州那晚他跟卢行歧保证的那样。

他们讲话的地方就在壮家民宿旁边的巷子前,闫禀玉模糊记起,冯渐微在这里提过共寿因果的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契约的全部性质,但却瞒着,简直恶劣!

大张走了,冯渐微也发现闫禀玉,跟她打招呼,“去哪啊?”

闫禀玉冷冷地回:“去买衣服。”

“哦。”闫禀玉的目光凉飕飕的,冯渐微直觉,再不走就会发生点什么。

冯渐微拽住想跟闫禀玉说话的活珠子,刚调头,一道阴森森的声音追过来:“冯渐微,你知道共寿契约还有共生的意思,是吗?”

完了!肯定是卢行歧先爆的雷,现在业力转移到冯渐微这里来了,他心虚地转身回去,不顾闫禀玉的眼刀,自说自话:“你去买衣服是吗?这样吧,我给你买,去商场,专挑好的!活珠子,快,去给你三火姐打辆的士,我们一起去购物,哈哈哈哈……”

冯渐微诓骗闫禀玉签契约,但也在地宫救了她,一码还一码,反正逃不掉要完成契约,她也不会放过压榨他的机会。到了商场,闫禀玉买了自己日常的裙子和休闲装,登山穿的冲锋衣,双肩包和遮阳帽,还有内衣。

她还在时装店还挑了两套通勤套装,经过轻奢包包专柜,大手一挥让柜姐取下一个中型号的月亮单肩包,然后问:“有邮寄服务吗?”

柜姐笑眯眯地回:“有的。”

“那好,跟这两套衣服,一同寄往柳州,收件人是滚梦萝。”

滚梦萝找了新工作,需要门面,闫禀玉借冯渐微的卡挑选了送她。

又顺带给老头买了套常服,闫禀玉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商场。

冯渐微在后面抓了一把pos机账单,消费总计超5位数,是大出血了。不过能让闫禀玉消气,也值了。

回去民宿,闫禀玉借用洗衣机烘干机,把新衣服清洗烘干,再拿回房间整理进背包。忙完这些,她又躲进被窝里。

整个下午,饭也不吃,也不露脸,卢行歧再迟钝也知道她在躲他。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有看他一眼,跟他说过一句话。

大张的车准时送达,冯渐微检查过后交钱。

原先大张不准备收钱,因为冯渐微救过他两次,跟性命比,这才几个钱。最后被冯渐微强硬的态度说服,收下了。

下午六点天黑,一行人坐上车出发柳州,行程预估六个半小时。

冯渐微揸车,活珠子坐副驾驶,后座坐着闫禀玉和卢行歧,再后排车厢有帐篷和放气的气垫床,以及一些备用杂物。

车窗三面漆黑,前有窗帘遮挡,后座简直是独立空间,也加大了闫禀玉的心理负担。

车开出城区,上崇水高速,果然如大张所言,车子很稳。

晚上开高速无聊,活珠子这个网瘾少年又开游戏了,后排也异常安静,冯渐微怕自己犯困,便主动聊天。

“你们知道三江的侗族是从哪迁徙过来的吗?”

闫禀玉抱着身子,远远缩在车窗边,假意看风景。

卢行歧就坐在旁边,正襟危坐,目光直视前方——尽管前方只有张窗帘。

没人应声。

冯渐微也不在意,继续道:“我上大学时的寝室友,辅修民族史,他跟我说过:在侗族民间文学中,相传侗民先祖就居住在梧州浔江旁,一个叫‘胆’的村庄。在侗族古歌《祖公上河》里也有描述,三江县一带的侗民是在唐代后期从梧州出发,沿着浔江柳江融江逆流而上,来到三江交汇之处的三江县一带落地生根。”

“诶,闫禀玉,卢行歧,说起来,你们可能还是老乡呢!”

……

什么老乡,谁稀罕,闫禀玉望窗外黑暗的山路,心底嘀嘀咕咕。

卢行歧像有心灵感应,偏头看了她一眼。

冯渐微絮絮叨叨开了两个小时,到服务区下车买水休息。

服务区的烤肠和粽子怎么能错过呢,活珠子也跟着下车去找吃的。

车里真的只剩了闫禀玉和卢行歧。

闫禀玉既不饿,也不内急,但她宁愿在车底,也不想在车里。

而且,她在地宫时踢了卢行歧,他居然,居然还反过来说她好看!

这不对……很不对……闫禀玉开车门,准备探脚下去。

手臂突然被抓住,将她人拽了回来。

“砰”一下,门被一阵冷风狠狠摔关。

闫禀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卢行歧忽然半身倾过来,看着她说:“闫禀玉,你在躲我。”

问都不问,一来就上结论,闫禀玉支支吾吾地往后缩,不去看他逼视的眼睛,“没、没有……”

“那为何不跟我说话,不看我?”

“哪有,看了的,这不、不就说了吗?”

“不是如此说,也没有看。”卢行歧更凑近,倔强似的将脸挤到闫禀玉面前。

因为他倾身的关系,而闫禀玉将身体缩得低低的小小的,他也降低自己高度,发辫自然垂下来,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她的皮肤甚至感受到了那枚古钱币上的刻纹。

这真的很不对,闫禀玉怂了声,“你远点、远点说……”

“你在躲我,为什么?因为地宫里发生的事?”

话题又绕回去了,没完没了还追着问,闫禀玉其实对地宫的事没有愧疚,就觉得很别扭。卢行歧一直用那张俊脸在“围攻”她,她觉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不然就一直处在弱势。

“我就丢下你跑了怎么了?你之前还利用我,害我被敕令纸人咬,你在地宫被那些虫子噬魂也是活该!”一股脑说开,气势也就回来了,闫禀玉劲劲地直视回去。

车内环境昏暗,于卢行歧无碍,他打量着她颤动着的生动的眼眸,笑了笑,承认:“嗯,我活该,丢下便丢下罢。”

“你不气?”

“有何好气,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①,乃人之本性。”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契约真谛,逃跑的行为很蠢,自杀式的蠢?”

“不蠢,禀玉聪明。”

就敷衍吧,闫禀玉扭过头去,气呼呼的,谁信?

然后心就松了,也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