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落了雨，这是今年盛夏的最后一场雨，温度骤降时，初秋也悄然到来。

萧瑟秋雨下，宗座神殿一片漆黑，唯有司铎殿亮着微弱暖光。

从透明的窗玻璃往里看时，司铎殿内空空如也，只有正中心的主位坐着个闭目冥思的背影。

他是前不久才差人将桃风铃送给教皇的红衣大主教。

在几乎要凝固的死寂气氛中，忽然有人敲响了司铎殿的大门。

噪音让红衣大主教结束冥思，缓缓睁开眼睛时，正好看到一个穿着围裙的妩媚少年走进殿内。

少年双手端着一个银托盘，脸上是耐人寻味的微笑，随着他的进入，一股黄油经过烘烤后的甜腻香味也在司铎殿内弥散开来。

这少年的出现不太寻常，他的身份也不寻常，自来到圣城后，枢机院和圣殿骑士团都因为他不灭战神后人的身份而生出敬重，即使他今年才十七岁。

没错，他就是自年初来访就留在圣城学习至今的林克斯家族末子。

而为他开门却又不敢现身的，则是他的老师——白金院的亚德里恩大学士。

不敢确定这两人深夜拜访是为了什么，但红衣大主教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所以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来干什么？出去。”

“我听说您在傍晚的时候对主教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正好我做了点甜食，就送来了，主教大人不知道吗，甜食有助于保持开心。”

说起来，其实红衣大主教都弄不清这位战神后人和那位白金院学士留在圣城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在年初留下，除了一开始对许知言略有试探，之后就安分守己得不得了。

两人每日悠哉悠闲，今天去吃这家好吃的，明天去那里游玩打卡，时不时爬个山野个餐，再时不时去找另外一位大学士的麻烦，一晃半年多时间过去，他们就好像来旅游享受人生一样，最近甚至还跑去报了个烘焙兴趣学习班。

他们的无所事事，有时候让红衣大主教都快忘记有他俩的存在了。

但是他知道，他们不可能像表现出的这么纯良。

可始终拿捏不定林克斯家族和白金院派他们过来的真正意图，目前双方之间也没有直接的利益往来，不管怎么想，这两人的深夜到访都很不寻常。

比起他的心思深沉，末子倒是没想那么多，一心想让他试试自己做的烤布蕾蛋糕，“这是我的得意之作。”

说着，也笑容满面地将银托盘整个放在红衣大主教面前。

但是提起盘子上的银色圆盖后，白盘子上除了那块散发着黄油香气的烤布蕾蛋糕，竟还有一只翅膀沾了水的鸟尸。

那是一只体羽为黑白二色的白鹡鸰，死去没有多久，身体还是温的。

引起红衣大主教注意的是，鸟尸下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当他拿起信的时候，末子也在昏暗的烛光中笑得意味深长。

在亚德里恩的视线盲区内，他动作优美地弯下腰，贴在红衣大主教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

“祭品已经准备好了。”

……

没想到夜里就开始落雨，杰克没打伞，回到圣子宫殿时淋了一路，刚进屋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寻踪鸟恹恹睡在他怀里，被他护得很好，没有淋到一点雨，羽毛还是干爽状态。

傍晚的时候它突然发热呕吐，把杰克吓了一大跳，连忙带着它出去找兽医，于是这个时间才回来。

回来后也发现今天的大厅很热闹，往日能见着的、见不着的，此刻都聚在大厅里。

而在人群的中心，他还看到了之前来圣城搞破坏的白狼以及正在哭泣掉小珍珠的小树苗莫里亚。

奇怪，怎么不见白雾女妖？明明她随时随地都将莫里亚带在身边的。

杰克很快就得到了答案：继绯红之女和冰灵神，白雾女妖居然也神秘失踪了。

大概是猜到自己会遭遇不测，三个月前，白雾女妖将莫里亚嘱托给白狼时曾说过一件事。

擦去眼角的珍珠，莫里亚眨着通红的眼睛看向许知言，哽咽道：“先知，我妈妈说了，如果你想得到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那就去胡桃林深处找一找，一定会有收获的。”

除了许知言和白雾女妖，没人知道莫里亚说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此刻包括米勒在内的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许知言，等待着他的反应。

许知言本人也是面色凝重，因为没想到那么强大的白雾女妖都会悄无声息的消失。

一想到这件事很可能跟米勒的死亡预言有关联，他就再也坐不住，当即就要起身收拾行李，连夜赶往湖中女妖们的集聚地胡桃林，“我明白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说什么都要走一趟了。”

米勒伸手拦住了他，“老师，先别冲动。”

安利亚也提醒他：“你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你随便乱跑了。”

安利亚没在危言耸听，现在的许知言和米勒确实不能随便远行了，尤其还是这种前路未知的危险远行。

从前他们是帮忙的人，还是为了拯救教皇才四处奔波，因此枢机院那边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两人都已经入住圣子宫殿，是圣城不可缺少的一份子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上一次两人先斩后奏跑去凛冬城就引得一片不满，安利亚留守在圣城这段日子没少被他们唠叨，“换个人去吧，现在是特殊时期，最近你和米勒都必须要留在圣城。”

“是这样的，古往今来的圣子都安身于圣城，甚少像您这样时常外出。”奥德里维奇红衣主教点头赞同了安利亚的话。

虽然枢机院的密信都石沉大海，但是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作为圣子和先知，两人留在圣城才是最好的。

可这样的话，派谁去好呢？

众人沉默了，片刻后，杰克转头环视了一眼众人，在见到许知言眉头紧锁，一副真的很烦恼的样子后，他没多想，便站起身干脆道：“那就让我去吧。”

他是最适合的人选，胡桃林是神秘的水妖居住地，没点能力是进不去的。

而杰克要去，巴克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先知，就这样办吧，你们放心，我和队长会快去快回的。”

思来想去，确实没有比两人再合适的人选，许知言只能拜托他们。

他不知道白雾女妖说的那个答案是什么，可总有预感，难不成和前两次的情况一样，会有镜湖的东西出现？

这个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低头想了想，许知言决定还是先给两人做个心理准备。

一番简单的制定行程后，杰克两人便上去收拾行李去了，他们今晚就要出城；奥德里维奇红衣主教也起身准备离开了，他要去找人。

叫上爱德华神官随同后，他对杰克两人说：“我会派两位能信任的神父随行，到时胡桃林和圣城就可以通过鸢火交流了。”

在这种赶路就要花去九成时间的旅途，鸢火可以让他们随时沟通，不至于错过重要消息。

在众人散去时，许知言悄悄跟着杰克的脚步一起上楼去了。

米勒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也没跟着。

当大厅只剩下米勒和安利亚的时候，米勒愣了一下，疑惑看着对方，“你怎么不走？”

安利亚好整以暇地坐着喝茶，茶杯里的红茶还剩下一口的量，“我茶还没喝完。话说回来，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传闻。”

就一口的量，安利亚却迟迟不喝，而是忽然开口说起之前听到的一个小道消息：

“在你们去凛冬城的时候，一年一度的更雨之刻也正好到了，有旅人路过那里时，貌似在废墟里看到了一个很像是白雾女妖的背影。”

可谁都知道，不是镜湖的人根本不能进入镜湖，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白雾女妖做事神秘，除了我们和那些兽族，近些年来还有见过她的人？”

而且还是一眼就认出背影那种眼熟。

米勒觉得这个传闻更像是一种旁敲侧击，安利亚好像看出了他和许知言有所隐瞒，于是此刻嘴巴也恢复成初见时的那种难以撬开状态。

除非他们先全盘托出，不然这个人会将一切有用的消息当作交易的筹码，就算米勒是他唯一的学生也一样。

想了想，米勒觉得那两尊三相女神像的秘密还是不能轻易说出，杰克两人是特殊的，他们马上也要见到那东西了，但安利亚不一样，他必须谨慎再谨慎，尤其还是在圣城内。

这也是为了安利亚好，知道这种晦气消息并不是好事。

既然不能全盘托出，那他们也没了话题，米勒轻叹一口气，对安利亚破天荒说了一句晚安后，上楼去了。

他这声晚安也把安利亚惊在原地，手里的茶是万万不敢喝了。

太可怕了，他绝对是产生幻觉了，难不成这茶里下了药？

要带的行李并不多，杰克很快就装好了一个扁得不行的小包，总之别的东西都可以不带，寻踪鸟是一定要带的。

他坐了没多久，许知言就敲门进来了。

来得正好，其实杰克正好有个东西想交给许知言，他从床底拖出个木箱，打开后在里面翻找了几下，便拿出一把剑刃剑柄都是纯黑色的短剑。

“你走南闯北这么久，也没随身带个防身的武器，这把短剑是我用鳞刺箭改的，最适合新手了。”

将短剑交给许知言，杰克拍着他的肩膀叮嘱道：“这是傻瓜剑，就算是剑术白痴都能用，利得很，用的时候当心点，别把自己也给划了。”

一会儿是傻瓜，一会儿又是白痴的，许知言严重怀疑杰克在说他笨，结果自己拔出短剑时，一下子没拿稳，短剑剑刃朝下掉落，竟直接穿透了地板，当真是利到离谱。

许知言目瞪口呆，小心把剑收回剑鞘后，心服口服了，“大哥你说的太对了，果然是最适合我的剑。”

短剑是用杰克的鳞刺箭改造，剑鞘和刃上也还留有鱼鳞纹，而剑鞘左下角则有一个银色白羽雄狮的猎龙人纹章。

杰克给这剑取名鳞剑。

以后许知言在外面遇到危险，把剑鞘上的猎龙人纹章露出来，其他人也就不会来招惹他了。

许知言不会剑术，力气相比于周围的骑士猎人来说也小得多，所以杰克才给他做了把短剑，“男人嘛，果然还是得用剑，这才是浪漫。”

没想到杰克居然送自己礼物，许知言感动得不行。

但是刚想说话，没锁上的房间门就被人直接推开了，后面走进来的安利亚面无表情看着屋里两人，很煞风景地问：“我打扰到你们了？”

这还用问吗？很明显已经打扰到了啊。

见这家伙居然进了自己的房间，杰克顿时面露嫌弃，“干嘛？有事还是找事？连门都不敲。”

安利亚看了一眼心虚抿唇站在一旁的许知言，似乎在好奇他单独找杰克的原因。

不过他没说什么，很快就收回视线，并从怀中拿出个东西，看也不看的就扔给了杰克。

扔完，留下一句“好好拿着，没到危急的时候别手贱拆开，也许能成为你的救命符。”就转身走了。

其实一开始，杰克还以为这个小人对自己扔过来的是暗器一类的东西，于是接都没接，直到落到脚边才看清，原来并不是暗器，而是一封信。

只不过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拿在手里时还挺重。

“这啥？情书？”许知言看到那什么都没写的信封，也是好奇。

不过他这话把杰克说得怪恶心的，“噫，先知你别这样，要是那混球真敢给我写什么情书，我现在就跟他同归于尽去。”

许知言和米勒弯归弯，别把他也带坏啊。

但是嫌弃归嫌弃，安利亚的头脑他还是感到佩服的，想了想，还是把这封信放进了行李最深处：

“算了，既然他都这么求我带着了，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对了先知，你找我不是有事来着？如果是担心地板坏掉的事，没事，安利亚那小子也进来了，到时候都推他身上，就给巴克说是他弄坏的就行。”

结果东西才放好，许知言就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气氛瞬间严肃起来，“兄弟，我要说的事肯定会超出你的预想，所以你一定要做好准备。”

一股寒意突然袭来，杰克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看向寒意来源：米勒正站在房间门口，从安利亚没关好的门缝中死死盯着他俩。

尤其是盯着许知言抓住他的手，眼神比凛冬城的冰天雪地还冷。

杰克：“……”

惊恐扯开许知言的手，杰克和他保持了一米的安全距离，他将双手护在胸前，欲哭无泪，“先知啊，我也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弯！也不想误入歧途，更不想加入你们！”

许知言：“……？”

他在说啥？

只可惜许知言回头时，米勒已经离开了，还顺带悄无声息地帮他们关上了门。

走出杰克的房间后，安利亚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继续工作，而是披着月色，一路来到宗座神殿的中心厨房，然后，果然在唯一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想找的人。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里面正在练习裱花的亚德里恩，冷冷道：“我原以为你就是嘴上说说，没想到手艺不错，都可以去开店了。”

只有安利亚知道，今晚圣子宫殿内的所有甜点都是出自亚德里恩之手，许知言和杰克被蒙在鼓里，吃得比谁都香，要是他们知道是眼前这个家伙做的，估计惊得下巴都会掉下来吧。

“嘘，小点声，”亚德里恩专心致志做着手里的活，半点不容人打扰，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安利亚，“没看到我正在裱花吗。”

不过，嘴上一点没饶人，“而且没人告诉过你吗，对前辈要心怀尊敬和深情，别一天到晚就是你你你的，真没礼貌。”

终于做好手里那朵漂亮的浅水红色山茶花形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看了又看自己的作品，满意得不得了，“完美，不觉得这已经是艺术品的范畴了？我好像发现我的天职了。”

安利亚手臂交叉抱于胸前，静静看他，对他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啧，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是说真的，跟你斗了这么久也没点成果，还不允许我做点副业了？”

亚德里恩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圣城的甜点师待遇好得出奇，怪不得能在厄里斯大陆那么出名，“说出来你别被吓到，他们一年就有六个月的带薪年假，甚至双休都是带薪的，平时福利也多到离谱。”

和白金院全年无休的工作时间相比，简直是天堂待遇。

这还是安利亚第一次见到这个烦人前辈如此热爱一样事物，他平静看他，良久后才开口：“希望你和你那个学生是真的喜欢，而不是为了方便在后面搞小动作。”

“要搞早搞了，还会通知你？所以说你就是疑心病太重，整天疑神疑鬼的。”

最后扫了一眼那朵山茶花，安利亚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

这一晚的圣子宫殿无人入眠，就算心大如许知言和杰克，也笑不出来了。

每个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可他们也说不清究竟在担忧什么，只是恍惚中有一种感觉：很多事不是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更像是在按照什么不可更改的顺序走下去。

许知言不由得想起在长夜之城听到的那个预言。

等天明时，这场夜雨也终于停了，趁着城门口人少，杰克和巴克以及连夜赶来的两位神父没有多做停留，即刻就起身离开了宗座神殿。

这次胡桃林之行，莫里亚和白狼也是随行的一员。

白狼原是兽族那一边的，但是却特立独行地追随了白雾女妖，白雾女妖看起来也很信任它，甚至还将自己唯一的孩子托付给它。

只是可惜白狼对人族都说不上友善，许知言几次想跟它搭话都被哈气警告了。

许知言：“……我算是发现了，它好像只对我哈气。”

米勒安慰他别灰心：“下次带点狗粮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