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在宗座神殿没等多久，很快，许知言就独自一人从花园深径中走了出来，只是不知为何，脸有点红。

此时空中飞雪已经停下，地上积了层薄盐般的稀薄落雪，许知言踩在上面，留下了一串浅淡的孤单脚印。

他思绪很乱，和银龙碰面时明显心不在焉。

如以往一样，银龙飞到他肩上蹲坐着，过程中翅膀不小心碰到了那只残留红晕的耳垂时，他却立马惊慌退后，动作幅度大得很不自然。

虽然他很快也发现自己的行为奇怪，干笑着解释：“我怕痒……”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说谎。

这是怎么了？

银龙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没多想。

那些君王还在等着许知言，一人一龙从花园走出，在黑夜中来到了长廊，刚准备往司铎殿的方向赶时，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们。

“两位，请稍等一下。”

许知言回过头，叫住他的人是两个长有纤细鹿角的白衣少年，都气质清丽，美貌异常。

他们是黑渊一族。

其实之前就觉得不可思议了，这美丽鹿角居然是天生的，也难怪黑渊的民众会将他们一族当作神明去信仰起来了，确实美好得不像是凡间之物，怎么看都更像是天上的使者。

可是，除了白天时在闻听厅的那一次见面，许知言其实对这神秘的鹿角神明一族也了解不多。

想到自己白天时说过的话，他突然有点不安，“有什么事吗？”

两位鹿角少年对他淡淡一笑，可手上动作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温柔。

不由分说地架起许知言后，他们带着他往身后的花园更深处走去，“请往这边来，我们主母有话想对你说。”

今晚的宗座神殿不知为何，安静得可怕，守殿的护卫也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少了大半，自进入神殿大门后，许知言就没有遇见几个人，好像圣城都沉睡下去了。

神殿的花园深处堪比迷宫，自知路痴的许知言平时都不会主动进来，顶多就在外围转悠一圈，所以他很奇怪，这些鹿角神明们怎么比自己还熟悉神殿？

那出入自由的样子，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来。

走了大概半小时，周围的风景许知言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从那些野蛮生长没有什么打理痕迹的高大植物来看，他们应该进入了圣殿骑士团负责的花园区域。

这可不妙啊，圣殿骑士团的后花园可是他们自己都不敢单枪匹马闯入的危险地方，这里大概有几百年没怎么打理过了。

上次在温室花房见到的食人花就是在这里抓到的，内部还不知道藏着怎样的危险。

就在许知言开始担心难道这是要杀人灭口时，架着他的两人就突然停下。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深处，面前是一处空荡的大草坪，看得出来被简单清理过，不至于杂草丛生寸步难行。

清冷月光下，可以看到十米之外有一棵枯萎的高树，也不知道枯死多少年了。黑夜里，那些干枯的银亮树枝看着就像是一只只鬼手，莫名带着点瘆人。

而枯树下的人，就是把许知言找来的人。

白天时见过的那些美丽鹿角少年少女们此刻就站在枯树下，他们双眼紧闭，手拉着手站成了一个圈，将枯树的树干包围在圆圈之中。

银白的月光打在那些清丽并相似的稚嫩脸上，每人的表情都相当隆重严肃，好像正在向神祈祷告解一般。

圈的中心位置安静站有一人，那是手拿司月权杖的深渊女神。

在许知言到来之前，她就像是有预知能力一样，已经看向了他会出现的方向，现在见主角终于来了，眸光一动，红唇轻启，无声说了一句话，“圈”便打开了。

许知言一头雾水地被架着走了进来，两个鹿角少年放下他后就沉默回到了圈中。

他们的举止真的很奇怪，深夜不睡觉，还在花园的无人深处弄得像在举行邪.教祭祀一样。

不对……难不成真是祭祀？

那这情况，怎么看他都像是那个献祭的祭品啊……

诡异的情况让许知言顿感不妙，他强装镇定，问正向自己缓步走来的深渊女神，“你想跟我说什么？如果是白天那件事，那我无可奉告。”

他曾经对深渊女神说过：“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当时深渊女神的眼神很惊讶，现在强硬把他带来，多半也是为了问清楚这事吧。

可他无法信任这些女妖们，尤其是那特殊的两位，所以自然也不会贸然说出真相。

他唯一觉得奇怪的是，银龙对这些鹿角神明没有敌意，就这么乖乖跟着来了。

不过它的心思很好猜，估计是觉得：被深渊女神带走，也好过去司铎殿谢罪受辱。

原本，许知言是这么思考的，直到深渊女神这么问他：“你明明可以不来的，却还是来了，所以你也是知情人？你知道它吧？”

她？还是它？

绯红之女，冰灵神，白雾女妖，她们在失踪前都提到过一个“它”，而这些女妖们貌似都在恐惧着这个“它”。

想了想，见深渊女神没有明显敌意，并且好像还是冲着自己和白雾女妖的关系来的，许知言便点头了，也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它’是谁？”

他的问题好像让深渊女神松了口气，但仍然忧虑重重，“知道太多不是好事，白雾没给你说太多就是想保护你的安全，我也不会拂了她的意。”

说话间，她派出的第二批鹿角少年也回来了，并且这次还是带着一个明显装着人的巨大麻袋回来。

当麻袋里还在拼命挣扎的人被放出来后，许知言吃了一惊，那居然是一条被五花大绑的人鱼。

还是一条长得极是貌美的人鱼，不过不知道因何种原因身受重伤，尾巴至今还在流血，上面的彩色鳞片都掉落不少，失去了在海潮领域时的傲人光辉。

她就是塞壬公主，不是许知言白天遇见的鳞片傀儡，而是货真价实的本体。

和其他不问世事远离尘世的女妖们不同，塞壬公主和人族一向交往密切，她庇护着海潮领域的外来者和海上贸易，也换来了塞壬一族的繁荣昌盛。

说起来，今年才百岁不到的她其实是七人中年龄最小的，脾气也是最火爆的。

本来被人趁重伤之际绑架就足够让她怒火中烧了，现在见到绑架自己的人居然是深渊女神，顿时更怒了。

“怎么是你？芙兰，我跟你一向无冤无仇，可你杀掉我测试的傀儡不说，现在还让你的手下绑架我，你是想跟我开战吗！”

白天时她用自己的鳞片造出一个傀儡接近许知言，却被赶来的深渊女神给一杖杀了。

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于是还一路寻踪问迹找来，让手下对她出手。

这种奇耻大辱，一向高傲的她怎么能忍受！

但是面对塞壬公主的指责，深渊女神却很淡定，“你误会了，我除掉你的傀儡也是无奈之举，这都是为了保护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也移到了许知言身上，“毕竟如果你动了他，那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这话让许知言心生疑惑，再一看，塞壬公主那边居然也在看自己，只是眼神憎恨，藏着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杀意。

看来白天那招大招，让她耿耿于怀。

“我当然知道这点，”塞壬公主冷笑出声，对深渊女神的假惺惺嗤之以鼻，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伤得重了，只是这一会儿，身下就已经积了一汪血水，说话时也有些中气不足了，“不必教育我，不然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测试他？”

她们说的话许知言无法理解，更不理解的是，下一刻还在对话的两人居然都转头紧盯着他，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什么要从不夜地回来？”

不夜地……？

这是什么地方？听着有点耳熟啊。

可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头绪，许知言皱眉，“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的反应不像是在说谎，这让两位女妖下意识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在对方眼里找到了疑惑。

其实她们也不是很确定许知言的身份，因为在许知言身上确实感受不到那份力量，所以才会先后测试。

可测试的结果好像都显明了，这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族。

难道真是找错人了？

在失踪前，白雾女妖就已经将许知言的翅膀和气息藏好，而深渊女神和塞壬公主的能力都远远不及已经这位活了两千年的古老妖精，所以除非白雾女妖主动解除力量，否则就算是身为七大守护女神，她们也无法探查许知言的身体。

这让塞壬公主很是泄气，“赫莎死得那么惨，和你们不同，她是唯一对我好的姐姐，我发誓过要给她报仇。”

这是真的，现在所有塞壬都加入了搜查凶手的队伍中，而塞壬公主会千里迢迢赶到圣城，也是为了抓住那仅有的一点线索。

“我听说白雾那个女人在庇护着一个人族，还以为终于看到了点曙光……没想到却是白跑一趟，原本我们该合作一致对外的，芙兰，可你却成了神圣教廷的走狗。”

深渊女神看了一眼朝自己抱怨的塞壬公主，想了想，还是除去了束缚她的绳子，“只要你不冲动，那我们还可以合作，所以，是谁打伤的你？”

这么好说话？就这么放开她了？

正当塞壬公主迷惑坐起身，心想她该不会又被骗了的时候，一直旁观着的许知言却插入两人中间，“打扰一下，两位女神，你们是不是在找人？”

从她们的反应还有对话中，许知言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在找的那名叛变骑士，很可能跟她们要找的人脱不了关系。

所以，他也提出想合作的想法，“我也在找一个人，他深深伤害了我朋友，我必须要找到他，不然我的朋友就要一辈子躺在床上了。”

他的态度太真切，眼神也不像是在骗人，这让深渊女神和塞壬公主再次对视了一眼。

塞壬公主指了指他：“这家伙也是你绑来的？你觉得他能信任吗？”

深渊女神轻摇了一下头：“我不知道，但白雾信任了他。”

塞壬公主：“行，那我也信了，反正我们七个之中就属你们两个年纪最大，心思也最多，看人应该不会走眼。”

深渊女神：“……”

这是在夸她吗？

塞壬公主心思单纯，也不喜欢这些麻烦的事，既然要合作，当下便撑起身子，一甩尾巴，把许知言勾了过来，“不是要合作吗？站这么远干嘛？”

有了塞壬公主的开头，深渊女神犹豫了一下，最终也选择了暂时相信许知言。

她们目的相同，都是要找人，而在交换彼此的情报之前，塞壬公主也对正惊讶看着自己尾巴的许知言伸出手，撇嘴道：“我们塞壬一族向来守约，也绝不会背刺朋友，先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趁深渊女神不注意时，她也在许知言耳边悄声警告道：“只要你别把那件事说出去，我会成为你的盟友，但如果说出去，你就完蛋了！”

这才是她愿意合作的真正目的吧？

而且条件就这么简单？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许知言也连忙伸出手和她握手。

塞壬一族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不只是长了鱼尾，指间也有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的彩色鳞片。

和塞壬公主的手相握时，许知言看着那些彩色鳞片，突然明白为什么塞壬的鳞片会在收藏品市场卖的那么贵了。

可看着看着，就看到一段扭曲着的黑色文字突然从自己的食指指尖飞出，在他诧异的眼神注视下，从两人相握的手飞速跑向了塞壬公主的身体。

塞壬公主和深渊女神都看到了那奇怪的黑色文字，两人知道这是什么恶毒东西，顿时都愣在原地。

呆呆看着许知言，塞壬公主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和痛苦，说话时，嘴里也在涌出大量的黑血，“……我这么信任你，你却骗了我？”

一句话说完，她裸露的上身就已经被那黑色文字盖满，那些神秘文字就好像是从她皮肤深处浮上来的，已经完全和她合为一体，而她也像是痛到极点，甩开许知言后挣扎着倒在地上。

她倒下时溅起的血溅到了许知言眼中，明明只是血，入眼之后却像是变成了强硫酸。

剧痛之下，许知言眼前也在逐渐被黑暗侵蚀，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深渊女神呆呆抱着生死不知的塞壬公主，眼中滑出一滴悲伤至极的泪水。

那些血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瞬间成了瞎子。

也是在寸步难行的时候，深渊女神悲伤的声音莫名从身后传来，“我原本不想伤害你的，可你骗了我们……”

现在这个身处包围圈的情况很不妙，发觉到深渊女神的语气不对后，许知言也逃无可逃，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就浑身僵硬地倒在雪后草地上。

这是怎么了？他的身体怎么不听使唤？

这阵僵硬也影响了银龙，它直接接触了许知言的身体，身体也在一瞬间动弹不得，不过下一瞬间它就恢复正常，飞到空中不屑道：“又是女妖的小招数？”

可刚想让许知言也恢复正常的时候，一把匕首就从暗处射来，一下就齐根斩断了银龙的半边翅膀。

有人在攻击他们。

深渊女神和银龙都是一惊，因为就算是他们，也没有发现这第三个人的存在。

居然有刀剑能伤害到它……？

银龙震惊不已，连翅膀掉在地上都顾不上了，因为，它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那年它被七棱会抓住之时，对方用的就是这种奇怪力量。

顿时，它呆住了。

它的仇人，就在眼前。

许知言什么都看不见，好不容易等身体能动弹的时候，却发现周围安静得厉害，深渊女神和银龙那边已经有段时间听不到动静了。

正疑惑摸索着坐起身的时候，一只冷得像是死人的手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有人正站在他身后。

这人来得太过神出鬼没，就像是深夜的鬼魅，许知言顿感头皮发麻，对方却轻笑出声：“我本以为这次能拿回金纹石碑，可没想到被人摆了一道，这里放着的分明只是一个赝品。”

完全陌生的声音，像是经过变声处理，沙哑滞涩，甚至连男女都听不出。

然后也是在这一瞬间，许知言突然浑身一抖，还没反应过来，后背的冷汗便“唰”的一下全都下来了。

莫名其妙的，一种极度恐慌的情绪迅速在脑中爆开，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牙齿也开始打颤，就好像被毒蛇盯住的猎物，动弹不得，此刻只能定在原地恐慌着、颤栗着，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是动物的本能在大声发出警告：快逃，危险要来了。

许知言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颤栗了：身后这个人，此刻正在看他……

可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他根本逃不了。

正在恐慌的时候，深渊女神冰冷的声音忽然传来：“你是谁？为什么会蒙脸出现在我的领域？”

话音刚落，银龙和周围的鹿角少年少女们就一齐冲来，想将许知言从它手中救下。

也是在身后人的视线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的那个瞬间，许知言终于能呼吸了。